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孤魂與野鬼的故事
各位:
因鄙人身體需要十分徹底的調養,所以未來也許不短的時間內,爻乂爻不會再有之前那樣快速的更新頻率,敬請諒解。下面這些小故事,是之前一段時間寫的存貨,拿給大家一笑。
緣起
霍山的半山腰上有座登霞觀,原本道士並不少。然而因為高功怕鬼,攜道眾棄觀而逃,遂廢了些時日。之後有位幾乎什麼都不會的涵道士來這裡,蹩腳道士樂得無欲無求,只覺風光尚好,故就此住下。但見夜來魂魄飄來飛去,也有喜歡走路或者爬行的。大大小小或者五顏六色的竟然也蠻可愛。久而久之,涵道士發覺這些東西除卻一部分真正的孤魂野鬼,大部分是活人沒有收束好的三魂七魄,有些跑了出來,稀里糊塗來這裡。世人各有其運,半自天命,半自人為。總之,一切都是祖師的安排。
一
人之元神為胎光,胎光散則大限將至。他們要麼去泰山府,或是往酆都府。只有些極不安分的會來登霞觀中,則十九為野鬼。涵道士於此並不領會,作為道士,沒有取悅人鬼的義務,自己做個明白好人便最好。至於晃蕩在殿宇之中的眾鬼,反而更善待偶然至此的胎光。鬼比人更愛人,也更知道活著其實多可貴。所以竟然也挽救了幾條人命。
然最初涵道士是要管這事的,彼時他尚年輕,有次一道胎光飄忽至此,眾鬼倏地撲上去就分而食之,情狀並不如何慘烈,只一瞬間,就吃干喝凈。涵道士訝異不已,遂問了為首的鬼:
「我聽說鬼有好生之德,為何吃人胎光?豈不知你們吃了,人間當有人立斃,魂魄連個歸宿都沒有么?」
鬼首道:「道長是書讀傻了,你們區別魂魄,按圖書標記,師徒相傳。而鬼吃靈物,以嗅覺分辨,有人味便勸生,無人味便吃掉。適才吃的,並沒有察覺有什麼人味。」
從此涵道士再不理會此事,更有來求招魂的家屬,任憑哭得慘淡,嚎得凄厲,亦全無一點同情。
再後來,索性在屋裡懸了塊匾,上面四個字「有道無情」。
二
之前說登霞觀的高功怕鬼,是怎麼一回事呢?
起初修廟時,地基挖下去,得一古墓。開棺后里面空空如也,惟石棺上用硃筆寫了兩列字:
「墓有重開之日,人無再少之顏」
修廟道士見是空棺,再沒理會,就找人抬在正殿角落。不過自登霞觀修好之後,每天供果總會離奇缺少。眾道士疑心了小偷、本地的頑童、老鼠、猴子乃至打卦問了是否祖師降臨之後,終於猜到了是鬼。遂正心誠意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大超度,供果只是不斷地減少。終於這一眾道士捱不下去,跑了。
唯獨涵道士什麼都不會,敢住在這裡,膽子大而已。
這一天晚飯後閑步至大殿,突然一股困意來襲,見石棺大小也正合適,就爬上去小憩。剛趴下,就感覺有人輕拍他肩頭。涵道士這些年對於廟裡面這些不老實的魂靈早就習以為常,揮手道:「我困了,有事兒等會再說。」
不過這次卻有個聲音回應道:「你睡這兒,我睡哪兒啊?」
聽聞此言,著實嚇了涵道士一跳。騰地從石棺上彈了起來,一屁股摔在地上。也顧不得疼了,往石棺那裡望去,上面坐著個灰布衣裳的青年,右手抓著個蘋果正在啃,左手掐著三個橘子,笑嘻嘻看著他。
「這麼多年,吃供果的就是你吧。」涵道士冷靜得也快,雖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已經開始發問。
「也不全是,不過我吃得最多。我雖自覺年少,但已經是這裡生魂死鬼中最老的一個。他們也不和我搶。」這鬼說著,橘子也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話說這麼久我也是第一次見你,聽說之前的一班道士連做了四十九天超度也沒把你度走,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先等我把這個柚子吃了」,說話間這鬼吞了個柚子,繼續道:「度不度是他們的事,走不走是我自己的事。我是個讀過書的,越有文化,就應該越有能力做自己。我留在這兒就是為了吃,一不搗亂、二不生事。我也不是死在這裡的,所以只有一具看起來空的棺材。其實裡面鎖著的就是我的『雀陰』,你知道吧,就是三魂七魄裡面管食慾的那個。我太能吃,怕投胎的時候喝光孟婆湯就不好了。就把雀陰斬了留在這裡。」
「那你其他的魂魄呢?」涵道士繼續問。
「早就轉世投胎十幾代了,只是因為少了我,每一代胃口都不好,形銷骨立,弱不禁風。小時候經常被大孩子欺負,另有一群孩子跟著起鬨,這種屬於孩子的可惡,真是亘古不變。和讀了多少書,信了什麼教,處在什麼時代都沒有關係。」
「那你就沒試圖回去幫一下自己么?」
「有啊,但是他們的根骨都不行,換句話說,被這種不能被原諒的惡折磨垮了。一個人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我卻不知道說什麼。不過這一世不錯,知道不要試圖去諂媚或恐嚇一個人,對你來說的生死關口,在他們眼裡也不過就是普通的一天。所以我打算回去了,出來和你聊天也是因為過了今夜就打算走了。」
「你是打算讓我來幫你的吧?」涵道士站起來,又同這鬼並坐在石棺上。
「正是,你得幫我寫個文書,這個文書,《道藏》里沒有,你得自己寫,要真誠,還要有一種屬於文章有一種屬於高中生的幼稚、繁縟和華麗,初中生的文風太嫩,而大學生太懶,文士太習氣,道士太江湖。你寫完之後,在太陽初升的時候燒了,我便能回去了。如果將來有人來進香,又問你要許多肉吃,那就是我。」說完,這鬼便嗖一聲鑽進石棺裡面去了。
然而涵道士至今也沒等來這個愛吃肉的人。
三
某日,涵道士在觀中閑坐,照面一魂,其色慘然。道士知此為某甲之幽精,默嘆曰:「怕又是為情所困的。」未等招呼,這幽精先開了口:「道士,能不能借你心中一躲?」
涵道士坐觀日久,這樣的要求竟是頭一次聽說。遂問道:「要躲多久?」
「明天而已。」
「你期許的明天可未必是真實的明天。」道士又嘆道:「你為人良善,故知藏匿,然而我能給的和別人給的,是不一樣的,一如我所修鍊不能代替誰。你藏在我心,我即便願意代你受苦,與你又有何干?」
此幽精遂退,次日晚些回,又有一魂在其後相隨,面目一般無二。道士見,搖頭嘆息:「幽精、爽靈,三魂出其二,命不久矣。」
天尊曰:「人生幾何,易生易滅。如彼石火,不得長久。」又所謂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更耗心力,命不久長。此失魂落魄者,大約如是。
四
一日中夜,涵道士在中庭觀星。不多時,一大鬼帶數小鬼自窗中飄出。各自為舊相識,只是日常不大見面。大鬼不知突然有了興緻,劈面道:「道士不要走,你說說,你們道士裡面,什麼樣人最多?」
涵道士笑道:「你是一個鬼,難道不知道么?」
大鬼道:「依我看,之前許多道士都被嚇跑,唯獨你不跑,應該是膽小的最多。」
涵道士笑的更爽快:「不盡然,我覺得道士裡面,最多的就是騙子。」
大鬼愕然道:「這倒要聽你說說。你快講,那邊靈官爺醒了酒,我們就得回去。」
道士哈哈大笑,咽了口茶道:「世間總有些人,人生經歷未見得有何卓絕,人渣經歷倒是十分豐富。好比簡單的驅邪退煞,非是什麼難事,錢要多收,事要大辦。再說得信誓旦旦,手到病除,殊不知「心得之言,不足賴也;必諾之事,不足信也。」再有些,明明貼兩張門神就能解決的問題,非要請大神。以及現在大神太多了,燒個菜、畫個畫發到朋友圈、微博,就有一堆人開始「大神大神」地叫喚。我來這兒之前做過一次大法事,確確實實要請幾位大神下降,結果大半夜的飄來一堆網紅的魂魄,真他媽想打人。」
於是眾鬼鬨笑,大鬼更樂不可支,問道:「你不會就是因為這個逃來這裡吧,我見你在此許久了,一不做求雨祈福,二不做招魂驅鬼,難道也是個騙子?」
道士道:「那倒不是。原本我也是要驅鬼的。但我說的驅鬼,乃是驅使鬼神辦事兒。當初我一哥們兒總被學校里幾個混混欺負,我就每天讓一群鬼去壓這幾個混混的床。嚇得他們再不敢欺負他。於是我這哥們兒就膨脹了,想讓我給改運。那時候他愛的死去活來一姑娘,半點不喜歡他。讓我給做和合。你知道和合哪是那麼好做的啊。貧道足足做了三天三夜的法,說盡了好話,算是成了。結果倆人好上沒一個禮拜,這哥們兒說玩膩了想換人,問我能不能甩掉。」
大鬼追問:「那你如何做的?」
道士答:「我那時便忽然覺得,這特么人怎麼可以這樣呢?再這麼做下去,我就成了術法的奴隸,本末倒置了。想起那三個日夜,陽神出去,好容易見著月老,使了多少手段,讓他亂牽了一次紅線,到頭來又如何呢?於是我便告訴他:『你到底是作為一個人在世上活著呢?還是靠這些東西幫你活呢?』撂下這句話,我便走了,他忌憚我的本事,也不敢來找我麻煩。其實我早都忘記怎麼做這些事……」
這時一小鬼呼喝道:「靈官老爺要醒了,咱得回去了。」
大鬼一拱手:「道士我這就先走,以後若有事,就在靈官前燒三炷香,志心朝禮之後,倒插下去,我們就出來了。」言未訖,嗖一聲鑽回窗戶去了。
涵道士後來猜,這大鬼可能是開心死的。
五
登霞觀原來有代寫情書的業務,因涵道士文筆特好,那一陣香火真正旺過一段時間,但後來忽然就停了。
其中緣故是這樣的,某天,涵道士讀《太極問功德行業經》,正讀到「真人曰:何等為優,何等為劣?老子曰:志學大乘,先人後己,此則為優。心來小法,唯存於己,此則為劣。」外面來了一個早夭的小鬼,開口便問:
「道士你會招魂咒語么?」
道士答:「並不會,貧道只會代寫情書。」
小鬼又問:「那你能現編幾部經么?」
道士笑答:「我是個現代道士,哪有編偽經的本事?能代寫情書已經很不錯了。」
小鬼道:「那也好,多少錢?」
道士答:「不要錢,我這兒是個窮廟,不比那些大廟,三餐夠飽就滿足了,只是你到底要做什麼?」
小鬼擠出一絲笑,訕訕道:「錢是最靠得住的,道長們總說別的道長有錢。不過我現在死了,才知道之前的慾望或許不是來自靈魂的,我也沒有讓人愛我的能力。所以我想託夢給她的時候,能說得有點文采。我之前幫她找理由的時候,比給我找理由更加理直氣壯。」
道人插言道:「所以你是委屈死的?」
「那你就沒有委屈的時候?」小鬼反詰。
涵道士一瞬間所有的毛孔如針扎般癢,委屈這個詞,也是許多年沒聽見了。當初學道,問師父何日能成仙。師父說只要解過一百個為父母所問之卦,就可成仙。結果多年下來,別說一百個,竟然沒有一個人問卜過父母的狀況。自知成仙無望,涵道士遂越發遊戲生活,然心裡這種無奈的感覺還是讓他覺得命運對他還是在進行一種戲耍。其實多年來對於命運的判斷,讓委屈二字早就扭曲成各種形態,很難以一個簡單的辭彙從他嘴裡吐出,故而沉吟片刻,他擠出一句話:「我想吃肉,也想吃糖,我對成仙沒那麼大興趣,我就想好好活著。」
「活著自然好,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死的么?」小鬼眨眨眼。
「你說吧,我聽著。」涵道士此時已全無傲色,愣愣地盯著這個小鬼。
「我是練雷法的,你想不到吧?」小鬼吐了吐舌頭,涵道士一驚,然小鬼並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們家鄉那個地方常年很熱,那個女孩子最喜歡雪但是沒看過。我就每天練雷法,因為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讓她看到一場雪。然而我身體並不好,也沒有人教,就自己琢磨去練。不過我運氣好呀,那個『不神而靈』的『誠』,我真的練出來了。於是乎去年冬天的時候,我真的給招來了一場雪,這消耗了我幾乎全部的元神吧。她可不知道是我招來的。只知道那時候我要不行了,就來看我。我有多傻你都不知道,她明明沒哭,我卻說了句『你不要哭』就咽氣了。所以我讓你超度我,是想絕了這個念想,以後就徹底忘記她了,雖然鬼沒有心,但一想到忘記她,還是會心酸。」
「那你為什麼又要我寫情書?」道士此時只剩疑惑了。
「因為我嘴笨啊,想做個了結。之後便自尋路去,你們這些活人,只知道人能度煉鬼,殊不知鬼也能度人。不過事已至此,我的忙你幫不了了,就此別過吧。」小鬼說完,倏然不見。
從此涵道士就不再代寫情書,也鮮於臧否他人。打臉是小事,主要是傷心。
六
登霞觀有一個特別之處。
尋常道觀,總會備上松煙硃砂,以做畫符之用。登霞觀沒有這些,只有兩口大缸,一口裝滿墨汁,一口裝滿熟石灰水。至於做什麼用,普通人並不知曉。
因為現在的人,信息發達,見得比過去多得多,兼之壞人變老。這些人翹辮子變鬼之後,離開了肉體束縛,越發地混賬。黑白無常熟練操作了幾百年的暴力恐嚇已經起不了原來那麼大的作用,逃跑的孤魂野鬼則是越來越多。
這事兒讓泰山府君和酆都大帝都很頭疼。
那一日這二位大帝撞見涵道士,問有沒有好點的法子。這涵道士也不知哪裡來的靈光,張口就出了個主意:
「讓他們賣萌啊。」
光說了賣萌還不算,還如此這般地把方法說了一遍。二位帝君點頭稱是,但考慮到無論是泰山府還是酆都府都是陰森嚴肅的地方,都不適合用這樣的法子,遂這辦法就放在登霞觀操作。
於是乎黑白無常需要勾那種疑難頑固、發嗲撒潑的魂魄之前,就會來這登霞觀中。白無常塗黑眼圈與耳朵,刷黑四肢。而黑無常則刷白除了眼圈耳朵外的整張臉,再把軀幹塗黑。這樣子兩個無常就變成兩隻熊貓無常,連哄帶騙就把這些魂魄中的釘子戶勾到他們該去的地方,屢試不爽。
至於他們下班了去哪裡洗澡就不歸涵道士管了。不過這樣一來被涵道士默許逗留在登霞觀里的孤魂野鬼們,兩府也不會輕易過問。要不然一個蹩腳道士,哪會有這麼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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