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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唐代的虛擬邊塞詩

王輝斌:唐代的虛擬邊塞詩

內容摘要:虛擬邊塞詩是唐代特色獨具的一種邊塞詩品類。盛唐是這類邊塞詩的顛峰階段,這一時期在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詩人,幾乎都曾介入到這一創作行列。由於「虛擬」是這類邊塞詩的重點所在,故其在反映邊塞生活、描寫邊塞風光時,具有不受時空限制等多方面之優長。虛擬邊塞詩不能作為考察詩人生平的依據。受其影響,後世詩人如陸遊等,亦創作了相當數量的虛擬邊塞詩。

關鍵詞:虛擬邊塞詩;特色獨具;創作新潮

在中國文學史上,唐代是一個邊塞詩高度繁榮發達的國度,而盛唐邊塞詩則更是其中的一座藝術高峰。據對《全唐詩》的不完全統計,大凡有一卷詩傳世的唐代詩人,幾乎都曾創作過數量不等的邊塞詩,且其風采各具而又特點各異。這一實況表明,唐代詩人之於邊塞詩的創作,乃是具有相當的熱情與慾望的。而邊塞詩的興旺發達,所昭示的實際上又是詩人們赴邊報國與建功立業理想的一種具體反映,所謂「長策須當用,男兒莫顧身」(高適《送董判官》),「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王昌齡《從軍行》其六)等等,即足可證實之。所以,邊塞詩的繁榮與發展,與詩人們欲建功立業於邊塞,或對邊塞生活的嚮往等,乃是關係十分密切的。而詩人們不同的行止與舉措,又催生了不同類別的邊塞詩的問世,從而使得邊塞詩形式更為多種多樣,內容更為豐富多彩。

對於唐代的邊塞詩,我在《王維新考論》第五章第四節中,曾以王維邊塞詩為個案,首次將其分為了三種類型,即親歷邊塞詩、送別邊塞詩、虛擬邊塞詩[1]。所謂「親歷邊塞詩」,是指這類邊塞詩之所寫,皆為詩人們在邊塞的所見所聞,其既真實可信,又親切感人,且現實感極為強烈,如岑參《銀山磧西館》、《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等。而「送別邊塞詩」,是指被送者與送者之間,一欲從軍邊塞,一在作者家鄉或他地以詩相送,並於詩中引用了與邊塞相關的事典、語典(送者在邊塞、被送者由邊塞東歸之類的邊塞詩,不在此列),如孟浩然的《送陳七赴西軍》、《送告八從軍》等。「虛擬邊塞詩」則是指詩人雖不曾到過邊塞,但卻依據有關資料的記載或傳聞所創作的邊塞詩,且多以樂府舊題而為,如王維《燕支行》、《隴頭吟》等。著眼於唐詩發展史的角度審視,虞世南為唐代此類樂府詩的開先河者,盧照鄰則繼而為之,且後來者居上。對於唐詩中的這三類邊塞詩,前兩類多為研究者所關注,且成果甚夥,本文則主要對後者作一具體觀照與論析。

據對《全唐詩》的檢索可知,以編輯《北堂書鈔》而著稱的虞世南,為唐代寫作虛擬邊塞詩的第一人。又據兩《唐書·虞世南傳》所載,知虞世南生於陳武帝永定二年(公元558年),卒於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是隋、唐交替之際的一位具有代表性的詩人。《全唐詩》卷三十六著錄虞世南詩一卷,《全唐文》卷一三八著錄其文一卷。但綜勘兩《唐書·虞世南傳》,以及《全唐詩》、《全唐文》中之虞世南詩文可知,虞世南一生並沒有赴邊出塞的經歷,則《全唐詩·虞世南》所著錄之《從軍行二首》、《擬飲馬長城窟》、《出塞》、《結客少年場行》4題5首邊塞詩,乃皆為虛擬邊塞詩之屬,當無可懷疑。而且,這4題5首邊塞詩,就其詩題言,全為樂府舊題,是典型的具有虛擬特點的「樂府邊塞詩」之屬。而在唐代,以樂府舊題進行邊塞詩創作者,是不需要作者有赴邊出塞的親身經歷的,如高適《燕歌行》即為典型的一例。據此詩「並序」的記載,高適之所以在開元年間創作了這首《燕歌行》,是因為一位「客」自邊塞還後將所作《燕歌行》送給高適,高適讀後「感征戍之事」,而以「和」的形式創作了這首《燕歌行。高適「並序」中的這位「客」,經考察,知其乃為與高適關係甚篤的詩人賈至[2]。所以,高適這首《燕歌行》的存在表明,不曾赴邊出塞的詩人,也是可以創作邊塞詩的。

虛擬邊塞詩之於唐代自虞世南始,便逐漸為當時的詩人們所接受與雅好,以至於成為了一種創作時尚,待到「四傑」生活的時期,則形成了其「史」上的第一次高潮。從詩體形式與詩歌題材的雙重角度言,「四傑」堪稱為虛擬邊塞詩在初唐時期的一個重要詩人群體,這不僅因為其中的盧照鄰、楊炯均介入了邊塞詩的創作,而且虛擬邊塞詩的數量也較為可觀。以盧照鄰為其例,其集中即有整10首這類邊塞詩,其依序為:《結客少年場行》、《劉生》、《隴頭水》、《雨雪曲》、《昭君怨》、《梅花落》、《關山月》、《上之回》、《紫騮馬》、《戰城南》[3]。數量之多,在初唐近百年的詩歌史上,乃無人可與之相比。中華書局點校本《楊炯集》收有4首邊塞詩,即:《從軍行》、《出塞》、《紫騮馬》、《戰城南》。據傅璇琮《盧照鄰楊炯簡譜》、張志烈《初唐四傑年譜》可知,綜盧照鄰、楊炯一生,二人都不曾有過赴邊出塞之行跡,則這14首邊塞詩之所寫之述,皆屬對邊塞生活之虛擬,即其皆為虛擬邊塞詩之屬,也就不言而喻。若將虞世南的4題5首一併算上,則已知的初唐虛擬邊塞詩,即有3位詩人的18題19首。

盛唐是虛擬邊塞詩的一個顛峰階段。生活在這一時期的詩人們,由於受「開天盛世」或者說「盛唐氣象」的影響所致,當時一些年輕的詩人們,幾乎都產生過欲從軍邊塞建功立業的念頭,但據一部《唐才子傳校箋》與已行世的數十種唐人年譜類著作可知,唐代真正到過邊塞的詩人卻並不多。雖然如此,藉樂府舊題以創作虛擬邊塞詩者,在當時卻形成了一股創作新潮,且參加創作的詩人之多,乃前所未有。據初步統計,這一時期可確證不曾赴邊出塞而又創作過虛擬邊塞詩的詩人,且在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者,其數量也非少許。為便於認識,茲略舉數人:崔國輔(王輝斌《唐代詩人探賾》)、王維(王輝斌《王維新考論》)[4]、李白(王輝斌《李白研究新探》)、李頎(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杜甫(《郭沫若《李杜年表》)、儲光羲(譚優學《唐詩人行年考》)、劉長卿(儲仲君《劉長卿簡表》)。僅就此7人而言,其所創作之虛擬邊塞詩則為:《從軍行》(崔國輔)、《燕支行》、《從軍行》、《隴西行》、《出塞作》、《隴頭吟》、《老將行》(王維)、《塞下曲六首》、《塞上曲》、《從軍行》、又《從軍行》、《軍行》(李白)、《塞下曲》、《古塞下曲》、《古從軍行》、又《塞下曲》(李頎)、《前出塞九首》、《後出塞五首》(杜甫)、《從軍六首》、《代邊將有懷》(劉長卿)。另有高適的《燕歌行》1首,共計21題、詩43首(詩人8位)。這些邊塞詩,其實只是盛唐虛擬邊塞詩中的一個極小部分。單就這些詩人詩作以論,可知盛唐時期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詩人,是都曾創作過數量不等的虛擬邊塞詩的。而值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詩人們還推出了一系列連章體組詩,如李白《塞下曲六首》、杜甫《前出塞九首》、劉長卿《從軍六首》等,從詩體形式的角度言,這些組詩的問世,對於虛擬邊塞詩形式發展的引領,表現領域的拓展,組織體系的建構,都將是極具影響與助益的。還須指出的是,在盛唐詩人中,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創作現象,即曾經赴邊出塞的詩人,除了創作親歷邊塞詩外,也曾創作過虛擬邊塞詩,如上所舉高適《燕歌行》,即為具有代表性的一例。這一實況表明,盛唐詩人之於虛擬邊塞詩的創作,乃是途徑多種、形式多樣的。

據考察,中晚唐時期不曾赴邊出塞而創作了虛擬邊塞詩的詩人,亦為數非少,茲舉其中的8人如次,以供討論。其依序為:戎昱(譚優學《唐詩人行年考續編》)、郞士元、李端、司空曙(皆據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李賀(錢仲聯《李賀年譜會箋》)、姚合、薛逢(皆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張祜[5]。這8人的虛擬邊塞詩則為:《塞下曲六首》、《從軍行》、《塞下曲》、《塞上曲》(戎昱)、《塞下曲》、《聽聞楊業者二首》(郞士元)、《關山月》、《度關山》、《巫山高》、《雨雪曲》(李端)、《塞下曲》、《關山月》(司空曙)、《塞下曲》、《雁門太守行》(李賀)、《從軍詩》、《從軍行》、《塞下曲》(姚合)、《涼州詞》、《狼煙》、《感塞》、又《涼州詞二首》(薛蓬)、《塞下曲》、《塞上曲》、《昭君怨》、《塞下》(張祜)。共25題32首,其中,詩題非樂府舊題者為3題4首,即《聽聞楊業者二首》、《狼煙》、《感塞》。

以上通過對有關材料的爬梳與甄別,從初、盛、中、晚四唐中共選取了19位詩人的64題94首邊塞詩,並且可以確定的是,這些邊塞詩皆為虛擬邊塞詩。如此,則有唐一代虛擬邊塞詩之種種,即皆可藉之以窺其大概,這對於唐詩史的撰寫,應是不無參考價值的。

虛擬邊塞詩作為唐代邊塞詩的品類之一,其雖然與「描寫邊塞自然風光,反映邊塞生活」的主題密切相關,但其重點卻在「虛擬」二字。即就是說,虛擬邊塞詩所描寫、所反映的一切,如戰爭場景、奇異風光、將士生活、軍旅情思等,都是因作者的虛擬所致,但這種虛擬,卻又是建立在邊塞現實生活「實有」的這一基礎上的。這其實是一種藝術的虛擬,其雖然藉有關記載或傳聞而為,且與邊塞的現實生活關係密切,但卻又高於邊塞的現實生活。正因此,「虛擬」即成為了這類邊塞詩表現在藝術方面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請看戎昱《塞下曲六首》其六:

北風雕白草,胡馬日駸駸。夜後戎樓月,秋來邊將心。鐵衣霜露重,戰馬歲年深。自有盧龍塞,煙塵飛至今[6]。

《塞下曲六首》是戎昱著名的一組邊塞詩,由於作者不曾赴邊出塞,故其中之所寫,皆為對唐軍邊塞生活的虛擬。此詩的重點是「邊將心」三字,即詩中所寫之敵情、景物等,都是為寫「邊將心」服務的。詩之開首以「胡馬日駸駸」五字,交待了在「北風雕白草」的秋天,前方軍情之緊急與形勢之嚴竣;繼而,則用「鐵衣霜露重,戰馬歲年深」兩句,突顯了前線「邊將」的愛國情懷:這些「邊將」之所以年復一年戍守於此者,是因為「自有盧龍塞」以來,這裡的戰爭就不曾停止過。而「邊將心」之所思所想,則全由讀者在這些述寫中去領悟、去完成。全詩所寫,無論是「日駸駸」的敵情,抑或為邊寒「霜露重」的秋景,雖然皆為作者的虛擬所致,但其卻無不具有藝術的真實性。所以,僅就這方面而言,虛擬邊塞詩較之其它類邊塞詩是更具描寫的形象性特點的。雖然,親歷類邊塞詩也具有這方面的特點,但其更多的是一種對軍旅生活的記錄,如駱賓王《邊庭落日》、《久戍邊城有懷京邑》、《從軍中行路難》(《駱臨海集箋注》卷四),陳子昂《觀荊玉篇》、《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居延海樹聞鶯同作》(《全唐詩》卷六十三)等,即無不如此。

正是由於「虛擬」是這類邊塞詩的重點所在,因之,其對於邊塞生活、邊塞風光等方面的描寫,自然就具有不受時空限制的特點,即任由作者憑藉某種資料記載與傳聞進行合乎情理的想像與虛構。對此,上舉高適因和「客」之《燕歌行》而成的那首《燕歌行》,即堪稱這方面的一篇佳構。為便於認識,茲將全詩抄錄如下: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斾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筯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不豈顧勛。君不見沙場爭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7]。

全詩之所述所寫,除了「漢將」慘敗的這場戰爭為實有外[8],其餘則皆為作者所虛擬,諸如「天子非常賜顏色」、「胡騎憑陵雜風雨」、「孤城落日斗兵稀」、「力盡關山未解圍」、「少婦城南欲斷腸」等,即無不如是。因為作者不僅沒有參加過這場都山(今河北青龍自治縣西北)之戰,而且也從不曾到過都山一帶,所寫也與賈至的《燕歌行》大不相同(賈詩是從正面對唐軍打了一場勝仗的頌揚,但二者的用韻、有關用語等,則是一致的)。雖然如此,高適此詩之所述所寫,乃皆具藝術的真實性,則自不待言。不獨如此,作者通過對「力盡關山未解圍」等一系列的虛擬,使「漢將」們高度的愛國熱忱與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以及其英勇不屈、戰鬥不止的獻身精神,均得以最大程度之凸顯。凡此一切,都是頗值首肯的。又如王維的《燕支行》一詩:

漢家天將才且雄,來時謁帝有光宮。萬乘親推雙闕下,千官出餞五陵東。誓辭甲第金門裡,身作長城玉寨中。衛霍才堪一騎將,朝廷不數貮師功。趙魏燕韓多勁卒,關西俠少何咆勃。報仇只聞嘗膽,飲酒不曾妨刮骨。畫戟雕戈白日寒,連旗大斾黃塵沒。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麒麟錦帶佩吳鉤,颯杳青驪躍紫騮。拔劍已斷天山臂,歸鞍共飲月支頭。漢兵大呼一當百,虜騎相看哭且愁。教戰須令赴湯火,終知上將先伐謀[9]。

寫的是一位「漢家天將」率領唐軍開赴前線,「赴湯火」而與敵拼殺的故事,但其與《燕歌行》所不同的是,詩里的「漢家天將」是「拔劍已斷天山臂」,而敵方則為「虜騎相看哭且愁」,即敗陣以逃。此則表明,王維的這首《燕支行》,雖然以「漢家天將」為描寫的重點,但詩中卻是對唐軍在燕支山(今甘肅永昌縣西)下打了一場大勝仗的全過程描述。而且,詩中「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漢兵大呼一當百,虜騎相看哭且愁」等之所寫,皆為作者之虛擬所致。《燕歌行》與《燕支行》中的兩場大仗,雖然是一勝一敗,但二者之所述所寫,卻均具場面宏大、情節眾多、人物鮮活等特點,而所有這一切,皆屬作者虛擬的結果,虛擬邊塞詩的魅力之所在,僅此即可窺其一斑。

虛擬邊塞詩表現在藝術方面的另一個特點,是詩人們於各自的詩中塑造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如盧照鄰《結客少年場行》中的那位「長安遊俠」,戎昱《從軍行》中的那位「昔從李都尉」者,郞士元《塞下曲》中的那位「寶刀塞下兒」等,即皆可為例。而上舉《燕支行》中的那位「漢家天將」,就極具人物形象的典型特徵,所以,著眼於這一特點審視,《燕支行》則是堪稱為這方面的一首代表作的。又如《老將行》一詩,對一位「邊塞老將」的種種描寫,則更是將這一特點推向了藝術的極致。全詩為:

少年十五二十歲,步行奪取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須兒。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漢兵奮迅如霹靂,虜將崩騰畏蒺藜。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路傍時賣故侯瓜,門前學種先生柳。蒼茫古木邊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誓令蘇勒出飛泉,不似穎川空使酒。賀蘭出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使節三河募年少,詔書五道出將軍。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願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莫嫌舊日雲中守,尤堪一戰立功勛[10]。

這位「老將」在「少年十五二十歲」時,即加入了戍守邊塞前線的行列,且既曾「一身轉戰三千里」,又曾「一劍曾當百萬師」,即便是被無辜棄用後,其愛國熱情也絲毫未減,以至於晚年在「詔書五道出將軍」的情況下,還「願得燕弓射大將」。正因此,作者即用了較《燕支行》更大的篇幅,對這位「老將」予以了熱情頌揚。而還值注意的是,王維還在《隴頭吟》一詩中,同時塑造出了幾個人物形象,且皆有著栩栩如生之特點。其中,既有「夜上戍樓看太白」的長城少年,又有「夜吹笛」於隴上的徵人,還有「駐馬聽之淚雙流」的關西老將,作者於詩中所著力刻畫的這三個人物形象,分別代表的是長年戍守在邊塞前線的老、中、青三代徵人的不同情懷,則其極具典型意義,也就不言而喻。

虛擬邊塞詩表現在藝術方面的第三個特點,是古體與近體互為關聯,並於古體中融入了諸多有關近體的格律學要素,其典型者如對偶、用韻等。眾所周知,五言律詩是近體詩中最先成熟的一種新詩體,其時則在「四傑」生活的初唐中期之際,並因王勃、駱賓王、杜審言等人的不懈努力而確立,所以,出現於這一時期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在獄詠蟬》(駱賓王)、《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杜審言)、《題大庚嶺北驛》(宋之問)、《雜詩》(沈佺期)等詩,即皆為五言律詩的精品之作。正因此,上所例舉之盧照鄰、楊炯二人的14首虛擬邊塞詩,即皆屬以五言律詩而為的成果。作為一種新興的詩體,近體詩最大的特點,是講究四聲平仄,要求對仗工整,不押重韻鄰韻,注重聲律技巧等,從而使詩歌的語言更具音樂性美,也更便於配樂吟唱。而此,也是盧照鄰等人的虛擬邊塞詩多以近體而為的原因所在。至若以近體之方法進行古體的虛擬邊塞詩之創作者,主要表現在對偶等方面,且於有唐一代比比皆是,如上舉高適《燕歌行》之「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王維《燕支行》之「麒麟錦帶佩吳鉤,颯杳青驪躍紫騮」,《老將行》之「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等,即皆屬融入了近體詩「格律學要素」的產物。類此者,還有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後出塞五首》其四等,茲不具引。

虛擬邊塞詩在初唐的悄然興起,以至於盛、中、晚時期的蔚為壯觀,不僅是唐詩史上值得稱頌的一件大事,而且也為今天的唐詩研究者提供了一些可資參考的依據。以後者言,對唐代詩人的生平研究即為其一。眾所周知,考察詩人的生平,行蹤乃為其重點所在,但有許多詩人的行蹤,特別是赴邊出塞,研究者大都是以其邊塞詩為依據而作了結論的,如王昌齡即屬如此。對於王昌齡的生平考察,譚優學《唐詩人行年考·王昌齡行年考》、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王昌齡事迹考略》、李雲逸《王昌齡詩注·前言》等,都以王昌齡的《塞下曲四首》、《從軍行二首》等詩為依據,認為王昌齡在年輕時曾一度赴邊出塞,其此行不僅「到過玉門關一帶的地方」,而且還「有可能到過李白的出生地碎葉」。按,碎葉之於唐代,據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之《關於李白》的考察,所指者主要有二,即一為焉耆碎葉,一為中亞碎葉,前者在今新疆,後者在今中亞細亞伊塞克湖西北(今哈薩克境內),就王昌齡當時各方面的條件(如語言、經濟、交通等)來說,他是絕不可能到過「李白的出生地碎葉」的。即使如「玉門關一帶」,也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一,王昌齡現所存見的作品,除了這些邊塞詩外,其餘皆無其曾赴邊出塞之所涉;二,與王昌齡同時並具有交遊關係的盛唐詩人,如劉慎虛、孟浩然、張九齡、李白、李頎等人的詩文中,均無王昌齡赴邊出塞的隻字記載;三,現所存見的各種各類有關王昌齡生平的資料,皆不曾記載王昌齡到過邊塞這一行跡。綜此三者,是知王昌齡不曾赴邊出塞。既如是,則《全唐詩·王昌齡》中之《塞下曲四首》、《塞上曲》、《從軍行二首》、《少年行二首》、《胡笳曲》、《從軍行》、《從軍行七首》、《出塞二首》,乃皆為虛擬邊塞詩之屬,即可論斷。而如上所述,虛擬邊塞詩的重點是「虛擬」二字,則其不能作為考察王昌齡行止的依據,也就甚為明白。

在對唐代詩人生平的研究中,情況與王昌齡相類者也並非少許,如王之渙、王翰即為其例。王之渙有著名的《涼州詞二首》,猶以第一首最為著名:「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11]由於詩中「黃河遠上」、「玉門關」等語詞的存在,而有研究者據之以認為王之渙曾赴邊出塞一次。但據靳能《唐故文安郡文安縣太原王府君(之渙)墓志銘並序》(岑仲逸《續貞石證史》)所載,王之渙生前僅「嘗歌從軍,吟出塞」而已,並非真的到過玉門關一帶。所以,王之渙的《涼州詞二首》,是可肯定為一組虛擬邊塞詩的。而王翰的情況,亦屬如此。《全唐詩·王翰》著錄王翰詩一卷,凡14首,屬於邊塞詩者,則有《飲馬長城窟行》、《涼州詞二首》,因之,有研究者即據《涼州詞》二首,認為王翰曾赴邊出塞一次,如譚優學《唐詩人行年考·王翰行年考》即作如此認識。譚《考》在抄引了王翰《涼州詞二首》其二後說:

不用說,此詩人身在涼州(今甘肅武威)之證。翰究以何時客游涼州、或從軍邊塞,已不可考。茲臆定為自今年(指唐中宗神龍二年,是年王翰20歲——引者注)至二十五歲成進士之前,或不至大誤[12]。

而事實上,這首《涼州詞》是不能證實王翰曾「身在涼州」一時的。這是因為,此詩中的「塞外風沙」、「夜聽胡笛」等之所寫,乃皆為作者的想像之辭。合勘《涼州詞》二首,可知一寫詩中主人在長安辭親友遠赴邊塞,一寫這位赴邊者於第二年春在邊塞前線對長安及親友的憶戀,因之,其之不能作為「詩人身在涼州之證」者,也就甚為清楚。而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王翰考》無王翰從軍邊塞之行跡者,又可為之佐證。此則表明,王翰的這兩首《涼州詞》與王之渙的兩首《涼州詞》乃完全一樣,即其皆為詩人「歌從軍,吟出塞」之作,而並非表明其曾有過赴邊出塞之行。所以,王翰的《涼州詞二首》,也是一組虛擬邊塞詩。

虛擬邊塞詩不僅在有唐一代甚為流行,而且於後人也多所影響,如南宋的陸遊就是具有典型性的一例。檢讀《劍南詩稿》卷四、卷十八、卷十九等,其中即收有多首邊塞詩,如《崑崙行》、《賽神曲》、《涼州行》、《焉耆行》、《雪歌》、《塞上曲》、《夜大雪歌》等,其或描繪涼州一帶的自然風光與風土人情,或述寫邊地的一些敵情與戰況,既形象而又生動。請看下面的這首《焉耆行二首》其一:

焉耆山頭暮煙紫,牛羊聲斷行人止。平沙風急卷寒蓬,天似穹廬月如水。大胡太息小胡悲,投鞍為眠且復起。漢家詔用李輕車,萬丈戰雲來壓疊[13]。

詩題中的「焉耆」,據《漢書·西域傳》等之所載,知其又稱烏夷、阿耆尼,古國名(即焉耆國),其址在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縣一帶。此詩前四句是對西域風物的勾勒,後四句為對前線敵情的描寫,綜而觀之,似非親臨其境者而不能為。但據歐小牧《陸遊年譜》可知,綜陸遊一生,其雖曾「四十從戎駐南鄭」,足跡卻只活動於今四川成都一帶,而不曾到過今甘肅蘭州以西,所以,陸遊的這些邊塞詩,皆為虛擬邊塞詩者,即乃無可懷疑。度其原因,存在於《劍南詩稿》中的這些虛擬邊塞詩,顯然是受上舉王維、李白、杜甫等人虛擬邊塞詩的影響所致。這是因為,陸遊在詩歌創作方面之於唐人的師學,主要是以王維、李白等盛唐詩人為其對象的,對此,拙著《宋金元詩通論》第一章《宗唐論》、第二章《變唐論》已有專門考察與論析,讀者自可參看,此不具述。

唐代詩人之於邊塞詩的虛擬,還應影響到清代一些詩人對異域竹枝詞的創作。或者說,清代一些詩人以虛擬的表現形式進行異域竹枝詞之創作者,著眼於淵源的角度以論,應是與唐代的虛擬邊塞詩不無關係的。清代以異域竹枝詞著稱的詩人,主要有尤侗、福慶等人。以尤侗為例,其《海外竹枝詞百首》即為這方面的代表作。這組大型竹枝詞所涉之「海外」國家,依序有今朝鮮、日本、緬甸、泰國、馬來西亞、斯里蘭卡、印度等,在詩中,作者不僅對這些國家的風土人情進行了詳略不一的描寫,而且於其歷史概貎、地理特徵等,也都作了簡要勾勒,但據其自序所言,可知乃皆系據有關資料的記載而為。與尤侗一樣,福慶(清末人)一生也不曾到過今亞歐的一些國家,但其《異域竹枝詞百首》,卻將今阿富汗、俄羅斯等國的民俗風情進行了一一描述,而所有這一切,亦皆系據有關資料而為,對此,附於卷首的自序已說得甚為清楚[14]。

由唐初虛擬邊塞詩的興起,到清末虛擬竹枝詞的問世,表明了「虛擬」作為一種特殊的表現形式,乃是深受歷代詩人所喜愛的,因而才使得中國古代詩歌的世界,更加色彩繽紛,一片燦爛!

注釋:

[1]具體參見拙著《王維新考論》第五章第四節《王維的邊塞詩》,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257—270頁。

[2]具體參見拙著《唐代詩人探賾》第五章第二節《高適<燕歌行>新探》,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244頁。

[3]此據中華書局1980年點校本《盧照鄰集》所列舉。

[4]據王維《出塞作》、《使至塞上》等詩,知其曾「監察塞上」,到過河西一帶,但其《老將行》、《燕支行》、《隴頭吟》等卻並非寫於此行,如《燕支行》題下有「時年二十一」之注者,即可證之。本文此處將王維歸入「不曾赴邊出塞而又創作過虛擬邊塞詩的詩人」之列者,即是就《燕支行》等詩而言,特此說明之。

[5]張祜之於邊塞詩的創作之況,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張祜》未及,譚優學《唐詩人行年考·張祜行年考》、尹占華《張祜詩集校注·張祜系年考》雖有所涉,但卻各不相同。譚考據《題宋州田大夫家樂·耿家歌》(《全唐詩》卷五一一作《聽歌二首》其二)中「十二年前邊塞行」之句與《冬日并州道中寄荊門舍》一詩,以及《旅次岳州呈徐員外》之「終懷函谷泥,定刻燕然石」一聯,認為張祜此行乃「發自太原北行途中」,從軍塞上一次,之後則是經「汾水關」、「平原路」返還。時間在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前。尹考則合勘張祜《所居即事》其五之「南窮海徼北天涯」,《耿家歌》之「十二年前邊塞行」,《塞下曲》之「二十逐嫖姚」,認為張祜在22歲前後曾有過一次「邊塞之游」,並認為,為譚考所據張祜此行從軍北方的《冬日并州道中寄荊門舍》一詩,乃為一首偽作(按尹說是)。如此,則譚考所持之從軍幽燕說(「定刻燕然石」),即無以成立。據《耿家歌》「十二年前邊塞行」之句,可知張祜確曾有過一次邊塞之行,但其方位卻非為北方的幽燕一帶,而是《耿家歌》第四句所言之「西去陽關」(此方向是到西域的)。所以,《耿家歌》之所言,是張祜對其曾「西其陽關」而「邊塞行」的一種「夫子自道」式的紀實。雖然如此,但張祜集中的《塞下曲》、《塞上曲》、《昭君怨》、《塞下》4首邊塞詩,卻又並非為張祜寫於此行。這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這4首詩所表明的時令皆為寒冬,且路程有「萬里」之遙,其為同時之作即可以肯定;二是《塞下曲》之「分兵遠征遼」與《塞下》之「西去受降城」,所標示的方位乃在北方一帶(唐有東、中、西三受降城,其城址均在今內蒙古境內),即其與「西出陽關」的方位毫無關涉。所以,《塞下曲》等4詩之所寫,與《耿家歌》之所寫,並非為一回事。而張祜又不曾兩次出塞,則《塞下曲》等4詩為虛擬邊塞詩者,當可論斷。張祜的這一邊塞詩創作實況,與高適雖曾赴邊卻又創作了《燕歌行》之實況,乃完全相同。正因此,本文此處即將張祜列入了不曾赴邊出塞而創作了虛擬邊塞詩詩人的行列。

[6]戎昱《塞下曲六首》其二,《全唐詩》卷二七○,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006頁。

[7]高適《燕歌行》,孫欽善《高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80—81頁。

[8]這場戰爭為唐代歷史上著名的都山之戰,具體參見過拙著《唐代詩人探賾》第五章第二節《高適<燕歌行>新探》,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244頁。

[9]王維《燕支行》,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版,第95頁。

[10]王維《老將行》,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版,第93頁。

[11]王之渙《涼州詞二首》其一的文本頗為複雜,具體參見拙著《唐代詩人探賾》第五章之《王之渙<涼州詞>討論》一文,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251頁。此處所引王之渙《涼州詞二首》其一,所據為《全唐詩》卷二五三,第2849頁,特此說明。

[12]譚優學《王翰行年考》,《唐詩人行年考》,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頁。

[13]陸遊《焉耆行二首》其一,《陸放翁全集·劍南詩稿》卷十八,中國書店1986年影印本,第314頁。

[14]關於尤侗《海外竹枝詞百首》與福慶《異域竹枝詞百首》之所述所寫,具體參見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七章第二節,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331—350頁。

(本文原載《重慶第二師範學院學報》2018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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