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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雨悲風中的藝術天地──論曹雪芹寫哭

淚雨悲風中的藝術天地──論曹雪芹寫哭肖燕立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這蕩氣迴腸的八個字,揭示了一代中國女性的不幸命運。而這動人心魄的悲歌,是一批具有典型性格的年輕少女,用她們的不幸遭遇譜寫成的。成功地塑造了眾多封建社會女性的不同典型形象,是《紅樓夢》輝煌的藝術成就之一,也是任何其他文學作品所不能企及的。  對於典型形象的塑造,曹雪芹有著各種各樣精湛的藝術手法,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抓住特定環境中最能反映人物性格本質和特色的行為、動作去刻畫人物。這既是典型人物塑造中一條規律性原則,也是曹雪芹特有的藝術專長。比如:用不同的醉態刻畫市井貧民倪二金剛和賈府奴才焦大;用不通的詩文描畫公子哥兒賈環;用個性化的語言描寫鳳姐;等等。  哭是封建女性較為常見的行為特點,有是人在悲傷時普遍的感情常態,它往往表達著人物用語言所不能表達,或者環境不允許用語言表達的心理內容。因此,在賈府那個「人人皆斂聲屏氣」的特定環境中,再現處在悲劇命運中的女性群像,寫哭便成為非常重要的筆墨,它與寫笑、寫醉、寫詩文等等一樣,是《紅樓夢》人物塑造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時它又有著更深刻的思想含義和更廣闊的藝術天地,因為人物的哭不僅反映著人物的心理,個性等等,還直接反映著人物的悲劇命運。下面,我們對曹雪芹寫哭進行一番追蹤攝跡的分析,以便探討他那精湛的寫人藝術。

  與哭關係最為密切的人物形象是林黛玉。她和賈寶玉的愛情悲劇是當時社會上正常人性與封建禮法矛盾衝突的結果。因此這個形象塑造得是否成功,很大程度上關係到整部作品的成敗。而黛玉的性格──多愁善感、聰穎清高,以及幼小喪親、寄人籬下的命運,使愛哭成為她的典型特點,於是寫哭對於這個人物的塑造也就舉足輕重。既然生活本身的規律,為塑造林黛玉的形象提供了寫哭這片天地,黛玉的悲劇性格自然也是從哭中寫來的。  作品一開始,便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動人的神話──絳珠仙草發誓還淚報恩的故事。前人每每驚嘆這一構思的奇特,其實奇特之處並不在於神話本身,而在於它敲定了作者要於哭中寫出林黛玉的獨特個性。然而屢次用同類動作來刻畫人物,極易失之重複,這是黛玉形象塑造中的一大難題。中國古典小說理論中有一條重要的創作原則,就是關於「犯」與「避」的辨證關係。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中說:「(三國)一書,有同樹異枝,同枝異葉,同葉異花,同花異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為能,又以善犯為能,不犯之而後避之,無所見其避也,唯犯之而後避之,乃見其能避也。」曹雪芹同樣是精於此道的,而且還高於前人。寫林黛玉之哭實是相犯,而且是回回相犯,然而對她的每一次哭,作者都以不同的筆法,從不同的角度,刻畫了人物的不同側面,這又正是所謂「犯之而後避之」。曹雪芹是以真正藝術家的魄力來寫黛玉之哭的,絕無敷衍之筆。請看作者的描寫:  第三回,黛玉進府第一天晚上,便為寶玉摔玉之事偷偷在房中「自己淌眼抹淚」。這是黛玉進府後第一次哭泣,作者用筆極淡,只是從小丫頭鸚哥口中間接敘出,作為對黛玉所處環境的第一筆鋪墊。黛玉喪母離父,投身於「鐘鳴鼎食」、「詩書翰墨」的外祖母家中,本是極樂之事,但她反而偷偷落淚,並認為「倘若摔壞那玉,豈不是我之過」?於是這一哭巧妙地反襯出黛玉進府後茫然無所依的恐懼感,簡明、含蓄地畫出了一幅寄人籬下的孤女圖。第五回,黛玉與寶玉不知為何言語不和,「又氣得獨自在房中垂淚」。這裡一個「又」字,擴大了描寫範圍。脂評說:「又字極妙,補出近日無限垂淚之事矣。」黛玉有何「無限垂淚」之事呢?原來,賈府來了一個「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不及」的薛寶釵。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這就拉開了林黛玉悲劇的序幕。不能「隨分從時」是黛玉與寶釵的重大區別,也是她愛情悲劇的根源之一,它表現了林黛玉叛逆型、理想型的性格與封建社會環境的根本衝突。黛玉垂淚,開始滲透出她對環境壓力所發出的不平與憂慮。黛玉的這兩次哭泣,敘述方法不同,反映的內容也不同。第一次表現了黛玉的孤獨與柔弱,第二次則意在揭示她的悲劇命運。然而這種獨自垂淚的形式,說明了黛玉還處於不成熟的階段,她的叛逆性格還沒有全形成。  第十八回,黛玉錯怪寶玉將她送的荷包給了人,氣得爭吵起來,「聲咽氣堵,汪汪地滾下淚來」;第二十回,因為寶玉從寶釵處玩回來,黛玉心有不快,才與寶玉說幾句話,寶釵又借口史大姑娘叫寶玉把他推走了。黛玉氣得「只向窗前落淚」,一會兒寶玉回來,她「越發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這兩次,作者開始把黛玉的哭放到性格衝突中去描寫。同樣是傷心之時,黛玉卻不再躲在房裡偷偷地落淚,而是越見寶玉越發「哭個不住」。這就寫出了黛玉性格的變化,她已從面對周圍環境的壓力一味惶恐不安,開始走向以自己特殊的方式來抗掙。面對金玉良緣的強大聲勢,她向寶玉說明「我為的是我的心」。她希望寶玉能珍惜她的愛情,渴望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愿,但在封建禮教禁錮下,這些話又絕不能言之於口,於是以哭代之。以致不顧閨閣之禮,愈見寶玉哭得愈凶。「文學的事實是從許多同樣的事實中提煉出來的,它是典型化了的,而且只有通過一個現象真實地反映出現實生活中許多反覆出現的現象的時候,才是真正的藝術品。」(高爾基)黛玉之哭正是典型化了的,它揭示出黛玉追求愛情,爭取生活幸福和衝破封建桎梏的極大勇氣,而這正是黛玉性格中核心的東西。  再看第二十三回,黛玉在園中聽到《牡丹亭》的唱詞:「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語,如醉如痴,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這八個字真實地畫出了黛玉複雜的感情狀態。這種感情狀態來自黛玉從杜麗娘身上所產生的強烈共鳴。她們同樣渴望青春自由,渴望愛情幸福。黛玉被這種心靈的通感震撼了,以致不知不覺潸然淚下。這時的黛玉,已不僅僅為和寶玉的愛情糾葛而哭泣,而是開始悲嘆自己的不幸命運,無限嚮往那無拘無束的理想天地。在賈府,除了賈寶玉之外,只有林黛玉會對這樣的詩句「心痛神馳」,感動落淚,而寶釵等人則根本不敢去聽去想這些文字。黛玉的思想境界和叛逆性格,在這裡得到更深一層次的體現。  第二十七回,大觀園眾女孩都在歡天喜地地祭花神,唯有黛玉在園中哭吟《葬花詞》。這是用詩的語言來寫哭,言在哭花,意在哭人,黛玉以花喻己,「嗚嗚咽咽」,情不可遏。作者巧妙地把黛玉悲哭的情狀與她的心理活動揉在了一起。與剛進賈府時不同,黛玉對自己的環境和命運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她終於看清了自己「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處境,明確地感到自己與封建禮教格格不入。她悲憤地呼出了自己的誓言:「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第二十九回,張道士給寶玉提親後黛玉的一場哭鬧,是作者對黛玉之哭描寫得最詳細的一回,也是黛玉哭得最厲害的一次,她「紅頭漲臉,一行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連在場的紫鵑都為她痛灑同情之淚。襲人看到此種情景也急哭了,最後驚動了太太和老太太,「賈母抱怨著也哭了」。黛玉長久積於心中的憤懣,一齊迸發出來。然而這種不顧一切的人情率性,更惹惱了賈家的統治者們。她的悲劇性格在這裡發展到了高峰。  黛玉之哭還有許多,這裡不一一列舉。僅上述幾例,便足以看出,黛玉之哭看似回回相犯,實是回回相避。同是寫哭,層次不同,每一次描寫都是對人物性格的一次皴染。縱觀《紅樓夢》前八十回,黛玉之哭,象一條清晰的點線,畫出了黛玉性格的發展過程。  不僅如此,如果從更深的角度去看,對曹雪芹寫黛玉之哭還應有更進一步的認識。第一,曹雪芹是以哭寫情。曹雪芹曾自言《紅樓夢》「大旨談情」,又說明他不是描寫「淫邀艷約」和「私定偷盟」的陳套故事。黛玉和寶玉的愛情悲劇,無疑反映了作者反對封建束縛,要求解放個性的人生理想和藝術理想。他把這種理想寄托在林黛玉身上。然而在特定的典型環境中,允許黛玉表達感情的縫隙是那麼小,除了隱蔽而又隱蔽的幾句體己話,剩下的便只有哭了。眼淚是她心中湧出的感情之泉,作者用人物的動作來反映人物的感情世界及作者的愛憎。清代西園主人的《〈紅樓夢〉論辯》中說:「古未有兒女之情而終日以淚洗面者,古亦未有兒女之情終身不著一字而寫盡情懷。」黛玉因情而哭,作者以哭寫情,寫哭與寫情的統一,是作者對黛玉愛哭這一構思的良苦用心。  第二,黛玉之哭與她的性格塑造的關係。一般說來,一個人愛哭,大多是表現了她的軟弱。但假如因為黛玉愛哭就視她為一個整日聞風生悲、見花落淚的嬌小姐,那麼對於這一形象的認識就未免流於簡單化了。其實黛玉性格中的叛逆性,很大程度上是從她哭中體現出來的。她常常是用哭來發泄不滿,她寧肯淚盡而亡,卻從不想到屈服,去討好獻媚。她用哭來反抗周圍環境對她的種種壓迫。當然這種反抗是無力的、而且是病態的,但正是那個不合理的社會造成了這種畸形現象。也正是黛玉自始至終純真的追求和執著的反抗,才使黛玉的形象放射出千古不衰,真正美麗的光輝。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的確很美,這種美不在於那種千金小姐的哭態,而在於她所顯示的性格的含義,這是悲劇的美。  第三,黛玉之哭是她的悲劇命運的標誌。哭是一種獨特的心理描寫,它屬於中國古典小說所擅長的那種以動作寫心理,即間接心理描寫。但哭又與一握拳、一皺眉不同。它反映的往往不是單純的怒或愁的情緒。而是人物複雜心理的折射。別林斯基說過:「悲劇的實質……在於衝突,即在人心的自然慾望與道德責任或僅僅與不可克服的障礙之間的衝突、鬥爭。」黛玉對寶玉欲愛不能,她的哀哭,就是這種衝突對她的心靈煎熬所致。作者反覆寫黛玉的哭泣,正欲引讀者進入人物痛苦的內心世界,從而更深地認識林黛玉的悲劇命運及其實質。

  黛玉之哭固然寫得十分出色,但倘若《紅樓夢》中再出現一個「淚人兒」,勢必成為效顰之筆,實屬小說創作中之大「犯」。但是對於其他女性形象的塑造,寫哭又在所難免,因此作者用更巧妙的構思,更精練的筆墨,通過人物不同的哭,描繪她們不同的命運和性格。清代《小說叢話》評論說:「若曹雪芹著《紅樓夢》,屢屢描畫各人之誤,例之寶、黛,或皆有一體,或具體而微,而實仍不使其片詞單義有厭復犯重之病者。」這段話雖然是針對寫誤會而言,卻道出了《紅樓夢》創作上的一個重要特點。在繼承古代小說以事寫人的優秀傳統基礎上,曹雪芹不僅能夠把一個人物放到同類動作中描寫而各出新薏,從而完整地表現人物性格,而且還能夠把不同人物放到同類動作中去描寫而各出新薏,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所謂「同枝異葉,同花異果」之妙。我們不妨在眾多姑娘小姐之哭中作一番尋奇探勝。  賈元春之哭──揭示命運的點睛之筆。賈元春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位次僅居釵黛之下,作品對她的性格描寫並不多。這個形象的主要意義,在於作者通過她的遭遇揭示了皇妃生活的不幸。這本是一個龐大的主題,但曹雪芹卻僅用一迴文字表達出來(第十八回),其得力之處,就在於哭的描寫。本來,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從此富貴無邊,這是天大的喜事,賈家上下無不為此「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賈元春又承皇恩,准許回家探望親人,更是喜上加喜。賈府為此大興土木,修建了「說不盡富貴風流」、「繁華似錦」的大觀園。但是皇妃駕到後卻全無笑意。正相反,她一見到賈母王夫人便「滿眼垂淚」地悲傷起來,見到賈寶玉更是「淚如雨下」。作者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熱鬧場面中,不寫賈元春那「三春不及」的相貌風韻,不寫赫赫皇妃的神彩氣質,卻偏偏大寫特寫賈元春那一發不可收拾的哀泣,與前面著意渲染的喜慶氣氛成鮮明對照。這一構思本身就含義深邃,它提醒讀者:賈元春並不幸福,她的青春、自由,從此都斷送在深宮之中,也許她還不及賈府的一個丫頭更愉快些,更自由些。  再看作者的具體描寫:「賈妃滿眼垂淚……三個人(指賈母、王夫人、元春)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姐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兒,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此時此刻,在場的人感情都極為複雜,個個欲言又止,「反倒哭起來」的原因各自心理明白,但又不能說明。元春一肚子委屈,怨父母,不符合封建孝道;發牢騷,又怎麼敢對皇上造次?更何況滿地下太監都聽著。賈母等人則自知元春並不愉快,但一經選入宮中,正常的親緣關係便被封建的君臣關係所取代,自然不敢輕舉妄言,於是雙方只好心照不宣。但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作者雖不曾言傳,讀者卻可以意會,人物雖不曾造次,作者卻已經造次,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後面的不幸,盡在不言之中了。  元春在宮中不敢隨便哭,回到家裡仍然不敢放聲大哭,雖有無限悲苦,卻是「俱說不出」,她連黛玉那種隨時可以用哭來宣洩痛苦的「福氣」都沒有。作者無須贅言,賈元春的悲劇命運,已隨著她的淚水浸透在字裡行間,流溢於篇幅之外了。  薛寶釵之哭──描畫心靈的得力之筆。薛寶釵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封建少女的典型,她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的本分就是「紡績針黹」,她一心勸寶玉走仕宦之路,氣得寶玉罵她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對於寶釵的思想本質,作品中有許多著名的描寫,如勸寶玉,警黛玉,訓湘雲等等,早就被前輩紅學家們精闢地論述過。但是人們還很少注意到薛寶釵的哭在這一人物塑造中的重要作用。  薛寶釵是作為林黛玉的對立形象出現的,林黛玉處處與封建道德規範格格不入,薛寶釵卻處處以封建道德來繩准自己的言行這就使她的形象與林黛玉的形象產生了迥然不同的本質特徵,即「無情」。為了深刻地揭示人物的這一性格特點,作者在寫「哭」的構思上做了苦心的安排。薛寶釵幾乎是從來不哭的。對自己,她處處自覺恪守封建禮法,努力做到大家閨秀的喜怒不形於色。絕不會象林黛玉那樣悲則哭,氣則惱。對外人,薛寶釵「事不幹己不開口」,自然不會象賈寶玉那樣為「遍被華林」的痛苦常灑一掬同情之淚。因此金釧跳井,她神態自若;晴雯被逐,她無動於衷;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時,連薛蟠都灑了幾滴淚,她卻「並不在意」。在前八十回中,正面寫到的寶釵之哭只有一次。事情發生在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後,寶釵追問其兄薛蟠事情是否與他有關,薛蟠氣言道:「好妹妹,你用不著和我鬧,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有玉才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護著他。」話未說完,把個寶釵「氣怔了」,當日回房,「整整哭了一夜」。不僅哭,而且哭了一夜,這在最愛哭的林黛玉也是不多的事。這個面對賈府發生的一系列驚心動魄事件能不動聲色的女子,到底為什麼痛哭流涕?這實在是耐人尋味。  從表面上看,事情有些費解。薛蟠之語,本來不錯,寶釵的確對寶玉有愛慕之心,似乎用不著去哭;如果說寶釵在裝腔作勢,又何苦裝一夜?很顯然,作者在這裡用「哭」這個獨特的心理表現形式,表達了薛寶釵難以言傳的複雜情緒──「滿心委屈氣忿」。委屈者,寶釵一向誠心信奉封建道德,一心一意地認為女子讀書終歸不是「本等」。凡是講男女戀愛故事的都是邪書,女子看了「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並苦口婆心奉勸、批評林黛玉。所謂「移了性情」,無非是違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封建道德的金科玉律。這種叛逆之事寶釵是根本不會做的。薛蟠之語,幾乎把她說成是那種暗懷男女之情的「不可救」者,豈不是極大的污辱?氣憤者,薛蟠之語倘若不脛而走,她的「品格端方」、「穩重和平」都將成為無稽之談。從封建正統觀念出發,她認為薛蟠的話實在不堪聽,更不能忍受把這種話加在自己身上。難怪薛姨媽聽到後也氣得「渾身亂戰」。薛寶釵心靈上受封建禮教毒害之深,在這個不動情之人的哭泣中,被刻畫得入木三分。  但問題並非到此為止,薛寶釵的最大悲劇,就在於封建社會把這個本來聰明、博學,「從小兒也是個淘氣的」姑娘,扭曲成為一個「國賊祿鬼」之流的封建女子。她並非真正生來無情,而是從小就用「冷香丸」克制著內心的熱情。薛蟠的話一下子透露了這種信息,說明她也是個年輕女子,她也有感情的追求和愛情的需要。雖然她不喜歡寶玉的不讀書,但對賈府中第一風流倜儻的年輕公子,卻不無愛慕之心。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的某些行為,已經超越了她心中的防線,流露出內心的一些想法,因此薛蟠之語不啻雷轟電掣一般,把她嚇怔了。她的確怕自己因此壞了名譽,更怕自己真的「移了性情」。同時,她也深感到自己對寶玉的愛慕之心,與封建道德準則有多麼大的衝突。這種衝突同樣構成了悲劇的衝突。與黛玉不同的是黛玉面臨的壓力、障礙,多數是來自外部;而薛寶釵自己首先就對自己的個性拚命扭曲壓抑著。正因為如此,她才變得無情。在這個意義上說,寶釵的悲劇與黛玉的悲劇同樣令人深思。曹雪芹利用寶釵的這一「哭」,寫出了這個形象更深一層的含義。這裡不妨借用果戈理的一段話:「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攪起那瞞著人眼,遮蓋起來的,活在他的靈魂最底下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誰也不肯對人說明的,他的秘密的心思……他的姿態和形象,也就當然不會那麼活潑地在我們面前出現!因此也沒有什麼感動,事後還在震撼我們的靈魂。」  王熙鳳之哭──刻畫個性的精彩之筆。王熙鳳是《紅樓夢》眾多女子當中個性最為鮮明的一個,而寫鳳姐之哭,則是這個人物性格描寫中非常突出的一例。恩格斯在《致斐·拉薩爾的信》中說:「我覺得人物的性格,不僅表現在他做什麼,而且表現早他怎麼做。」且看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中的情景:鳳姐來到寧府,尤氏正迎出來,「鳳姐照臉一口吐沫啐到:『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管往賈家送……』一面說,一面大哭。」一面又罵賈蓉,一面「哭著揚手就打」。「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竟大哭起祖宗爹媽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搓成一個麵糰,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鳳姐「哭著兩手搬著尤氏的臉緊對相問道:『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說著啐了幾口,眾姬妾丫環媳婦已是烏壓壓跪了一地」,賠笑求情。遞上的茶「鳳姐也摔了」,直到她認為「再難向前施展了」,才停止了哭鬧,忽又「轉過了一副形容言談,與尤氏反賠禮」。這就是鳳姐的哭相,手腳並上,呼天搶地,如同一陣急風暴雨,呼啦啦把個寧府上下主僕嚇得都趴在地上。《紅樓夢》中幾百人物,再沒有一個會這般不講道理,這般毫無忌憚。正如脂硯齋所言:「移之第二人萬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對鳳姐其人,作者借興兒之口有過全面的評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鳳姐這場哭鬧,正是興兒這段評語的絕妙寫照。鳳姐賺尤二姐入賈府,調唆張華告下了賈璉,暗中早就籌畫好了一場報復,表面卻裝做是蒙在鼓裡,大鬧寧國府。但她哭得越凶,越裝做蒙冤受屈的樣子,就越反襯出她背後操刀的陰險毒辣的性格。  這段文字在用筆上與其他人的哭全不相同,它運用了大量個性化語言和動作細節,還把周圍人的人物神態一併寫來。行文如緊鑼密鼓,造成一種雷電交加的氣氛,使鳳姐的形象更加突出地躍然紙上。這與寫黛玉之哭凄涼哀婉,寫元春之哭清空肅剎的藝術效果是一致的。  除了這次哭鬧之外,作者還著重描寫過一回鳳姐之哭,即四十四回,賈璉與鮑二家的私通事發之後。在封建社會表面的禮法中,娶妾是合理的,而私通是不合法的,但鳳姐的這回哭鬧卻遠不如大鬧寧國府時那般理直氣壯,凶神惡煞,儘管也是要死要活,但終歸氣得「渾身發軟」,並不敢象鬧寧府時那樣辱罵,只是求救於賈母。根本原因就在於賈璉在場。鳳姐到底懼他幾分,她打了平兒打鮑二家的,卻不敢動一動這次事件的真正罪魁禍首賈璉,反被賈璉追著要殺她。鳳姐一心希望賈母能給她撐腰,誰知賈母卻笑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讒嘴貓似的,哪裡保得住不這麼著。」一句話,事情便不了了之,鳳姐也只好作罷。從鳳姐的哭中,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深刻的啟示:這個賈府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厲害主兒,仍然逃不脫封建社會所有女子的不幸命運──被夫權所壓迫。鳳姐手狠心硬,善於笑裡藏刀,一般的事情很難使她落淚。面對賈瑞的調戲,她假意含笑;對不聽話的僕人,她冷笑;但對丈夫的不軌行為,她卻哭起來,因為無可奈何。作者把鳳姐的兩次哭鬧,都構思在與賈璉的衝突中,顯然意在深化人物,揭示「萬艷同悲」的深刻主題。  賈探春之哭──「一擊空谷,八方皆應」。《紅樓夢》中的許多非主要人物,性格同樣鮮明動人,令人難忘。作者不僅善於選擇典型情節,並且用筆高度凝鍊。他可以讓人物「一鳴驚人」,也可以通過一個情節的描寫達到「一擊兩鳴」或者「一擊空谷,八方皆應」的藝術效果。寫探春之哭,就是這樣的大手筆。  探春之哭發生在第五十五回理家一節中。鳳姐欠安,管家大權暫交探春。不想上任後第一件要處理的事情就是她的親舅舅死了。探春按舊例發了賞錢,趙姨娘嫌少,大吵大鬧,氣得探春大哭一場。這是曹雪芹對探春之哭的一次正式描寫。探春理家是《紅樓夢》中的戲中之戲,它幾乎關聯了賈府上下各種勢力。當時賈府已走下坡路,虧空極多,下人多生事造反,鳳姐正好趁機「移禍東吳」(脂評語),坐山觀望。王夫人在賈府中找不到掌事之人,只好委任於探春。於是,趙姨娘想藉機得利,管事奴才們想趁機作亂。探春的哭就是在這樣矛盾交錯點上寫出的。她這一「哭」,象一個圓心,巧妙地牽動著她與賈府各種勢力之間的關係。對王夫人,探春希望得到她的賞識,生怕不重用自己,因此趙姨娘一鬧,便急得哭起來,說:「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沒臉。」對趙姨娘,探春有哭難言,她恨她不體恤自己的處境,拖了後腿,因此哭鬧一場。對王熙鳳,探春心中不滿,她恨鳳姐假惺惺派平兒來說舊例,實際上是看她的熱鬧。同時她深知鳳姐經濟上多有短處,但不敢直言,於是借著哭鬧,話里藏機地把主僕二人損了一頓。平兒深知其由,也只好裝作不知,反撫慰探春。在這段描寫中,探春與王熙鳳、王夫人、趙姨娘等人之間的關係,已經很清晰了。這就為進一步表現人物思想性格提供了必要的典型環境。  「探春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小姐,且平日也最平和恬淡。」卻在「議事廳」這種場合哭鬧起來,這種一反常態的表現,揭示了她心中的秘密。她對趙姨娘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看中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探春幻想實現自己的改革志願,「做一件好事」,挽救行將沒落的封建家族。但同時她又深深地為自己庶出的身份感到自卑,竭力希望擺脫這種處境。探春心理上這兩種矛盾存在的想法,在這裡第一次通過她自己的口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而且作者是讓她「哭」出來的,這就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使讀者感受到這些思想在探春心目中佔有多麼重要的位置,給她帶來了多麼大的痛苦。這裡姑且不論及探春本人的思想局限等等,僅從她的痛極之哭中,可以體現封建宗法制度的不合理,給這個少女帶來了多麼大的影響,以致她為了爭一席主子之地,寧肯不認親生母親。  人物的真實性格,往往是在矛盾尖銳的場合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的,因此在理家這場劇烈的矛盾衝突中寫探春之哭,無疑是重要的性格描寫。賈探春在金陵十二釵中是個很有特色的角色,她雖然聰明不及黛玉,但精明強幹;城府不及寶釵,但敢作敢為;;精細不讓鳳姐,但無鳳姐的姦邪毒辣。因此作者寫探春之哭又是一樣筆墨,既不象黛玉之哭那樣悲悲切切,一發而不可收;也不象寶釵那樣,哭起來忍氣吞聲;更不象鳳姐之哭那樣,無法無天。而是一面哭一面唇槍舌劍地與趙姨娘吵架,一面又精明果斷地理事,雖是百感交集,「臉白氣噎,抽抽咽咽」,但仍然頭腦清楚,一絲不亂。真是「看得透,拿得住,說得出,辦得來!」(脂評)難怪鳳姐「單畏她五分」。探春就是探春,她與任何人的哭都不相同,黛玉哭起來沒有這般理智,寶釵哭起來沒有這般任性,鳳姐哭起來則沒有這般不失端莊。作者寫探春之哭寫出了她的潑辣與能幹,與寫探春停棋判事、打王善寶家的一耳光等著名情節收到了異曲同工的藝術效果。除了上述幾例之外,其他許多女性之哭,也都是曹雪芹塑造人物的重要筆墨。比如寫花襲人一反「溫柔和順」的常態,為贖身之事在家中與母、兄的「哭鬧」,暴露了她一心要給寶玉做妾的鄙俗心理;寫晴雯臨終前對寶玉「哽咽了半日,方說出話來」,表達了她對寶玉的深厚友誼;寫賈迎春在司棋被逐時的哭,揭示了她深藏不露的同情之心;寫鴛鴦對兄嫂的「一行哭一行罵」,則表現了性格的倔強。尤二姐受鳳姐折磨之後於夢中對尤三姐哭道:「不能安生,奴亦無怨」,「隨我忍耐」,一語寫出了她的懦弱;河東獅夏金桂之哭是「一面喊,一面滾揉,自己拍打」,活脫一個潑婦形象;芳官在怡紅院「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表現出她性格的直率和不知世態的天真;等等。可以想像,如果沒有如此色彩紛呈的描寫,《紅樓夢》中的女子群像就不可能如此千姿百態,感人至深;她們千差萬別的性格特徵,就不會如此生動活潑地躍然紙上,使人物呼之欲出;她們各自的不幸命運就無法被徹底地揭示出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也就不會如此深刻和悲壯!   

原載:《紅樓夢學刊》1985年第2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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