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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偵探李開元

原載《北京青年報·青閱讀》(2015年5月5日B02版)


歷史偵探李開元

5月1日,在三聯韜奮書店地下一層,「楚漢戰爭」如火如荼。霸王項羽渾身浴血,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他看到劉邦追兵中的一個將領,大呼:「這不是我的老朋友呂馬童嗎?」項羽那是何等威風,呂馬童不敢看他,側過身去,告訴自己的同伴王翳:「這是項王!」……當然,這一幕發生在兩千多年前的烏江之畔,李開元教授的講座召喚著遙遠時光中的英靈,項羽自刎前的種種細節,追殺者的真實身份,《史記》中的名篇暗藏的秘密,一一現形。這是三聯書店主辦的「楚漢之爭的歷史細節」系列講座的最後一講,說到動情處,李開元離開座位,邊講邊演,手舞足蹈,一派天真。

李開元教授的《秦崩》、《楚亡》剛剛由三聯書店出版,迅速登上了韜奮書店的銷售榜首。他在秦漢史方面的研究和寫作,既不同於學院派,也有別於一般的通俗歷史。科班出身、多年研究的紮實功底,思慮周詳、另闢蹊徑的寫作策略,為他贏得了眾多讀者,也為面向大眾的歷史寫作提供了全新的可能。

從製藥廠到北大歷史系

李開元是四川成都人,目前任教於日本就實大學,主攻秦漢史。曾經有一代人的命運因為恢復高考而改變,他也是其中之一。「我72年就參加工作了,開始是做製藥廠的工人,三班倒,摧殘人生,後來就轉做採購。」李開元告訴青閱讀記者。那時他四處跑,去山裡收購中草藥,也有機會看看三峽白帝城之類的歷史名勝,猶如今天他所酷愛的、行走於古迹之中實地勘察的一個起點。

77年恢復高考,他的數學一向很好,原本準備考理科,可臨考前被單位派到瀋陽出差,天寒地凍,大病一場,沒能上考場。半年後就是78級的考試,一番權衡,轉考文科。他精心備戰作文,父親出題,他寫,可是等打開卷子一看,傻眼了,沒有作文題……「我地理成績最好,96分,數學、歷史都是80多分,最差的是語文,我懷疑沒及格,這簡直是個笑話,我沒敢報中文系……」好在總成績出來,選擇餘地還是非常大。那個年代,最熱門的專業是文史哲,李開元最終考入北大歷史系。

兩位影響最大的恩師

那時,坐鎮歷史系的是鄧廣銘、周一良兩位老先生。李開元參與社團活動,是活躍的學生,和老師們多有交往。「周先生是洋派,去之前要先打電話,幾點到,什麼事,說完走人。鄧先生則很喜歡和學生聊天,畢業後,也是他分配我去給田餘慶先生當助教。」

去年年底,田餘慶先生逝世,他在魏晉南北朝史、秦漢史方面的貢獻有口皆碑,其治學方式及《說張楚》等名篇更是對李開元的學術道路有直接影響。他說:「我在博士論文《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的開頭提到了田先生的課,他從《漢書》記載的『高帝五年詔』,看出了漢初社會的重大變化,以前誰都沒注意到。田先生的眼光非常好,他提醒我,可以從軍功受益階層的角度去做仔細的研究。」

1986年,李開元得到了豐厚的日本文部省獎學金,赴日留學。他與西嶋定生教授淵源深厚。當時西嶋教授已經從東京大學退休,去就實大學任教,委託弟子尾形勇指導李開元。後來,西嶋從就實大學退休,李開元接任了他的教職。「我在北大時就看過西嶋先生的書。」李開元說,「他以二十等爵制來分析秦漢帝國的構造,體系宏大,在方法論上對我很有啟發。原先我也是想把西漢做出一個模式,然後用這個模式、這個規律來解釋秦以來的歷史。而具體的研究我是從軍功受益階層入手,這是一個可以貫通中國兩千年的概念。」

從「歷史科學」叛逃

80年代迎來了「科學的春天」,崇尚科學也是人文學科的風尚。「歷史是一門科學」,要尋求規律。李開元也深受影響。他從考證起步,第一篇文章是《司馬遷受刑年代考》。他說自己「打開局面」靠的是歷史理論,他打著當時時髦的控制論和系統論的旗號,提出了史學的層次模式論。他的博士論文《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瀰漫著考證與統計,是計量史學的做法。但是論文做完,他對「歷史科學」產生了疑問。

「就計量而言,古代數據是不全的,而且按照科學的要求,結論需要檢驗,而歷史不可檢驗。漢帝國的軍功受益階層,我只做了西漢六十年,但即使做完,也就是一個有價值的認識工具,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各個朝代,但不能說它是真理,是規律。而且用同樣的方式反覆做下去,是不是好?是不是應該換一種方式?」

李開元思考的結果是從「科學」叛逃,「歷史學是有科學基礎的人文學科,而歷史規律是一個非常需要謹慎的東西。」這一逃就回到了源頭,他要「師法司馬遷,打通文史哲」,他回到了《史記》所代表的敘事史學,其集中體現,就是《秦崩》和《楚亡》。

探求新的歷史寫作方式

《秦崩》是在從前中華書局版的《復活的歷史》一書的基礎上進行修訂,增補了新內容、注釋和歷史地圖,而《楚亡》是首次推出大陸版,可以看到用文學填補歷史空白的嘗試。這是兩本在當前中國的歷史寫作中很難被歸類的書。秦帝國崩潰、群雄並起、楚漢相爭的複雜歷史,得到了清晰的梳理。作品以歷史人物為中心,融入了山川地理、戰爭實況、時代風貌等方方面面的描述和分析,史籍中某些一筆帶過之處得到了詳盡闡發,流暢的文字背後,是對文獻、考古、歷史地理、實地考察乃至合理推測、個人感悟等多種手法的綜合運用。最終,秦漢大轉折時代——或者如李開元所說是「後戰國時代」,以一種新的面貌呈現出來。

在李開元為這兩本書列出的參考書目里,除了中國史籍和相關研究著作,還包括伏爾泰的《路易十四時代》、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等外國作品,它們在作品的「敘事」和「文學性」上提供了幫助。多方參考,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敘述歷史的方式,計劃中的《漢興》也能依樣寫下去。「2007年《復活的歷史》出版,雖然在讀者中有反響,但對學界沒有什麼震動,這次的兩本書出來,我感覺有一些變化,起碼大家覺得這是一種新的解釋方向。讓別人接受,需要自己的努力,也需要時間。」

其實,如果除去民間的通俗歷史寫作,在我國史學界很難看到所謂「敘事史」,它似乎不合於當前的學術規範和學科制度。李開元期待同行者,但對此並不樂觀。「現在的學術規範,有利於你在既定道路上深入地走下去,但絕對妨礙你的學術創新。統一的學術評估標準,限制了敘事型作品的存在。」

考證的基本思路,和偵探小說一致

李開元有一個說法——「3+N的歷史世界」。史實是第一歷史,是存在過的往事;史料是第二歷史,是古人留下的訊息;史書是第三歷史,是基於史料的論述。在這三個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歷史作品,則屬於「N」。

「《秦崩》《楚亡》,我認為我和司馬遷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這是史書。」李開元笑道。而《秦謎——重新發現秦始皇》,則被他歸入「N的歷史世界」,因為在這本書里,他化身「歷史偵探」,採用的手法是推理。

秦始皇真如傳說所言是呂不韋之子嗎?秦始皇的皇后是誰?秦始皇為什麼不立太子?陳勝吳廣起兵時為什麼要打著秦公子扶蘇的名號?……李開元嘗試依據史料進行合理推測,最終是勾勒出秦帝國外戚集團的基本面貌。「我喜歡偵探小說。考證就是基於形式邏輯的推理,和偵探小說一致。我們用存留的一些材料,恢復當初的歷史,不就像偵探根據現場的蛛絲馬跡來複原案件嗎?」

他曾經和恩師田餘慶先生探討歷史推理問題。「田先生的論文和別人不一樣,夾敘夾議,有的就是在推理,但他非常謹慎。我和他談過這個。田先生說,開元,我是在推啊,但我是從這到這,你是從這到這……你膽子大。」李開元一邊說,一邊在桌沿上比划出兩條不同長度的線段,呵呵笑了起來。「我們地位比較低,膽子就大。田先生會告訴你,我有這個材料,這個我是推的。我也是這樣,我告訴你這是推的,對不對,你自己判斷。而且,我並不是要給你一個正確結論,我給你一個在現今情況下可能的、合理的解釋。如果有新的材料,你可以說我是錯的。」

李開元想過索性把《秦謎》寫成推理小說,黃易的《尋秦記》、約瑟芬·鐵伊的《時間的女兒》等與歷史有關的文學作品,他都讀過。但他又覺得寫成小說會削減書的可信度,於是放棄。在要不要寫小說這件事上,看得出他有好奇心有興趣,但也不乏顧慮和猶疑。「3+N的歷史世界,N意味著離原初越來越遠,但也越來越有趣。如果有一天真的寫小說,就要徹底打開來寫。」

成一家之言

李開元的偶像是司馬遷。在魯迅的定評「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外,他又加上一句,「諸子之別家」。在他看來,司馬遷是「後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之一,用《史記》記錄的歷史事件和故事「成一家之言」。

或許,李開元的寫作也是當今史學界的「一家之言」。歷史學家在時間中漫遊,也將自己交給時間去審查。李開元在三聯的講座中說過:「立言者有三種境界,第一是流星,轉瞬即逝;第二是行星,要藉助其他星體的光芒;我們最希望的是第三種——恆星,自身發光,但長時間才能抵達。也就是說,需要經受時間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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