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瑩| 家居男人(12.10.13)

06-09

男人在園子里澆花。他穿著一件舊夾克，下身是一條肥大的燈芯絨寬鬆褲子，頭上頂著壘球帽，像個園藝工人。這是，而且一定是做了別人的老公，或者女婿的男人。女人對這樣的男人，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就覺得這是個小男人，不是個做大事、賺大錢的那種男人，也是不會發脾氣，打老婆的；有一點小聰明，但找不到什麼很好的地方去派用場，就只好這麼在園子里澆澆花，但澆花好像又有點浪費他了，委屈他了。

家居男人因為經常在家，所以經常就穿一件純棉襯衣，外面套一件不整潔的夾克，下身穿一條寬鬆的卡其褲子，也是不大幹凈的；他顯得老相了。她想。她一下子感到他像個五十歲的男人了。她忽然心裡有點難過。但見男人忽然看見了什麼，一轉身，一躍而起，把她剛剛換下的一雙皮鞋放進一隻空的皮鞋盒裡，以一種空中摜籃的姿勢，將這隻皮鞋盒塞進了大櫥頂上。他從來就是這樣把東西放到高處去的。他的這個姿勢和動作，和他身上的許多舉手投足一樣，都是掩不住要透出來的一種他身上特有的活力和魅力，是一種孩子式的，撒野撒歡的勁道，是適合在野外作業的；他身上的肌肉結實起來，皮膚很黑，像個水上遊民。女人平時不大見到這樣的男人。

三十多歲的男子，其實還並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生活。有許多時候，他更像個小男孩。他對自己做什麼事情都要有些懷疑，寄信的時候——家居男人居然還保持著書寫信件的習慣——他老要懷疑自己是否貼足了郵票，信封里是否塞進了信；出門坐火車，臨出門，還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帶了車票；他對自己還有許多地方都沒弄明白，包括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飯量，吃多吃少都由著性子；沒事的時候，喜歡手裡拿支筆，轉筆，或者就在紙上塗寫一些詞句，一些很平常的詞句：奔騰不息、熱烈、金秋十月……諸如此類。

家居男人還訂著一些書報雜誌，理得很整齊，缺一本，就像讓人拔掉一根頭髮，老不舒服的，老在心裡懷疑，是誰不聲不響地拿了他的東西；他看書的時候，還保留著在書上折角的習慣，並且，要在書上劃一些杠杠。

女人有時候就喜歡指著家居男人的鼻子說話。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把鼻子迎過去，讓女人來指指點點；他喜歡這樣讓女人點著鼻子說，讓女人拎著耳朵說，這樣他就會去想「耳提面命」這個詞語，覺得自己對這個詞兒最有解釋權。家居男人就雙手托著自己的腮幫，一個人胡思亂想，覺得自己是長不大了，這樣真的蠻好，不要去負什麼責任。就像老百姓常說的那樣，「無官一身輕。」人長不大，就更加輕鬆了。他的手去摸自己的那張細嫩的臉皮，上面還在發著幾顆青春痘。他眨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像女人似的忽閃忽閃。不知道他又在想什麼。

男人好脾氣，對女人依順，這是能討得女人喜歡的。女人對他的喜歡，總是夾雜著一點像是母親對兒子或姐姐對弟弟的心情的。這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的一種脾性。究竟是這種脾性使他討女人喜歡，還是因為有很多女人喜歡他才養成了這種脾性，他也弄不清楚。這就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樣的問題，永遠也是弄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