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新舊體詩寫作的看法

  

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詩,特別是中國的古詩。有些詩,只讀過一兩遍,從未蓄意記誦,但過目不忘,一直到望八之年,垂垂老矣,居然還能夠背誦若干首。這就是中國古詩的魅力所在吧!

不過,那時候,雖然喜歡舊詩,但自己動筆時,還是寫新詩,即所謂白話詩。記得1952年考高中,無錫市統考,我居然利用語文卷的試題,寫了首長詩,還得了高分。1953年,上高中二年級,生了一段時間的病,讀戈寶權翻譯的《普希金文集》,繼而讀《萊蒙托夫詩選》,也很喜歡。此後便和幾位同學一起組織魯迅文學小組。正是對詩的愛好,使我放棄了想當工程師、當數學家的理想,決定學文,當文學家,當詩人。那時候,年輕氣盛,不知道天高地厚,幻想自己在未來詩壇上將如何、如何。不僅自己寫,還喜歡上了朗誦新詩。不僅在學校里,還居然有勇氣在無錫市的人民大會堂演出過。1955年,我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一入校,學生社團北大詩社正在發展新社員。我寄去了兩首詩,一首題名《我走了,故鄉》,一首題名《讓我再看看你露水般的眼睛》。詩社的社長來找我,誇獎詩寫得好,接受我入社,並稱,詩將在新一期的《北大詩刊》上發表。我當然很高興。

然而,刊物出來了,我的詩作並未發表,社長告訴我,詩經過「校團委」審查,認為感情不健康。我反覆自思,覺得沒有什麼不健康,曾將詩拿到詩社的一次分組會上討論,大家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健康。不過,從此我就失去了將詩作送出去發表的勇氣。詩,雖然還在寫著,記得寫過一首長詩《關於黃河》,還曾根據宜興的民間傳說,寫過敘事長詩《鴨妹花》。

在北大五年,讀中外文學史,自然讀了不少中外文學作品。中國詩歌,從《詩經》《楚辭》到漢代樂府,都是認真讀過的。明人張溥的《漢魏百三名家集》等也是一卷一卷讀過的。不過,我當時的興趣已經從當作家、當詩人轉為研究唐詩,想找尋唐詩發展、繁榮,成為中國古典文學高峰的原因,於是大量收羅唐人詩集,從初唐四傑一直到晚唐的皮日休、陸龜蒙的詩集,我幾乎都從舊書攤上買到了,而且也幾乎都讀過。有一年,王力教授為我們講授《漢語詩律學》,不過,那時已經進入「教育革命」年代,教授們,特別是有成就的名教授們都被視為「白旗」,他們的課,我們只是聽聽,不用考試,因此並不重視,也就沒有好好學。1958年以後,我的全部身心都投入選注《近代詩選》,選錄從龔自珍到柳亞子等南社詩人的詩作並註解。詩是讀了不少,不過目的在於選詩、注詩,並不研究如何做詩。詩早就不寫了。「大躍進」年代,號召人人寫詩,我卻一首詩也寫不出。

那一時期,我之所以不寫詩,原因很多,其一在於我對中國詩歌發展道路的反思。

「五四」以後,新詩流行,這種詩,打破中國古典詩詞的格律束縛,加強了自由度,同時,以白話、口語寫作,使詩歌語言和生活語言相接近。這樣,在表現新時代、新生活,表達新思想、新感情方面有其優越性,也產生了一些好詩,以個人所見,郭沫若、艾青、臧克家、賀敬之、聞捷、公劉等人,都有一些詩寫得不錯,我個人很喜歡。但是,像中國古典詩歌一樣具有長盛不衰的藝術魅力,便於記憶,便於吟誦,已經進入中國人精神世界的藝術珍品,確實不多。我至今一首白話新詩都背不出來。為何?

多年以前,我曾經寫過一篇小文《新詩發展的憂思》,指出新詩發展中的幾個「脫離」現象:一是脫離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傳統,二是脫離詩歌創作的藝術規律。在我看來,詩詞創作,貴在創造意境,高度精鍊,而且要有格律,有節奏,富於音樂性。這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共同特徵,也是其藝術魅力之奧秘所在。「五四」以後的新詩恰恰丟掉了這兩個特徵,相反,過於散漫,形成了口語化、散文化的新特徵,其結果是使詩的語言和一般的文學語言沒有區別。沒有區別的結果也就使詩不成為詩,其藝術魅力也就大為減色了。

我恢複寫詩是在1998年進入中央文史研究館之後。這裡的館員大部分能寫舊體詩,我有了幾位詩友,而且有一個發表舊體詩的園地《詩書畫》,我忝列編委,於是,我在全力治史之餘,偶爾也寫點舊體詩。寫舊體詩,首先碰到一個格律問題。詩緣於情,情動於中,發之於聲,於是便有了詩和歌。最初的時候,詩可能並沒有格律,特別是固定的格律。格律是在詩歌發展中逐漸形成的。它可以使詩的語言更富於音樂美,節奏鏗鏘,音調和諧,但是,它又是可變的、發展的,中國的詩歌,由古體而近體,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而長短句,由詩而詞,而散曲,都是格律不斷變化發展的結果。因此,做舊體詩,格律不可不講。但是,詩首先必須是詩,有無詩情、詩意,能否以精鍊的語言創造出鮮明、雋永的意境,即所謂詩情畫意來,這是第一位的。是否符合格律,是第二位的。鑒於舊體詩詞格律過嚴,束縛思想,影響表現力量,因此,我贊成寫舊體詩詞時,對舊格律可以適當突破。2002年,中央文史研究館決定出版館員詩詞集《綴英集》,我受命擔任編選小組召集人。當時,我即提出,入選作品必須大體符合格律,但不以精嚴為準。這就是說,只要是詩,偶有破律、違律,在所不究。毛澤東的七絕《題廬山仙人洞照》有句雲「亂雲飛渡仍從容」,末三字均為平聲,屬於近體詩大忌的所謂「三平調」,但該詩仍不失為好詩、妙詩。有些作者,要求用韻必須嚴格以「平水韻」為準,我一向不贊成。我們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語音已經有了很大變化。誰能說出一「東」和二「冬」之間的實際語音差別?當時屬於同一韻部的字,今天讀起來有的已經大不相同,出了韻了。寫詩是為了給今人閱讀或吟誦,不是在鑄造古色古香的假古董,何必以宋元之際的語音寫作?

2000年7月,中央文史研究館在北京八達嶺召開詩詞創作座談會,涉及詩情、詩意、詩境、詩語、詩韻等各方面的問題。我在會上作了個發言,主張百花齊放,實行古人所稱:「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喜歡格律詩的人,自可繼續寫格律詩;不喜歡舊格律,可以創造新格律(我在北大時的師林庚教授就提倡過「九言體」);也可以繼續寫不受任何格律束縛的自由詩。但是,我更提倡打破「五四」以來「新詩」與「舊詩」互相隔絕、分道揚鑣的壁壘,主張新舊交融,互相吸收,取優避短,別創新聲。魯迅曾經說過:「詩須有形式,要易記,易懂,動聽,但格式不要太嚴。要有韻,但不必依舊詩韻,只要順口就好。」又曾說過:「新詩先要有節調,押大致相近的韻,給大家容易記,又順口,唱得出來。」當時,我曾特別提倡寫作「半新半舊」的「解放」詩詞。我說:

此類作品,從古典詩詞脫化而來,講求意境,語言凝練,按照現代的北京話押韻,句子長長短短,三、四、五、六、七言夾雜,甚至句子更長一點也可以,但是,必須有節奏,有音樂性。它可以講平仄,也可以不講;可以有對仗,也可以沒有。在某些方面,它類似於古典詩歌中的「雜言體」,更類似於宋明時代的詞和散曲,但不必受詞譜和曲牌的嚴格約束。這樣的「長短句」(今人或稱「自度曲」),伸縮自如,變化而又整齊,自由而又有格律。朗誦可,吟詠可,入樂歌唱亦可。它既便於表現新時代、新事物、新思想,又保留了中國古典詩詞的主要特點。

我舉例說,清末的黃遵憲、民國初年的四川吳芳吉等人,都曾做過這方面的試驗,可惜,繼起者不多,後續無人了。

  此次中華詩詞研究院出版《當代中華詩詞名家精品集》,每個顧問出一集,限選百首左右。我遠非「詩詞名家」,多年治史,詩只是偶一為之。不過,限選百首,這很有點為難。自然,新詩、近於新詩者只好一概不取,以免淆亂體例。舊體詩中,所選者也大都循規蹈矩,謹守格律,至於我自己提倡的「解放」作品,則選得少而又少,醜媳婦羞於見人也。

編成,回想年輕時學詩、寫詩時的情景,特別是那些使自己耳根發熱的「宏願」,不禁感慨系之。

(本文系《當代中華詩詞名家精品集·楊天石卷》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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