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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尋共同底線

章詩依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當時的《東方》雜誌連續刊登了署名「卞悟」談社會公正的系列文章,讀過之後,感覺有如閃電划過彼時晦暗的思想夜空。後來知道,「卞悟」是秦暉的筆名(有時是其與金雁合用的筆名)。在個人的閱讀體驗中,先後追蹤過一些人的文字與思想,但對有些人跟蹤了一段時間之後,往往就做了告別,只有極少數的人,二十多年來一直沒離開過視線。這其中,秦暉應該排第一。原因很簡單,在我看來,他的文字與思想,無論對歷史還是現實中的一些問題,最具解釋力和穿透力。

有人曾經打過比方,說秦暉是一架攜帶精確制導導彈、24小時都在巡航的戰鬥機,彈無虛發,直中命門。從思想紛爭的意義上說,這一比喻相當準確。在過去的20餘年中,秦暉巋然屹立在現實中國的前沿,幾乎參與了思想界所有重大問題的爭論,並且發出了既有深厚學理又最接地氣的聲音。採取諾齊克的立場,信奉公正至上,自由優先,反對強制,是秦暉思想的底色。但秦暉的價值,不在於對自由主義思想的泛泛宣講,也不在於對自由主義有何原創性貢獻,而是從自由主義出發,針對中國現實,結合具體問題開方拿葯。在這一過程中,除了少數與學術同行的爭論文字,秦暉的許多文章,可視為為了取得療效,先把庸醫乃至巫醫排除在解決方案之外的努力。當然,所謂排除,用的是思想與邏輯的力量。正是在這方面,秦暉顯示了強大的驅魅能力。

上個世紀90年代的國企改革,曾經引發大規模的下崗浪潮,工人們被用極低的補償價格,買斷工齡,企業則以盛行的MBO方式落到內部人手中。這一輪國企改革,導致的社會分裂至今仍難彌合,社會怨恨仍然深重。對此,「左派」將問題歸罪於自由主義甚至跨國公司的罪惡,一些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則從產權明晰至上出發,認為「搶來本錢做生意」也比名義上全民所有而實際上人人皆無的國有體制好。對此,秦暉既力辟「左派」錯置問題情境,也反對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認可的「搶來本錢做生意」這一既成現實,提出「公平分家」的主張。他結合俄國斯托雷平不公正改革的教訓,以及蘇聯轉軌過程中不公平分家的後果,警示中國現實。與「新左派」的論戰,秦暉指出其「將別人的問題當做自己的問題」,可謂擊中要害。對於秦暉與「新左派」的論戰,在筆者看來,他已競全功,「新左派」至今已不敢攖其鋒芒,在思想市場上的影響力業已相當式微。對「新左派」的清算,意義重大,因為「新左派」抽離中國具體情境的對自由主義的批判,有礙改革的推進,成為既得利益集團阻礙進一步改革的護身道具。對於近年來甚囂塵上的「中國模式」,世間要麼不解,要麼一片頌揚,秦暉的「低人權優勢論」一出,頗具答疑解惑的功效。或許在權力一方看來,秦暉未免是一位掃興的思想者,其理論與思想,不像「新左派」那樣貼心,而是處處敗興。然而,面向權力說真話,不正該是學者應有的氣質嗎?至於耳朵的感受,那不是學者需要考慮的問題。

對於東歐轉型問題的理論與現實問題的研究,堪稱秦暉與金雁伉儷的巨獻。這麼說絕非誇張。由於可以理解的原因,關於東歐轉軌國家的研究,已經不單純是學術問題。關於東歐國家轉軌後的演變與發展,在中國國內一度就連基本的經驗材料都缺乏,更遑論直面真問題的深入研究。公眾能接觸到的,都是經過高度選擇性的材料。起初,媒體上充斥的,是一幅東歐國家轉軌後混亂無序、怨聲載道的圖景。待到其中一些國家度過了轉型初期帶來的震蕩,開始步入良性軌道之後,媒體卻陷入集體失聲的狀態。秦暉與金雁關於東歐轉型問題的研究,起步早,貼得近,浸淫深,富於預見性與中國問題意識,其中對於波蘭、捷克及匈牙利轉型與俄羅斯轉型的對比研究,對中國尤其具有啟發意義。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較好地兼顧了轉型中的公平與正義問題的一些東歐國家的優良表現,驗證了秦暉與金雁對東歐轉型的分析與判斷。可以想像,如果沒有秦暉與金雁的努力,中國公眾關於轉軌過程中及轉軌之後的東歐的認知,將會多麼貧乏。

近現代中國歷史也是秦暉思想耕耘之地。我們曾經以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個啟蒙年代。現在看來,就近現代歷史領域而言,二十一世紀的頭十年,才是真正的啟蒙年代。這十餘年裡,經由學界與民間的共同努力,對歷史的正本清源工作得以展開,一些被抹掉的歷史被打撈,一些被歪曲的事實被糾正,一些「真理」被證偽,而大量新的事實與洞見浮出水面。辛亥革命百年之際,秦暉發表系列文章,梳理革命、憲政等歷史命題,特別是對抗戰後中國鞏固國家權益的艱苦歷程的鉤沉,以及對中國「站起來了」的歷程的重新敘述,多有發覆之見,極具正本清源的意義。這一系列文章,與近年來學界及民間的努力一道,對於恢復歷史正義、還史學以尊嚴,具有重要價值。

讀秦暉的很多文章,都能感受到其鮮明的論戰氣質,箇中原因不難理解——強烈的問題意識使然。樂於論辯,在秦暉當然不是為了追求殺伐之快,而是為了求取共識,以利於中國能夠早日告別「秦制」,步入自由民主的大道。這一點,僅從他新近出版的《共同的底線》一書的書名,就能看出來。此書集結了他1999年—2002年間寫作的文章,上述主題,在這些文章中有充分的反映。十餘年前的文字今日拿出來出版,充分顯示了作為思想者的秦暉的「道路自信」與「理論自信」,但也正像許多人指出來的那樣,說明了中國改革步履的緩慢與沉重。

在秦暉看來,今日中國,左右、朝野應該共同遵循的底線,是公平、自由,反對強制,約束權力。離開這些底線,左右之爭無意義,保守與激進談不上,自由與福利的多寡是偽問題。在筆者看來,在改革意願下降、社會思潮兩極激蕩的今日中國,為社會尋找底線,無疑極有必要。而事實上,底線也並不難尋找。即拿秦暉提出的上述底線而言,公平、自由,反對強制,約束權力,哪一條會有人公開反對?可惜,悲哀的是,又有哪一條被誠意地制度化地信奉?底線易尋,共識難成。底線是客觀的價值,共識則需要主觀的意願。思想的背後有利益,而利益很難被思想說服。失明向來是自己的選擇,選擇的動機,離不開利益,有超越情懷的人畢竟很少。如此想來或許喪氣。

不過,秦暉並不悲觀。他相信思想與觀念的力量,無疑也會繼續自己與風車的大戰。本書的最後一篇文章,是題為《流水前波喚後波》的評論王小波的文字。這或許帶有某種意味。對於這位洋溢自由主義精神的作家,秦暉充滿敬意。王小波在中國文壇上孤絕的背影,讓秦暉感慨。文章中他說:「當今中國,自由主義缺的不是學理,而是實踐,不是很少有人能懂得那些高深著作,而是尊重人權、公平交易這類起碼規則的實行。即便我們寫不出羅爾斯、哈耶克那種層次的理論巨著,我們也可以實行『拿來主義』;但倘若我們幹不了甘地、哈維爾等人所干之事,那是絕不會有人代替我們乾的。而這些事說穿了無非一是拒絕專橫,二是寬容待事……」這種理想,雖然低調,但仍需艱苦卓絕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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