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蘇東坡的豁達、隨性與豪邁

古詩詞品讀之家 2017-02-12

【詩詞背景】

蘇軾一生心懷天下，然後生平多不得志，而且，曾經遭遇「烏台詩案」，險些命喪黃泉。

烏台詩案，算是其一生最大的一次挫折，也是他一生一個明顯的轉折點。最後，在眾人的解救之下，蘇軾保全了性命，並被朝廷流放至黃州——今天的湖北黃岡。在黃岡流放的日子了，蘇軾填了很多詞，諸多都是流傳千古的名篇。

本篇文章選擇四篇詞人在黃州流放階段所填的詞作，一起體會詞人的情感，也學習詞人面臨苦難的人生哲學。

首先從「烏台詩案」說起。

蘇東坡在徐州任職的時候，曾經寫過一首讚美檜樹的詩——「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恨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他的本意，是說檜樹樹榦是直的，樹根往往也是直的。可是樹榦大家看得見，然而樹根大家卻看不見。因為樹根深埋地下，只有地下的蟄龍才知道樹根的耿直。而這首平常的詩，卻成了烏台詩案的導火索。

當時，朝廷內神宗和王安石正在如火如荼地革新變法，作為文學領袖的蘇軾，曾多次批評變法，因此，得罪很多人。後來，政敵就在他的文章中，尋找把柄，大做文章。而這句「恨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就成了蘇軾 大逆不道的證據，因為龍本來代表皇帝，而皇帝高高在上，飛龍在天，而地下的蟄龍，是什麼東西？

於是，在一幫新黨黨羽的添油加醋，惡意詆毀之下，蘇軾於1079年7月28日被捕，並於8月18日被關入御史台監獄。審訊很久，接近兩個月。後來仁宗皇后——神宗朝皇太后，為蘇軾說情，最終才讓蘇軾免於一死。

1079年12月29日，蘇軾被貶至黃州，擔任團練副使，並且不能隨便離開黃州，也無權簽署公文。

經過烏台詩案的蘇軾，算是死裡逃生，靈魂震撼，從此開始思索生命的真諦，並且轉向了宗教，尋找心靈的安寧。雖然，詞人一生都是儒家思想正統，心懷治國平天下的責任，卻又不得不在經歷了一系列挫折及生死考驗之後，開始在宗教中尋找內心的寧靜。從此，蘇軾的人生，儒家、佛學、道教在其身上都有所體現，尤其是佛家虛空無我，去除一切思念的目標和儒家對同胞強烈的責任感時常在他的生命里發生衝突。

由於詞人在流放黃州之前，已經成長為一代文壇領袖，名滿天下，蘇軾在黃州期間，徐太守對他很友善，常邀約他一起喝酒。並且長江對岸的武昌朱太守，也很善待它，時常送酒菜給他。而蘇軾在黃州的流放歲月里，經常會拜訪名士禪僧，尋訪寺廟，遊山玩水，躬耕務農，自得其樂。

1082年3月，是蘇軾在黃州的第三個春天了，風波已定。那天，他和一行人歡聚之後回家。途徑黃州東南三十里處的沙湖，忽然下起大雨，由於雨具在另外一匹馬上，先他們而去，所以大家都沒有雨具遮雨。一起的行人都躲雨逃竄，非常狼狽。而蘇軾卻在雨中獨行，任風吹雨打，不覺於心，終於風雨過後，天氣轉晴，蘇軾頗有感慨，填詞《定風波》。

【詞境還原】

《定風波》

蘇軾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初春時候，酒宴歸來，途徑沙湖道中，突然暴雨來臨。東風急至，風雨瀟瀟，從林穿透，闊葉莎莎作響。一眾行人，先後狼狽竄逃。我說，大家何必這麼驚慌失措呢？聽聞一點雨聲，就四處狼狽逃避，有必要如此嗎?我今天就想迎著風雨，一邊放聲歌唱，一邊緩慢徐行，我倒看看這雨，又能奈我如何？

雖然無馬在身邊，但是，我的竹杖草鞋，肯定比馬更輕快！這點風雨，誰會怕他？即便此生風雨總飄搖，我也會泰然處之，人生不過如此，又何必在意一夕煙雨！

春寒料峭、春風帶雨，剛剛好可以幫我醒酒，雖然早春還有一絲寒意，但是，我已經看到不遠處，山頭的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溫暖馬上就會到來。

回首這場雨，回首這一生，我經歷過多少風雨，經過多少歲月慘淡，經歷過多少生死別離。然後呢？我依然還是我！風雨會被時間帶走！晴日也會被時間帶走！了卻這風雨和晴日，不必念心！

【詩詞背景】

依舊是1082年3月的一天，蘇軾夜行路過黃州東南的蘄水，遇到一間酒樓，又喝得酊酩大醉。然後月夜中，騎馬路過一條溪橋，由於醉酒昏沉，於是解鞍少駐，本想稍事休息後再回家。結果一覺睡到天亮，醒來之時，發覺是荒郊野外，遠方群山相連，近處流水鏗然作響，恍惚如同仙境，於是詞人就在橋邊柱樑上，填詞一首《西江月》。

【詞境還原】

《西江月》

蘇軾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今晚，月明星稀，涼風悠悠。蘄水淺淺，月光淡淡，四野白色月光瀰漫，河水也是波光一片粼粼。遠方天空，朗月之下，几絲淡淡雲彩，橫亘天邊，彷彿有玉宇層霄，若隱若現。

可是我剛剛喝酒喝得有些多，這會，頭腦昏沉得厲害！雖然我的白馬依舊氣宇軒揚，但是我卻不勝酒力，渾身已經酥軟。剛好這裡有一片芳草地，估計睡在上面，會很柔軟。來不及解下馬鞍，我就直接想倒在這芳草從中，好好睡一覺！

哎，這一片美好的月色，真的是可惜了。清風明月，溪水環繞，本是人間盛景，可我只想睡覺！希望我的馬兒，不要到處跑，免得把這片風景都踩爛踏碎了。

解下馬鞍，當做枕頭，昏沉地在蘄河上的綠楊橋上，斜靠橋頭，枕著流水，姑且小眯一會。結果，忽然聽聞一聲杜鵑，才發覺，這一睡，竟然睡到天亮。

【詩詞背景】

同樣還是1082年，這年7月，蘇軾又來到黃州西的三國赤壁古戰場。在這裡，蘇軾寫下了最為知名的一首豪放詞《念奴嬌·赤壁懷古》。

【詞境還原】

《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看這萬里長江東逝水，莽莽蒼蒼，浩浩湯湯！看這浪花淘盡，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多少風流人物！

古老的營壘依舊還在，訴說著時間的荒涼。營壘的西邊，大家都說，這裡就是三國時候周瑜火燒赤壁的古戰場。

看這片江水，水流如此湍急，陡峭的石壁高聳入雲，濤聲如雷，拍打著江岸，浪花一波接連一波，隨風捲起，像是千萬堆白雪。

萬里山河，江山如畫，群雄逐鹿，戰鼓連連，烽火硝煙，一時間，多少英雄豪傑！

回首往事千年，當年吳國周瑜，剛剛三十年滿，已是三軍都督，而且，又娶江南小喬，可謂春風得意，英姿煥發。

雖是羽扇綸巾，儒將打扮，但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談笑之間，火燒曹軍十萬戰船，灰飛煙滅，強敵落荒逃竄。

如今，回想當初，吳國故地，如果周瑜見我，多情如他，定會笑我，我都四十歲了，頭髮已白，卻也沒有尺寸功名。

哎！也許人生就是一場夢啊，空有壯志卻難籌，且讓我敬一杯酒，為了江邊的明月！

【詩詞背景】

依然是1082年，這年9月，蘇軾又和友人聚酒，晚上醉酒之後，回到黃州城南的臨皋住處。可是當他回到家的時候，家童已經入睡，無人開門，蘇軾在門邊等待 ，又填寫了一首《臨江仙》。

【詞境還原】

《臨江仙·夜歸臨皋》

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今晚和幾個朋友一起歡聚，喝酒很多。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一直喝到再醉！把酒言歡，千杯苦少，等到我想要回家的時候，發現已經是深更半夜了。

這時，家童已經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我在屋外都能聽到他的呼嚕聲，很響，像是打雷一樣。

敲門敲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人答應。索性，我也懶得喊門了，趁著今晚夜色還好，遠處江水不盡滔滔，就這樣倚著拐杖，聽聽江水也好。

這樣夜深人靜的夜晚，想起很多過往，不盡心生許多感慨。我恨身在仕途，身不由己，這人生我無法掌握，卻總在被別人牽扯，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忘卻官場上的蠅營狗苟，不要讓利害沉浮再侵擾我的內心。

夜色闌珊，風也慢慢變得安靜了，水面也變得平靜，世界靜悄悄地，我好希望我的內心，也可以這樣從容安靜。

不如歸去吧！像古時先賢一樣，乘一葉小舟，向著江海遠方出發，忘卻這俗世的紛繁雜亂。從此，瀟瀟洒灑，海角天涯，在煙波浩渺里，了卻我這餘生吧！

【故事後續】

由於蘇軾流放黃州，是不准許離開黃州地界的，然而這首詞中卻寫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郡守徐君聽聞大驚，以為蘇軾已經逃離黃州，而他要面臨瀆職之失。於是立刻派人去找蘇軾，後來發現蘇軾正在家裡睡大覺，鼾聲如雷。

再後來，這首詞傳到京城，朝廷的人也以為蘇軾逃離了黃州地界，後來發現，也是虛驚一場，子虛烏有。

回想起烏台詩案，何嘗不也是子虛烏有而已，而詞人卻險些因子虛烏有而喪命，可笑俗世膚淺，政場險惡啊！

此外，蘇軾在黃州，雖然經常借酒消愁，轉向宗教。但是，他在黃州的政績還是可圈可點的：當時黃州盛行溺嬰之風，蘇軾後來建立了棄嬰救助站，專門救助一些被棄的嬰兒，造福一方；此外，黃州人不喜食豬肉，導致豬肉價廉，蘇軾在黃州，自己創造出「東坡肉」、「東坡肘子」等菜，讓更多民眾開始喜歡豬肉，也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

時至今日，黃岡市區還有一個大型公園——遺愛湖，整個公園的建設，都是以紀念蘇軾為主題，也體現了蘇軾對黃州的影響。

【品而論之】

讀蘇軾的詞，最值得我們領悟和學習的就是：如何面對苦難。

心比天高，命如紙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人一生在世，總會面臨諸多的困難，失落。比如，戀人的離開，是苦；比如，親人的分別，也是苦；比如，生老病死，是苦；比如，錢不夠花，也是苦。然而，面對人生的苦難，不同的人，修為卻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自甘墮落，有的人憤世嫉俗，有的人誤入歧途。

而蘇軾在黃州的日子，特別值得參考。政場上，他很失意，但是，他並沒有悲觀，反而會在黃州，盡心儘力，造福一方民眾；經濟上，他很窘迫，但是，他並沒有屈服，反而開田闢地，自食其力，自號東坡居士。這位年少成名，名滿天下的文壇領袖，在黃州過著窘迫的日子，然而，卻很難從他的詩文中看到對人生的抱怨或者是絕望。相反的，在面臨苦難，蘇軾表現的更多的是達觀、隨和，以及內心的平靜安慰。

如今的時代，很多人，可以守富，卻難安貧；可以致勝，卻輸不起。而蘇軾在逆境中隨遇而安，更讓我們感覺到「達則兼濟天下，窮且獨善其身」的人文道德。

讀蘇軾的詞，是一份美感，是一份豪邁，也是一份人生的啟示，他可以給人力量，讓人更懂得面對苦難。

文 | 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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