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病院上班是怎樣的體驗?
朵拉陳,留美心理諮詢師
碩士期間在美國某綜合性醫院裡重症精神科住院部實習了一整年,做精神病人的心理 / 社會功能評估,危機干預和團體治療。這一年的工作經歷對我至關重要,我有幸跟著一位從業 40 多年的精神科醫生和一位經驗豐富的心理治療師工作,進一步體會到了美國精神疾病診斷書上的診斷和癥狀,和我的病人們分享許多感人淚下的瞬間,交到了一個忘年交好朋友。這段經歷也讓我更加確定了我的臨床興趣,那就是暴力、創傷與重生。
第一印象:
面試的時候是我第一次去精神科住院部。我跟前台說我要去重症精神科的時候,前台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給我了個門卡,說「good luck at crazy 9!」(住院部在醫院的九樓,所以稱之為「瘋狂的九樓」)當時心裡就是一顫啊,在電梯里的時候我差點都想要打道回府了。
電梯門一打開,是雪白的牆,和兩扇灰色的大門,半個人影都沒有。按門鈴的時候,我想到了聊齋志異。
門一打開,我就知道為什麼美國人要稱精神病院為 Cuckoo"s Nest 了。那叫一個熱鬧和歡樂啊,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到處亂跑,有電視房,有冥想屋,有繪畫室,好不豐富。
督導的辦公室在護士站的後面,有一扇大鐵門守衛著。面試進行沒多久就有人哐哐砸鐵門,先是用手,然後用頭咚咚地撞,同時伴隨者撕心裂肺的嚎叫。我當時就傻了,不知道是該繼續面試下去,還是應該去開門,督導見我這幅囧樣,拍拍我的肩萬分淡定地說「沒事兒,這是個新來的病人,跟你一樣,還不大習慣……」
可愛的病人們:
要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精神病院的病人們,那就是:可愛。我看到一個回答里說「感覺就像是在看一群幼兒園的小盆友們」,沒錯,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可能在「正常」的世界裡,這些病人們是偏離軌道的、奇怪的、甚至恐怖的,但是,在精神病房這樣一個大家庭里,拋棄了偏見與歧視,每個病人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妙趣橫生的、充滿睿智的個體,與他們工作的每分每秒,現在細細回想起來,總能帶給我無窮的動力與啟示。
【我的督導告訴我:請不要記得他們是精神分裂症還是反社會人格,請記得他們的名字,記得他們一張紙生動的臉,記得他們一段段悲傷或者快樂的往事,記得他們對你的信任。】
說個例子吧,有個病人在外面的時候見誰打誰,被當成「非常危險的病人」送進來。和他幾次評估下來,發現他真的很可愛,心理年齡就是一個 10 來歲的孩子,我對他也格外的關心,並不像別人那樣怕著他、防著他。有天,他突然在病房裡大叫我的名字追著我跑,我以為他又發病了,馬上叫護工來幫忙。他好不容易追上了我,把我堵在走廊的角上,從口袋裡拿出一枝幹枯的樹枝,硬塞到我手裡,說「謝謝你對我做的一切,這個送給你」,然後他就被護工撲倒在地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最喜歡與病人們做團體治療,因為那時候,我最能看到最本質的「他們」。組裡除了我以外,都是同病相憐的人,大家能夠互相理解、寄予支持,也比較容易敞開心扉。我要離開實習前的最後一次團體治療,有個女孩子站起來說,我要送給你一個禮物,感謝你對我們的幫助。於是,她就開始清唱起來邁克爾傑克遜的治癒世界(Heal the World),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其他的病人也紛紛站起來,跟她一起唱了起來,一邊唱還一邊對著我鼓掌,唱完之後,每個人都深情地擁抱了我。
你能想像十多個帶著痛苦過去和沉重歧視的人,鼓著掌,唱著歌,衷心地為幫助他們的人祝福的情景嗎?我當時就淚如雨下了。
這些經歷堅定了我的信念:你怎樣對別人,別人也會怎樣對你,這個世界就是你內心的投影。
Treat people the way you want to be treated, talk to people the way you want to be talked to. Respect is earned, not given.
意譯一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尊重是贏得的,而不是別人給予的。
危險與挑戰:
身體上遭遇危險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因為精神病房往往是醫院裡戒備最森嚴的地方。最有可能的是遭遇精神上的創傷,強烈建議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小夥伴們自己也找個心理諮詢師,或者找一個好的督導,引導你的工作,疏導你的情緒。
在病房裡比較危險的一次是,一個病人趁著護工換班之際,尾隨我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裡,說「我現在就要 X 了你」,然後開始脫褲子。各位請想像一下:這位病人是一名兩米多高的黑人壯漢,我是一名身高不足 1 米 65 的亞洲姑娘,當時說不害怕那絕對是假。可是,越是危險,越是要淡定,要表現的你很熟悉他的套路,完全沒有被他嚇到。我故作淡定地(其實聲音顫抖地)大聲對他說:你這樣說是十分不妥當的,我是你的治療師……一邊說一邊往護士站方向挪步。精神病房到處都有緊急按鈕和攝像頭,病人的褲子還沒脫完,護工就趕來把他拿下了。我衝進廁所,嚎啕大哭了十多分鐘。事後督導和我制定了一系列遇到緊急情況如何尋求幫助、如何應對病人的計劃。我甚至把緊急情況時應該對病人說的話寫下來,然後背出來。後來再碰到類似的情況,我就淡定多了。
在病房外也有過危險,一位病人不知道怎樣得知了我家的地址,出院後跑到我家旁邊的超市裡等著我。當時引起了一場風波,在這裡出於保護病人的隱私我就不詳細說了。那個時候,整整一個月我夜裡都會被噩夢驚醒,出門都要鎖三遍,不敢一個人進樓道。而且,因為病人隱私保護協議,我又不能跟朋友吐槽,簡直都要精神崩潰了。多虧了我的心理諮詢師、督導和我先生,幫助我挺過了那段煎熬。這件事也給了我一個教訓:與來訪者 / 病人維持專業的界限(professional boundary),在精神健康和心理諮詢這一行實在是太重要了,既保護了治療師自己,也保護了病人。
作為一名體型比較小,年齡比較小的中國姑娘,在美國精神病院工作的劣勢顯而易見。很多病人就專門騷擾我,有時候連護工、護士也會輕視我,開我玩笑。這個時候,Assertiveness(自信的果斷)就顯得特別重要。怎樣文雅又堅定地拒絕別人,怎樣合理地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憤怒,怎樣為自己爭取應有的權利,這是我在病房職場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
總而言之,那一年是快樂的、充實的,我體會到了人間最強烈的愛、恨、情、愁,以及創傷對一個人的巨大影響,我的事業和生活都因精神病房的實習而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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