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們是不是會窮一輩子
當我收到《女性貧困》這本書的時候,是內心一緊的。
封面是一張照片,一位中年女性的背影與一位女性的正臉。這張臉,介乎於十六到四十歲之間,不太好辯認年齡,染了頭髮,化了妝。我更傾於認為她很年輕。因為,她臉上的憔悴和衰弱,足足可以給她加上二十歲。
這本書是日本NHK特別節目錄製組一手資料大公開;該節目播出的時候,已經在日本引起過不少的反響了。封底的這句「媽媽,我們是不是會窮一輩子?」看得令人十分揪心,因為,她和母親都知道,答案是「是」。
在日本,貧困正在向年輕女性蔓延。這本書,探討的是,「看不見的明天,無緣社會中的女性、青年與貧窮固化」;某種意義上,也可以作為所有女性生存的一個參照系。
一、當色情業都成了救命稻草2014 年初,日本的公共電視台 NHK 連續播出了兩個紀錄片《看不見明天:越來越嚴重的年輕女性之貧困》和《調查報告:女性貧困——新連鎖的衝擊》,觀眾的反應特彆強烈。這本書里,集中的是日本城市裡的年輕貧困女性。
日本厚生勞動省2015年國民生活基礎調查結果顯示,每戶家庭的平均收入541.9萬日元。日本政府將年收入低於125萬日元(約合6.6萬元人民幣)的家庭定義為貧困階層,而其中單親媽媽家庭中佔比達到48.2%,遠遠超過歐美髮達國家的比例。現在在日本有超過100萬人的單身母親。在這樣艱難的經濟狀況下,她們獨自撫養孩子的艱辛可想而知。
舉幾個書中描述的具體例子,可以看看到底是什麼引發了「女性貧困」吧。
一個是,女性背後的非正式僱用工作制。相當大一部女性,從事著非正式僱用工作;她們的工作內容與正式職工沒有兩樣,責任更重,還不能拒絕加班,收入卻不入正式職工的一半;出了事就用來頂缸。——無論如何努力,她們的經濟水平和生活水平也不可能提高,也沒有轉正的希望。
二、六百萬的助學金債務。小愛與真紀兩人都考上了大學,申請了助學金,畢業後,愛子不得不當上了合同工,稅後工資十四萬日元,而且工作兩年工資只漲了十日元,以後也不會有所改變;每月還要還三萬日元助學金貸款。小愛的冰箱里幾乎是空的。她說,她一天有一杯冰咖啡就能活下去。
小愛的同學真紀,雖然當上了卡拉OK店的正式職工,但稅後工資只有十五萬日元。談到結婚,小愛說:「不可能的,雖然我也想結婚,等我還完錢都四十五歲了。」真紀說:「其實助學金也是負債,如果說我欠債六百多萬,男人聽了會怎麼想呢。」
但以她們每個月十四五萬的工資(在日本,年收入在三百萬日元以下的屬於低收入群體)、而且幾乎不可能增加了,還完六百萬,真是遙遙無期呢。
不上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所以貧困家庭孩子借錢上大學;但大學畢業仍然找不到好工作,卻欠下巨額債務,半生都得為還助學金而活著。
三、單親媽媽。由於日本默認,女人要結婚,要回歸家庭,不必自己掙錢,靠男人養活就行。這種觀念下,男人才是工作主體,女人即便也出門工作,也只是打打零工、掙點零花錢而己。結果,女性的人際關係薄弱,也難以找到像樣的工作。「有的人受丈夫虐待,衣服都來不及換,身無分文就逃了出來。」這種情況下,更不必向丈夫提撫養費了。
企業特別不願意僱傭單親媽媽,結果女性只能一天打幾份零工,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小孩。像二十九歲的單親媽媽小茜,與兒子兩人一個月的飯費是兩萬日元以內,她靠不吃午飯來省錢。小茜生病了不敢去醫院,也沒有帶兒子去過遊樂場。
而因為要照顧孩子,小茜只能放棄正式職工的工作,選擇非正式工。
而且,單親媽媽的孩子進不了公立幼兒園,只能去更貴的私立幼兒園。小茜為了改善生活,不得不加夜班,也希望能夠提高自己的職場能力;但孩子託管的時間更長了、費用更高了,與孩子相處的時間更短了。再次成為惡性循環。
四、色情店裡成為女性的「救命稻草」。日本有些色情店,會為單親媽媽考慮得特別周到,在她們等待客人的空閑時間裡,還幫她們介紹兼職工作,防止她們零收入。而且,為了吸引更多女性前來色情店工作,他們還自己掏錢開辦託兒所等福利,方便單親媽媽。除此外,有些色情店還與附近民辦託兒所簽約,幫助媽媽報銷一半的託管費用;還為這些媽媽們準備宿舍。
記者採訪的色情店老闆三上,對在這裡工作的單親媽媽很了解,幫她們存錢,幫她們接送孩子,幫她們制定工作期限和攢錢目標。而且,他還協助記者拍攝店裡,希望大家更多地了解這些風塵女子。其中,二十一歲的女孩小花,說不介意自己的兩歲的女兒將來也做這行;十九的女孩說,「最近她周圍幫助過的人在三十歲之前都自殺了,我也無法想像我的未來」……
故事還有很多,包括永遠在咖啡館裡過夜的女孩,全部家當就裝在一個抽桿箱里、住在網吧的少女,甚至一家三口都住在網吧里的母女……她們看起來妝容整潔;但你無法想像,她們都是居無定所的流浪女性;而且,幾乎不可能擺脫這種命運;她們的孩子也沒有多大希望。
二、並不是她們不努力書中講了很多故事。沒有哪位女性是在哭哭啼啼地賣慘。哪怕是每天工作不間斷地十二個小時,甚至十四五個小時,此外還要照顧小孩,她們仍然竭盡全力地生活。但她們總是陷在惡性循環當中,無法開出解藥。
書中給出了2007年的一些數據。孩子未成年的單親母子家庭57.6%屬於貧困狀態,貧困集中在靠女性掙錢養家的家庭。年輕女性合同工80%在貧困線以下。2012年,合同工在全部職工中所佔的比例為38.2%(1992年僅佔21.7%)。但其中,從事工作的女性當中,有47%的是從事合同工(1992年僅佔24.9%)。而且,與男性即便同工也不同酬。
這些問題都無法得到解決。
這裡也有日本經濟不振、整體經濟環境不理想的因素。但深層次的問題,顯然是女性低下的社會地位、女性傳統的功能與職責,與現代社會、現代文明不可避免的尖銳的衝突。
日本作為全球第三大經濟體,在民間的評價當中,常常被評為「全球最文明的國度」,甚至超越歐美。但男尊女卑的傳統格局,卻根深蒂固,並且,建立了各種社會制度,有系統地進行維護這種不平等。
女性貧困人口居高不下、單親媽媽越來越多、色情業發達、貧困代際傳播、高額助學金無法返還、隱性女性流浪人口增多、貧困兒童營養水平及照顧水平嚴重缺乏……這些不過是結果而己。為什麼在現代社會裡,這些問題會被放大得這麼明顯?
最直接原因就是,傳統把女性從小就訓練成為男性的附庸,但現代社會又要求她們獨立。如果家境富裕還稍好一點,否則的話,在這個不支持女性工作的社會裡,女性直接從家庭裡帶著孩子被拋到社會上,就只能帶著孩子淪為赤貧了。
貧困階層當中肯定有男性有女性。但除了物質意義上的貧困是男女共通的之外,女性還有更為深刻的痛苦。
一是,性剝削。日本的色情風俗業發達;甚至,還能做到處處為走投無路的女性著想。看似是一種拯救或出路,實際上卻將她們拋入更大的困境當中。
二是,懷孕風險。可以說,生育是導致女性成為弱勢性別的根本原因。如果淪為單親媽媽的話,女性不僅要養活兩個人,而且還得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照顧幼兒;這就讓她們沒有辦法工作;但不工作,又養不活孩子;不進修或者加班,就無法升職或轉正、無法獲得稍好一點的收入,無法送孩子進入幼兒園;但如果投入工作,就不能陪伴孩子,就得花更多的錢僱人照看孩子……女性山窮水盡的原因,基本上與孩子有關。
有時,照顧好弟弟妹妹,也僅僅是姐姐的責任,哥哥一般不需要。
三是,女性從小就確立「嫁人」的目標,讓她們很少接受合適的職業教育,多數都傾向於家政類、服務類、教育類的;這樣畢業出來的女性,難以找到薪酬較高的工作。她們也難以嫁到體面的人家,遭受虐待和拋棄的風險極大,年紀輕輕就成了單親媽媽,生活每況愈下。
四是,嚴重的性別歧視導致她們無法與男性同工同酬,照顧孩子令她們無法全職工作,只能打零工;越來越窮,還遺傳到孩子身上,貧窮代際傳播下去了。
美國學者魯斯·賽德爾在Keeping Women and Children Last一書中,描述上世紀90年代的美國女性時說:「全美三分之二的兼職工作者都是女性,而這通常意味著她們在這些工作中沒有任何福利。大多數女性都在收入最低的崗位上工作,這些工作通常是性別區隔且女性主導的,例如育兒、康復、美髮、美甲以及其他服務行業。」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幸當中仍有相似之處:生育、比男性差的工作、比男性低的工資、貧困代際傳播。這些都是她們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翻身的原因。
三、單親母親容易陷入赤貧狀態
比起男人的貧困,女人的貧困更為絕望。因為在日本,社會制度的設計,就是鼓勵女性為家庭服務,讓女性成為家庭主婦的。
以稅收制度為例。工作就需要繳納所得稅、社會保險和厚生年金;但日本的家庭主婦作為丈夫的撫養對象,可以不繳納保險金卻享受相同的保險待遇,到了65歲還同樣可以領取國民年金。這樣來看,工作的女性必須向國家交稅,不工作的女性反而可以從國家領錢。
這樣看似對家庭主婦很照顧;而實際上,則是反對女性獨立,女性必須進入家庭、為家庭服務。也就是說,得仰仗與服從於丈夫。
美國的漢學家傅高義教授在《日本新中產階級》(周曉虹、周海燕、呂斌譯,上海譯文出社版)一書當中,就詳細地描寫了日本東京東郊「M町」的中產生活:
「在M町,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事實上沒有機會自己掙錢養活自己,貧寒人家的主女們以前能夠去做些如縫縫補補這樣的活兒,但因為機器大工業的發展,這些手工活正逐漸被大機器取代,即使中產階級的主婦能夠找到類似的工作,那也很尷尬,因為很少有工作適合她的社會地位,除非是講授些她特別擅長的家政課,或是某些如髮型設計這樣的特殊服務。即使能得到其他工作,她也只能得到比同一職位的男性更低的工資,甚至還低於同一職位的年輕女孩。通常而言,中產階級的家庭主女在守寡後才會外出求職,而得到的收入很可能不足以養活她和孩子。」
通常而言,男性的工資是家庭收入的唯一來源,而在出現問題的時候女性沒有變通之計。
當然,上面這一段,傅高義考察的是日本上世紀60年代的情形,在今天已經有了一定的變化:離婚的更多,未婚先孕的更多,陷入危機的女性更多。
只要女性不在婚姻狀態當中,生存仍然非常艱難。《2012年就業結構基本調查》顯示,日本非僱用女性有357萬人,其中年收入未滿200萬日元的女性,居然有81.49%,屬於經濟困窘狀態;大多數非正式僱用的年輕女性處於收入極低的位置。其中,有260萬位女性從事服務業的非僱用崗位,即低水平就業。
另外還有一些重點大學的數據供參考:如早稻田大學入學人數,男生是女生的兩倍;東京大學,男生是女生的五倍;慶應義塾大學,男生是女生的兩倍以上;明治大學,男生是女生的2.5倍;東京工業大學,男生是女生的約8倍……(2016年數據)最高學府的入學,已率先為男女進行了區隔了;進入職場後,對比將會更明顯。
在中國,女性的工作率是全球最高的;但今天中國女性仍然需要為平等的工作環境不停地吶喊;這個問題在日本則要嚴峻得多。單親母親無法找到好工作,容易陷入赤貧狀態。
在這種前提下,也不能指望女性在婚姻當中能夠得到多少好處了。日本支持女性成為家庭婦女,對孩子的教育、安排生活的精細,都像藝術一樣令人嘆為觀止;然而,在傳統日本的正統觀念當中,妻子不僅服從夫君,而且樂此不疲。女人快樂和自由的源頭,不在於維護其自身獨立,而在於學習自願地按照要求行事。日本還經常有一個聽起來似乎很「女權」的說法,叫做「管理丈夫」;而這個「管理丈夫的藝術」,「實質上是妻子對高高在上的丈夫的適應。」(見傅高義《日本新中產階級》第十章《家庭內部權威》。)
家庭生活對於妻子來說很重要,甚至是人生的全部,但對於丈夫來說不重要。——請告訴我,這樣的家庭會平等嗎?會幸福嗎?
沒有選擇權、沒有議價能力,就只能任人拋棄了。
貧困,當然首先是經濟上的貧困。但缺乏自由,沒有獨立意志,沒有希望,甚至無暇思考活著的意義,大概是更大的貧困吧。在《女性貧困》一書中,採訪過一位十六歲女生吉吉,她身體健康,但她的願望是能活到三十歲,因為三十歲之後就很難賣春了——這樣的人生,實在太令人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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