女真《岳父大人》(中篇小說) 自從決定與小珺同學結婚,怎麼稱呼小珺她爸,成了讓我思量的一件心事,耗費我腦細胞無數。 小珺她爸年齡比我大。大那麼一點兒,三個月。幸好還比我大三個月,要不然我更不知道怎麼喊他。在我和他的關係中,岳父是對他最準確的稱呼,但中國人不習慣當面稱岳父,那是書面語,寫信的時候可以用。即使寫信,這麼稱呼也顯得關係遠了。再說現在還有幾個人寫信吶!真正的翁婿關係,女婿得稱岳父「爸」。從理論上講我百分之百應該喊他「爸」;實際生活當中,讓我喊出來有點困難。張不開嘴。這種兩難讓我無比羨慕外國人的稱呼習慣。哈噦麥克,哈噦傑克。不管什麼輩份、什麼關係都可以直呼其名。握手,或者擁抱,貼臉。表達情感完畢。多麼簡單!中國人不習慣這個。禮儀之邦,中國人見面得稱呼關係。爺爺,舅爺,姥爺,二舅,爸。爸分兩種,一種是自己的爸,親生骨肉,喊起來自然。真正關係融洽的父子,甚至不用說出來。中國人表達情感比較含蓄,我和我爸,即使幾年沒見,見了面也不會問候「爸爸好」。喊聲「爸」足矣。男一種爸就是小珺她爸這種了。老婆的爸。岳父。老丈人。這種關係不像自己的親爸,可喊可不喊,表達深淺沒人挑。這種關係是必須喊出來的,不喊顯得不尊重。怎麼稱呼,是兩個關係特殊的男人之間的一種儀式。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較量。 所以我心裡不願意跟小珺一起回她家。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我可以給她錢,讓她買很多東西,可以不限制她在娘家呆多長時間,但最好別讓我親自出面。 人生的尷尬,有時候就是一個稱呼。
不見面是不現實的。你把人家含辛茹苦養了二十幾年的親閨女討回家做老婆了,你還比人家大那麼多歲數,跟人家爸一樣年紀,不去當面表達一下感激,證實一下關係,說不過去。 自從決定了跟小珺去領結婚證書,我就在心裡無數次琢磨,應該怎麼稱呼她那個當科長的爸。爸。岳父。喊爸我張不開口,叫岳父嫌生硬。吳科長?也不行,不倫不類。小珺同學思想不保守,我可以跟她深入探討很多問題,甚至包括她和我前妻在床上的不同喜好。但這個問題我不想跟她探討。探討這個問題等於給她的傷口撒鹽。她爸她媽不樂意我們的婚事,不同意他們念過大書的女兒嫁一個年齡跟她父親相當的老男人,不同意他們的女兒帶一個額頭刻著皺紋的男人回他們民風保守的風城老家。按照傳統的想法,我這個女婿讓小珺的爸媽在左鄰存舍、親戚朋友面前臉上無光。「你要是嫁給他,就永遠別回來!」她爸她媽一定如此威脅過。 這是我分析的。 所以,有相當一段時間,所謂如何當面稱呼小珺的爸,只是我自己的心理矛盾,沒有上升到實踐高度。有時候,我甚至心中竊喜:幸好吳科長不待見我。我跟吳小珺同學領過結婚證書,他的閨女早已經跟我在一張大床上摸爬滾打,是名義上也是事實上的老婆,作為她的父母,如果他們實在不願意承認,也罷。我知道不見他們最痛苦的不是我,是我老婆小珺。跟他們有感情的是小珺不是我,這是現實。 有一天吳科長攜夫人忽然就決定接見我了。距離我跟小珺結婚五年之久。不知道我老婆是如何讓他們開竅的。我知道吳科長雖然一直沒同意接見我,他跟女兒並沒有仇視到不說話的程度。吳小珺大包小包往風城郵寄的東西,她爸媽都如數收下了,從沒退回來過。 自從結婚,我老婆沒回過娘家。這讓我對她心生愧疚。如果她嫁的是一個溜光水滑跟她年紀相當的年輕人,哪怕那個年輕後生很窮、沒有社會地位,吳科長夫婦不至於如此絕情,阻擋女兒夫妻雙雙把家還。我曾經勸小珺抽空自己回去,就說我出國講學,或者經常在外地搞項目,沒有時間。託詞你隨便編唄。「不!」小珺同學脾氣比較倔,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父母傷害太深,總之堅決不肯孤雁單飛。 一拖五年。終於得到赦免令了,可以正式回吳小珺同學的風城老家省親了,這才重新勾起我心裡的矛盾。 實在不行,只能硬著頭皮喊「爸」。沖他給我養了個好女人。有三歲的爺,也有九十歲的孫兒。輩份在那兒呢。這是禮。 我老婆小珺的好有些出乎我的預料。 不僅僅是年輕。
我們倆之間,我比較主動。我認識小瑁的時候,她即將大學畢業,準備考研。青春煥發,神采奕奕。那一年我不招學生,她通過另外一個教授找到我,讓我給她指點一下專業課。小珺屬於那種不很聰明卻比較用功的學生,我的指點她總是去盡心體會,課業摳得很苦。考研成功,我們之間來往多了起來。彼時我前妻在美國西雅圖的化學實驗室里,正和一個愛爾蘭裔美籍老漢、她的科研老闆打得火熱,已經通過律師給我發來了離婚函。我前妻很大度,我們倆沒有孩子,國內剛剛裝修兩年的住房,她明確表示放棄,存款只要了一半。婚離得乾脆、利落,我重新變成了鑽石王老五。多少人給我介紹對象,沒有婚史的女博士、機關里喪偶的女幹部,大齡女的條件一個賽一個,我卻愛上了學生兼女兒輩的小珺。在大學裡,男老師和女學生之間的戀愛不是我的發明,小珺已經讀研,又不是我本人名下的在冊學生,我是單身漢,追求她並不犯忌。小珺一開始有些被動,但很快被我的熱情感動,並且接受了我的求婚。她父母的反對,也沒能阻止她和我一起去領取結婚證書。 老夫少妻家庭,因為年齡差距導致的摩擦、矛盾,在我和小珺之間幾乎沒有。我父母早已經去世,我和前妻沒有兒女,我的工資卡一開始就交到她手裡,這是我們沒有摩擦、矛盾的物質基礎。結婚以後她繼續讀博,畢業留校,跟我不是一個純專業,但還沾邊兒。我發表文章,因為她幫忙搜集了不少資料,包括幫助我打字、修改,我會把她的名字署到前面。我這種年紀、這種身份,文章多一篇少一篇無所謂,對小珺卻很重要。她將來評職稱時有用。講最功利的話,小珺跟我結婚,除了我年紀比她大些,各方面她都並不吃虧。她的博導是我朋友。她畢業留校是我找有關方面運作。多少女博士畢業以後,為工作奔忙,還要為住房操心,為還房貸緊衣縮食,小珺卻可以跟我一起享用最後一次福利分房的教授標準房。三室兩廳,一百四十平米。共同的卧室,各自的書房。這樣的條件不好找。 小珺是很好的老婆。她的年輕、芬芳,讓我至少年輕十歲。我是這麼認為的。我這種年齡的男人,社會上有退休、有二線的,在大學裡,卻正是好時候。職稱、房子、車、課題費,該有的都有了。具體多少歲退休,各大學不一樣。看專業吧。我們專業有做到七十歲的。寫文章搜集資料,有大把的學生當不收費的勞動力,我更偏得的是還有小珺這樣年華正茂、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博士老婆。我原來擔心小珺這麼多年一直讀書,廚事肯定一塌糊塗。沒想到她在廚房像她在床上一樣經常花樣翻新,很合我胃口。 唯一的遺憾是我讓她失去了夫妻雙雙把家還、和父母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在她面前,我從來不主動提這個話題。如果說有什麼對不起,這是我唯一對不起她的地方。 春節前夕,小珺從外面採購回來,左一包右一包,一臉喜悅:「爸媽讓我們一起回去過年!」她臉上開心的笑容告訴我,過去這幾年,她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雖然她從來沒當我面公開表達過,沒有抱怨。真是個好孩子! 開車去風城。十個小時的車距,坐動車更方便,動車五小時,比我們自己開車安全。但顯然缺乏情趣。也不方便。小珺精心採購的那些東西我們可搬不動。她把後備箱塞滿了。她就是再買一個後備箱我也沒意見。我們倆輪流開車,更多的時候是她在開。帕薩特1.8T是我和小珺結婚以後買的,算我送她的結婚禮物。之前我有一輛代步的二手桑塔納。小珺開車興奮,在高速公路上撒野,經常開到超規定的一百四五。電子狗吱吱叫喚她根本不在乎。隆冬季節,高速公路兩邊景色單調,樹枝光禿禿的,田野里白一塊灰一塊。白的是沒有化盡的積雪,灰黑色是裸露的土地。碟倉里放著美國的鄉村音樂集錦。《在路上》。《當我需要你的時候》。我和小瑤在音樂上的共同喜好。偶爾看到幾個行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在路上踽踽而行,而我和小珺只穿了毛衣。車裡非常暖和。坐副駕駛用眼角餘光側望小珺,她的臉光澤、緊緻。我仍舊年輕的老婆,正歸心似箭!她連午餐都不肯到服務區停下來吃。 到風城已經是晚上。風城是個小地方,如果不是跟小珺一起返家,也許我永遠沒有機會到這裡來。畢竟是故鄉啊,出生、長大的地方,小珺同學五年不肯回來,心夠狠。這裡有她的初戀嗎?回到故鄉,她是否回憶起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情感?她的同桌是男生還是女生?面對陌生的城市,我的心緒翻滾,我從來沒問過小珺同學的情感史,一個二十二歲出現在我面前的女人,她有過對男人的情感是正常的。只要她不主動告訴我,我不會問。 就像她不問我。 從高速公路下來,她慣性仍舊把車開到八十邁,我想替她開上一會兒,她拒絕:「你不認識路。還是我開吧。」 事實上她也不認識路。準確地講是迷路了。按她的說法,別看城市小,新樓真不少。她一邊開車一邊往家裡打電話求助,總算走上了正道。 她爸她媽沒有站到樓下等我們。
他們在樓上準備了豐盛的晚餐。 進門,點頭,握手。很含蓄,暫時沒有稱呼。 自從見了他們的面,我就在準備張嘴喊他們點什麼。一直沒喊出來。怎麼都不合適。小珺同學對此好像並沒有什麼不高興,但我心裡不自在。終於,在我和小珺同學舉杯祝酒時,我衝口喊出:「祝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身體健康!」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靈機一動的稱呼從此固定下來。這是我對他們最得體的稱呼了。既表達了我和他們之間的社會關係,表達了我對他們的敬意,又因為帶一點調侃,多少消解了我的尷尬,讓我喊得不臉紅、更自然。同樣,我想他們接受得也更舒服些吧:同樣的年齡,讓我這個半大老頭子喊他們「爸」、「媽」,他們心裡的滋味也不會好受。現在好,自從我喊他們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他們也順著我的思路回敬我:王教授。估計在怎麼稱呼我的問題上他們一定也有過與我類似的兩難選擇。我的智慧啟發了他們。自此,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王教授,成了我們之間互相尊重、認可的習慣稱謂。 小珺同學對我們的稱呼樂不可支。她大概不敢想像我和她的父母之間會如此相敬如賓吧。當晚,她偎在我懷裡,掐我大腿:「王教授你太聰明了!」 因為她父母對我們終於接受,小瑁同學興奮異常,不顧旅途疲勞,非要把我當馬騎上一回。我們住的是她在家時的閨房,一張一米四寬的老式雙人床,翻個身吱吱嘎嘎,動起來聲音放大N倍。不知道對面卧室的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能不能聽到,聽到了會作何感想。 岳母大人我只喊過一年,她老人家就不幸過世了 我曾經自以為是: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對我的最後接受,是他們的思想轉過彎來,對我們這種老夫少妻的家庭結構終於認可了。時代在發展,當八十二歲的楊振寧把二十八歲的翁帆娶回家,成為全國人民茶餘飯後的談資時,像我這種跟楊先生比堪稱年輕人的大學教授把小珺同學討回家當老婆,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了吧?雖然我沒得過諾貝爾物理學獎,好歹也是一碩導,桃李天下,經常在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算知識分子吧。我從來沒想過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同意我們一起回家,是因為岳母大人已經身患絕症,不久於人世。 和小珺第一次共同探家,小珺的情緒從第一天的大喜,跌入第二天的大悲。來日無多,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對我們開誠布公,把岳母大人乳腺癌擴散的事實和盤托出。我老婆小珺哭成了淚人兒。我的勸說蒼白無力。我甚至害怕,勸多了,小瑁同學會自責,進而把責任往我身上推:如果不是我們的戀愛、婚姻不合岳母大人的心意,也許她母親不會被癌細胞侵害?這樣的聯想讓我心虛,讓我在勸解她的時候察顏觀色、小心節制。 幸好,小珺同學知情達理,沒有流露一點兒往我身上聯繫的意思。我在心裡鬆了一口氣,卻不得不接受另一個比較沉重的事實: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有可能要跟我們一起回去。作為女兒的小珺,剛剛跟父母和好的我老婆,堅持認為大城市的醫療條件要好於風城,她要把母親接過去,給她找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院。
她甚至沒徵求一下我的意見。也許是她認為沒有必要,或者我沒有理由阻攔吧。小珺同學在有些問題上是比較霸道的,比如她絕對不允許我不洗腳就上床睡覺。其實我有時候一天沒有出門,不洗腳未必就不衛生。如果她在早晨煮了茶雞蛋,而那一天我恰巧想吃白煮蛋,我最好還是把嘴閉上。這等小事,她霸道也就霸道了,我不會計較。凡事對小媳婦退讓三分,這也是家庭和睦的另一個前提。從內心裡講,我害怕她的父母出現在我家裡。年齡相近造成的心理不適只是其中一方面,我相信他們的不適要多少倍於我。關鍵是我不習慣家裡有老婆之外的人出現。前妻剛出國的時候,我曾經找計時工打掃衛生。只要計時工在家裡,我根本就沒法工作,看書心裡都不踏實。如果小珺同學的父母跟我們朝夕相處,我不敢想像那對我意味著什麼。 最後出現在我們家裡的只有岳父大人一位。 在小瑁母親去世之後。 我的岳母大人無論女兒怎麼勸說,就是不肯離開風城。她說自己的醫療保險只在風城有效,到外地去自費治療划不來。她說自己從來沒離開過風城三天以上,離開風城她會不自在。她舉了一堆理由堅持不到女兒家裡去住、去治療。我知道她心裡一定有一個更堅定的理由,那就是她對女兒的婚姻不滿意。這一條,即使她不說,我們也都知道。有一個成語叫心照不宣。 我老婆小珺同學在勸說母親無效的情況下,頻繁往返家和風城之間。直到送走她的母親。 最後一次,我和她一起去風城料理後事。 開車回去的。回來的時候,把她的父親一起帶回來了。 我的岳父大人,在經歷過喪妻之痛後,對王教授比他女兒大很多的事實大概有些麻木了,或者也許是害怕一個人在熟悉的環境里生活,他對小珺言聽計從的樣子,讓人可憐。 岳父大人住進來,我們家的生活變得微妙起來。 小珺同學開始跟兩個老男人一起生活。一個是她的爸,我的岳父大人;一個是她的丈夫,我。她把岳父大人安排進她自己的書房,給他新買了單人床。我們共同的卧室,變成了她的卧室兼書房。每天晚上我和她同床共枕的時候,我的精神經常溜號:岳父大人睡了嗎?他是否正想念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妻子?一個年齡跟他一樣的老男人正摟著他的女兒睡覺,就在他的隔壁,他會作何感想?他在喪妻之後是否還有對女人的要求?
這種聯想讓我跟小瑁做愛時有一種別樣的滋味。 小珺同學有變化。 不再喊我老爸。 從前,我們在一起最親密的時候,她高潮迭起時,經常把老爸喊得山響。老爸,你太好了!老爸,我還要!我老婆小瑁同學在夜裡願意喊我老爸。因為我跟她老爸年齡一樣大嗎?我不在乎她喊我什麼,只要我還能給她性福,她喊什麼我都高興。除了沒有事實上的血緣,她喊我老爸也沒什麼不妥。我確實像她老爸一樣老了。 當她的親老爸住進來之後,她就一次都沒喊過我老爸了。她仍舊像蛇一樣在夜裡纏著我,不盡興不許我睡覺,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大聲呼喊。她現在喊我「王教授」。像她的父母一樣。從前她找我輔導功課時也喊過我王教授。那時候她還沒跟我結婚,沒跟我上過床。其實喊我王教授也沒什麼,只要她願意,喊什麼都無所謂。關鍵是她父母喊過我王教授之後她再喊,這裡面就多了一層意味,感覺有些戲謔,把一個多麼莊重的稱呼給消解了啊。 喊王教授也就罷了,聲音也比以前小了。以前家裡是兩口人,她喊起來不管不顧。現在家裡多了一口人,小瑁同學明顯自覺地把聲音放低了,那種壓抑自己的樣子,好像我們偷情似的。 岳父大人很清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以前他在工商局當科長,管市場,多少有些權力,在風城那樣的小地方,活得應該還算風光吧。到我們家時,他不但退休了,連老婆都沒了,又沒有什麼業餘愛好,我們又沒有小孩子可以分散他的精力,我看他的生活過得很無趣。三口人在一起時還好。我們開車出去玩,或者在外面餐館裡吃飯。岳父大人能喝幾口白酒,我可以跟他對飲。為了我的身體健康,小珺同學管理較嚴格,不許我喝酒。陪岳父大人喝酒讓我有了借口。酒後微醺,岳父大人話比平常多,他會講一些他在單位時的趣事、老家風城的一些掌故。岳父大人回憶他風城的生活時,臉上的表情明顯生動。這種時候小珺會跟他對話一些家庭軼事。父女倆當著我的面說話時,感覺他們關係很親密。 更多的時候,岳父大人連話都很少說。我有時白天不去學校上課,而作為年輕教師的小珺講課任務比較重,差不多天天要去學校。這種時候就要單獨跟岳父大人在一起了。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話可講。頂多是吃什麼、天氣好壞之類的寒暄。很客氣。最彆扭的是中午吃飯。在飲食方面,我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人,不講究,有什麼吃什麼。我前妻去美國以後,很長時間我都是自己做飯。如果有課,接近中午或者晚上,我就到學校吃教工食堂。岳父大人來了,中午我們單獨在家時,吃什麼、怎麼吃就成了問題。太簡單了有忽視岳父大人的嫌疑,太複雜了又不是我情願,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們之間的特殊關係,我低他一輩的事實,按理說我應該孝敬他,給他準備午餐。雖然我知道岳父大人的廚藝了得。小瑁的手藝就來自他的遺傳。我們在風城的時候,每頓飯都是岳父大人做。他的酸菜白肉、溜肝尖以及其他名目繁多、聽起來就讓人流口水的家常菜,每一樣都非常可口。現在他在家裡無事可做,動手做做飯沒什麼吧? 岳父大人也這麼想嗎?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兩個男人就在廚房裡很客氣地相聚了。他伸下手,我伸下手。做飯這種事情,一個人一種風格。有主有次比較好辦,一個人動手,另一個人伸手幫忙摘摘菜,兩個人邊幹活邊說話。是關係融洽的夫妻或者朋友之間交流的一個好時機。我和岳父大人不是這樣。我們倆不說話,沒有主次,誰都不說你回屋去我來做吧。兩個人都在廚房,手忙腳亂,沒有頭緒。比一個人做飯累多了。
心累。 我在自己的書房裡翻書、寫文章,因為知道家裡還有一個跟我年紀相當、卻比我長一輩的男人也在一個屋檐下,心莫名地被什麼東西堵了一樣,不踏實,沒有思路,進入不了狀態。思想不集中。因此,我越來越願意去學校的圖書館,跟家裡沒有書房的年輕老師搶座位,然後中午在教工食堂把午餐解決掉。還是把時間留給他們父女單獨相處吧。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父親和女兒,他們在一起應該更和諧、更自然。 一次偶然回家,讓我發現他們其實並不像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的那麼和諧。 出差回來。我臨時換的航班,比頭一天晚上告訴小珺的時間早了兩個小時到家。我到家時,兩個人聲音很大地在吵架,以至於沒聽到我開門進屋。我老婆小瑤聲調很高、很尖厲,我從來沒聽過她用這種缺乏教養、惡狠狠的腔調說話:「我就是不許你回去!」 「我自己能動彈,我有錢,我自己買張票就回去了!」 岳父大人的聲音也並不像平時聽上去的那麼謙卑。 「你是不是就是想回去找那個女人?」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跟她根本沒有什麼,你媽知道。」 「我媽就是讓你們氣死的!」 「你怎麼不說你媽是你們氣死的?!」
吼吼!這種話他們當著我的面可是從來沒說過!看來岳父大人並不像我想的那樣老實、厚道,小珺同學也不像我印象里的一貫溫柔、大度。為了不讓他們感覺尷尬,我退回到門口,假裝自己剛剛進門,根本就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我把門咣地一聲用力撞上。突然出現的聲音,讓他們倆一下子啞靜了,他們迅速調整了各自的情緒和表情,異口同聲地跟我打招呼:「你回來啦?!」 我第一次發現,我老婆小珺和岳父大人,他們長得非常相像,他們在某些時候的表情也非常相像。 在我面前,他們繼續做和諧狀。他們從來不當著我面衝突。岳父大人向我隱瞞他的情緒我能夠理解,不能要求一個做岳父的男人去向他年齡相同的老女婿傾訴衷腸;小珺同學向我做狀,我心裡不舒服。畢竟是我老婆,跟我過日子的女人,遇到事情不跟我講、向我隱瞞,明顯沒把我當自己人! 在他們面前,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鄭板橋說難得糊塗,他日得好。在這種事情上,如果要我表態,我只能挽留岳父大人。這是唯一能讓小珺同學高興的態度,也是我內心裡不情願的態度。為了不虛偽,我把嘴閉上,不說。 岳父大人在我們家住了半年以後,小珺開車把他送迴風城。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協商的。我說跟她一起回去,她一個人開高速我不放心,我老婆小珺同學說「不」。她說了「不」的事情,一般我就不去跟她犟了。 從此,岳父大人開始了兩邊跑的生活。小珺不讓他在風城多住,頂多一個月,就會打電話喊岳父大人過來。找各種各樣的借口。這件事情讓我發現了小珺的自私。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其實我是同情岳父大人的。我相信他仍舊有對女人的慾望和要求。這很正常。你吳小珺同學不是正三天兩頭在床上驗證這個年齡的男人嗎?一個男人死了老婆,是很不幸的事情,但生活在繼續,你不能阻攔他尋找新生活。如果他想尋找的話,即使你是女兒也阻攔不了。女兒就是女兒,代替不了男女之情。一個通情達理的女兒,應該替父親著想。 小珺在這件事情上不替父親著想。所以我說她自私。她只顧及自己的感受。當她的父親就住在我們隔壁,明明知道女兒正跟一個年紀跟他相當的男人在床上翻雲覆雨,而他自己只能獨守空床,什麼樣的男人能不受折磨? 她只怕岳父大人有了別的女人。她害怕岳父大人跟別人結婚嗎?岳父大人如果討了新老婆,小瑤同學的財產繼承將會打折扣。她學過法律,這一條很懂。難道她真會這麼考慮問題嗎?如果這樣,那她的自私就不是一般的自私了。財產是岳父大人積累的,他把女兒撫養成人,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他有權支配自己的財產。 我寧願相信,她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父親有母親之外的女人。 我在心裡自己揣度。關於岳父大人的去留,我盡量不問、不表態。不想因為自己的表態不符合小珺同學的心思,引起家庭糾紛。
岳父大人首次離開後,小珺同學加緊了她的造人計劃。 之前,她也說過要儘快生個孩子。我對孩子沒有壞感。多麼喜歡談不上,畢竟沒有過自己的孩子,沒有親身體會過那種感情。我前妻結婚以後一直避孕,她是一個有點飄的女人,凡事不甘人後,一直在做出國準備。她不想因為一個孩子拖自己的後腿。她的理想是在美國造一個生下來就有美國國籍的孩子。她的這一計劃不知道最後實現沒有。離婚以後,我們差不多失去聯繫了。即使有了美國國籍的孩子,也是她和別人造出來的,跟我沒關係。我老婆小瑁同學跟我前妻的想法不一樣。小珺同學說她準備給我生一對龍風胎,讓我在天命之年以後品嘗兒女雙全的滋味。不管最後她的肚子是否爭氣地懷上兩個小傢伙,她的這種說法就讓我高興。我老婆小珺同學在很多方面知道怎麼討好我。 生孩子的另外一個目的是為了挽留住岳父大人。如果有了孩子,含飴弄孫,也許岳父大人就會跟我們在一起因為撫育孩子而增加許多樂趣,就不會鬧著迴風城了。這是她在一次高潮之後的平靜中向我透露的想法。 我無話可說。 小珺同學的計劃得到我的贊同和支持。儘管其中一個目的是為了挽留她爸。只要有第一個目的,第二個目的我就沒法反對啦。 所以,我們頻繁進行的床上運動,不僅僅是因為小瑤同學和我都需要「High」,還因為我們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很快造出下一代。 小珺同學的肚皮不很爭氣,一直不鼓。 她開始懷疑我有問題。我說我前妻是避孕不想要孩子,小珺同學將信將疑,睨我的眼神讓我芒刺在身。我已經老到沒有繁殖後代的能力了嗎?!逼著我上醫院做檢查。醫院、大夫是她找的,檢查結果是她親自取回來的。醫院給我平反:男方沒問題,女方輸卵管堵塞。 小珺同志遇到了新問題。我前妻為了避孕嘗試過各種辦法,每一種避孕方法都有副作用,戴環、服藥、使用安全套,能想到的方法她輪番用,目的就是讓我的精子別跟她的卵子碰上,不跟我生孩子。小珺同學想生龍鳳胎卻暫時一個都懷不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啊! 好在小珺同學主觀上想要孩子,輸卵管堵塞也不是不治之症。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醫學專家講,即使王教授現在陽萎不舉、沒有能力了,只要王教授的精子還管用,花上一筆錢,也能讓我們完成造人計劃。試管嬰兒的龍鳳胎概率要高得多。聽說還可能生三胞胎、四胞胎。
我沒有那麼宏偉的理想,她能給我生下一個就中。到了我這個年齡才想起來繁衍後代,我還有資格挑三揀四嗎? 在造人這件事上,我和小珺意見高度一致,沒有矛盾。我們通力合作,積極配合治療。有志者事竟成。醫院化驗單上標誌妊娠的陽性符號,對小珺來說,比博士學位的證書好像還讓她興奮。拿到化驗單的當天晚上,她就給岳父大人打電話,喊:「爸,我懷孕了!」 我在旁邊用手指頭刮她的腮幫子。現在的女人,說自己懷孕,一點羞澀的意思沒有。我媽說她懷我的時候,六個月了別人還不知道:她穿棉大衣把自己罩得溜嚴,能不讓人知道就不讓知道。 一周以後,岳父大人乖乖從風城返回。小珺的妊娠反應非常強烈,進不得廚房,任何一點油煙味兒都能引起她的嘔吐。我當然願意為她效勞,把廚事全部包下,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實在不行還可以請保姆。此時不表現更待何時!但是小瑤同學不捧我場,也不同意我往家裡請保姆。她就想吃她爸做的那些東西。家鄉飯,家鄉菜。而且得是她爸親手做的。 岳父大人迴風城的借口越來越難找。懷孕反應最嚴重的時期過去了,小瑁仍舊天天點菜。她是女王,她老爸是御廚。我的岳父大人每天早晨拎著買菜的手拉小車,腦子裡掂對著女兒想吃的東西,步行二十分鐘去農貿市場採購。兩個小時回家,摘洗汰之後,差不多就該準備中午飯了。有的湯需要一大早臨走之前先煲上。一日三餐,岳父大人盡心儘力,我想伸手,小珺同學首先就不樂意。 我的岳父大人確實手藝了得。我認為他的手藝不比街面上一般飯店的味道差。托小珺和我未來兒子或者女兒的福,我吃得紅光滿面。 坐享其成我並不心安理得。讓一個年紀比你大九十天的男人天天為你把著菜籃子,作為一個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王教授,我心裡不安。我老婆小珺好像並不心疼她爸:「沒事兒,他身體好著呢,我心裡有數。得讓他有事情於!」 小瑁同學明顯是在算計她的老爸。不想讓他閑著吧。人一閑就容易想東想西。她可以算計,我不能像她那樣不厚道。為了彌補我的不安,我開始經常往家裡買東西。送岳父大人。日本電動剃鬚刀,瑞士軍刀,義大利皮帶。都不是最頂級的,也都是拿得出手的品牌。岳父大人曾經供職工商部門,對品牌多少有所了解,他端詳女婿禮物時的眼神儘管很克制,我還是能看出他很高興。小地方的人畢竟見識少,活這麼大歲數,他大概想不到,有人會孝敬他這種世界品牌的東西吧?老女婿有老女婿的好處。能體貼人。也有經濟基礎孝敬老人。換個毛頭小夥子,還貸款還不知道需不需要老丈人伸手幫忙,提什麼世界名牌? 偶爾,小瑁同學出差不在家,我和岳父大人對面吃飯時,我們之間好像比以前也更自在了一些。我們甚至可以握著酒盅碰上一杯。這種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慾望,非常想知道,小瑤同學所謂的「那個女人」,是她的子虛烏有,還是確有其人?作為一個同齡的男人,我寧願岳父大人是確有其人。一個男人一輩子只跟一個女人「有」過,太委屈。我這樣說的意思不是說男人非得三妻四妾。不是那意思。我在這種事情上沒有男尊女卑的思想,我認為女人也可以跟不止一個男人「有」,一個女人如果一輩子只愛過一個男人,從一而終,很好聽,但不值得自豪。所以,當我知道我前妻跟一個金髮老白人好上時,儘管內心裡有傷感,有委屈,我最後還是原諒了她。當她已經對我沒有感情,硬留在我身邊,是對她的一種摧殘。雖然這種事情讓我作為一個男人臉上無光。畢竟是被老婆甩了么! 當我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小瑤再嫁一個男人。我們這種家庭結構,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沒必要迴避。至少她的晚年生活會有人陪伴吧。當然,如果她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就去找別的男人,跟別的男人「有」,我肯定也會很難過的。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的岳父大人,在他的妻子,也就是小珺同學的親媽、我的岳母大人離世之前是不是有別的女人我不得而知,現在,當他重新成為一個單身男人時,我認為他有資格和別的女人「有」。 小珺同學再三阻攔他迴風城,不給他機會,她做得不對。 多少次,我和岳父大人對面吃飯時,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這個問題像遠離陸地的那個叫釣魚的島,超級敏感,非常容易引起多方事端。內心的同情是一回事,如果我把它當問題提出來,可能引起的家庭矛盾是我不願意看到的。 況且我、岳父大人、我老婆小珺之間,畢竟他們兩個是有血緣的,一旦出現矛盾,我孤立無援。 一直到我老婆小珺在醫院剖腹產,岳父大人再沒有提出離開。 我老婆小珺的肚子十分爭氣!居然真給我生下了一對雙胞胎,還是一對兒子!老大三斤四兩,老二四斤一兩!電話無數,都是來祝賀的。王教授這麼多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老年得子,在不違背計劃生育的前提下抱回兩個大兒子,誰不羨慕啊! 岳父大人由衷高興。看得出來。我認為天底下的男人其實都是希望自己有兒子的,你如果到過醫院的產科接生病房,看一看手術室外面男人的表情,你就知道我有多麼偉大正確了。那些剛剛做了父親的男人,不管年輕還是年老,如果手術室傳出來的消息是生了閨女,等候的人會一起祝賀:「挺好,挺好!有女孩兒多好啊,知道疼人,省心,老了你們享福吧。」那些得了兒子的男人,那種開懷、得意,根本不需要聽別人的祝賀,嘴角都咧到後腦勺上了。 傳宗接代,有人接戶口本,既是傳統觀念,也就輕易不會從人們的意識中完全消失。 我高興,岳父大人也高興。岳父大人喜歡男孩兒。我老婆小珺說,她小的時候,她爸經常帶她出去釣魚、爬山,帶她打籃球,拿她當男孩子培養。這輩子他沒有機會當一個男孩子的爸,有機會當兩個男孩兒的外公,他也十分開心。何況我們還讓大雙小雙隨了他的姓。 兒子姓什麼,我老婆小珺說了算。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姓王還是姓吳,倆小崽兒都是我的兒,我心裡有那麼一丁點兒想法,總的來說無所謂。大雙小雙姓吳,岳父大人和小珺都非常滿意,這就行了。岳父大人有些過意不去,建議讓兩個孩子一個姓王、一個姓吳,讓我一票否決了:「不用商量,倆孩子都是老吳家的,就姓吳了,將來也不改!」 大雙小雙降臨,岳父大人任務更加繁重。兩個大胖小子嗷嗷待哺,小珺的奶水供不上,岳父大人天天往家裡買催奶的食品,買了煲湯的食譜盡心琢磨。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專業廚師。 曾經想請個專職保姆回來,考慮再三,住起來實在不方便。我一個人住這套房子的時候,這個家顯得空空蕩蕩。我老婆小珺搬進來之後,有了家庭主婦,這套房子里有了生氣,像家的樣子了。岳父大人來來往往,讓這個家顯得有點滿了。大雙小雙從醫院回家,這個家就快要爆炸了。 大雙小雙的床安在卧室里,我從卧室搬進了書房。現在,我和岳父大人平等了。我們兩個年紀相同的男人,各住自己的房間,我老婆小瑤守著她兩個寶貝兒子,住我們從前的卧室。 女人的變化實在讓人費解。我老婆小珺,生完兒子之後好像變了一個人。小珺嗜書,生了兒子以後仍舊,但這回她在卧室兼書房裡擺滿了育兒書、幼兒讀物,原來的專業書籍束之高閣。一有時間她就翻那些花花綠綠的新書,跟一對寶貝兒子咿咿呀呀。嗜書的愛好沒改,對我的態度卻大變。從前,我老婆小瑁熱愛床上運動,以至於我不得不藉助羊肉、豬腰子一類的食品經常為自己食補。我們院里的陳教授在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進修過,據他說,阿拉伯男人的厲害跟吃羊肉關係密切。 自從大雙小雙出生,一對寶貝兒子佔據了我在卧室的地位,如果我有什麼想法,得半夜偷偷溜進卧室。小珺偶爾待見我,更多的時候非常不耐煩,把我往外推。她剛剛生完孩子,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對我沒有大興趣我能理解,我不會認為她是心裡有了別的男人。問題是我不能理解女人的變化為什麼如此巨大。一個從前熱愛床上運動的年輕女人,就因為生了孩子,就不再對老公感興趣了,女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動物啊?因為哺乳陡然膨脹起來的雙乳,難道做丈夫的連撫摸一下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那些個獨守空房、難以成眠的夜裡,我對岳父大人更加同情。我和他現在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我比他稍強一點,也好不到哪兒去。 小珺歇完產假去上班,我們家請了一個保姆。剛開始想請全天的。小瑁夜裡要起來侍候兩個兒子,讓人心疼。但是家裡空間實在是已經捉襟見肘了,沒有保姆可住的地方,總不能讓人家住客廳、陽台吧?沒有辦法,只好請保姆白天來家裡。第一個保姆是給小珺侍候月子的月嫂介紹來的,幹了兩個月,被我老婆解僱。小珺嫌她說話聲音太大。第二個保姆,也只幹了兩個月。小珺說她手重,放起東西來叮叮噹噹響。幸好有岳父大人在,他已經迅速學會了在小瑁不在家的情況下,給兩個孩子熱奶、換紙尿褲,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有尿,及時把尿不但節省紙尿褲,而且孩子的嫩皮膚也少被尿液浸漬。他的動手能力要遠遠強於我這個親爸。難道冠在倆小子名字前面的姓氏真能成為岳父大人的巨大動力? 住房竟然成了我家的大問題。 有必要換一套更大的房子。我們現有的住房,自從我和小瑁結婚,已經增值了將近一倍,但就算賣掉現在住的房子,加上手頭的存款,我們也買不起更大的新房。這是現實。唯一可行的辦法是貸款。我和小珺都有住房公積金,首付有了,每個月還三千、兩千,還不至於讓我們一下子變成窮人。 岳父大人卻堅決反對。他說現在的房子離學校很近,你們兩個上班方便,還有大雙小雙將來直接到附小、附中上學,這樣的條件怎麼能捨棄?再說也犯不上給銀行打工還利息。他有更好的辦法。什麼辦法?保留現有住房,把風城的房子賣掉一套當首付,不足部分你們用公積金償還足夠了,要不然公積金在賬戶上睡覺,人家只給你們活期利息。 岳父大人讓我感動。小瑁是不是想過我不知道,我可從來沒敢往風城的房子上想。我知道岳父大人在風城有兩套房子,一套他們自己住,另一套本來是給小瑤準備的。現在的父母為兒女想的十分周到。我老婆小瑁不跟我結婚迴風城,岳父大人至少能讓她住上一套自己的房子,也許還會給她找一個年紀相當的女婿。 事情就這麼定了。岳父大人終於有了離開我們迴風城的理直氣壯的由頭。他離去的理由讓我這個做女婿的有些羞愧:身為大學教授,居然還要靠跟自己同齡的岳父改善住房條件! 岳父大人不在的日子,我們才發現,離開他老人家,我們的生活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 首先是購物。岳父大人有大把的時間,他每天上午至少要用兩個小時的時間用來採買。去自由市場買各種青菜,去超市買奶粉、紙尿褲等日用品,以及雜七雜八隨時可能要用的小物件,這些任務都落到他頭上。岳父大人走了,只有我能替代他。我買回家的東西,青菜不夠新鮮,奶粉、紙尿褲的牌子、型號經常搞錯。白天,我和小瑁在時間上經常衝突。岳父大人在的時候,我只要有課或者外出開會,抬腿就走,反正家裡有人。現在,只要小珺去學校上課,我就得乖乖呆在家裡稀罕倆寶貝兒,即使有課,也得想辦法跟別的老師串課。還有做飯。我的廚藝仍舊不為小珺賞識,她吃慣了岳父大人精心烹制的家鄉菜,對我的手藝非常不感冒。這種時候,我老婆能吃好是多麼重要啊,她吃好意味著奶水足,奶水足意味著我倆寶貝兒子長得更快,這是硬道理! 岳父大人在離開我們之後,再次顯示出他的重要性:他像及時雨一樣,給我們從風城派來一位保姆! 保姆還是我老婆的小學同學,做一手不比岳父大人差的家鄉飯菜。 我們家的保姆林麗,年紀比小瑁大一歲。據說腦子比較笨,念書一直不好,初中畢業就到社會上去打工,這麼多年干過無數職業,哪樣也沒幹長。最近幾年保姆的需求越來越大,她改行做家政。岳父大人到風城的家政公司登記給我們找保姆,提出的條件是能到外地居住,能做家鄉飯菜,而這兩條,恰好林麗都符合。她結過婚又離了,沒有孩子。林麗從小學習不好,天天在家裡給大人當幫手做飯,家鄉飯菜沒問題。 林麗的到來解決了我們家的大問題,也給我們家帶來無數麻煩,或者說讓我們家天下大亂!解決問題是最及時的,像西藥,立竿見影,馬上見效;煩惱是滯後效應,副作用,還得醞釀一段時間。在岳父大人回來之後。因為這件事情從頭至尾都跟岳父大人有關。 林麗這劑葯的副作用也太大了點兒。是葯三分毒啊。呵呵。 如果能夠預見她會給我家帶來巨大的麻煩,我們一定將她拒之門外。可惜人生不能預測。至少我等凡夫俗子沒有預測能力。 岳父大人回來,是三個月以後的事情。他從前的卧室,已經讓給林麗和大雙小雙,小瑤讓岳父大人住我的書房,我白天在書房工作,晚上可以跟她一起住在大床上。我跟她晚上睡覺的秩序恢復了,白天工作的氣氛卻被破壞殆盡。平時沒有人進我的書房。岳父大人雖然很自覺,白天從來不進我的書房,但書房裡有他留下的氣息,那種氣息既包括他身體的氣味,也包括他床鋪上與我不同的行李擺放習慣,包括他床頭的換洗衣服。這種替代了書塵的世俗的氣息讓我分神,感覺書房已經不是從前的書房,再不是我自己的獨立領地了。從前,我老婆小珺剛認識我的時候,我在書房裡給她上課,那時候書房裡也留下過她的氣息,她化妝品的淡淡的清香,她不知道是馬虎還是故意拉下的書本和圍巾,那種年輕女人的氣息讓我迷戀,想深深地多呼吸幾口,想讓那種芬芳沁入肺腑,伴自己入眠。人和人的氣息,差別就是這樣大啊。你把一個瀰漫著芬芳的讓人迷戀的女人討回家做了老婆,她給你做飯、陪你睡覺、給你生了寶貝兒子,讓你不至於絕後,有了一種溫馨的常人的生活,可是一個女人帶來的一系列社會關係,包括岳父大人,包括保姆林麗,包括他們留下的不同氣息,也是你必須接受的。這就是生活。 岳父大人回來以後,仍舊負責採買。幾十年的工商經驗,他對市場比我了解,採買東西有耐心,知道怎麼跟大商小販打交道。剩下的時間他到處去看房子。 他真把風城的房子賣了一處。 又三個月,岳父大人搬出去另住。就在我們家馬路對面的另外一個小區。一套六十平方米的獨套。原來設想,岳父大人的賣房款當首付,不足部分用我們的公積金貸款。岳父大人告訴我們不用貸款。他把自己的賣房款連同多少年的積蓄,都投入到這套房子里。因為是二手房,原來的戶主已經有很好的裝修,岳父大人找工人簡單收拾了一下,買了床和柜子等簡單傢具。我的岳父大人,從此有了一個自己的新家。他每天仍舊負責我們家的採買,仍舊和林麗一起照顧大雙小雙,不同的是晚上吃過飯之後就離開,再不進我的書房。我的睡眠秩序、書房秩序恢復如初,但我們家的生活秩序,卻從此天下大亂! 一點不誇張。 作為女人,我老婆小瑁比我細心、比我敏感。當她把對岳父大人和林麗的懷疑告訴我時,我估計她早已經在心裡琢磨很久、一定也觀察很久了。我老婆是一個辦事比較穩妥的人,這種讓她感覺丟臉的事情,如果沒有定論,她不會跟我講。 小珺同學比較憤怒。她說話的聲音帶著顫抖:「太不像話了!他就是非得找女人,也得找個差不多少的,怎麼能搭上林麗呢?她是我同學!年齡比他小那麼多!他們根本就不合適!」 我勸她冷靜:「你別疑神疑鬼,不一定真有那事吧?」 「我怎麼疑神疑鬼?這種事情騙不過我!瞧他們互相之間的那種眼神,我真受不了!林麗這種女人,她是什麼東西!上小學就知道跟男生拋媚眼,給我爸一點好臉色他就不知道北了!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這話有點打擊面太大,讓我不好接話。男人不是好東西,當然也包括我唄。不是好東西為啥還要嫁給我?拋開岳父大人跟林麗之間是否確有其事,我老婆所謂的不合適的理由之一,是他們兩個人年齡差別太大,這說法顯然也有問題:岳父大人比我大三個月,林麗比我老婆大一歲,顯然人家的年齡差距並不比我們夫婦更大。如果拿年齡說事兒,小珺同學明顯不講理,屬於只許州官放火範疇。 我老婆小珺正在氣頭上,我不可能跟她較這個真兒。何況我心裡對他們也有想法。我不反對岳父大人應該有一個新女人,但他的新女人如果真是林麗,我心裡也不舒服。他和林麗是在我家裡產生的感情,還是在風城?如果在風城就有了想法或者事實,岳父大人隱瞞這件事情,把林麗派到我們家,自己急吼吼賣房又買房,明顯是在欺騙我們,拿我們當傻子往陷阱里推。如果他和林麗是在撫育大雙小雙的過程中產生了感情,我也不舒服。想像一下他和林麗當著孩子的面眉目傳情的情形吧。兩個孩子雖然還小,他們童稚的目光從這麼小的時候就開始目睹男人和女人的私情,對他們的人生會有何影響?別以為這麼大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專家說胎兒在子宮裡都有記憶。人身體的秘密多著呢,我們自己未必都了解。或者,即使他們不當孩子的面,兩個小的經常處於睡眠狀態,那麼他們在哪裡?林麗的床上?還是書房裡我曾經住、後來歸屬岳父大人的那張床?我相信他們還不至於進我和小珺的卧室。 他們把這個剛剛有點秩序的家攪亂了。我能理解我老婆小珺的憤怒。如果說我為如何稱呼岳父大人曾經為難了很長時間,畢竟岳父大人是她的親爸,事實在前;林麗是她同學,跟岳父大人是事實在後。讓她怎麼張口喊「媽」?!她比我還張不開口。 唉,小瑤同學遇到了比我更難的難題。對林麗的稱呼,顯然不光涉及到她自己,也涉及到我。讓我管一個跟我老婆差不多大的女人叫「岳母大人」?不會吧? 所以,我不希望岳父大人和林麗的事情是真的,我希望這件事只是我老婆小瑁神經過敏,我希望她錯了。 我開始觀察岳父大人和林麗。實事求是講,岳父大人、林麗兩個人在做家務、帶孩子方面非常盡責,也十分默契。岳父大人不用講了,自從我老婆懷孕,他對這個家一直誠心實意,讓我感動。給一個比自己小三個月的老女婿當管家,我的岳父大人夠大度了。林麗在帶孩子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她自己沒生過孩子,但在好幾戶人家當過保姆。我老婆小珺考大學、讀碩士、攻博士,成為風城孩子學習楷模的那些日子裡,林麗當月嫂、當保姆,把好幾家小孩子送進幼兒園。到我們家來當保姆,對林麗來說是新考驗,畢竟一對雙胞胎孩子的工作強度,要遠遠大於獨生子女,這是事實。他們倆也確實很默契。岳父大人從市場採買回來,那會兒大雙小雙一般在睡上午覺,他們倆會一起在廚房裡歸攏買回來的東西。那種時候我和小珺即使在家,一般也不會進廚房,不知道他們具體是怎麼分工的,反正到中午時一頓可口的飯菜會準時端上來。林麗在衛生間洗衣服,大雙小雙如果醒來,岳父大人會第一時間衝進卧室,讓隨他姓的倆小子儘快破涕為笑。兩個人時分時合,以夫唱婦隨的姿態把我們這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如果不是倆小子每天還需要吃兩遍母乳,估計我和小瑤幾天不回家,他們一定會把兩個孩子照顧得很好。有這樣的岳父大人、這樣的保姆,是我們家的福分啊。 如果他們沒有真的搞到一起的話。 我老婆小珺不高興。她的臉色能看出來。她不想在這件事上忍。她背著我和岳父大人吵過嗎?和林麗吵過嗎?我不得而知。這件事也算家醜吧,就算吵,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當著我的面。畢竟一個是她的老爸,一個是她的同學。在這件事上她覺得臉上無光。她可能從來沒想過她的老爸會給她丟這麼大的臉吧。 直到岳父大人不再按時出現在我們家,我才知道事情真的鬧大了。 岳父大人不來了,林麗的臉色灰土土的,不好看。 我必須問小珺同學。小珺同學剛開始還有些支吾,很快眼淚長淌。 她和岳父大人吵翻了! 岳父大人跟她發誓不再進這個家門。這話說得很重。如果岳父大人真這麼說了的話。岳父大人因為我老婆嫁了一個老男人,在老家風城曾經感覺抬不起頭。為了跟女兒在一起,他賣掉風城的一套房子,捨棄了自己熟悉的生活環境,成了女兒家的老管家。可是當他的生活中有了新女人時,他的女兒跟他震怒了。兩個性格相似、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因為另外一個女人,他們鬧翻了。 我知道我老婆小珺不高興,但是在這件事上,我還是要批評她。她這麼對待岳父大人不對。當然我批評得比較委婉。我這種身份的丈夫,平時對老婆百依百順,偶有不同意見,表達出來要講策略。我老婆心裡是不是服不知道,嘴仍舊像鋼鐵:「你別管!只要他還不跟姓林的斷,我就不能認他!」 我在心裡苦笑。當年,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知道小瑤和我的事情之後,是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背著老婆去找岳父大人。我老婆就剩下父親了,我不能讓她失去親人。男人和男人之間,還是同齡人,也許更好說話。 這是我第二次去岳父大人的新房子。 第一次是搬家,給岳父大人燎鍋底。 我的到來讓岳父大人有些意外。我從來沒在他臉上看過這種表情。 很小的房子,收拾得很整潔,沒有絲毫單身男人的邋遢。岳父大人在家務方面一直非常優秀,比我強。他很勤快。我很真誠地誇獎了兩句,沒想到岳父大人非常坦白:「林麗每周過來幫我徹底收拾一次。」 我家保姆林麗,一開始給人家講的條件就是每周休息一天。林麗一直嚴格按照規定休息,每周休息一天,包括休息那天的晚上她也不回來住。開始我老婆還跟我嘟囔:「沒想到林麗家還有這麼遠的親戚。」現在看來,林麗的所謂親戚,非常可能就是岳父大人了。林麗每周來幫岳父大人收拾房子的時候,順便跟岳父大人完成男人和女人之間最後的儀式,既有方便的條件,也有合法的依據:他們都未婚。他們在一起願意幹什麼沒有人能夠干涉。 我老婆也不能。 而她是想干涉的。所以才會跟岳父大人吵翻。 我和岳父大人對飲。有一段時間沒嘗岳父大人的飯菜了,吃上才知道,我已經喜歡上了他的手藝。林麗的廚藝也不錯,跟岳父大人卻不是完全相同的味道。做飯這事真有意思,一個人一個口味,相差很大。所以我不能接受肯德基那種永遠一個口味的機器化的食品。 我跟岳父大人開誠布公:「小珺不知道我來。」 提到小珺,岳父大人居然掉了幾滴眼淚:「小珺生氣了。」 看一個跟自己同齡的老男人哭,我的心裡不是滋味。借著酒勁,我問他:「小珺說你和林麗,真有這事嗎?」 「有。」 「能結婚嗎?」 「林麗想結婚。」 「你呢?」 「小珺不同意。」 「她一時接受不了你也應該能理解。畢竟林麗是她同學。」 「是,我能理解。我也為難。」 「想大雙小雙嗎?」 「想。林麗每次過來跟我講孩子,我心裡想得疼。他們快點長大,能在電話里跟我說話就好了。」 「很簡單:小珺上課的時候你過來不就完了?」 我在岳父大人的眼睛裡看到了感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快就成了岳父大人的同盟。因為他最終接受我成為他的女婿了嗎?有這個因素,也因為我們都是男人。一個男人,當你需要一個女人的時候,經常是不顧一切的,我相信這是生命的本能。 我有本能,岳父大人為什麼不能有? 我不知道岳父大人從此開始是否對我有了新看法。老女婿有老女婿的好。一個年輕的女婿,不可能像我這樣理解他。 從此,岳父大人又經常出現在我家裡了。在我老婆小珺外出講課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學校放寒假。學校放假,我和小瑁不再外出講課。林麗跟我們請假要迴風城老家。我老婆小瑁毫不猶豫同意了。在識破了林麗和岳父大人的事情之後,小珺沒有直接把林麗攆走,跟她一時脫不開身有關。林麗走了,讓她上哪兒臨時找這麼合適的保姆?這學期小瑤的課時很重,自己帶兩個孩子能把她累垮。假期來了,我們可以修整一下。林麗要走,讓她走吧。 我知道林麗是和岳父大人一起走的。我老婆小瑁不知道。這個倔人,像當年五年不回老家一樣,心硬如鐵。對她的父親一點兒都不原諒。 岳父大人和林麗走的時候,我準備開車送他們去車站。他們的行李很重,我看是把四季衣裳都裝進行囊了。鎖好家門,岳父大人把鑰匙交到我手裡一把:「抽空過來看看有沒有跑冒滴漏,如果嫌在家裡吵,到這邊來看書寫東西也安靜。」 遞到我手裡的鑰匙帶著他手上的溫度。 春運已經開始了,火車站人山人海。岳父大人和林麗很快湮沒在人海中。他們大包小包的形象,跟那些外出打工回家的農民工沒什麼兩樣。不相識的人,可以說他們是父女,也可以認為他們是夫妻。林麗長得比較老相。說老相也不準確。林麗和我老婆小珺外在形象上差別較大。我老婆小珺一看就是知識分子,平時穿著打扮儉樸、大方,從我認識她那天就是齊耳短髮,從來沒燙過。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她,那就是清純。林麗是另外一種形象。林麗總是穿很艷麗的衣服,每天用在頭髮上的工夫不少,留海燙出彎兒來,晚上睡覺時總是用髮捲做型,第二天早晨再拿下來。一開始她卷頭髮背著我們,時間長了,熟悉了,晚上她就卷著留海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我們已經習慣了。小珺手裡經常拿著的是書,就是跟一對兒子在一起,常常也是在拿本書給兒子進行早教。林麗手裡經常是奶瓶、飯鍋,兩個小子的換洗衣服。總之,她身上瀰漫著一種世俗的煙火氣。 但我知道,吸引岳父大人的可能正是這樣一種氣息。一個男人,當你走到人生暮年,單位成為永遠翻過去的一頁,每個月打到工資卡里的錢已經是定數,有自由打理自己的生活時,煙火氣有可能成為全部。柴米油鹽、早睡晚起,人的一生,吃喝拉撒佔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啊,絕大多數人的一生不過如此吧。所以,一個像林麗這樣的女人是適合岳父大人的:對男人沒有太多的要求,有地方住、有飯吃、對她態度好一些,足矣。 剪票了,人流向剪票口涌動。岳父大人彎腰背起行李,搶林麗手裡的包。林麗往回搶。這種一幫一、一對紅的場景,我老婆小珺看了會作何感想? 一家四口的日子開始了。 沒有岳父大人和林麗的生活,很忙亂,也有別一樣的清靜、單純。兩個小子的茁壯成長讓我和小瑤欣喜,也格外消耗我和小珺的精力。每到他們沉沉入睡的時候,我和小珺又有了難得的清靜,彷彿從前,岳父大人沒來家的時候,兩個兒子沒出生的時候,二人世界,我們可以盡情纏綿。生過兒子的小珺格外飽滿,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往外放射著幸福的光芒。在夜裡,她仍舊喊我王教授,聲音大了怕驚醒一對兒子,但又忍不住不喊,那種壓抑著的呼喊讓她格外興奮,她的顫抖讓我自豪。也讓我自信。 那個特殊的春節,我跟小瑁說給岳父大人打個拜年的電話吧。這次我老婆沒對我說「不」,但她看我的眼神,讓我明白她在心裡說過了,而且一定不止一遍。我背著她,用手機在外面給岳父大人打電話。小珺年輕,她對人生的理解還有不到位的地方,作為比她年長許多的丈夫,我得替她圓場。將來她會知道我替她做的這些有多麼重要。 開學了,岳父大人和林麗都沒有回來。我們不能打電話去問。時間的衝突、家務的繁忙,重新擺在我們面前。小珺到家政公司登記保姆,看了幾個,沒一個相中的。什麼樣的保姆能像林麗那樣讓她放心呢?她不會往牛奶里下安眠藥催孩子悶頭睡覺,不會把我們家裡的貴重東西轉移到別的地方,不擔心她做的飯菜不合口味。可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她把小珺的老爸、我的岳父大人偷走了。這是最讓小珺傷心的。 硬挺著。大雙小雙十八個月,狠狠心,送他們進了幼兒園。 生活在繼續。一種新的秩序、新的平靜開始了。在外人眼裡,我們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丈夫體面、妻子賢惠、孩子健康。我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 陽光下也有陰影啊。 陰影就是岳父大人,還有林麗。還有,他們的兒子。 我以為他們再不會出現。我老婆小珺不待見他們,連過年的電話都不給岳父大人打。 岳父大人突然出現,嚇我一跳:「王教授。」輕輕的一聲。稱我王教授的人無數,岳父大人的聲音是無數中的特殊,我馬上就能分辨出來。我從學校下課回家,正經過院子的小花園。回頭,看見岳父大人從一棵大樹後面閃出來。岳父大人有變化,紅休閑夾克、米休閑褲,皮鞋鋥亮,年輕不少。 「什麼時候回來的?」 握手。 「回來一周了,你們忙,沒告訴你們。」 我跟岳父大人去他住的地方,馬路對面的那個小區。那套房子,自從岳父大人和林麗迴風城,一直閑著。我偶爾過去看看有沒有跑冒滴漏。我老婆小珺有一次嘀咕:「房子租出去得了。」房租飛漲,月租費夠倆小子半個月奶粉錢。我投反對票。那套房子是岳父大人買的,名頭也是岳父大人,我們沒花一分錢。我老婆小珺不會為出租房子給岳父大人打電話。不經過他老人家同意,我們沒有權力處置啊。 林麗身上帶著她一直有的化妝品的氣息。明顯胖了,肉快從皮里綻出來的那種胖。或者叫飽滿。紅光滿面。懷抱里的大胖兒子,模樣跟我的岳父大入神似,跟我老婆小瑤也有一點連相。吳小鐵已經六個月了!老年得子,岳父大人看小鐵的目光,像我的一面鏡子。我估計自己看兒子時,跟他一樣的慈祥吧。 岳父大人留我吃飯。親自下灶。我們倆捏著小酒盅,喝他從風城帶回來的鄉下燒酒。六十多度的土酒很辣很刺激,嗆得岳父大人眼淚都出來了:「沒想回來。知道我們的事情小瑤不高興。我們回去以後,辦了結婚手續。林麗在風城呆得不自在,她爸媽很不高興我們的事兒。城市小,熟人多,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林麗說還是這兒好,大城市,除了你們,誰也不認識我們。我把風城房子租出去了,這邊現成的房子,我一個月兩千多塊錢的退休金,吃飯還沒問題。林麗說等小鐵再大點兒,她也可以出去找事情做。我就是不知道怎麼告訴小珺這事兒,我怕她還是不接受。」 酒壯英雄膽。二兩燒酒下肚,我說話比平時沖:「小珺的工作我做。我也認為你們在這兒比風城好。咱們互相之間不是可以照應嗎?大雙小雙也可以給小鐵做伴。」 說到大雙小雙,岳父大人眼睛放光:「想他們了。有機會讓我見見。」 岳父大人對我一雙兒子的牽掛讓我感動。他對外孫是有真感情啊,不因為自己有了兒子而改變。 晚上到家,小珺因為我身上明顯的酒氣給我臉色:「還喝啊?!」 「多長時間沒喝了!一個特殊場合,不好意思不喝。」 因為岳父大人撒謊,我一點不臉紅。理直氣壯。 岳父大人的事情暫時還不能跟她說。得找機會,找她高興的時候。 挑了一個我去幼兒園接兒子的時間,安排岳父大人跟他們見面。 看大雙小雙蹦蹦跳跳出幼兒園大門,是我人生一件快事。房子有了,地位有了,老婆有了,雙胞胎兒子有了,呵呵,連比我兒子還小的小舅子也有了。到了我這個歲數,沒有什麼比看見一對健康活潑的兒子更能讓我喜悅了。 一手牽一個,把他倆帶到校園深處的小花園。只要我接他們,到這個小花園玩累了再回家,這是慣例。 岳父大人在小花園等我們。岳父大人離開的時候,大雙小雙還沒往外蹦話,現在他們說話已經很流暢很利落了。他們管岳父大人叫爺爺。爺爺離開一段時間,大雙小雙對他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恢復了從前的親密。他們更小的時候,爺爺給他們端屎把尿,爺爺的付出他們一定還記得。我一直相信人的能力自己不完全知道,比如胎兒在子宮裡的記憶,童年的記憶。大雙小雙對岳父大人的親近,不光是有血緣在,一定跟兒童的記憶有關,只不過人對自己童年時期的記憶無法用精確的語言表達而已。 從此,岳父大人不光偶爾到幼兒園門口等待大雙小雙,跟他們一起在小花園裡玩,還把他們帶到他自己的家,讓他們認識小鐵。 大雙小雙第一次跟小鐵見面,遇到了我如何稱呼岳父大人一樣的難題。按輩份,我和小珺的兒子應該管岳父大人的兒子叫舅。必須的。可是吳小鐵比大雙小雙的年紀都小,這個舅也太小了點兒。岳父大人有智慧:他讓三個孩子彼此互相稱呼名字。把輩份這事省略了。跟世界接軌了啊。 他還讓大雙小雙管林麗叫林奶奶。奶奶前面加姓,明顯區別於親奶奶。岳父大人對這樣的稱呼顯然也經過了認真的思想準備。他是有備而來啊! 我呢?我該如何稱呼岳父大人現在的妻子、我家從前的保姆?如果沒有年齡的障礙,不管她從前是不是做過我家的保姆,我禮貌地稱她岳母大人也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她的年紀也太小了點兒,只比我老婆小珺大那麼幾天,這讓我實在是張不開嘴。老同志遇到了新問題。他們回來以後,我第一次見他們的時候,因為為難,我跟林麗只有寒暄,沒有稱呼。準確地講,林麗是稱呼了我的,她隨著岳父大人,稱我「王教授」,像從前她在我家時一樣。從前我對她直呼其名。現在再那樣不光對她不尊敬,對岳父大人也不夠恭敬吧。叫「小鐵他媽」?忒俗,也同樣叫不出口。 那就什麼都不說,打馬虎眼,含混過去。 一直在找機會怎麼告訴我老婆岳父大人已經回來這件事情。為這種事情耗費腦細胞是我咎由自取。如果我不把吳小珺同學娶回家做老婆,後面這一切難題都不存在,所以我無從抱怨。 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早晨她出門的時候我不能說,怕影響她白天給學生講課。下班回來她跟倆兒子親密的時候不能說,怕把她的好心情搞壞嘍。晚餐桌上當然也不能說了,那是我們一家每天最熱鬧最快樂的時候,我不能用這樣的消息敗壞她的情緒。晚上睡覺的時候,如果我把這樣的信息傳遞給她,她還會把我當馬騎嗎?在我年輕的老婆身上,我是不會做任何實驗的。 後悔一時衝動答應了岳父大人。我非得做他的同黨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我在岳父大人的臉上看到了失望。我知道他想讓我做什麼。雖然他沒有明白說出來。 把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說出來,竟然這麼難嗎? 我老婆小珺終於還是知道了真相。我發誓,不是從我這兒。 大雙小雙把事情暴露了。 兩個孩子為吳小鐵跟誰更好吵起來了。我老婆小瑁好奇:吳小鐵是誰? 吳小鐵是誰?爺爺的兒子唄!林奶奶的兒子唄! 大雙小雙對他們媽媽的無知感到困惑。聰明的媽媽也有不認識的人! 小瑁大怒! 對我! 吳小珺同學的大怒表現不是沖我大喊大叫,而是不跟我說一句話。文明人生氣時都這樣嗎?我不知道。至少這一次,我老婆是這樣。 她不跟我說話,睡覺時不允許我碰她一手指頭,彷彿聖女。 我知道她真生氣了。 我很抱歉。 我知道從把她娶回家那一天起,註定了有一些事情要對不起她。不是這就是那。因為我們年齡的差距,在別的夫妻那裡很正常的事情,到我們這兒往往可能錯位,不合人之常情,不符合社會習慣,這就是問題所在。 可是時光不能倒流啊,我不能把她從老婆、大雙小雙的媽,重新變成吳小珺同學。 我解決不了這樣的問題。 如果生氣能夠解決問題,如果冷戰能夠解決問題,由她去吧。 美蘇之間冷戰尚能緩解,東德西德之間的高牆尚且能夠拆除,何況我跟小珺之間呢。她畢竟是我的親老婆,是我兩個寶貝兒子的媽。 我相信時間能夠解決一切。 我老婆小珺牽著大雙小雙手,準備送他們去幼兒園時,我正在衛生間。我的一雙好兒子,儘管他們的媽媽在跟我冷戰,他們卻對我一如既往,跟我喊「爸爸再見!」每天,他們臨出門的時候我會親他們每人至少一口,可是那天我沒親他們,也沒喊再見。淮確地講,我喊了,他們沒聽見。我不舒服。我想大聲說話,可是說不出來。我在廁所里坐著,起不來了。大雙小雙不甘心就這麼離開,拉開廁所門衝進來。我聽見他們在喊:「媽媽,爸爸耍賴,不跟我們說話!他還流口水!」 後來我就記憶模糊了。好像是躺在一輛車上。我被綁著,動彈不得。是接我去天國的馬車嗎? 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第一個進入我眼帘的竟然是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嗓門兒很大:「謝天謝地,你挺過來了!」 是的,我挺過來了。我還活著。我很感激岳父大人。他不光生了一個好女兒,還在我住院期間百般照顧我。我老婆小珺很忙、很累,她要去學校上課,還要照顧一對寶貝兒子。她現在每天抽時間來看我,撫摸著我的手,用濕毛巾給我擦臉。她很堅強。我知道她還愛我。 我能下地了,雖然走路還不很利落。大夫說,你還年輕,有可能完全恢復。你要鍛煉。 我當然要鍛煉。如果還能開車,我準備把那輛舊桑塔納賣了,換一輛後面兩排座位的商務車。我們家四口人,岳父大人家三口人,七口人組成一個車隊,我們可以去旅行。去內蒙草原,去新疆大漠。 如果,我還能開車的話。 還得小瑁同意。我老婆小珺,是我們家的女王。 現在,岳父大人天天來照顧我。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是我老婆小珺如何找到他、如何跟他和好的。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問。我希望有一天他自己主動告訴我。 畢竟他們是父女,他們之間的一些密碼,是我這個老女婿永遠無法破譯的。 (選自《長江文藝》2011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