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學
2012-09-22 21:59:24 來自: 夫子 (有體國經野之心而後可以登山臨水) 經學歷史的評論
4 近日學習愈發的意識到引導的重要性,讀一本書有導論,治一門學亦有其引導學者入境之書目,切不可憑一己拙見埋頭書中。而要旨則在尋得一本真正將金針度人之書,而非僅「綉出鴛鴦從君看」,讓你徒發嘆羨之情,到頭來一頭霧水。而學界險惡,誰又肯將積年所得之靈犀之處輕易點與你,因此學者大都喜歡拈花微笑故弄玄虛,你要不明白,還落得個慧根不夠,如此恍恍惚惚,無疑浪費光陰。 另一所得則在於,歷史學之教學,必定不是歷史事件的串聯,而是心中已經有一個價值判斷,史學之所以被列為乙部之學,定有其道理。漸漸感覺唯有立足吾國自春秋以降之西漢漢儒精神,依照這個脈絡貫通於事件中間,才能將歷史大義講出,才不致使得史學淪為史料,此大抵也是今文學者治春秋法,微言大義,自然心中有一理路,任何歷史事件即是圍繞此理路運轉得以闡釋,因此,治經應為學者第一要務。史學有兩頭,另一頭則是史料運用,或曰文獻訓詁學,這亦固然重要,然而不應混淆於前者,尤其是將來授人以學,切不可執著史料細節之賣弄,作「綉出鴛鴦」之事。 《三國志》里董昭上疏提到末流之弊端:「竊見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遊為業。國士不以孝弟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游利為先。」可見,末流之際所顯現的徵兆是同樣的。 如今,國人正是如此,當政者已不去提倡經典的閱讀。背誦指定文本,即能獲得分數、獲得學歷、獲得體制內的承認。這無疑是一種迫害,而迫害者終僅將所遭受的境遇歸咎於其自身的過失。最終其或者進行「趨勢游利」融入體制之內,喪失思考能力。或者只能採取極端行為對社會進行報復,報復的對象可以是種種符號,抑或是同樣無意識麻木的民眾。 而在極權體制之內,行為受到抑制。因此,其途徑僅剩下了「不復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遊為業」,抑或寄託於種種不可知事物之上希求解脫,如無目的的所謂「挑戰極限」的遊行、對偶像與神靈體驗式的崇拜、佛道之淫祠化。而最終則促發群體性瘋狂,群體性瘋狂的三種結構性要素即是:似是而非的觀念信仰,恐懼與暴戾的社會心態,以及超越法治的非常政治機制。這些要素一直潛伏在歷史的暗流之中,至今仍然驅之不散。因此,文革和「保釣砸車」其內涵是一致的,就是喪失思考力的後果。 湯因比講「國家是裝在部落主義舊瓶中的新酒」。而「愛國」恰恰給這群人提供了一個不讀書當暴民的遮蔽物。 青年的任務在傳承國家的文化,不是隨著世間的喧囂起伏而隨波逐流。當年抗戰,北京高校以人力負笈運書至昆明,成立西南聯合大學,要的就是保存一國之學統。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有言:「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一個朝代之興衰,這是可以預見的,不足為奇,而一個國家的文化,典章,制度,禮儀的衰亡,如果沒有繼承,這則是民族之痛,這便是亡天下。越是喧囂,越是看能不能靜下心來苦守書齋,讀書是最難的,當暴民去空口吶喊是最易的。現在的大學生本無書可讀,有的只是技術的學問,知識的學問,而沒有心性的學問,精神的學問,因此本已如喪失靈魂的行屍走肉一般,如今,不振蕩其心靈,相反卻以種種空洞的口號教導使其淪為民族主義的犧牲品,這無疑是政府之過失。 而顯然,如今這一切不可逆轉。文革顯然還會再來。 喪失思考力才是國家衰亡的根本。 最近在讀《經學歷史》,隨書所得即是經學之變遷,這是一部講經學的書,然而若是存有著中國史的理路,則會發現學問的盛衰其實與國運是同體的。該書成書的同年,清政府宣布廢除科舉制,經學至此退出政治舞台,這使得《經學歷史》對於經學史的敘述成了經學壽終正寢的輓歌。在經學由中心走向邊緣化的過程中,對經學史的研究逐漸走向學術化的道路。然而經學終歸不是學術,而是治世之道,對經典的拋棄,終歸會使我們自身淪為軀殼。 書中尤以周予同所加註為最好。此書先生已於一年前相告,然機緣未到,只覺冗繁一直未翻,近日似乎時機成熟,數日便一氣翻完,頗有收穫。先前已讀過梁任公之《古書真偽及其年代》一書,只覺滿篇皆疑,無經不疑。如今讀皮氏之書,則貫通而知其淵藪。若有後學者,可先讀皮氏,再讀梁氏,必能多有斬獲。故現將皮氏書札記如下: 善化皮錫瑞雖作此書度人,然其本人力主今學,唯一所失則在於全書多詆古學,且以為孔教救國、六經致用、讖緯足征,學術內部尚可言,然若推及一切事物則未免荒謬。如上古天子之事有三,一曰感生、二曰受命、三曰封禪,今文學者以孔子為素王,故杜撰孔子感、受、封三事以誣世,實在可笑。 經學分三大派:西漢金文學、東漢古文學、宋學。其實對於經學分類頗多,然吾以師伏先生所分為允當。 西漢金文學盛行時段為西漢一代,至古文家出,多加排擠,鄭學出而漢學衰、王肅出而鄭學亦衰,至兵燹遂盡,直至清代中末時期曾復興,所謂常州學派、公羊學派即是西漢後裔。 東漢古文學起初因學者覬覦今文十四家官方地位而造偽古文書而起,因有文本,因此亦有相對應解經法及思想之構建,而後儼然成為一派別。東漢興,鄭玄、王肅雖混淆家法,亦偏袒之。六朝南北學、隋唐義疏派起,亦延續東漢古文派。後慶曆宋學行,遂消寂。至顧炎武提「舍經學無理學」復興古文學,清代三百年遂為古文時代,惠棟之吳派與戴震之皖派分立天下。 宋學其實在唐經師啖助、陸淳已開端緒,北宋慶曆後,經學之懷疑派崛起使得古文衰。宋學中也可分三:陸九淵之演繹;朱子之歸納;葉適、陳傅良之批判。元明以來因朝廷提倡,朱學遂為正統,而陸派王陽明亦以非主流形態發展陸九淵哲學,然明代末期,姚江學派流於虛妄,故消亡,清古文復興。 簡單而言: 今文以孔子為政治家,主微言大義,六經為致治之說,流弊為狂妄。 古文以孔子為史學家,主名物訓詁,六經為史料之作,流弊為繁瑣。 宋學以孔子為哲學家,主心性理氣,六經為載道工具,流弊為空妄。 經學開闢時代 按今文經學的理路,經學起源自然是孔子,孔子之前,未有「經」之稱呼。「六經」文本雖有,然未經孔子手訂,如《易》者,有卦而無辭,則僅為卜筮之用。《春秋》者,僅如晉乘、楚檮杌,為記事之書。《詩》本三千首,《書》本三千二百四十篇,未經刪定,則未必每篇皆有義可為法戒。《禮》者,則多散亂瑣碎。至孔子出,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而六經始被賦予靈魂。今文者以為「後之為人君者,必尊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國」、「循者則治,違者則亂」。自漢武帝聽董仲舒言則「朝廷議禮、議政、無不引經,公卿大夫士吏,無不通一藝以上」。 然而,漢以後古文學盛,其尊孔子,僅奉以虛名,其崇經學,僅視以故事,而不實行其學以治世。以為孔子所作之《易》僅十翼,且陳摶又雜以道家圖書,易義始大亂。將《詩》、《書》僅作為《昭明文選》一般看待,至於朱熹三傳弟子王柏更恣意質疑、刪改,《詩》《書》遂大亂。以《春秋》為周公所做,則孔子之於《春秋》僅如《漢書》之於《史記》,僅抄錄增損而已,至宋王荊公更以之為「斷爛朝報」,《春秋》遂廢。對六經文本橫加質疑,孔教不尊者,非自文革,其由來久矣。 以詩書禮樂授士之事,孔子之前諸國已略有。禮記王制中已有言「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而《易》雖用於卜筮,其精微義理非初學者可語,《春秋》雖公其記載,而策書亦非民庶所盡窺。因此孔子之前,諸國之教未必六者皆有。故自孔子刪定筆削後,六經方傳習滋廣。因此,若孔子之前已有卦辭、爻辭,則早已應傳授天下也。而《詩經》關雎為首,乃是因「周漸將衰,康王晏起,畢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關雎,德不雙侶。」關雎以樂而不淫,愛而不失儀也諷刺時政康王晏起,此更見刪詩書之時代當於孔子之時。 孔子出,以六經教人始廣行於世,故有言:「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所謂「經」者,即是孔子刪定之時,以其道可常行,正名為經。後世西漢哀平間,有相對六經之「六緯」傳世,是不知「經」之義也。 既有六經,何故孝經亦稱為經?此因孔子有言「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故《漢志》言「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舉大者言,故曰孝經。」鄭注孝經序言「孝為百行之首,經者,不易之稱。」按碑誌知,蓋以詩、書、易、禮為孔子所修,春秋、孝經乃為孔子所作也。而鄭玄《六藝論》則更言「孔子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後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以總會之。」足見孝經之地位。 先前讀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其敘先秦諸子淵源則以其皆為應對周文疲敝而發,而孔子之所以刪定六經,亦可知即是因周室衰微,禮樂廢而詩書缺,故自肩負起重建禮樂之任務。而夏、商去孔子已久,禮不足征,故依於周文。刪定之後,孔子復以詩、書、禮、樂教弟子三千,以六經教弟子七十二。 六經之中,《春秋》之大義為孔子政治思想所發,「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然而,正如程子所說:「後世以史視春秋,謂褒善貶惡而已。至於經世之大法,則不知也。」春秋大義豈是一簡單褒貶也!至於《左傳》者,純以史學訓詁之角度解經,經義大失。 春秋大義,為三科九旨,三科者,異內外、存三統、張三世。異內外者,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其義在「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存三統者,即新王受天命後對先王之禮儀進行損益,然而隨天命轉移,新王也會變為先王。而新起之王必以前三王之禮為基礎進行損益,如果不存三統,則後起之王無三王之禮可參考,先王之道,傳承亦難。張三世即據亂世、生平世、太平世為人類社會的三個狀態,漸進而至太平。 經學流傳時代 孔子之後,儒學分立,韓非子有儒分為八之議。陶潛則更詳,有「顏氏傳《詩》,為諷諫之儒;孟氏傳《書》,為疏通致遠之儒;漆雕氏傳《禮》,為恭儉莊敬之儒;仲良氏傳《樂》,為移風易俗之儒;樂正氏傳《春秋》,為屬辭比事之儒;公孫氏傳《易》,為潔靜精微之儒。」 而其實至於孔子弟子之學問,則惟有子夏之《詩》學與曾子十八篇可知。其《詩》有「子夏——高行子——薛蒼子——帛妙子——大毛公——小毛公」之傳承體系。而曾子十八篇現有十篇存於大戴禮記中。其餘有顏氏之學,子思子之學,公孫尼子之學皆不可見。 孔學之遙傳發揚,則在孟子、荀卿,孟子遵夫子之業而潤色,服膺春秋之學,以學顯於當世,而其傳承不清。荀卿則傳經之功甚巨,其傳大《毛詩》之學、申公之《魯詩》、《韓詩》、左丘明-曾申-吳起-子期-鐸椒-虞卿一系之《左傳》、穀梁春秋、二戴之禮於後世。 《王制》為小戴《禮記》之第五篇,為今學大宗。《周官》為《周禮》舊稱,為古學大宗。今古之爭,尤其激烈。(鄭玄欲和同今古文,以王製為殷制,周官為周制,調停其說。)然而其實,六經為孔子於尼山所定,孔子之後,七十二門徒分流,究其根本,實際皆為魯東家三四傳也。聖人滅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墨子引書傳,每異孔門,呂氏之著春秋,本殊周制,九流競勝,諸子爭鳴,雖有古籍遺留,並非尼山手訂。秦政晚謬,乃至焚燒,漢高宏規,未遑庠序。 漢興,去聖帝明王遐遠,仲尼之道又絕,法度無所因襲。時獨秦文學博士叔孫通,略定禮儀。天下但有《易》卜,未有他書。 至漢惠帝時,乃除挾書之律。然公卿大臣絳、灌之屬,咸介胄武夫,莫以為意。 至漢文帝,始使掌故晁錯從秦文學博士伏生受《尚書》。田何、申公傳《易》、《詩》之學。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說,猶廣立於學官,為置博士。在朝之儒,惟賈生而已。 至漢武帝,然後鄒、魯、梁、趙頗有《詩》、《禮》、《春秋》先師。齊力編一經。此時已距漢興七八十年,足見困窘之境。 孔子所定謂之經;弟子所釋謂之傳,或謂之記;弟子展轉相授謂之說。 《易》之《繫辭》附經最早,《史記》稱為傳,以《繫辭》乃弟子作,義主釋經,不使與正經相混也; 《禮》之《喪服》附經亦早,《史記》稱為傳,以《繫辭》乃子夏作,義主釋禮,亦不當與喪禮相混也。 《論語》記孔子言而非孔子所作,出於弟子撰定,故亦但名為傳。 《孝經》雖名為經,而漢人引之亦稱傳,以不在六藝之中也。 漢人以《樂經》亡,但立《詩》、《書》、《易》、《禮》、《春秋》五經博士,後增《論語》為六,又增《孝經》為七。唐分三《禮》、三《傳》,合《易》、《書》、《詩》為九。宋又增《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為十三經。皆不知經傳當分別,不得以傳記概稱為經也。 經學昌明時代(歆創立古文諸經,倡立十四博士、汨亂今文師法,學行於王莽,已然是衰敗,之後「經學衰敗時代」再言鄭玄混合古今,王肅混淆鄭學,則更為末流。) 漢武即位,趙綰、王臧受魯詩於申公。自是之後,魯燕齊三家今文詩,於魯則申公,於齊則轅固,於燕則韓嬰。然漢初又有毛萇自雲有子夏傳《詩》,其作訓詁傳,而有毛詩古學。(魯齊燕為今文,毛詩為古文) 言《尚書》,自濟南九十歲伏生所壁藏,亡數十篇,僅二十九篇,譯為今文,當時教授諸生。孔安國以今文讀之,故起家,後孔安國又得逸書古文十六篇,逐漸又傳此十六篇為孔安國釋孔子經文所作之,即孔安國傳。(伏生傳為「今文」,孔安國為古文) 言《禮》,自魯高堂生。傳言禮只有《儀禮》,而無《周禮》。(儀禮為今文,周禮為古文) 言《易》,自菑川田何。史記言其傳承為「孔子——魯商瞿——楚人軒臂子弘——江東矯子庸疵——燕人周子家豎——淳人光子乘羽——齊人田子庄何」而漢興。田何傳東武人王同子仲,子仲傳菑川人楊何。而另外,漢初又有東萊費直傳易,其本皆古字。(田何為今文,費直為古文) 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另有左傳為古文。(公羊、穀梁為今文,左傳為古文) 關於博士,困學紀聞有轉載言: 文帝始置一詩經博士,申公、韓嬰以《詩》為博士,五經列於學官者,唯《詩》而已。 景帝以轅固生為《詩》經博士,而余經未立。(案《史記儒林傳》,董仲舒、胡毋生皆以治《春秋》,漢景時為博士,則景帝已立《春秋》博士,不止漢文時《詩》一經矣。) 武帝建元五年春,初置五經博士。《儒林傳》贊曰:『武帝立五經博士,《書》唯有歐陽,《禮》後,《易》楊,《春秋公羊》而已。』立五經而獨舉其四,蓋《詩》已立於文帝時,今並《詩》為五也。」(然而此五經博士之大事,《史記》不載;只有寫:「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公孫弘為學官,乃請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者,詣太常,得受業如弟子。一歲皆輒試,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此漢世明經取士之盛典,亦後世明經取士之權輿。) 其後五經博士分為十四:《易》立施讎、孟喜、梁丘賀、京房四博士;《書》立歐陽生、夏侯勝、夏侯建三博士;《詩》立魯申公、齊轅固、韓韓嬰三博士;《禮》立戴德、戴勝二博士;《春秋》立嚴彭祖、顏安樂二博士;共為十四。(《後漢儒林傳》云:「《詩》,齊、魯、韓、毛。」則不止十四,而數共十五矣。) 而其實,皮氏認為其實除魯、齊、韓《詩》本不同師,必應分立外;其餘四經的十一博士其實不必分,因為共一位老師而已。若施讎、孟喜、梁丘賀同師田王孫,大小夏侯同出張生,張生與歐陽生同師伏生,夏侯勝、夏侯建又同出夏侯始昌,戴德、戴聖同師後倉,嚴彭祖、顏安樂同師眭孟,其皆以同師共學而各顓門教授,不知如何分門,是皆分所不必分者。 因此,經解分立,實為不應,因分立者同宗一師,而漢人最重師法。師之所傳,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又豈會分派?因此,漢初《書》唯有歐陽,《禮》後,《易》楊,《春秋》公羊,獨守遺經,不參異說,法至善也。即使傳承,怎會別處各支?故所謂分支十四,必是背離師說也。故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也。 然而,實際分立是如何產生?此是因從漢初至宣帝、元帝、平帝逐漸網羅軼失之書,廣兼而並之所生。而尤其是劉歆倡立十四家中古文諸家,則是別有用心。皮氏對此廣置十四博士認為,「義已相反,安可並置;既知其過,又何必存;與其過存,無寧過廢。強詞飾說,宜博士不肯置對也。博士於宣、元之增置,未嘗執爭;獨於歆所議立,力爭不聽。蓋以諸家同屬今文,雖有小異,尚不若古文乖異之甚。然防微杜漸,當時已少深慮。」即因增置,使學風敗壞,異說歧出,乃至王莽之時,復假以成禍患也,遂至光武之時,十四博士之分立皆罷免之。 古文之產生,《漢書藝文志》曰:「魯共王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皆古字也。」據此,則共王得孔壁古文,不止《逸禮》、《尚書》,並有《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論語》古二十一篇,《孝經》古孔氏一篇,皆明見《藝文志》。其餘幾書,大抵為偽,故漢之後斷續亡佚。 而對於古文左傳者,《史記》稱《左氏春秋》,不稱《春秋左氏傳》,蓋如《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之類,別為一書,不依傍聖經。《漢書》劉歆傳曰:「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足見,所謂古文之左傳,實在為劉歆之矯作強飾而已。 而當古文未興之前,未嘗別立今文之名。至劉歆始增置《古文尚書》、《毛詩》、《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學官,必創說解。後漢衛宏、賈逵、馬融又遞為增補,以行於世,遂與今文分道揚鑣。許慎《五經異義》有《古尚書說》、《今尚書》夏侯歐陽說,《古毛詩》說、《今詩》韓魯說,《古周禮》說、《今禮》戴說,《古春秋》左氏說、《今春秋》公羊說,《古孝經》說、《今孝經》說,皆分別言之,非惟文字不同,而說解亦異矣。 治經必宗漢學,而漢學亦有辨。前漢今文說,專明大義微言;後漢雜古文,多詳章句訓詁。章句訓詁不能盡饜學者之心,於是宋儒起而言義理。此漢、宋之經學所以分也。 惟前漢今文學能兼義理訓詁之長。武、宣之間,經學大昌,家數未分,純正不雜,故其學極精而有用。以《禹貢》治河,以《洪範》察變,以《春秋》決獄,以三百五篇當諫書,治一經得一經之益也。當時之書,惜多散失。傳於今者,惟伏生《尚書大傳》,多存古禮,與《王制》相出入,解《書》義為最古;董子《春秋繁露》,發明《公羊》三科九旨,且深於天人性命之學;《韓詩》僅存《外傳》,推演詩人之旨,足以證明古義。學者先讀三書,深思其旨,乃知漢學所以有用者在精而不在博,將欲通經致用,先求大義微言,以視章句訓詁之學,如劉歆所譏「分文析義,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者,其難易得失何如也。(古文學出劉歆,而古文訓詁之流弊先為劉歆所譏,則後世破碎支離之學,又歆所不取者。) 案今古文皆述聖經,尊孔教,不過文字說解不同而已;而其後古文家之橫決,則有不可訓者。如尊周公之古文派以《左氏》昭二年傳:「韓宣子來聘,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其實,夫魯《春秋》即孟子與《乘》、《檮杌》並稱者,止有其事其文而無其義。既無其義,不必深究;否則,則周公之例多,孔子之例少;周公之功大,孔子之功小。奪尼山之筆削,上獻先君;飾冢宰之文章,下誣後聖。故唐時以周公為先聖,孔子為先師;孔子止配享周公,不得南面專太牢之祭。然則,今古文各說其是,如何判別?故應以太史公書為信,其書成於漢武帝時經學初昌明、極純正時代,間及經學,皆可信據。 經學極盛時代(後漢經學盛於前漢,而後漢之學亦衰於泛濫。) 經學自漢元、成至後漢,為極盛時代。經學極盛原有有二: 一、漢初之漢景帝時不任儒者,武帝始以公孫弘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風。元帝尤好儒生,韋賢、匡衡、貢禹、薛廣德,並致輔相。自後公卿之位,未有不從經術進者。後漢光武帝時桓榮為太子少傅;楊震、子楊秉、孫楊賜世作三公。宰相須用讀書人。故由漢武開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繼其軌。經學所以極盛。 二、武帝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罷免徭役。昭帝增滿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皆罷免徭役。數年,以用度不足,更為設員千人,郡國置五經百石卒史。成帝增弟子員三千人。平帝時,增元士之子得受業如弟子,勿以為員。歲課甲乙丙科,為郎中、太子舍人、文學掌故。後世生員科舉之法,實本於此。經生即不得大用,而亦得有出身,是以四海之內,學校如林。漢末太學諸生至三萬人,為古來未有之盛事。 經學盛時,援之經術以飾吏事。 武帝罷黜百家定孔教於一尊。然武帝、宣帝皆好刑名,不專重儒。蓋寬饒謂以法律為《詩》、《書》,不盡用經術也。 元、成以後,刑名漸廢。皇帝詔書,群臣奏議,莫不援引經義,以為據依。國有大疑,輒引《春秋》為斷。一時循吏多能推明經意,移易風化,號為以經術飾吏事。漢治近古,實由於此。蓋其時公卿大夫士吏未有不通一藝者也。 後世取士偏重文辭,不明經義;為官專守律例,不引儒書。既不用經學,而徒存其名;且疑經學為無用,而欲並去其實。觀兩漢之已事,可以發思古之幽情。 皮氏以孔子之教,皆為垂世實行,故曰:孔子道在《六經》,本以垂教萬世;惟漢專崇經術,猶能實行孔教。雖《春秋》太平之義,《禮運》大同之象,尚有未逮;而三代後政教之盛,風化之美,無有如兩漢者。降至唐、宋,皆不能及。尊經之效,已有明徵。 天人之學之讖緯之學 漢亦有天人之學,儒家復藉此警醒君王。此天人之學,尤以西漢初年齊人傳經為盛。如伏生尚書大傳,其第三卷為洪範五行之說,如齊詩之中亦有「五際之說」混合陰陽。如公羊春秋中亦多言災異。此皆為齊學。此外,《易》有象數占驗,《禮》有明堂陰陽,不盡齊學,而其旨略同。當時儒者以為人主至尊,無所畏憚,借天象以示儆,庶使其君有失德者猶知恐懼修省。此《春秋》以元統天、以天統君之義,亦《易》神道設教之旨。而後世不明此義,謂漢儒不應言災異,引讖緯,於是天變不足畏之說出矣。 王莽時讖云:「劉秀當為天子」,尤為顯證。故光武以赤伏符受命,深信讖緯。五經之義,皆以讖決。賈逵以讖緯之學解《左氏》,曹褒以此而定漢禮。於是五經為外學,七緯為內學,遂成一代風氣。故皮氏解釋為:天人本不相遠,至誠可以前知。 緯書起源甚早,如《秦本紀》云:「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龍死」,皆為此。 圖讖本方士之書,與經義不相涉。漢儒增益秘緯,乃以讖文牽合經義。其合於經義者近純,其涉於讖文者多駁。故純駁互見,未可一概詆之。其中多漢儒說經之文:如六日七分出《易緯》,周天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出《書緯》,夏以十三月為正云云出《樂緯》;後世解經,不能不引。 後漢一朝,經學盛衰,《後漢書儒林傳》曰:: 光武中興,愛好經術。建武五年,修起太學。中元元年,初建明堂、辟雍、靈台三雍。 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天子始冠通天,衣日月。備法物之駕,盛清道之儀。坐明堂而朝群後,登靈台以望雲物。袒割辟雍之上,尊事三老五更。饗射禮畢,帝正坐自講,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搢紳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其後復為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別立校舍,搜選高能,以授其業。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濟濟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案永平之際,重熙累洽,千載一時,後世莫逮。 安帝以後,博士倚席不講。 順帝更修黌宇,增甲乙之科。梁太后詔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入學。自是遊學增盛,至三萬餘生。古來太學人才之多,未有多於此者。而范蔚宗論之曰:「章句漸疏,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衰。」是漢儒風之衰,由於經術不重。經術不重,而人才徒侈其眾多;實學已衰,而外貌反似乎極盛。於是游談起太學,而黨禍遍天下。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實自疏章句、尚浮華者啟之。 議禮、制度、考文,皆以經義為本,漢朝兩次結集據皮氏推斷皆是以今文為主。 西漢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石渠議奏》今亡,僅略見於杜佑《通典》。) 東漢章帝大會諸儒於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為曠世一見之典。(《白虎通義》猶存四卷,集今學之大成。)十四博士所傳,賴此一書稍窺崖略。國朝陳立為作《疏證》,治今學者當奉為瑰寶矣。(章帝時,已詔高才生受《古文尚書》、《毛詩》、《榖梁》、《左氏春秋》,而《白虎通義》采古文說絕少,以諸儒楊終、魯恭、李育、魏應皆今學大師也。) 靈帝熹平四年,詔諸儒正定五經,刊於石碑。蔡邕自書丹,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後儒晚學,咸取則焉。尤為一代大典。使碑石尚在,足以考見漢時經文。惜六朝以後,漸散亡,僅存一千九百餘字於宋洪氏《隸釋》。 後漢尊經必尊實行而非空議 後漢取士,必經明行修;蓋非專重其文,而必深考其行。前漢匡衡、張禹、孔光、馬宮皆以經師居相位,而無所匡救。光武有鑒於此,故舉遁世隱居之人,賓處士,褒崇節義,尊經必尊其能實行經義之人。後漢三公,如袁安、楊震、李固、陳蕃諸人,守正不阿,視前漢匡、張、孔、馬大有熏蕕之別。顧炎武以范氏為知言,謂:「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然則,國家尊經重學,非直肅清風化,抑可搘拄衰微。無識者以為經學無益而欲去之,觀於後漢之時,當不至如秦王謂儒無益人國矣。 後漢經學盛於前漢者,有二事: 一則前漢多專一經,罕能兼通。後漢則一人可專數經。 經學初興,藏書始出,且有或為《雅》、或為《頌》,不能盡一經者。若申公兼通《詩》、《春秋》,韓嬰兼通《詩》、《易》,孟卿兼通《禮》、《春秋》,已為難能可貴。夏侯始昌通五經,更絕無僅有矣。 後漢則尹敏習歐陽《尚書》,兼善《毛詩》、《榖梁》、《左氏春秋》;景鸞能理《齊詩》、施氏《易》,兼受河洛圖緯,又撰《禮內外說》。何休精研六經,許慎五經無雙,蔡玄學通五經。 一則前漢篤守遺經,罕有撰述。章句略備,文采未彰。後漢則撰述頗多。 《藝文志》所載者,說各止一二篇,惟《災異孟氏京房》六十六篇為最伙。董子《春秋繁露》,志不載。韓嬰作《內外傳》數萬言,今存《外傳》。後倉說《禮》數萬言,號曰《後氏曲台記》,今無傳者。 後漢則周防撰《尚書雜記》三十二篇,四十萬言。景鸞作《易說》及《詩解》,又撰《禮略》,及作《月令章句》,著述五十餘萬言。趙曄著《吳越春秋》、《詩細》、《歷神淵》。程曾著書百餘篇,皆五經通難,又作《孟子章句》。何休作《公羊解詁》,又訓注《孝經》、《論語》,以《春秋》駁漢事六百餘條,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榖梁廢疾》。許慎撰《五經異義》,又作《說文解字》十四篇。賈逵集《古文尚書同異》三卷,撰齊、魯、韓《詩》與毛氏異同,並作《周官解故》。馬融著《三傳異同說》,注《孝經》、《論語》、《詩》、《易》、《三禮》、《尚書》。 風氣益開,性靈漸啟;其過於前人之質樸而更加恢張者在此,其不及前人之質樸而未免雜糅者亦在此。至鄭君出而遍注諸經,立言百萬,集漢學之大成。 經學之盛,由於祿利,後代又遠盛於漢人。 《漢書·儒林傳》贊曰:「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寢盛,支葉繁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 所以如此盛者,漢人無無師之學,訓詁句讀皆由口授;非若後世之書,音訓備具,可視簡而誦也。書皆竹簡,得之甚難,若不從師,無從寫錄;非若後世之書,購買極易,可兼兩而載也。負笈雲集,職此之由。至一師能教千萬人,必由高足弟子傳授,有如鄭玄康成在馬融季長門下,三年不得見者;則著錄之人不必皆親受業之人矣。 孟堅雲「大師眾至千餘人」,學誠盛矣;「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則漢之經學所以由盛而衰者,弊正坐此,學者不可以不察也。 後漢經學之衰 孟堅於《藝文志》曰:「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 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 皮氏以為:凡學有用則盛,無用則衰。存大體,玩經文,則有用;碎義逃難,便辭巧說,則無用,有用則為人崇尚,而學盛;無用則為人詬病,而學衰。漢初申公《詩》訓,疑者弗傳;丁將軍《易》說,僅舉大誼;正所謂存大體、玩經文者。甫及百年,而蔓衍支離,漸成無用之學,豈不惜哉!一經說至百餘萬言,說五字至二三萬言,皆指秦恭言之。 師法與家法 前漢重師法,後漢重家法。先有師法,而後能成一家之言。 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 師法、家法所以分者:如《易》有施、孟、梁丘之學,是師法;施家有張禹、彭宣之學,孟有翟牧、白光之學,梁丘有士孫張、鄧彭祖、衡咸之學,是家法。 家法從師法分出,而施、孟、梁丘之師法又從田王孫一師分出者也。施、孟、梁丘已不必分,況張、彭、翟、白以下乎!漢時不修家法之戒,蓋極嚴矣。然師法別出家法,而家法又各分顓家;如干既分枝,枝又分枝,枝葉繁滋,浸失其本;又如子既生孫,孫又生孫,雲礽曠遠,漸忘其祖。是末師而非往古,用後說而舍先傳;微言大義之乖,即自源遠末分始矣。 師法之下復分家法,今文之外別立古文,似乎廣學甄微,大有裨於經義;實則矜奇炫博,大為經義之蠹。 師說下復分家法,此范蔚宗所謂「經有數家,家有數說。……學徒勞而少功,後生疑而莫正也。」 今文外別立古文,此范升所謂「各有所執,乖戾分爭,從之則失道,不從則失人也。」 凡學皆貴求新,惟經學必專守舊。 經作於大聖,傳自古賢。先儒口授其文,後學心知其意,制度有一定而不可私造,義理衷一是而非能臆說。世世遞嬗,師師相承,謹守訓辭,毋得改易。如是,則經旨不雜而聖教易明矣。若必各務創穫,茍異先儒;騁怪奇以釣名,恣穿鑿以標異,是乃決科之法,發策之文;侮慢聖言,乖違經義。後人說經,多中此弊;漢世近古,已兆其端。故愚以為明、章極盛之時,不加武、宣昌明之代也。 經學中衰時代(鄭玄、王肅) 經學盛於漢;漢亡而經學衰。桓、靈之間,黨禍兩見,志士仁人,多填牢戶,文人學士,亦捍文網;固已士氣頹喪而儒風寂寥矣。 鄭君康成,以博聞強記之才,兼高節卓行之美,著書滿家,從學盈萬。當時莫不仰望,稱伊、雒以東,淮、漢以北,康成一人而已。鄭學雖盛,而漢學終衰。 末流弊病,前人略示: 《三國志》董昭上疏陳末流之弊云:「竊見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遊為業。國士不以孝弟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游利為先。」 杜恕上疏云:「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為迂闊,不周世用。此則風俗之流弊。」 魚豢《魏略》序曰:「正始中,有詔議圜丘,普延學士。是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餘人,……而應書與議者,略無幾人。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餘人,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多皆飽食相從而退。嗟夫!學業沈隕,乃至於此。是以私心常區區貴乎數公者,各處荒亂之際,而能守志彌敦者也。」魚豢序見《三國志注》,令人閱之悚然。 夫以兩漢經學之盛,不百年而一衰至此;然則,文明豈可恃乎! 漢時經有數家,家有數說,學者莫知所從。鄭君兼通今古文,溝合為一,於是經生皆從鄭氏,不必更求各家。鄭君從黨遍天下,即經學論,可謂小統一時代。鄭學之盛在此,漢學之衰亦在此。 何謂鄭學盛而漢學衰 漢經學近古可信,十四博士今文家說,遠有師承; 劉歆創通古文,衛宏、賈逵、馬融、許慎等推衍其說,已與今學分門角立矣。 然今學守今學門戶,古學守古學門戶。今學以古學為變亂師法,古學以今學為「黨同妒真。」相攻若仇,不相混合。 鄭君先通今文,其傳曰:「造太學受業,師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曆》、《九章算術》。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後通古文。以山東無足問者,乃西入關,因涿郡盧植,事扶風馬融。」 鄭君博學多師,今古文道通為一,見當時兩家相攻擊,意欲參合其學,自成一家之言,雖以古學為宗,亦兼采今學以附益其義。學者苦其時家法繁雜,見鄭君閎通博大,無所不包,眾論翕然歸之,不復舍此趨彼。漢學衰廢,不能盡咎鄭君;而鄭采今古文,不復分別,使兩漢家法亡不可考,則亦不能無失。故經學至鄭君一變。故張金吾說:今之所謂漢學者,獨奉一康成氏焉耳,而不知康成氏者,漢學之大賊也。漢學亡,而所存者獨一不守家法之康成也。(此衰一) 鄭君雜糅今古,使顓門學盡亡;然顓門學既亡,又賴鄭注得略考見。今古之學若無鄭注,學者欲治漢學,更無從措手矣!此功過得失互見而不可概論者也。(此衰二) 鄭學出而漢學衰,王肅出而鄭學亦衰。 肅善賈逵、馬融而不好鄭,殆以賈、馬專主古文,而鄭又附益以今文乎?非也! 案王肅之學,亦兼通今古文。故其駁鄭,或以今文說駁鄭之古文,或以古文說駁鄭之今文。不知漢學重在顓門,鄭君雜糅今古,近人議其敗壞家法,肅欲攻鄭,正宜分別家法,各還其舊,而辨鄭之非,則漢學復明,鄭學自廢矣。乃肅不惟不知分別,反效鄭君而尤甚焉。 王肅偽造孔安國《尚書傳》、《論語孝經注》、《孔子家語》、《孔叢子》,共五書,以互相證明,以解當時之今古爭議。 《家語》、《孔叢子》二書,取郊廟大典禮兩漢今古文家所聚訟不決者,盡託於孔子之言,以為定論。《家語》一書,是其根據。其注《家語》,如五帝、七廟、郊丘之類,皆牽引攻鄭之語,適自發其作偽之覆。當時鄭學之徒皆知《家語》不出於聖人矣。 兩漢經學極盛,而前漢末出一劉歆,後漢末生一王肅,為經學之大蠹。 歆黨王莽篡漢,於漢為不忠,於父為不孝。 肅父朗,漢會稽太守,為孫策虜,復歸曹操,為魏三公。肅女適司馬昭,黨司馬氏篡魏,但早死不見篡事耳。 二人黨附篡逆,何足以知聖經! 肅偽作孔氏諸書,並鄭氏學亦為所亂。肅以晉武帝為其外孫,其學行於晉初。晉初郊廟之禮,皆王肅說,不用鄭義。其時孔晁、孫毓等申王駁鄭,孫炎、馬昭等又主鄭攻王,齗齗於鄭、王兩家之是非,而兩漢顓門無復過問。 重以永嘉之亂,《易》亡梁丘、施氏、高氏,《書》亡歐陽、大小夏侯,《齊詩》在魏已亡,《魯詩》不過江東,《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孟、京、費《易》亦無傳人,《公》、《榖》雖在若亡。晉元帝修學校,簡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書》鄭氏,《古文尚書》孔氏,《毛詩》鄭氏,《周官》、《禮記》鄭氏,《春秋左傳》杜氏、服氏,《論語》、《孝經》鄭氏博士各一人。太常荀崧上疏,請增置鄭《易》、《儀禮》及《春秋公羊》、《榖梁》博士各一人,時以為《榖梁》膚淺不足立。王敦之難,復不果行。晉所立博士,無一為漢十四博士所傳者,而今文之師法遂絕。(永嘉之亂後,今學喪失殆盡) 世傳《十三經》注,除《孝經》為唐明皇御注外,漢人與魏、晉人各居其半。 鄭君箋《毛詩》,注《周禮》、《儀禮》、《禮記》;何休注《公羊傳》;趙岐注《孟子》;凡六經,皆漢人注。 孔安國《尚書傳》,王肅偽作;王弼《易注》;何晏《論語集解》;凡三經,皆魏人注。 杜預《左傳集解》;范寧《榖梁集解》;郭璞《爾雅注》;凡三經,皆晉人注。 皮氏以為此十三經中,魏晉注本皆無價值: 其中孔安國《尚書傳》,宋吳棫與朱子及近人閻若璩、惠棟歷詆其失,以為王肅偽作;丁晏《尚書餘論》,考定其書實出王肅。 王弼、何晏祖尚玄虛,王弼《易注》,空談名理,與漢儒樸實說經不似;何晏《論語集解》合包、周之《魯論》,孔、馬之《古論》,而雜糅莫辨。所引孔注,亦是偽書。 杜預《左傳集解》多據前人說解,而沒其名,後人疑其杜撰。諒闇短喪,倡為邪說。 范寧《榖梁集解》,雖存《榖梁》舊說,而不專主一家。序於三傳皆加詆諆,宋人謂其最公。此與宋人門徑合耳;若漢時,三傳各守顓門,未有兼采三傳者也。 郭璞《爾雅注》亦沒前人說解之名,余蕭客謂為攘善無恥。 此皆魏、晉人所注經,准以漢人著述體例,大有徑庭,不止商、周之判。蓋一坏於三國之分鼎,再坏於五胡之亂華,雖緒論略傳,而宗風已墜矣。 經學分立時代 南北朝分立時代;有「南學」「北學」之分。此經學之又一變也。(之前僅為今古學之解經不同,一派主大義,一派主詁訓。而如今南北學則北學延續鄭玄等混合今古學後的大義詁訓參雜法,而南學則依之前的王弼支流衍伸的玄虛風氣。) 江左南學,《周易》則王弼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預元凱;《詩》主毛公,《禮》主鄭玄。其王輔嗣之玄虛,孔安國之偽撰,杜元凱之臆解,此數家與鄭學枘鑿,亦與漢儒背馳。 河洛北學,易、書、詩、禮皆主鄭玄之學,因鄭玄無注《左傳》,故惟有左傳則主服虔子慎。(然鄭玄與服虔相識,亦同意其所注左傳。)鄭君生當漢末,未雜玄虛之習、偽撰之書,箋注流傳,完全無缺;欲治「漢學」,舍鄭莫由。 南方玄學不行於北魏 李業興對梁武帝云:「少為書生,止習五典,……素不玄學,何敢仰酬!」此北重經學不雜玄學之明證。 南學之可稱者,惟晉、宋間諸儒善說禮服。宋初雷次宗最著,與鄭君齊名,有雷、鄭之稱。當崇尚老、庄之時,而說禮謹嚴,引證詳實,有漢石渠、虎觀遺風,此則後世所不逮也。 北學南學——約簡與深蕪之別 所謂:「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是否如此,其實在皮氏看來恰恰相反也! 說經貴約簡,不貴深蕪,自是定論;但所謂約簡者,必如漢人之持大體,玩經文,口授微言,篤守師說,乃為至約而至精也。若唐人謂南人約簡得其英華,不過名言霏屑,騁揮麈之清談;屬詞尚腴,侈雕蟲之餘技。 依南朝經疏之僅存於今之皇侃《論語義疏》,即可見一時風尚:該書中名物制度,略而弗講,多以老、莊之旨,發為駢儷之文,與漢人說經相去懸絕。 南學: 宋、齊國學,時或開置,而勸課未博,建之不能十年,蓋取文具而已。是時鄉里莫或開館,公卿罕通經術。朝廷大儒,獨學而弗肯養眾;後生孤陋,擁經而無所講習。 梁武創業,深愍其弊。天監四年,乃詔開五館,置五經博士各一人。於是以平原明山賓、吳郡陸璉、吳興沈峻、建平嚴植之,會稽賀瑒補博士,各主一館。館有數百生,公家管費用。其射策通明經者,即除為吏。 陳武創業,時經喪亂,稍置學官,成業蓋寡。 可見南朝以文學自矜,而不重經術;宋、齊、陳三朝皆無足觀。惟梁武起自諸生,知崇經術,四方學者靡然向風;斯蓋崇儒之效。梁武晚年捨身同泰寺,尋遘亂亡,故南學仍未大昌。 案:正始以後,人尚清談。迄晉南渡,經學盛於北方。大江以南,自宋及齊,遂不能為儒林立傳。梁天監中,漸尚儒風,於是梁書有《儒林傳》。《陳書》嗣之,仍梁所遺也。 北學: 魏道武初定中原,便以經術為先。立太學,置五經博士,生員千有餘人。 明元帝時,改國子為中書學,立教授博士。 太武帝始光三年春,起太學於城東。後征盧玄、高允等,而令州郡各舉才學,於是人多砥尚儒術。 獻文帝天安初,詔立鄉學。 孝文帝太和中,改中書學為國子學,建明堂辟雍,尊三老五更,又開皇子之學。及遷都洛邑,詔立國子太學、四門小學。劉芳、李彪諸人以經術進。 宣武帝時,復詔營國學,樹小學於四門,時天下承平,學業大盛;故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 北周文帝,雅重經典。 北周明帝纂歷,敦尚學藝。內有崇文之觀,外重成均(庠序)之職。征沈重於南荊,待熊安生以殊禮。是以天下慕向,文教遠覃。 北朝諸君,惟魏孝文、周武帝(禁佛道,毀淫祠,滅齊統一北方)能一變舊風,尊崇儒術。考其實效,亦未必優於蕭梁。而北學反勝於南者,由於北人俗尚朴純,未染清言之風、浮華之習,故能專宗鄭、服,不為偽孔、王、杜所惑。此北學所以純正勝南也。 案:魏儒學最隆,歷北齊、周、隋,以至唐武德、貞觀,流風不絕,故《魏書儒林傳》為盛。 經學歷南北戰亂及佛道侵蝕,仍能再現光輝。 北方戎馬,不能屏視月之儒;南國浮屠,不能改經天之義。經學萬古不廢,歷南北朝之大亂,異端雖熾,聖教不絕也。而南北諸儒抱殘守缺,其功亦未可沒焉。 夫漢學重在明經,唐學重在疏注;當漢學已往,唐學未來,絕續之交,諸儒倡為義疏之學,有功於後世甚大。 關於義疏,今自皇、熊二家見采於《禮記疏》外,其餘書皆亡佚。然淵源有自,唐人五經之疏未必無本於諸家者。論先河後海之義,亦豈可忘篳路藍縷之功乎。 北學折入南學之演變——青齊之學 《周易》:鄭玄——魏末大儒徐遵明——盧景裕——權會、郭茂,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門。而河南及青、齊之間儒生多講王輔嗣所注。 齊時儒士罕傳《尚書》:鄭玄——屯留王聰——徐遵明——浮陽李周仁、勃海張文敬、李鉉、河間權會。 《三禮》:徐遵明——熊安生,其後生能通《禮》經者,多是安生門人。諸生盡通《小戴禮》,於《周》、《儀禮》兼通者,十二三焉。 《毛詩》:多出於魏朝劉獻之,其後能言《詩》者多出劉焯、劉炫之門。 河北諸儒能通《春秋》:徐遵明——子慎——姚文安、秦道靜,後兼更講杜元凱所注。其河外儒生,俱伏膺杜氏。」 北學極明晰;而北學之折入於南者,亦間見焉。青、齊之間,多講王輔嗣《易》、杜元凱《左傳》;蓋青、齊居南北之中,故魏、晉經師之書,先自南傳於北。北學以徐遵明為最優,擇術最正;鄭注《周易》、《尚書》、《三禮》,服注《春秋》,皆遵明所傳;惟《毛詩》出劉獻之耳。其後則劉焯、劉炫為優,而崇信偽書,擇術不若遵明之正。得費甝《義疏》,傳偽孔古文,實始於二劉。二劉皆北人,乃傳南人費甝之學,此北學折入於南之一證。蓋至隋,而經學分立時代變為統一時代矣。 經學統一時代 隋平陳而天下統一南並於北,而經學則相反,北學反並於南。 自正朔不一,將三百年;師訓紛綸,無所取正。隋文平一寰宇,四海九州島強學待問之士靡不畢集。及帝暮年,不悅儒術,遂廢天下之學。 煬帝即位,復開庠序,國子郡縣之學盛於開皇之初。於時舊儒多已雕亡,惟信都劉士元、河間劉光伯拔萃出類,所制諸經議疏,搢紳咸師宗之。既而外事四夷,其風漸墜。 隋經學統一,而北學併入於南之原因如下: 一、南朝衣冠禮樂,文採風流,北人常稱羨之。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是當時北人稱羨南朝之證。 二、經本樸學,非顓家莫能解,俗目見之,初無可悅。北人篤守漢學,本近質樸;而南人善談名理,增飾華詞,表裡可觀,雅俗共賞。故雖以亡國之餘,足以轉移一時風氣,使北人舍舊而從之。 經學統一之後,有南學,無北學。 當南北朝時,南學亦有北人,北學亦有南人。及隋並陳,褚暉、顧彪、魯世達、張沖皆以南人見重於煬帝。 人情既厭故喜新,學術又以華勝朴。北人而染南習;變樸實說經之體 《易》:梁、陳,鄭玄、王弼二注,列於國學。齊代,唯傳鄭義。至隋,王注盛行,鄭學浸微。 《書》:梁、陳所講,有鄭、孔二家。齊代,唯傳鄭義。至隋,孔、鄭並行,而鄭氏甚微。 《春秋》:《左氏》唯傳服義。至隋,杜氏盛行,服義浸微。 是偽孔、王、杜之盛行,鄭、服之浸微,皆在隋時。故天下統一之後,經學亦統一,而北學從此絕矣。 隋之二劉,冠冕一代。唐人作疏,《詩》、《書》皆本二劉;而孔穎達《書疏》序云:「焯乃組織經文,穿鑿孔穴,使教者煩而多惑,學者勞而少功。炫嫌焯之煩雜,就而刪焉。義既太略,辭又過華。雖為文筆之善,乃非開獎之路。」據孔氏說,是二劉以北人而染南習;變樸實說經之體,蹈華腴害骨之譏;蓋為風氣所轉移,不得不俯從時尚也。 五經正義之一統 唐太宗以儒學多門,詔孔穎達撰《五經正義》。永徽四年,頒孔穎達《五經正義》於天下,每年明經依此考試。自唐至宋,明經取士,皆遵此本。 自漢帝稱制至今未有統一若此之大且久者。此經學之又一變也。 其所定五經疏,《易》主王注,《書》主孔傳,《左氏》主杜解;鄭注《易》、《書》,服注《左氏》,皆置不取。論者責其朱紫無別,真贗莫分。 北學既並於南,人情各安所習;諸儒之棄彼取此,蓋亦因一時之好尚,定一代之規模。 孔穎達之失 議孔疏之失者,曰彼此互異,曰曲徇注文,曰雜引讖緯。 案著書之例, 注不駁經,疏不駁注,不取異義,專宗一家 曲徇注文,未足為病。讖緯多存古義,原本今文;雜引釋經,亦非巨謬。惟彼此互異,學者莫知所從;既失刊定之規,殊乖統一之義。 即如讖緯之說,經疏並引;而《詩》、《禮》從鄭,則以為是;《書》不從鄭,又以為非;究竟讖緯為是為非,矛盾不已甚歟!其原因在於穎達入唐,年已耄老;豈盡逐條親閱,不過總攬大綱。諸儒分治一經;各取一書以為底本,名為創定,實屬因仍。 《五經正義》者,就傳注而為之疏解者也。所宗之注不同,所撰之疏亦異。 《易》主王弼,本屬清言。王注,河北不行。「江南義疏十有餘家,皆辭尚虛玄,義多浮誕」,《正義序》已明言其失。而疏文仍失於虛浮,以王注本不摭實也。 《書》主偽孔,亦多空詮,孔《傳》,河北不行。《正義》專取二劉,序又各言其失,由偽傳本無足征也。 《詩》、《禮》、《周禮》,皆主鄭氏,義本詳實;名物度數,疏解亦明;故於諸經《正義》為最優。 《左氏正義》,雖詳亦略,盡棄賈、服舊解,專宗杜氏一家。劉炫規杜,多中杜失;乃駁劉申杜,強為飾說。 孔穎達《五經正義》之前另外兩本疏證 前乎唐人義疏,經學家所寶貴者,陳後主元年陸德明《經典釋文》。而《易》主王氏,《書》主偽孔,《左》主杜氏,為唐人義疏之先聲。陸本南人,未通北學,固無怪也。 唐初又有顏師古《定本》出,五經疏嘗引之。師古為顏之推後人。之推本南人,其多以江南為是。師古《定本》從南,蓋本《家訓》之說。 自《正義》、《定本》頒之國胄,用以取士,天下奉為圭臬。唐至宋初數百年,士子皆謹守官書,莫敢異議矣。故論經學,為統一最久時代。 統一之中的衰相 唐以《易》、《書》、《詩》、三《禮》、三《傳》合為九經,取士。《禮記》、《左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公羊》為中經,《周易》、《尚書》、《儀禮》、《榖梁》為小經。以經文多少分大中小三等,取士之法不得不然。 然而世人咸以《禮記》文少,人皆競讀。 而《周禮》經邦之軌則,《儀禮》莊敬之楷模;《公羊》、《榖梁》,歷代宗習。四經殆絕。事資訓誘,不可因循。 唐之盛時,諸經已多束閣。蓋大經,《左氏》文多於《禮記》,故多習《禮記》,不習《左氏》。中、小經,《周禮》、《儀禮》、《公羊》、《榖梁》難於《易》、《書》、《詩》,故多習《易》、《書》、《詩》,不習《周禮》、《儀禮》、《公羊》、《榖梁》。此所以四經殆絕也。 唐帖經課試之法,專考記誦,而不求其義,故明經不為世重,而偏重進士。宋初因唐明經之法,王安石改用墨義,是為空衍義理之始,元、明經義時文之濫觴。 唐開成石經 自漢熹平《石經》散亡之後,惟唐開成《石經》為完備;以視兩宋刻本,尤為近古。雖校刊不盡善,豈無佳處足證今本之訛脫者。 開成去古未遠,猶為純備。然幾經後人之手,一誤於干符之修改,再誤於後梁之補刊,三誤於北宋之添注,四誤於堯惠之謬作,遂失鄭唐之舊。 唐人可取之處,及唐人為左氏開解之說——經史二分之說。 唐人經說傳今世者,惟陸淳本啖助、趙匡之說,作《春秋纂例》、《微旨》、《辨疑》。頗能發前人所未發。 唐人經學有未可抹殺者: 其以孔子修經,褒貶善惡,類例分明,法家流也 左丘明為魯史載述時政,惜忠賢之泯滅,恐善惡之失墜,以日系月,修其職官,本非扶助聖言、緣飾經旨,蓋太史氏之流也。 舉其《春秋》,則明白而有識;合之《左氏》,則叢雜而無征。 杜元凱曾不思夫子所以為經,當以《詩》、《書》、《周易》等列;丘明所以為史,當與司馬遷、班固等列。取二義乖刺不侔之語,參而貫之,故微旨有所不周,宛章有所未一。 劉知幾《史通》,詆毀聖人,尤多狂悖。皆由不知《春秋》是經,《左氏》是史。經垂教立法,有一字褒貶之文;史據事直書,無特立褒貶之義。體例判然不合,而必欲混合為一。又無解於經傳參差之故,故不能據經以正傳,反信傳而疑經矣。 經學變古時代(宋漢學變古之說,倡新義,疑古疑聖,妄加刪減,膽大妄為。) 經學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篤守古義,無取新奇;各承師傳,不憑胸臆,猶漢、唐註疏之遺也。 據王應麟說,是經學自漢至宋初未嘗大變,至慶曆始一大變也。 《七經小傳》,劉敞作,《三經新義》,王安石作,或謂《新義》多剿敞說。元佑諸公,排斥王學;而伊川《易傳》專明義理,東坡《書傳》橫生議論,雖皆傳世,亦各標新。 唐及國初,學者不敢議孔安國、鄭康成,況聖人乎!自慶曆後,諸儒發明經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繫辭》,毀《周禮》,疑《孟子》,譏《書》之《胤征》、《顧命》,黜《詩》之序,不難於議經,況傳注乎! 此皆慶曆及慶曆稍後人,可見其時風氣實然,亦不獨咎劉敞、王安石矣。 宋人之《易》 孔子以《易》授商瞿,五傳而至田何,又三傳為施讎、孟喜、梁丘賀,此《易》之正傳也。 京房受《易》於焦延壽,託之孟氏,不相與同,多言卦氣占驗,此《易》之別傳也。 鄭玄注言爻辰,虞翻注言納甲,不過各明一義,本旨不盡在此。 鄭與荀爽皆費氏《易》 虞翻言家傳孟氏,又言夢道士使吞三爻,則間本於道家。 王弼亦費氏《易》,而旨近老氏,則亦涉道家矣。 然諸儒雖近道家,或用術數,猶未嘗駕其說於孔子之上也。宋道士陳摶乃本太乙下行九宮之法,作先天後天之圖,託伏羲、文王之說而加之孔子之上。 宋人之《易》學:陳摶——穆修——李之才——邵雍 邵子精數學,亦《易》之別傳,非必得於《河》、《洛》。程子不信邵子之數,其識甚卓。《易傳》言理,比王弼之近老氏者,為最純正。 朱子以程子不言數,乃取《河》、《洛》九圖冠於所作《本義》之首。於是宋、元、明言《易》者,開卷即說先天後天。不知圖是點畫,書是文字;故漢人以《河圖》為八卦、《洛書》為九疇。宋人所傳《河圖》、《洛書》,皆黑白點子,是止可稱圖,不可稱書。 宋人之《尚書》 《尚書》傳自伏生,今存《大傳》為正傳 而《洪範五行傳》專言祥異,則《書》之別傳也。 太史公當武帝立歐陽《尚書》之時,所引《尚書》,必歐陽說,與伏傳多吻合。 大小夏侯出,始小異。古文說出,乃大不同。 古文說已不可信矣。偽孔《傳》出,王肅雜采今古,與馬、鄭互有得失。諸儒去古未遠,雖間易其制度,未嘗變亂其事實也。 至宋儒乃以義理懸斷數千年以前之事實,孔《傳》雖偽,猶愈於蔡沈《傳》也。蔡《傳》不從師說,殆因其序以傳心為說;傳心出虞廷十六字,不敢明著其偽乎! 宋人之《詩》 魯、齊、韓三家,《藝文志》以為魯最近之。 《齊詩》五際六情,獨傳異義,則《詩》之別傳也。 《韓詩》,唐時尚存,惜無傳人而亡。 《毛傳》孤行,鄭《箋》間采魯、韓。自漢以後,說《詩》皆宗毛、鄭。 宋歐陽修《本義》始辨毛、鄭之失,而斷以己意。蘇轍《詩傳》始以毛《序》不可盡信,止存其首句,而刪去其餘。南宋鄭樵《詩傳辨妄》始專攻毛、鄭,而極詆《小序》。呂祖謙見鄭樵之書,乃將《大小序》別為一編而辨之,名《詩序辨說》。其《集傳》亦不主毛、鄭,以《鄭》、《衛》為淫詩,且為淫人自言。 宋人之《春秋公羊》、《榖梁》 《春秋公羊》、《榖梁》,漢後已成絕學。《左氏》傳事不傳義,後人專習《左氏》,於《春秋》一經,多不得其解。 王安石以《春秋》為斷爛朝報而廢之,若以《春秋》為斷爛朝報,則非特安石有是言,專執《左氏》為《春秋》者皆不免有此意。信《左氏》家經承舊史、史承赴告之說,是《春秋》如朝報矣;不信《公》、《榖》家日月褒貶之例,而概以為闕文,是《春秋》如朝報之斷爛者矣。 宋人治《春秋》者多,而不治顓門,皆沿唐人啖、趙、陸一派。以劉敞為最優,胡安國為最顯。元、明用胡《傳》取士,推之太高;近人又詆之太過,而胡《傳》卒廢。 宋人之三《禮》 三《禮》本是實學,非可空言;故南北學分,而三《禮》皆從鄭注;皇、熊說異,而皆在鄭注範圍之中。 宋時三禮之學,講習亦盛。王安石以《周禮》取士。後有王昭禹、易袚、葉時,皆可觀。《儀禮》有李如圭《集釋》、《釋宮》,張淳《識誤》,並實事求是之學。《禮記》,衛湜《集說》一百六十卷,採摭宏富,可比李鼎祚之集《周易》。而陳祥道之《禮書》一百五十卷,貫通經傳。 以禮而論,三代之禮久亡,漢人去古未遠,其說必有所受。古時宮室制度,至漢當有存者。如周之靈台,漢時猶在,非後人臆說所能奪也。若古禮之不宜於今者,人情必疑不安。 宋人盡反先儒,一切武斷;改古人之事實,以就我之義理;變三代之典禮,以合今之制度;是皆未敢附和以為必然者也。 宋人不信註疏,馴至疑經;疑經不己,遂至改經、刪經、移易經文以就己說,此不可為訓者也。 世譏鄭康成好改字;不知鄭《箋》改毛,多本魯、韓之說;尋其依據,猶可徵驗,亦必確有憑依。《周禮》故書,不同《儀禮》;今古文異,一從一改,即以《齊》、《古》考《魯論》之意。《儀禮》之《喪服傳》,《禮記》之《玉藻》、《樂記》,雖明知為錯簡,但存其說於注,而不易其正文。先儒之說經,如此其慎,豈有擅改經字者乎!唐魏徵作《類禮》,改易《禮記》次序,張說駁之,不行,猶得謹嚴之意。 乃至宋而風氣大變。朱子注《論語》,不刪重出之章;獨於《大學》,移其文,又補其傳;《孝經》分經傳,又刪經文;未免宋人習氣。而移《大學》先有二程子,刪《孝經》雲本胡侍郎、汪端明,則未可盡為朱子咎。若王柏作《書疑》,將《尚書》任意增刪;《詩疑》刪《鄭》、《衛》,《風雅頌》亦任意改易;可謂無忌憚矣。《四庫提要》斥之曰:「柏何人斯,敢奮筆以進退孔子哉!」經學至斯,可雲一厄。私竄古籍,使無完膚。宋、元、明人說經之書,若此者多,而實宋人為之俑始。 經學積衰時代(自宋以後,經義喪失,雖多亦廢) 唐、宋明經取士,猶是漢人之遺;而唐不及漢,宋又不及唐者,何也? 漢以經術造士,其進用,或由孝廉茂才,或由賢良對策。若射策中科,止補文學掌故、博士弟子員,非高選也。 唐之帖經,猶漢之射策;其學即淺,而視之又不重。所重視者,詩賦之辭,時務之策,皆非經術。此其所以不及漢也。 宋仁宗始復明經科,神宗變帖經為墨義。貼經之記誦屬實,非數年不為功;墨義之文字蹈空,即一時可猝辦。唐時帖括全寫註疏,議者病其不能通經。又專用王氏《新學》,不遵古義。此其所以並不及唐也。 且宋以後,非獨科舉文字蹈空而已,說經之書,亦多空衍義理,橫發議論,與漢、唐註疏全異。故論經學,宋以後為積衰時代。 科舉取士之文而用經義,則必務求新異,以歆動試官;用科舉經義之法而成說經之書,則必創為新奇,以煽惑後學。經學宜述古而不宜標新;以經學文字取人,人必標新以別異於古。一代之風氣成於一時之好尚,故立法不可不慎也。 元、明之經義,本於宋熙寧中王安石所立墨義之法,命呂惠卿、王雱等為之,而安石自撰《周禮義》,使雱撰《詩》、《書義》,名為《三經新義》,頒行天下。夫既名為《新義》,則明教人棄古說,以從其新說。 其書至南宋始廢。此即「設虛無之學,敗壞人才」皆穿鑿破碎無用之空言也。然南宋雖廢《新義》,而仍用其墨義之法。朱子謂經義甚害事,分明是侮聖人之言。 元人因之,而製為四書五經疑。明初用四書疑,後乃改四書五經義。 明時所謂經學,不過蒙存淺達之流;即自成一書者,亦如顧炎武云:明人之書,無非盜竊。弘治以後,經解皆隱沒古人名字,將為己說而已。其見於《四庫存目》者,新奇謬戾,不可究詰。《五經》掃地,至此而極。 宋唐相比較 宋人說經之書傳於今者,比唐不止多出十倍,乃不以為盛而以為衰者,唐人猶守古義而宋人多務新義也。唐人經說傳世絕少,此亦有故。(世傳古籍,唐以前什一二,宋以後什八九。此非特唐人所著之書為然,亦非特唐人所著經說為然也。) 又自宋末元、明,專用宋儒之書取士,註疏且束高閣,何論註疏之外!於是唐以前古籍之不亡於兵燹者,盡亡於宋以後。所以唐人經說傳世寥寥。宋則刊刻已行,流傳甚易,宜其存多佚少。今所傳宋人文集說部皆十倍於唐人,非止經說。是未可以經說之多寡判唐、宋之優劣也。 五代極亂之時,忽開文明之象;如鋟木一事,實為藝林之珍。《五代會要》,後唐長興三年始依《石經》文字刻九經印板。經書之有木板,實始於此。逮兩宋而刻本多。此宋以後之書所以多傳於今日也。 漢學至鄭君而集大成,於是鄭學行數百年;宋學至朱子而集大成,於是朱學行數百年。以經學論,鄭學、朱學皆可謂小統一時代。 鄭學統一,惟北學為然;所謂寧道孔、孟誤,諱言鄭、服非;若南學,則兼用偽孔、王、杜,而不盡宗鄭、服;是猶未得為統一也。 朱學統一,惟南方最早。金、元時,程學盛於南,蘇學盛於北。北人雖知有朱夫子,未能盡見其書。元兵下江、漢,得趙復,朱子之書始傳於北。姚樞、許衡、竇默、劉因輩翕然從之。於是元仁宗延佑,定科舉法,《易》用朱子《本義》,《書》用蔡沈《集傳》,《詩》用朱子集《傳》,《春秋》用胡安國《傳》,惟《禮記》猶用鄭注,是則可謂小統一矣。 尤可異者,隋平陳而南並於北,經學乃北反並於南;元平宋而南並於北,經學亦北反並於南。論兵力之強,北常勝南;論學力之盛,南乃勝北。 論宋、元、明三朝之經學 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宋劉敞、王安石諸儒,其先皆嘗潛心註疏,故能辨其得失,朱子亦然。宋儒學有根柢,故雖撥棄古義,猶能自成一家。 元人則株守宋儒之書,而於註疏所得甚淺。 明人又株守元人之書,於宋儒亦少研究。如季本、郝敬多憑臆說,楊慎作偽欺人,是明又不及元也。(顧炎武云:蓋宋、元以來諸儒之規模猶在。而其為此書者,皆自幼為務本之學,非由八股出身之人,故所著之書雖不及先儒,而尚有功於後學。自明代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全》出而經說亡。」) 明永樂十二年,敕胡廣等修《五經大全》,頒行天下。此一代之盛事,自唐修《五經正義》後,越八百餘年而再見者也。乃所修之書,大為人姍笑。 然而其取已成之書,鈔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唐、宋之時,有是事乎!經學之廢,實自此始: 《春秋大全》全襲元人汪克寬《胡傳纂疏》 《詩經大會》全襲元人劉瑾《詩傳通釋》。 《周易大全》割裂董楷、董真卿、胡一桂、胡炳文四家之書,餖飣成編; 《書傳大全》亦剿襲陳櫟《尚書集傳纂疏》、陳師凱《書蔡傳旁通》 《禮記大全》采諸儒之說凡四十二家,而以陳澔《集說》為主 案官修之書,多剿舊說,唐修《正義》,已不免此。惟唐所因者,六朝舊籍,故該洽猶可觀。明所因者,元人遺書,故譾陋為尤甚。此《五經正義》至今不得不鑽研,《五經大全》入後遂盡遭唾棄也。(元以宋儒之書取士,《禮記》猶存鄭注;明並此而去之,使學者全不睹古義,而代以陳澔之空疏固陋。) 經學復盛時代 經學自兩漢後,越千餘年,至國朝而復盛。兩漢經學所以盛者,由其上能尊崇經學、稽古右文故也。國朝稽古右文,超軼前代。 康熙御纂及欽定《周易折中》、《周易述義》、《書經傳說彙纂》、《詩經傳說彙纂》、《春秋傳說彙纂》 乾隆則有《詩義折中》、《周官義疏》、《儀禮義疏》、《禮記義疏》、《春秋直解》;乾隆四十七年,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以經部列首,分為十類。 夫漢帝稱制臨決,未及著為成書;唐宗御注《孝經》,不聞遍通六藝。今鴻篇巨製,發周、孔之蘊,持漢、宋之平。承晚明經學極衰之後,推崇實學,以矯空疏,宜乎漢學重興,唐、宋莫逮。 乾隆五十八年,詔刊十三經於太學,依開成《石經》,參以善本,多所訂正。嘉慶八年,復命廷臣磨改,以期盡善,尤為一代盛典,足以別黑白而定一尊。 經學所以衰而復盛者: 近因:則明用時文取士,至末年而流弊已甚。顧炎武謂八股之害,甚於焚書。閻若璩謂不通古今,至明之作時文者而極。一時才俊之士,痛矯時文之陋,薄今愛古,棄虛崇實,挽迴風氣,幡然一變。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皆負絕人之姿,為舉世不為之學。於是毛奇齡、閻若璩等接踵繼起,考訂校勘,愈推愈密。 遠因:則朱子在宋儒中,學最篤實。元、明崇尚朱學,未盡得朱子之旨。朱子常教人看註疏,不可輕議漢儒。(朱子謂禮經之文誠有闕略,不無待於後人;向使無鄭康成,則此事誠未有斷決。朱子晚年修《儀禮經傳通解》,蓋因乎此;惜書未成而歿。)然元、明乃專取其中年未定之說取士,士子樂其簡易。而元本不重儒,科舉不常行;明亦不尊經,科舉法甚陋。慕宗朱之名,而不究其實,非朱子之過也。朱子能遵古義,故從朱學者,如黃震、許謙、金履祥、王應麟諸儒,皆有根柢。王應麟輯《三家詩》與鄭《易注》,開國朝輯古佚書之派。王、顧、黃三大儒,皆嘗潛心朱學,而加以擴充。 國初諸儒治經(取漢、唐註疏及宋、元、明人之說,擇善而從。由後人論之,為漢、宋兼采一派;而在諸公當日,不過實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 江藩作《漢學師承記》首列閻若璩,案閻氏之功在考定古文之偽,而其《疏證》信蔡《傳》臆造之事實,邵子意推之年代;其說《詩》,以王柏《詩疑》為然,謂《鄭》、《衛》為可刪;乃誤沿宋學,顯背漢儒者。 胡渭《易圖明辨》,能辟《圖》、《書》之謬,而《洪範》並攻漢儒。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能駁宋以申毛,而經說間談佛教。 萬斯大、方苞等兼通《三禮》,多信宋而疑漢。 其不染宋學者,惟毛奇齡;而毛務與朱子立異。雖由門戶之見未融,實以途徑之開未久也。此等處宜分別觀之,諒其求實學之苦心,勿遽責以守顓門之絕業。 雍、乾以後之學(亦未薄宋儒) 古書漸出,經義大明。惠、戴諸儒,為漢學大宗,已盡棄宋詮,獨標漢幟矣。 惠周惕子士奇,孫棟,三世傳經。棟所造尤邃。論者擬之漢儒,在何休邵公、服虔子慎之間。而惠氏紅豆山齋楹帖云:「《六經》宗孔、孟,百行法程、朱。」是惠氏之學未嘗薄宋儒也。 戴震兼通曆算聲韻,其學本出江永,稱永學自漢經師康成後,罕其儔匹。永嘗注《朱子近思錄》;所著《禮經綱目》,亦本朱子《儀禮經傳通解》。戴震作《原善》、《孟子字義疏證》,雖與朱子說經抵牾,亦只是爭辨一理字。《毛鄭詩考正》嘗采朱子說。 段玉裁受學于震,議以震配享朱子祠。段以極精小學之人,而不以漢人小學薄朱子《小學》。是江、戴段之學未嘗薄宋儒也。 宋儒之經說雖不合於古義,而宋儒之學行實不愧於古人。且其析理之精,多有獨得之處。故惠、江、戴、段為漢學幟志,皆不敢將宋儒抹殺。學求心得,勿爭門戶;若分門戶,必起詬爭。 國朝經師,能紹承漢學者,有二事: 一曰傳家法,如惠氏祖孫父子,江、戴、段師弟,無論矣。惠棟——余蕭客、江聲——孫沅——顧廣圻、江藩——余蕭客。王鳴盛、錢大昕、王昶皆嘗執經於惠棟。錢大昕有弟大昭,從子塘、坫、東垣、繹、侗。段玉裁有婿龔麗正,外孫自珍。金榜師江永。王念孫師戴震,傳子引之。孔廣森亦師戴震。具見《漢學師承記》。他如陽湖庄氏《公羊》之學,傳於劉逢祿、龔自珍、宋翔鳳;陳壽祺《今文尚書》、《三家詩》之學,傳子喬樅;皆淵源有自者。 一曰守顓門。家法顓門,後漢已絕,至國朝乃能尋墜緒而繼宗風。傳家法則有本原,守顓門則無淆雜。名家指不勝屈,今姑舉其犖犖大者。 國朝經師有功於後學者有三事: 一曰輯佚書。兩漢今文家說亡於魏、晉;古文家,鄭之易,馬、鄭之《書》,賈、服之《春秋》,亡於唐、宋以後。宋王應麟輯《三家詩》、鄭氏《易注》,雖蓃采未備,古書之亡而復存者實為首庸。至國朝而此學極盛。惠棟教弟子,親授體例,分輯古書。余蕭客《古經解鉤沈》,采唐以前遺說略備。王謨《漢魏遺書鈔》,章宗源《玉函山房叢書》,輯漢、魏、六朝經說尤多。孫星衍輯馬、鄭《尚書注》,李貽德述《左傳賈》、《服注》,陳壽祺、喬樅父子考《今文尚書》、《三家詩》。其餘間見諸家叢書,抱闕守殘,得窺崖略,有功後學者,此其一。 一曰精校勘。校勘之學,始於《顏氏家訓》、《匡謬正俗》等書。至宋,有三劉、宋祁之校史。宋、元說部,間存校訂,然未極精審,說經亦非顓門。國朝多以此名家,戴震、盧文召、丁傑、顧廣圻尤精此學。阮元《十三經校勘記》,為經學之淵海。余亦間見諸家叢書,刊誤訂訛,具析疑滯,有功後學者,又其一。 一曰通小學。古人之語言文字與今之語言文字異;漢儒去古未遠,且多齊、魯間人。唐人已不甚講,宋以後更不辨。小學兼聲音故訓。宋吳棫、明陳第講求古音,猶多疏失。顧炎武《音學五書》,始返於古。江、戴、段、孔,益加闡明。是為音韻之學。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昌明許慎之書。同時有嚴可均、鈕樹玉、桂馥,後有王筠、苗夔諸人,益加闡明。是為音韻兼文字之學。經師多通訓詁假借,亦即在音韻文字之中;而經學訓詁以高郵王氏念孫、引之父子為最精,郝懿行次之。是為訓詁之學。有功於後學者,又其一。 國朝經學凡三變。 國初,漢學方萌芽,皆以宋學為根柢,不分門戶,各取所長,是為漢、宋兼采之學。 乾隆以後,許、鄭之學大明,治宋學者已鮮。說經皆主實證,不空談義理。是為專門漢學。 嘉、道以後,又由許、鄭之學導源而上,《易》宗虞氏以求孟義,《書》宗伏生、歐陽、夏侯,《詩》宗魯、齊、韓三家,《春秋》宗《公》、《榖》二傳。漢十四博士今文說,自魏、晉淪亡千餘年,至今日而復明。實能述伏、董之遺文,尋武、宣之絕軌。是為西漢今文之學。學愈進而愈古,義愈推而愈高;屢遷而返其初,一變而至於道。學者不特知漢、宋之別,且皆知今、古文之分。門徑大開,榛蕪盡辟。 易與難 《漢書藝文志》曰:「古者,三年通一藝,用日少而畜德多。」此簡明有用之學也。又曰:「後世便辭巧說,幼童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此繁雜無用之學也。 今欲簡明有用,當如《漢志》所云「存大體,玩經文」而已。 如《易》主張惠言《虞氏義》,參以焦循《易章句》、《通釋》諸書; 《書》主伏《傳》、《史記》,輔以兩漢今文家說; 《詩》主魯、齊、韓三家遺說,參以毛《傳》、鄭《箋》; 《春秋》治《公羊》者主何《注》、徐《疏》,兼采陳立之書; 治《左氏》者,主賈、服遺說,參以杜《解》; 《三禮》主鄭《注》,孔、賈《疏》,先考其名物制度之大而可行於今者,細碎者姑置之。 《皇清經解》、《續皇清經解》二書,於國朝諸家,蓃輯大備;惟卷帙繁富,幾有累世莫殫之疑;而其中卓然成家者,實亦無幾,可置不閱。 今之治經者,欲求簡易,惟有人治一經,經主一家;其餘各家,皆可姑置;其他各經,更可從緩。漢注古奧,唐疏繁複,初學先看註疏,人必畏難,當以近人經說先之。(如前所列諸書。急宜研究。或猶以為陳義太高,無從入手,則《書》先看孫星衍《今古文註疏》,《詩》先看陳奐《毛氏傳疏》亦可。)但能略通大義,確守古說,即已不愧顓門之學。此古之治經者所以重家法而貴顓門也。國朝諸儒有承家法而守顓門者,亦有無家法而非顓門者;今主一家,當取其有家法與顓門者主之。 《國朝漢學師承記》具列家法顓門甚詳,其成書在乾、嘉之間,故後出者未著於錄。嘉、道後,治今文說者,《師承記》皆不載,《皇清經解》亦未收其書,書具見於《續經解》中,故《續經解》更切要於前《經解》也。 學者誠能於經學源流正變研究一過,即知今之經學,無論今文古文、專學通學,國朝經師莫不著有成說,津逮後人。以視前人之茫無途徑者,實為事半功倍。蓋以瞭然於心目,則擇從甚易,不至費日力而增葛藤。 《四庫提要》經部總敘曰:「自漢京以後,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學凡六變。其初專門授受,遞稟師承;非惟訓詁相傳,莫敢同異;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聞。其學篤實謹嚴,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肅,稍持異議。流風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賈、啖、陸,以及北宋孫復、劉敞等,各自論說,不相統攝。及其弊也雜。洛、閩繼起,道學大昌;擺落漢、唐,獨研義理;凡經師舊說,俱排斥以為不足信。其學務別是非,及共弊也悍。學脈旁分,攀援日眾;驅除異己,務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學見異不遷,及其弊也黨。主持太過,勢有所偏;才辨聰明,激而橫決。自明正德、嘉靖以後,其學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空談臆斷,考證必疏,於是博雅之儒,引古義以抵其隙。國初諸家,其學徵實不誣,及其弊也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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