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薝蔔──弘一、豐子愷與廣洽法師的因緣 |張輝誠

薝蔔──弘一、豐子愷與廣洽法師的因緣2015-03-19 張輝誠 | 文學創作 | 聯副創作 |

馬一浮(左起)、廣洽法師、豐子愷1965年合影。「要不,下回我帶您到薝蔔院,看弘一和豐子愷書畫真跡,有上百幅!」前年(2013)七月,新加坡南華中學蕭裕泉老師見我喜歡舊文物,想領我去賞看珍寶,便這樣對我說。可惜演講後,來去匆匆,終究緣慳一面。當時我心裡琢磨,這薝蔔院許是殷商富豪一擲千金搜購風雅,私家珍藏書畫宅院之名,不意蕭老師有此人脈,而我有此等福分,可以同飽眼福。今年二月又來新加坡演講,蕭老師本想帶我去,因事忙,不克陪同,煩請同校陳慧敏主任陪同,驅車前往。薝蔔院,在星城老舊區,芽籠,高樓環繞之間有一座精緻藍瓦小別墅,四圍白牆,居前一堂,堂後增建小樓三層。到訪時,大廳正巧舉辦佛事,陳主任特地向主事者商議,得以穿過重重站立、喃喃禱佛的信眾,直至前廳旁通道,直上二樓。一入內,整個人都震懾住了。小小一室,四牆落地玻璃之後,全是豐子愷畫作、書作與信札,上款都是同一人,廣洽法師。我一件件細細賞看書畫,一字字閱讀信札,一看就是兩小時。薝蔔院義工見我看得入迷,直說:「沒有像你看這麼久的,還是先吃過素齋再繼續看吧!」我便跟著到屋後庭院吃了充滿南洋咖哩風味的素膳,又繼續上三樓看,三樓更驚人,全都是弘一法師的書畫與信札。兩層共看了四小時之後,一樓佛事已畢,再下到一樓大廳兩側牆上看諸家書畫,有徐悲鴻、齊白石、吳昌碩、于右任、陳衡恪、唐雲、趙樸初、馬一浮、郁達夫、劉太希、葉聖陶等名家手筆,上款也都是「廣洽法師」。廣洽法師是誰?何以能擁有如此多珍貴文物?這就得從弘一法師開始說起了。

豐子愷畫廣洽法師之像。

豐子愷畫作:「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弘一法師集佛經意而製成聯語「我是菩薩,代受毀辱」。弘一法師生平,屬學生豐子愷說得最簡單扼要了。豐子愷曾將老師出家前所交付平生手書詩詞,都為一集,名曰《前塵影事》,前有一序:「先師李叔同(按,弘一出家前之名)先生為中國西洋畫、西洋音樂及話劇之首先創導者,清末留學日本,入東京美術學校及音樂專門學校,又在東京創辦春柳劇社,自飾茶花女。歸國後,編《太平洋畫報》,復於南京高等師範及浙江兩級師範教授洋畫、洋樂。春柳社亦移入中國,自為後來話劇進步發展之起點。先生於中國藝術界之貢獻至多至大。三十九歲披剃為僧,六十三歲圓寂於福建之泉州。人皆知弘一法師為現代律宗唯一之高僧,而不知此苦行頭陀乃中國新時代藝術之急先鋒也。」豐子愷接著又對老師詩詞歌賦作一總體評價:「清新雋逸」、「晚清文學之異彩」。──豐子愷在此書出版十五年之後,居然又重抄了一份大橫幅,送給廣洽法師存念,而原跡就在我眼前。豐子愷為何如此鄭重其事?因為廣洽是他的老師弘一法師的侍者、弟子,可算同門師弟。弘一出家後,精研律宗,以佛戒自律甚嚴,1928年到暹羅(泰國)宣講佛經,途經廈門,住南普陀寺,時在寺中出家的廣洽法師得以拜識。──廣洽為人忠厚勤懇、周到敬慎、尊師謙納,何以知之?薝蔔院內三樓,有弘一隨手寫成的便條,言及今年五十六歲(歲次乙亥,按,1935年),老病纏綿,偶到靜峰,見峰巒蒼古,頗適幽居,決定謝絕人事,終老於此。更說「廣洽法侶與余數載聚首,相契最深」,可見師徒情誼之投契。弘一更幫陪同前來、即將返回原寺的廣洽寫出日課內容,每日午前、午後、餘時要讀哪部佛經若干卷等等。信末還交代廣洽代為歸還他向各寺院借出之《大藏經》──足見弘一對廣洽的信賴與辦事能力的肯定。三樓另有弘一抄寫「佛說五大施經」條幅,字跡淡褪,與墨瀋濃厚大異,我原以為是印刷複製品,待細看題跋,大吃一驚,竟是「血書」!──原來此後兩年(歲次丁丑,1937)弘一病重,幾至於危,廣洽竟發誓捨身,為誦《法華經》,又刺血寫經,為弘一祈福消疾,再割指瀝血,復請弘一寫成此經語之書作,圓滿前願。──廣洽之純厚,便可想而知。弘一曾多次想介紹廣洽與豐子愷相識,但因緣未足。1937年,日軍侵華,廣洽隨剃度師瑞等法師至新加坡弘法,初駐龍山寺。翌年,徐悲鴻到此開個人畫展,所得悉數支援抗戰,廣洽全力襄助,鼓勵信徒購買。第三年開始長期擔任新加坡最大佛教組織「居士林」導師。1942年,日軍攻陷新加坡,殘殺無辜,廣洽又發動信徒救濟難民。1948年,廣洽四十九歲,在芽籠購置房屋,創建「薝蔔院」(即藏品所在地)。此後又創辦彌陀學校、籌辦基金會、擔任新加坡佛教總會會長,弘法護生,備受尊崇。1948年,抗戰結束之後,台灣光復,豐子愷受邀至台北中山堂舉行畫展,返回廈門,終於和回到中國訪問的廣洽會面。臨別時,豐子愷繪製一幅〈弘一大師遺像〉送給廣洽攜回薝蔔院供養。從此之後,展開二十多年的交遊與書信往返。隨著大陸政局更迭,政治運動頻仍,國內物資匱乏,廣洽一件又一件東西、一分又一分錢從新加坡寄出,長期資助豐子愷全家,從金錢到醫藥品,再到手錶、字典、青玉瓷、奶粉、胡椒粉、花睡衣、青豆……甚至豐子愷喜歡抽菸,廣洽便特地送上打火機,結果中國買不到打火機油,廣洽又再次寄上機油。豐子愷敬繪《護生畫集》,第四冊又要出版,中國紛擾,無暇為之,也是勞煩廣洽在新加坡出版。廣洽返回中國訪問時,豐子愷曾帶他拜訪居住杭州的國學家馬一浮先生,廣洽返星之後,便又開始送眼藥、送物品,支助當時醫藥奇缺急需白內障藥水的馬老先生。──如果讀者對《查令十字街84號》那家英國舊書店職員,二戰時英國物資缺乏,長期接受美國一位寫作兼買舊書的女士顧客寄贈金錢與物資資助而感動不已,這樣故事其實無須遠求,廣洽對豐子愷及馬一浮先生的關懷與幫助,感人處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感人處,除了建立在廣洽的人格上,也建立在弘一法師的因緣之下,更建立在新加坡人的慷慨之上,──廣洽的錢難道不是新加坡人捐贈的嗎?新加坡人,可能也沒想過曾經這樣長期救助過中國藝術史、國學史上傑出的兩位大藝術家與大學者。歷史一分一秒過去,我站在薝蔔院小樓內,面對前賢書畫、信札與故事,彷彿前賢就在我旁邊書寫、製畫、行走、對話:弘一抄錄靈峰老人偈語送給廣洽:「臨行贈汝無多字,一句彌陀做大舟」,廣洽仔細珍藏了數十年;子愷又用一百零八筆畫了一尊鮮彩「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廣洽也珍藏了數十年。弘一寫了一張條幅:「若得見於佛,捨離一切苦,能入諸如來大智之境界。」廣洽心心相印;子愷也寫一聯「翠竹黃花皆佛法,清池皓月照禪心」,廣洽亦心心相印。弘一再寫一聯:「我是菩薩,代受毀辱」,廣洽虔誠侍立領受;子愷同遊舊地觸景傷情,畫了一幅「今日我來師已去,摩挲楊柳立多時」,廣洽也在一旁同聲嘆息;──他們的書法和畫作,竟都是那樣平和靜定,焰氣全無,樸茂無華,每個字都像結跏打坐入定的高僧,自在圓潤飽滿──看著看著,我彷彿就望見了他們的身影,聽見「悲欣交集」的聲音,感受到情誼與智慧。四個小時過去了,我走下大廳階梯,準備離去。陳主任提醒我,廳堂右側還有一間小室,廣洽靈堂。我趕緊又脫去鞋子,上堂拜覽,只見牆上有豐子愷題橫匾大字「薝蔔院」,以及弘一、夏丏尊照片,三幅廣洽繪像,廣洽鼻頭戴一架厚黑圓框眼鏡,臉容圓潤飽滿,和善洋洋,竟然就像是弘一寫出來的每個字。靈堂上有靈位,曾跟隨廣洽多年的老先生正在點香敬拜,空氣盈滿馨香。馨香,是的。薝蔔,就是花,花白,清香,盛開如蓮,別名山梔花,佛經以之為高潔恬淡之花。唐代盧綸〈送靜居法師〉詩即以之入詩,贈送高僧:「薝蔔名花飄不斷,醍醐法味灑何濃。」──薝蔔花,弘一法師最愛之花,曾以「薝蔔院」為自己居所命名,廣洽以此移作新加坡弘法處之名,屋後更植一株薝蔔花,敬師之情,不言可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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