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

若世界真還公平,他的文章應當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愛還是態度,「寵辱不驚」!

——沈從文

明末小品式的文字,閱讀時開窗就能聞見江南的荷香。

——馮唐

他帶給文壇溫暖、快樂和不凡的趣味。

——鐵凝

人物誌·汪曾祺

1920年,正月十五,中國傳統的元宵佳節,汪曾祺出生在一個詩書禮儀之家。

追溯到曾祖汪恆曾是前朝的貢生,祖父汪嘉勛因為文章出色曾中過前朝拔貢,而父親也是讀書人。

祖父汪嘉勛甚是喜歡這個孩子,怕汪曾祺活不長久,替他認了好幾個乾媽,在當地的和尚廟,道士觀里都記了名,也因此得了個很可愛的法號叫「海鰲」。

1923年,年僅3歲的汪曾祺便失去了母親。

生母楊氏肺病加重,汪曾祺跟著父親四處尋醫,但仍然沒有挽回母親的性命。

失去母親,無論是與誰而言都是莫大的悲傷,尤其是對於剛剛三歲的孩子而言,更是殘忍。

回憶起這段往事,先生沒有敘述求醫路上的旅途勞頓對於一個孩子的辛苦,也沒有敘述父親的過早離世對於自己的負面影響,只是用淡淡的口吻寫到:

「另外我還記得父親雇一隻船陪著她去淮城去就醫,我是隨船去的。還記得小船中途停泊時,父親在船頭釣魚,我記得船艙里掛了好多大頭菜。我一直記得大頭菜的氣味。」

先生沒有忘記母親,就像一直銘記在心裡的大頭菜的氣味。

汪曾祺先生筆下的童年是非常美好的,他有一個絕頂聰明的父親:

他會畫畫、會刻圖章、會擺弄各種樂器......他會養蟋蟀、養金鈴子、養花種草,他會帶著孩子放風箏。

父親也總是把汪曾祺當朋友一樣看待:

他會配合著兒子汪曾祺唱京戲,喝酒時給兒子也倒上一杯,抽煙時也給他分上一支,而且總是先給他點火,汪曾祺在十七歲初戀時寫情書,父親還會在一邊出謀劃策。

並且在生母去世之後,父親會帶著他睡覺,他因此會半夜醒來一直笑。

1925年,父親汪菊生娶了任氏為妻。

汪曾祺很同情繼母。他會因為任氏的嫁妝少,懷疑繼母出門前在家不受鍾愛,也會因為冬天歸寧省親是只穿灰鼠的皮襖,怕她冷,可憐他的繼母,愛她。

▲汪曾祺與未婚妻師松卿合影

1939年,因為仰慕沈從文(時任西南聯大國文系副教授),汪曾祺報考了西南聯大中文系並順利地被錄取。

彼時的中國,大部分領土淪陷,國情危在旦夕。

西南聯大雖然在雲南昆明,但也免不了遭受著戰爭的威脅,遭受著炮火的攻擊。

正所謂偌大的中國,已容不下一張安靜讀書的書桌。

汪曾祺所在的西南聯大也是如此,要時刻防備著敵人的空襲,準備「跑警報」。

但先生筆下沒有紛亂,沒有緊張,沒有血肉橫飛,甚至沒有一絲絲的緊張和惶恐,有的只是悠閑、自在和淡然:

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空襲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待他等的女同學來了——

「嗨!」

於是欣然並肩走出新校舍的後門。

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

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

女同學樂於有人伺侯,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

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

從這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

當然,有戀愛,就有三角,有失戀。

跑警報的「對兒」並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對兒」就要重新組合。

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據我所知,就有兩人。

一個是女同學,姓羅。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

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論語》中曾記載:孔子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汪曾祺筆下的西南聯大的師生,才華橫溢,在戰亂的年代裡,極具個性,有點固執,有點迂腐,有點天真,有點浪漫,率性而為,有著自古文人的風骨與氣度。

是戰爭,當然會有硝煙瀰漫,會有人仰馬翻,會有人死離別會有驚慌失措。

但汪曾祺留在心中的是斜陽古道上唱著呈貢調子的馬鍋頭,是馬鍋頭鞋幫上的繡花,是「一擊鐵片,丁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的「丁丁糖」,是「個大皮薄仁飽」的松子,是有著古風的碑文,是「松樹上面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

這種「不在乎」的精神恰恰是中國文化傳承多年「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精神內涵。

無論情勢多麼緊急,汪曾祺的內心像極了無數的仁人志士,都是平靜而從容、強大而美好的,是侵略者不可戰勝的。

▲西南聯大中文系全體師生在教室前合影

1944年,剛剛畢業的汪曾祺,本想著像自己的老師一樣,憑藉著手中一支筆,在文壇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番天地,但求職屢屢受挫。

向家裡連寫了多封求助信,但也都「燭照清瑩,如月如壁了」,而那些和睦善良的熟人和朋友也都以愛莫能助拒絕了他。

此時的他住在了一間不到五平方米的小屋子裡,屋子裡只有一張三屜桌,一個方凳,牆角堆了一床破棉絮,幾本舊書,可謂家徒四壁。

汪曾祺白天在桌上寫文章,晚上裹一床舊棉絮,連鋪帶蓋地蜷縮在三屜桌上。

還要時不時忍受飢餓帶來的痛苦。

但在回憶中,汪曾祺的昆明這段日子卻變得有滋有味:

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東月樓的醬雞腿,映時春的油淋雞、雪花蛋;

清清純純的汽鍋雞,恰到好處的過橋米線,小西門馬家牛肉館,護國路白湯羊肉,奎光閣面點,玉溪街蒸菜;

以及各式各色的點心和小吃:火腿月餅,破酥包子,玉米粑粑,洋芋粑粑,摩登粑粑;

昆明有特色的水果也是如數家珍,寶珠梨、宜良石榴,火炭梅,糖炒栗子......

每一樣,汪曾祺都寫的頭頭是道,彷彿昆明是一位老饕的尋味之旅,泡著茶,嘗百味,談人生,全然沒有潦倒困頓的模樣。

1946年,全面內戰爆發,身處昆明的汪曾祺,因為恩師聞一多先生被刺殺,被迫離開,周轉多地,在鎮江和正在避難的家人相見。

因為謀求工作的緣故,父親汪菊生帶他拜見了當時紅極一時的小姑爹崔錫麟。

結果這位國民黨的高官當面斥責了汪曾祺,說大家子弟不應該跟在朱自清、聞一多後面搞什麼政治,而應當繼承祖業、興旺家業。

汪曾祺憤懣不平,之後再也沒有登門。

而後,滯留上海多日,尋找工作無果。

一時間,畢業之後的鬱悶之情籠罩著汪曾祺,一度想到了自殺。

彼時,恩師沈從文把汪曾祺從死亡的深淵拉了出來,他在信中用嚴厲的語氣告誡汪曾祺:「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麼!」

「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麼!」

這幾乎成了汪曾祺之後一生的信念。

▲汪曾祺與沈從文

1957年,全國性的整風運動(主要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也不可避免的波及到了汪曾祺。

在單位領導的再三勸說和命令下,汪曾祺寫了一篇《惶惑》謹慎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我願意是個瘋子,可以不感覺自己的痛苦... ...我愛我的國家,並且也愛黨,否則,我就會做到樹下去抽煙,去看天上的白雲。」

但就這樣一份謹小慎微的報告還是給汪曾祺帶來了嚴重的後果——

1958年夏天,汪曾祺正常上班,因為系統內「右派」指標不夠,汪曾祺「補課」成為右派。

鬥爭來勢洶洶,大字報貼滿了單位過道,理由是那篇《惶惑》借提意見為由藉機攻擊黨和領導。

沒有任何申辯的機會,汪曾祺被劃入了「右派」,批判會一開再開。

「我規規矩矩地聽著,記錄下這些發言,這些發言我已經完全都忘了,便是當時也沒有記住,因為我覺得這好像不是說的我,是說的另外一個別的人,或者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假設的、虛空的對象。」

日後回想起來,汪曾祺還是會忍不住哭出聲來。

當天下午他曾想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我的事情自己負責,與黨無關」。

「後來又有一點後怕,我認為這樣的做法還是和黨抗拒。」

汪曾祺之所以後怕不是沒有理由,且不說被劃成右派會遭受到的精神上的迫害,還可能會遭受無法預料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

若干年後,他曾模模糊糊提到自己參加土改下鄉的一件事情——

村裡一個地主在工作組進村後害怕鬥爭自殺了。

「那方式很特別,使用一根扎腿的腿帶,拴在竹床的欄杆上,勒住脖子,躺著,死了。」

汪曾祺對這件事毫無經驗,工作組的另一個曾經組織過游擊隊的和尚卻「十分老練」地左右開弓打了地主兩個大嘴巴,說:

「埋了」。

▲《沙家浜》演員合影

1958年,在下放之前,汪曾祺先在十三陵從事勞動強度巨大的修水庫工作;

之後又在西山八大處為出口大蔥裝箱;

而後有趣了西山刨坑種樹;

後來便被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從事起豬圈、刨凍糞的臟活重活。

老汪幹活不藏奸,跟群眾關係好。

而且,他還是個文藝骨幹,能寫能畫還會唱。

總之,「人性不錯」。

下放一年多,所領導就宣布摘掉了他的右派帽子。

考慮到才下放一年,時間太短,就留在農科所協助工作。

主要任務是在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畫「馬鈴薯圖譜」。老汪自己說:

這段生涯自由而愉快,沒有領導,不用開會,每天自我管理,開花的時候畫花,結實的時候畫實,每天到田裡掐一把花來對著描畫,「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

畫完馬鈴薯,薯塊就再無用處,於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這份差事相當不壞了——想想那是什麼年份啊?1961年。

正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現實農場的生活絕沒有他可以和兒子汪朗用拼音寫信那般快樂,個中甘苦,怕是只有自己知曉,隨遇而安也只是當時最好的選擇而已。

其實當時的社會生態從以農場生活為背景的《黃油烙餅》就可見一斑——

裡面的兒童蕭勝,在奶奶死後被父親接到張家口之外的馬鈴薯研究站,雖然挨餓,總還有馬鈴薯和紅高粱餅子吃。

終於有一天,蕭勝吃上了奶奶生前捨不得吃的黃油烙餅,兒童一下子醒悟了:奶奶是餓死的。

1966年,文革剛開始,汪曾祺便是第一批被揪出來的。

作為北京京劇院里的「黑爪牙」、「小鄧拓」,連同馬連良、趙燕俠、袁世海等大師級的「反動權威」、「戲霸」一起,被押上街頭遊街示眾。

之後關押進了「牛棚」,進行勞動改造,交代自己「老右派」的問題。

因緣巧合,被江青賞識,因為樣板戲《沙家浜》的出色改編,成為了江青的「御用文人」。

一般人看來汪曾祺是難得的幸運者,畢竟相較於大多數的文人,他依然可以創作,依然可以快意的活著。

但就像老汪說:在「控制使用」的壓力下搞創作,那滋味可想而知。

這又不是可以和他人訴說的清楚的,也不是他人可以明白的。

1978年,因為「十年文革時期」受到江青的重用,汪曾祺成為了得「說清楚」對象,被中央成立的專案組重點審查,被迫寫了十七萬字的檢查材料,遭受著社會各界的非議和壓力,這無疑對老汪而言又是一場殘酷的批判。

1979年,汪曾祺終獲平反。有人問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汪老回答:隨遇而安。

▲工作中的汪曾祺

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壇傷痕文學、朦朧詩派流行正盛。

汪曾祺《受戒》一文清新脫俗,一鳴驚人。

自此一個恬淡脫俗的汪曾祺形象伴隨著他筆下靜謐美好的江南水鄉,清新淡然的日常生活,像糖衣炮彈一樣呈現在了讀者的面前。

先生晚年的文章避重就輕,期間不可謂不蘊藏著大智慧。

恰似新中國一樣,歷經百年的動蕩和波折,慢慢走上平穩。

這個國家在過去的時間裡遭受了太多的苦難,也或多多少地積攢了些許的戾氣,已經經不起更多的往傷口撒鹽的事情,這個國家應該向前看。

而先生實現了用一隻筆,跨過困難,走過艱險,於創傷中發現美,溫暖著曾受傷的心靈。

真可謂「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先生出生民國時期,一生經歷過各種動亂,幼年喪母,讀書之時又逢國家動亂,畢業後也一度求職碰壁,想到過自殺,建國之後,又被錯劃入右派,遭受多次批鬥。

於先生而言,他不可能不懂時代的殘酷,但卻用溫暖的筆法描述著自己的記憶:

家境殷實,自小衣食無憂,父母疼愛,長大後也算的上一番風順,品美食,走四方,好不愜意。畢竟環境不可以選擇,但快樂向上的心境確是自己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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