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愛犬的天堂
狗公墓也和人的墓地一樣寧靜。靜得像教堂,肅穆而安祥。墳墓的樣式很少重複,有的是古典式樣,有的很有現代味,有的是自然主義的做法,用石頭砌一座狗兒生前居住的那種小屋。墓碑上邊刻著狗的名字,生卒年月,銘文,甚至還記載著墓中的狗一生不凡的業績。比如一個墓碑上說「墓主人」曾經得過「七個冠軍」。還有一個墓碑上寫著「這隻狗救活了四十個人,但它卻被第四十一個人殺死了」。雖然我們不知道這隻狗的故事,卻叫我們感受到一個英雄的悲劇。讓我們覺得這狗的墓地決非只是埋葬一些寵物那麼簡單。 不少墳墓還有精美的雕像,或是天使,或是盛開的花朵,或是「墓主人」的形象。有的是一個可愛的頭,有的是奔跑時的英姿。遠看很像一座狗的雕塑博物館。它與人的墓地的不同,便是每個墓碑前都修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的檯子,大理石的顏色不同,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絳紅色的;上邊放了各式各樣的陶瓷的小狗、小貓、小車、小傢具、小娃娃、小罐頭、小枕頭等等,這是狗的主人們來掃墓時擺上去的。人們對待這些可憐的狗,就像對待自己早夭的孩子一樣,以此留下他們深摯的懷念。 細細地看,就會看出每件陶瓷小品都是精心挑選的,都很精緻和可愛;有的墓前擺了很多,多達十幾種,但都擺放得錯落有致,像一個個陳設著藝術品的美麗的小桌。這之間,有時還有彩繪的瓷盤和瓷片,印著一幀墓中小狗的照片,或者生前與它主人的合影。可是,往日的歡樂現在都埋葬在這沉默大地的下邊了。 剛走進阿斯尼埃爾時,我看到一個胖胖的老年婦女由一個男孩子陪同走出來。一老一少的眼睛和鼻子都通紅。顯然他們剛剛掃完墓正要離去,神情帶著十分的傷痛。後來在墓地里,我還看到一對來掃墓的年輕的夫妻。女子抱著一大束艷麗的鮮花,男子提著兩大塑料袋的供品。一望即知他們與死去的愛犬深如大海般的情誼。他們先把大理石檯子上的擺飾挪開,用毛刷和抹布打掃和清洗乾淨,然後從包里把新買來的陶瓷一件件拿出來重新布置,細心擺好,再用鮮花把這一些襯托起來。那男子蹲在那裡,一手扶著墓碑;那女子則站在他身邊,雙手抱在胸前,默然而立,似在祈禱,垂下來的長裙一動不動,靜穆中分明有一種很深切的哀傷。我看到墓碑上的他們愛犬去世的時間為1995年。一隻小狗死去五年,他們依舊悲痛如初。人與狗的情誼原來也可以同人與人一樣深刻么?
旁觀別人的痛苦是不禮貌的。故而我走開,與妻子去看墓碑上的碑文。我愛讀碑文,碑文往往是人用一生寫的,或是寫人一生的。碑文更多是哲理。然而這狗墓地的碑文卻一律是情感的渲瀉,是人對狗單方面的傾訴。比如: 「自從你離開我,我沒有一天眼睛裡沒有淚水。」 「你曾經把我從孤獨中救了出來,現在我怎麼救你?」 「咱們的家依然有你的位置,儘管你自己躺在這裡。」 「回來吧,我的朋友,哪怕只是一天!」 在一棵老樹下,有一座黑色的墓碑,上邊寫著被埋葬者的生卒時間為1914—1929。這隻狗的主人署名為L·A。他寫道: 「想到我曾經打過你,我更加痛苦!」 看到這句話,我被感動了。並由此知道狗在巴黎人生活中深層的位置。狗絕對不是他們看家護院的打手,不是玩物,也不是我前邊說過的——寵物,而是人們不可缺少的心靈的夥伴。 在狗與人互為夥伴的巴黎生活中,天天會演出多少美好的故事來? 那麼,這裡埋著巴黎人的什麼呢?是破碎的心靈還是殘缺的人生? 阿斯尼埃爾的長眠者,不只有狗,還有貓、雞、鳥、馬。據說很早的時候還埋葬過一隻大象。埋葬的意義便是紀念。對於巴黎人來說,這種紀念夥伴的方式由來已久。這墓地實際上是巴黎的古老的墓地之一,其歷史至少一百五十年以上。現在墓地里還有一些百年老墓。狗的墓地與人的墓地最大的不同,是人有家族的血緣,可以代代相傳,香火不斷,墳墓可以不斷地重修;但人與狗的緣分只是一生一世,很難延續到下一代。故此,阿斯尼埃爾所有的古墓都是坍塌一片。但這些傾圯的古墓仍是一片人間遺落而不滅的情感。
掃墓的人,常常會把狗愛吃的食物帶來。這便招來城市中一些迷失的貓,來到這裡覓食。當地政府便在墓地的一角為這些無家可歸的貓蓋了一間房子。動物保護組織派來了一些人,在屋子裡放了許多小木屋、木桶、草籃,鋪上鬆軟的被褥,供給貓兒們睡覺。每天還有人來送貓食。這些貓便有吃有喝,不怕風雨。他們個個都肥肥胖胖,皮毛油亮。阿斯尼埃爾成了他們的樂園和天堂。 由於這墓地也埋葬貓,也有貓的墓碑和貓的雕塑。有時墓碑上端趴著一隻白貓。你過去逗它,它不動,原是一個石雕。有時以為是雕像,你站過去想與它合影留念,它卻忽然跳下來跑了。 這情景有些奇幻。世上哪裡還有這種美妙的幻境? 回到我們的駐地,我給那位「巴黎通」蔡先生打個電話。他問我感受如何。我說:「我現在對街上狗屎有些寬容了。」 他說:「那好。寬容了狗屎,你會對巴黎的印象更好一些。」(本文刊於2001年11月5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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