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降服歷史,就降服故事
(本文系我為上官亂新書《這樣走,才能看見真台灣》所作序言,海南出版社2016年6月上市。)
「之所以有那麼多人談論記憶,因為記憶已經不存在了」。皮埃爾?諾拉此話印證了一個邏輯:事件或現象要先消失,才能進入人們的意識。但對台灣而言,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曾擁有記憶。別有用心的教化、無本之木的想像或者風掠過露珠的遊走,不是記憶。我們既然還沒有記憶,也就談不上忘記。這未免顯得尷尬,台灣,無論政治經濟還是歷史文化,都與我們血脈相連,猶如河水與河岸,花瓣與花蕊。對台灣的記憶空白,如同與手足在襁褓間就失散。
此書正是要對我們的記憶空白進行一次挑釁。作者上官亂用上百個故事告訴我們,大陸人關於台灣的歷史記憶與現實記錄如何成為可能。而我們,又如何在她用故事展開的邀請下,進入一條自己修築的記憶之路。
從語言存在開始,故事就在被講述,如果不是故事,文明早已消亡,就像沒有空氣人類無法存活。
可故事不是那麼好降服的,它們就像傷心欲絕萬念俱灰的情人,獨自躲在暗夜小屋,既不發光,也不發熱。但故事總有一天會被熱愛它的人找到,並且擊破其冰雪的外殼,釋放其內在的火焰。
人們常認為,故事一旦發生就不可更改。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就如奧維德《變形記》中的人物,被命運變成動物、植物、星星或石頭,故事也一樣,它被不同的講述者變成各種形狀。對一個故事而言,最重要的不在於它本來是怎樣的,而在於它是如何被講出來的。這並不是說,講故事的人可以無視歷史或當下的真實,任意用自己的青銅來穿刺猶如敵人的素材,而是要強調,講故事的人應該憑藉自己的靈性,為聽眾喚出故事中最鮮活、最動人,甚至最令人痛苦的部分。
關於台灣故事的講述,作者幹得不壞。她像個勤奮的織婦,將歷史絲線理入殘機,竟成錦繡匹段;又像個謙虛的土地測繪員,用眼睛與雙腳丈量繁華都市與清平小鎮,並且立下界石;更像一個行乞的上古採風之官,從活生生的台灣人身上,通過觀察與傾聽、問詢與採訪,乞得他們最寶貴的財富——對過去的回憶以及對當下的感知。
她寫華西街神秘而傳統的私娼寮,也寫文萌樓那些站在懸崖邊永不妥協的公娼們;寫政權如流水更替的新北,在那裡,各種族與移民猶如秋葉飛落大地;寫南投縣緬北孤軍居留的「雲南飛地」,在那裡,人們「燒死地上的蟲喲,燒去心中的苦」;寫綠島的白色恐怖與藍色孤獨,更寫先後為日軍、國軍、共軍、美軍作戰的台籍士兵,他們被拋入歷史,彷徨於無地。
持平而論,此書也有缺陷。作者的歷史知識不夠飽滿,因此往往缺少歷史學的想像力。比如書中提及媽祖廟借貸活動,頗覺新奇,卻不知在中國傳統社會,宗教與經濟的關係本就密切。據美國學者楊聯陞考證,國史上有四種籌措金錢的制度,分別起源於佛教寺院。這就是當鋪、合會(民間信用互助)、拍賣以及出售彩券。佛教寺院擁有並經營當鋪可遠溯到5世紀;合會至遲到唐代就和寺院密不可分;圓寂僧侶的私物在唐、宋、元各朝已在寺院中拍賣;元朝時代寺院也已發行彩券來籌取基金。
在把握歷史脈絡上,作者也有些力不從心,以致全書結構略顯鬆散,單看是漂亮手指,合什卻不能形成手掌。歷史敘事與講歷史故事似同而實異,前者不僅需要與後者相同的行雲流水的敘事本領,更注重綜合與分析,自過往廢墟中重建歷史大廈。單純的歷史故事仍可能迷人,但易流於碎片化,因此缺乏力量。
我既應承作序,行文及此,只能勉力勾勒出眼中台灣四百年之歷史圖景,以報作者與讀者。
在清以前,台灣並未正式列入中國行政區劃。元代始在澎湖列島設巡檢司,明代沿襲元制,但台灣島始終未入版圖。1624年荷蘭人入侵,稍後西班牙人也來了,南北對峙。1642年荷蘭人打跑西班牙人,20年後又被海商或海盜頭子鄭成功打跑。鄭成功出生在日本,是中日混血兒,很難說是漢人的民族英雄。鄭成功打台灣,主要受清廷遷界令逼迫,另外也出於海商逐利天性,需要基地。鄭成功之子鄭經淫蕩而無能,他可守台灣20年,只因清廷攘外必先安內,且清帝根本沒把台灣當回事。1684年康熙聽從施琅建議,將台灣納入福建省,台灣至此成為滿清這個內亞帝國的一部分。滿清統治台灣220多年,起先190多年裡,基本實施隔離政策,在牡丹社事件後始真正經營台灣,中法戰爭後,台灣更升為行省。晚清大員沈葆楨、丁日昌、劉銘傳三人算台灣近代化的開山功臣,但他們加一起的貢獻,也許都不如1895年佔領台灣就此成為亞洲第一個殖民主義帝國的日本。日本佔台50年,試圖同化乃至皇民化台灣,由此,台灣漸漸步入近現代,卻也收穫歧視與血淚。抗戰勝利,台灣光復,旋即迎來黑暗的二二八事件。國民黨高壓威權統治持續到1960年代末,在1970年代初,蔣經國嘗試溫和的政治改革,及至美麗島事件後,黨外運動終於不可遏止。台灣於1980年代中後期啟動民主轉型,並在1990年代中期初步轉型成功。
台灣的威權政治轉型確在蔣經國任期內啟動,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如果沒有從《自由中國》到《美麗島》為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的努力奮鬥,很可能就沒有報禁的開放;如果沒有從新黨運動到黨外運動為政治自由與政治權利的前赴後繼,很可能就沒有黨禁的開放與選舉改革;如果沒有老兵們的公開宣示悲情與集會抗爭,也未必有大陸探親開放。個體自由和權利從來都是爭來的,而不是等統治者施恩能等來的。
進一步說,蔣經國也只是部分啟動了政治自由化,未能完成民主轉型。他的「自由三法」,國安法、人民團體法、選舉罷免法,雖然開放黨禁、解除戒嚴,但仍然保留了動員戡亂體制(國安法的全名就是《動員戡亂國家安全法》)。因此,蔣經國開啟的政治自由化進程,仍是有限的、保守的。台灣民主化轉型的初步完成,是在李登輝手中。
李登輝是第一個擔任國民黨黨魁的台灣本省人,也是第一個擔任台灣地區最高領導人的本省人。他是一位政治平衡大師,繼任後先贏得黨內「二月政爭」勝利,又成功化解「三月學運」危機。此後用六年時間,李登輝主持三次修憲,成功終止動員戡亂時期,實現各級民意代表的全面選舉,以及「總統」直選。
1996年5月20日,這一天正好是陳誠在47年前宣布台灣正式實施戒嚴的日子。作為台灣地區第一位直選的最高領導人,李登輝在就職演說中說:「今日2130萬同胞正式進入主權在民的新時代」。通常認為,台灣的現代憲政民主體制就在這天確立。當然,它是否能妥善運轉,還有不少問題需要解決。但這已不屬於歷史範疇,而是正在發生的進程。
400年來,台灣被荷蘭人統治,被鄭氏政權統治,被滿清王朝統治,被日本殖民統治,被國民黨威權統治,終於在蔣經國主政末期啟動自由化,並在李登輝主政時期初步完成憲政改革與民主轉型。今天,台灣縱使還存在諸多問題,但它作為一個民主、富強、文明的地區,已為世界矚目並認可。這個亞細亞的孤兒,終於在當代開出自由與繁榮之花。如果我們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台灣人是中國人的一部分,那麼我們就有理由認為,他們多年浴血奮鬥,從新黨到黨外,於自由的縫隙中突破,向威權的鐵板衝撞,而終於爭到的自由民主,也是所有中國人可欲與可爭的。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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