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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暗香浮動

落霞孤鶩,秋水長天。每至秋日黃昏,總會想起唐人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所寫之句。那般情境,一晃已過千年,卻是映在畫中,不曾為誰而有半分刪改。斜陽脈脈,染柳煙濃,記憶中的黃昏,雖也明凈蒼茫,但終究帶著美麗的感傷,無言的惆悵。

悠悠滄海,三十年,不過是歲月洪荒里的一粒塵沙,微不足道。於我,則過盡半世芳華,青春不再。我亦曾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小女孩,隨同光陰徙轉,成了今朝模樣。多少個日落黃昏,就那麼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可昨日煙火,在過往深處,總是明滅難消。

幼時單純,不懂人間清愁,更不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悲涼。安於江南某個小村落,山深路遙,與繁鬧的外界,無多往來。黃昏里最常見的一幕,則是流水炊煙,倦鳥投林,農人歸家。

小舟系在池塘邊的柳樹下,父兄採挖的蓮藕在池水裡清洗後,鮮嫩白凈。而我和姐姐細緻地挑揀剛打撈的菱角,給母親備好今晚的美食。落日熔金,染醉了半片天空,雲霞疊浪,瑰麗似錦,恍若山風打翻了顏料,美得驚心。

轉過那片翠綠的小竹林,就可以看到黛瓦青牆。簡陋的廚房裡,母親燒著柴火,炒上幾道自家種的小菜。斜陽灑在灶台上,陶罐里的作料,也好似染了色彩。暮色四合,煤油燈下,剝開煮熟的菱角,雪白如玉,香糯可口。最後一點餘暉,在庭院的天井裡,漸漸斂去。

後來在書本里讀到南朝梁江淹寫的《采菱曲》。「秋日心容與,涉水望碧蓮。紫菱亦可采,試以緩愁年。」方覺那些蘭舟獨上,卷衣采菱的日子,如夢似幻,美麗至極。而我亦隨著無數個日落黃昏,從青澀的小女孩,長成了綽約風姿的妙齡女子,為解心中愁緒,劃著蘭槳,唱起了采菱的歌。年長我幾歲的姐姐,則早早地離開鄉村,去了充滿幻想的遙遠都市。

那時黃昏,果真多了另一種意味。我愛上了宋詞,戀上了戲曲,也與多愁和善感成了知交。晚霞日落,不再只是純粹的美麗。讀罷趙令畤「斷送一生憔悴,只銷幾個黃昏」,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蒼涼。獨坐於老舊的木樓上,遠眺斜陽,似要將秋水望穿,卻不知,遠方的歸人是誰,又到底在哪裡。

樓下的戲台,已是鑼鼓喧天。雖是偏遠鄉間,若遇民俗時令,或節慶之日,則會請來戲班,熱鬧地唱上幾天大戲。村人們踏著晚霞歸來,洗去一日勞作的塵土,穿戴潔凈的衣褲,早早坐於台下,等待一場戲的開幕。老友相聚,或帶幾壺陳年老酒,或泡幾盞新摘的野茶,沉醉在生旦圓潤婉轉的唱腔里,忘記春秋,不知古今。

「只見遠樹寒鴉,岸草汀沙,滿目黃花,幾縷殘霞。快先把雲帆高掛,月明直下,便東風刮,莫消停,疾進發。」卧病在床的倩女,為追隨王文舉,魂魄離體,不懼萬水千山,同他赴京。而台下的我,早已被那凄美的唱詞,感動得淚流滿面。竟忘了,這只是戲曲家,編排的一齣戲,是自己過於當真,入戲太深,無法輕易走出來。

秋日心容與,

涉水望碧蓮。

紫菱亦可采,

試以緩愁年。

終於有一天,我背上行囊,為了所謂的前程,在日落斜陽下,離開故里。穿過煙雨巷,告別折柳亭,深知以往和草木山水為鄰的歲月,已是前生。若生於古代,我亦不過是一個平凡的閨閣女子,守著柴門裡的朱簾小窗,看幾場花事,有幸讀幾闋小山詞。或在戲文里,找到了夢的依託,偶爾扮一回青衣,唱幾齣折子戲。

而後,聽命於父母的安排,嫁給村裡的某個少年。那種生死契闊,與子成說的愛情,或許不會有,卻也可以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以後的日子,平凡生養,相夫教子,伴隨晨昏日落,慢慢老去。

世事無定,曾經渴望遠走他鄉,遍賞世間風景,最終被賦予了飄萍的命運。這一切,像是歲月對我的懲罰,到如今,依舊不依不饒。生活最初給了許多人美麗的想像,時間久了,方知人生無處不紅塵。當年的膚淺,被今時的深沉所取代,不必千帆過盡,已解百態人情。

這時黃昏,更添幾番人世況味。或遇斜陽映畫,煙雨敲窗,心中必是感慨萬千,無所適從。久而久之,黃昏成了一種病,在許多個不經意的時候,不約而至,如影相隨。無論是否安家落戶,衣食無憂,終覺只是天地間一個過客,少了幼時鄉村那般不與世爭的安然。

黃昏給天涯旅人帶來太多的感傷,因為我們都需要一個安放心靈的歸宿。那些圍爐煮酒,雨夜談心的閑情日子,早已鎖進了舊庭深院,不復再來。我開始懼怕黃昏,它總是帶給我一種遺世的孤獨和寥落。彷彿在提醒,我的青春,已然漸行漸遠。

如若心有歸依,又何懼風霜相催,豈不知,坐斷黃昏,可換來月夜長寧。我心浮沉,沒有陶潛採菊東籬,終老南山的悠然閑逸,總在暮色時分,感嘆人生風塵無主。時光無情,縱算我誠心悔過,亦不能返回鄉間,泛舟采菱。更不能在村落里,覓得一個簡約男子,與他攜手日落,共度流年。

此刻秋雨黃昏,寒蟬驚夢,內心百轉千回,皆因多年漂泊所至。黃昏本無罪,是世人太過情多,將回憶當作遠行的資本。卸下白日粉塵,一切故事行將落幕。告別今日,那未知的明天,何曾遙遠。

想起《紅樓夢》里,林黛玉曾在一個秋窗風雨夜,填寫一闋《秋窗風雨夕》。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憑藉文字,不知捱過多少個凄清黃昏。她寄人籬下的命運,註定了一生的悲劇。偏生曹雪芹,那般狠心,給了她嗽疾。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黛玉必犯此病,她的黃昏,以及長夜,在葯香中度過,最終還是魂斷瀟湘館,情絕大觀園。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座無法捨棄的城池,我的城,在兒時的故土。那裡的一石一木,一磚一瓦,都有記憶,蘊含情感。而黃昏,竟成了時光夢裡的歸宿。彷彿它所在之處,應該溫暖寧靜,再不必流離失所。

短暫黃昏,亦只是一段註定消逝的風景,每一天,皆不可替代,都值得珍惜。晚風多情,彈一曲《禪茶一味》,拂去日落的悵惘。我本愛明月清風,又何須為誰更改心情。

雖如此,終難忘鄉村小樓,秋景斜陽。依稀聽見,那古老的戲台上,有舞著水袖的戲子唱道:「風定也,落日搖帆映綠蒲,白雲秋窣鳴簫鼓,何處菱歌,喚起江湖?」

江湖變幻風雲,卻不改初顏,而我們在時光的浩海中,滄桑老去。我盼著那一天,到了黃昏之齡,可以重回故里,在煙柳霞光下,泛舟采菱。不知道,那深深庭院里,還有誰為我點亮一盞煤油燈,誰與我共飲一壺陳年佳釀。

雲橫雁字,斜陽古道。何處菱歌,喚起江湖?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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