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這一月------高桂荇

這一夜 這一月

高桂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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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氣消了，中秋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眼裡的里下河水鄉是蝦蟹肥了，桂花滿樹，瓜果熟了，稻花飄香。還有，就是夜晚掛在藍盈盈天上的那一輪圓盤似的月亮。在我們的童年世界裡，總把明月讀成一首詩、一闕詞，覺得故鄉中秋的這一夜、這一月，清澈和美麗是世上無與倫比的。

多少年了，而今每次抬起頭，朝著故鄉的方向眺望兩眼，前塵往事便如秋風報到似的，前呼後擁。

滾圓圓的月亮從東方升起來，天街瑩藍如幕。母親在忙碌，我們一串孩子在家前屋後追逐。節日里，有好的吃，不要做雜活，貪玩鬧騰點動靜也不會挨罵。團圓飯後，在門口空曠乾淨的穀場上，母親擺上斗拐方桌。比月亮還大的一隻米篩放在桌心，兩節塘中剛挖的鮮藕，十幾角從河裡撈上來的老菱，一堆菜園裡的新花生，七八個溝渠中的芋頭籽，三塊自做的米餅，真是「農家樂」大聚會。其時，鄉下沒有「月餅」。母親用「洗鍋把」沾點菜油在鍋里轉一圈，舀一勺事先發酵好的米屑，從鍋口倒下，滑到鍋底。一勺一餅，一鍋八塊。母親轉到灶後，幾把稻草塞進鍋膛。聽到滴水響，香味出來，米餅就熟了。每塊餅長長的寬寬的，模樣像大人的鞋底。一頭大而薄，一頭小而厚。清風漾來，燭影搖曳著滿夜喜慶，看裊娜的香煙絲縷一般彎彎向上。蒼天如洗，不沾一塵，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候，母親帶領我們虔誠鞠躬，敬拜月光。禮數盡行後，大人們坐在桌旁話農桑，談閑，遠處有竹笛聲好像從雲外飄來。我們興緻飛騰，打鬧疲乏了，嚷著母親講故事，教我們指認牛郎星和織女星。滿天的星斗怎麼也數不完，數著數著，躺在母親的腿上和懷裡迷糊地睡著了，入夢不醒。

暮去朝來，我們漸漸地長大了。設壇祭月的事兒，幾乎每年都少不了。碰到哪一年中秋細雨，高天無月，我們意念中仍然感到皓月當空，仍然拜月，仍然祈求風調雨順。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能喝酒的時候，我已是弱冠之年。席散人醺，酒意朦朧，我獨自一個人走在高家墩子的小河邊。秋蟲長鳴，叢草披露，河水清亮亮的凝望如鏡，看不到邊的一片又一片田野稻穗飽滿、謙順低首。悄然披落的月色，是迷離的；擦肩而過的輕風，是涼爽的。好像是朦朧派詩人顧城說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在群族聚居的高家墩子，想要看清老樹秋花、看明白一張臉似乎不能在白天，白天太喧囂；要在深夜，深夜裡人們才可心定神凝。於是，很多白天里讀不懂的人和事，我們便在黑夜裡潛思暗想，等待風止樹靜，雨歇花開。那時，正是我人生低迷的青澀時節，想不明白的事都渴望其杳然現身，弄個水落石出。渾然無果時，就覺得這個社會知音難覓。冥冥之中，總感覺有些事恍若一煙，如《聊齋》里的小飛狐眨眼間銷聲匿跡，無從追索。

我所就讀的大學離故鄉不太遠，因而不能拒絕回鄉過中秋。母親精心備好敬月光的東西，除了傳統的幾大樣外，又有螃蟹、葡萄、橘子，都是自家的。那時，鄉村店裡已有月餅賣了。墩子上爆竹聲此伏彼起，人聲鼎沸，天上的月亮似乎一年比一年圓而且大。明月懸天，睹物思人，想起余光中的《中秋》：「一刀向人間，剖開了月餅；一刀向時間，等分了晝夜；為什麼圓晶晶的中秋月，要一刀揮成了殘缺？」我靜靜地望著月亮，嫵媚，嫻靜，靈動，如一個豆蔻少年，又如一支溫柔飄忽的小夜曲。詩人的睿智和質詢，道盡了無數人無可奈何的遷怒和渴念。最是那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無論性格是豪邁，還是婉約，讀來大都低首心折。天上人間的中秋風月，被東坡居士一吟成典，萬古不越。悲歡一次次，離合一場場，映照著一幀幀陰晴圓缺的停雲落月，因而，「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文化祈禱與汪海痴情，在秋風醺醉中孕育生髮。江南最憶的杭州，一任小小的通判，人微言輕。但啟唇落墨，詠月書懷，一不小心卻成為世間大道、天上聖哲。此詞在，後人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明月何皎皎，攬衣起徘徊。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工作後有了薪酬，中秋節自然是要攜禮回家陪母親的。儘管每次都受母親責怪，說我亂花錢，但其眉目間流露出的是高興，我看得出。那天，蕭瑟冷風挾著滂沱大雨，下得昏天黑地。乘車從海邊一路蜿蜒顛簸，好不容易到了城腳下的故鄉小鎮，車子如一頭負重的老牛，喘息甫定。當我匆匆地走下來，只見母親穿著那件褪色泛黃的雨披，在雨中急切地仰首尋覓。雨帽遮住了母親的臉，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母親左手連忙給我撐開夾在腋下的雨傘，右手遞上雨靴，嘶啞著嗓子說：「快換上，快換上。」母親的褲腿全濕透了往下淌水，凍得直哆嗦，噴嚏一個連一個。可那雙雨靴，卻是乾爽爽的。從小鎮到高家墩子都是泥路，一下雨泥濘不堪，沒有雨靴寸步難行。那一刻，我心裡熱乎乎的如入暖被，沒有了寒冷和畏縮。我挽著母親的胳膊，一頭鑽進雨簾中……

年輕時不懂中秋賞月，看中的只是儀式感。現在想來，華夏子孫蹣跚走來，風雨兼程，然則向月而詠一成不變，這裡是有緣由的。清輝瀉滿地，低首思故鄉。中秋月亮是圓的，柔美迴旋，年而復始，團圓是萬家燈火的期待，是衣胞之地的呼喚。在佳節良辰回鄉拜月，為的是一個詞：親情。人生圓缺，是不可規避的生命體驗。在嫦娥奔月的神話中，先祖的心靈已經充盈著哲思，身處萬里之遙，神思飛翔去探鄉省親的契約緊捂心頭，這是情和思的大融合，是靈與肉的大皈依。於是一輪明月那清新淡雅的內斂自持，便汩汩流淌著中華文明的審美構想。自古迄今，「月是故鄉明」，每個人與故鄉定是心相依、情相伴的，彷彿嬰兒的臍帶一樣綰結著母親。月亮是尋根的溫暖載體。賞月，是遊子背井離鄉的追覓；望月，是父母孤寂憂思的寄託。所有的牽念，邀月舉杯；所有的鄉愁，對月抒懷。團圓，審美，尋根，「此生此夜不長好」，這獨一無二的中秋盛景，永遠烙印在我們的心頭，日久彌新。

山之南，水之北，血脈相連；雲之下，海之上，心神相通。撫一片相思，理一懷情愁，一任月光如水，在心田綿綿奔流。歲月沉靜，我們把異境他鄉的行裝收拾，飛渡千山萬水，回家！回家！月，迷了情；酒，醉了夜。「把酒冰壺接勝游，今年喜不負中秋」，那一樽濃香的酒壺裡啊，永遠倒影著我們亘古不變的眷戀和感恩。

「星辰讓光彩，風露發晶英」。這一夜，這一月，桂香暗來，輕紗月籠。我們剪一段清風月色收藏在心，用千載如一的輪迴四季，去慢煮生命的每一羽風情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