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超體》| 侯虹斌：哲學的盡頭是神學

我本以為《超體》是一部女超人片，幸好，它不是，而是一部哲學片：主角露西不負責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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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的盡頭是神學》

文/侯虹斌

有人說這是部騙錢的大爛片，有人說超級精彩、年度最佳……對，我說的就是呂克·貝松導演、約翰遜·斯佳麗主演的《超體》（Lucy）。《超體》不是好萊塢片，但充滿了好萊塢氣質。在美國它已奪得了多周票房冠軍，中國尚未上映時它的全球票房已超4億。

現在的好萊塢電影，雄霸天下的總是各種各樣的漫威電影，各種各樣的遊戲改編、漫畫改編，黃金檔期只能看到清一水的續集或前傳，永遠是不同的人類或不同的外星物種在拯救世界拯救地球。

我本以為《超體》是一部女超人片，幸好，它不是，而是一部哲學片：主角露西不負責拯救世界。在炫酷的槍戰和飆車場面中，在毒販和警察的廝殺血拚當中，奇思妙想的法國導演，把宇宙的起源、時間的認知拍成一部商業大片。就像用沙子來裝水，還賣出了好價錢。

在電影中，有位教授提出一個理論：人類的智慧開發只有10%，當有人的智力開發到20%的時候，他就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控制別人的意識。如果到達100%時會如何？教授認為，那完全不可想像。故事，就是從這個理論開始的。

美國女孩露西，在台北被剛認識不久的男友挾持，運送一個密碼手提箱給酒店裡的張先生。結果張先生是個毒梟，殺人不眨眼，他把露西等人當作毒騾，人體運毒。露西被另一伙人毆打，藏在她體內的一種叫CPH4的新型毒品破裂，迅速進入她的血液，重構了她的身體。在極度痛苦的痙攣後，她徹底被改造了，細胞潛能超過10%的那部分終於正式啟動。當醒來時，露西的智能開發已達到了20%，脫胎換骨了。

CPH4（這是電影中編造的一種物質，有網友認為它相當於四氫生物蝶呤），是孕婦懷孕四個月時會分泌出來的一種幫助嬰兒骨骼成長的極微量物質，許多科學家想合成它，但都沒有實現；而這個女孩卻一下吸收了巨量。電影中的主旨，即是讓我們跟隨著露西這個獨一無二的樣本，看看人的潛能開發到極限能變成怎麼樣。

在腦力開發20%－30%的階段，露西的痛覺消失了，擁有了超強的感知力，神一般的力量與速度，輕而易舉地殺死一群黑道。不過，此時她還需要用槍解決問題，還有情緒，還需要動用技巧和智力。漸漸地，她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個人前世今生，分辨出所有的聲音，可以看到樹木的生長和細胞分裂。

在醫院裡，露西與她的母親打電話告別，告訴她，她愛她。這也是和人類的告別。因為，露西身上人性的部分在逐漸消失。她的大腦開發得越多，她的痛苦、恐懼、憂傷、感情，或者善惡是非，就消失得越快。所以，她隨手殺死黑幫、殺死病人（電影時解釋說那病人根本不可能救活，其實是為了照顧觀眾情緒），並非她在復仇，或者殺人殺出了快感，她只是在做事而已。沒有慾望，又怎麼需要復仇？

一旦腦力開發之後，就不會停止了，此時，露西的腦子已開發到了40%的階段。她開始看到物體本質，看到萬物分子，能夠快速吸收知識，能夠控制電波電流。但是，凡人的肉身不可能承受這種思維與能力的超速運轉和新陳代謝，露西的身體細胞開始飛快地向四周散佚，絕望中的她匆忙服下剩餘的毒品，暫時延緩了死亡。

隨著智力的進一步開發，露西已經可以用意識控制物體和肉體，不需要殺人了。她可以用意念變換自己的髮型，隔空取物，一個眼神就令一屋子的人全部倒下或飛起來。這個階段她已經無七情六慾了（此前，她在身體開始消失時還是有恐懼的）。露西早已預見到自己的死亡，她要做的是趕到巴黎與提出理論的老教授會面，把人類的知識延續下去。

別忘了，電影里還不斷出現各種熱鬧，如販毒集團喪心病狂的追殺，露西冷靜地在巴黎街頭飛車橫衝直撞，警察與毒販之間腥風血雨的槍戰；不過，這些都是導演送給口味刁鑽的觀眾們的爆米花而已，實際上，此時的露西根本不care，露西是掌握一切的神，人類在她面前，不過是只小螞蟻。

為了加速腦力的開發和釋放，露西把幾袋CPH4全部靜脈注射進入身體內，她的能力漸漸達到50%，70%，90%，99%，她自由穿行於世界的任意空間，自由地游弋於無窮的時間。她穿越回到第一隻母人猿露西身邊，伸出了食指，與母猿的食指輕輕一碰——正如米開朗基羅的《創造亞當》一樣開創了世紀——暗示了正是露西回到人類最早始祖那裡，傳遞了生命的密碼，把人類文明傳承下來的。

露西的身體已經與世界萬物結合一體。100%會怎麼樣？這裡暫且留一點最後的懸念吧。

其實，我念念不忘的是，逐漸升格為神的露西，是怎麼看這個世界的。神，是超越善惡的。「神愛世人」，並不意味著它會以溫柔的善意來對待人類。正如露西所說，「我們是沒有所謂的死亡的」。這讓我想起了老子的《道德經》中所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天地看萬物，和那個丟掉的草狗都是平等的。所以，露西對於具體的人類生命並不關心，門外槍聲大作，它本可以輕而易舉地保護許多人，但它毫不在意；把人類的知識與智慧傳遞下來，才是它最大的仁慈——甚至，它保留著這點溢出的人性和情感，也是多餘的。

這種哲學思想，與莊子在《齊物論》中論述的核心思想頗有相似。莊子有所謂「齊萬物」之說，就是世間的萬事萬物沒有差別；「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如果從靜止的角度來看，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以宇宙時間的尺度來衡量，就不足為奇了，滄海與桑田多次變換，天與地從前曾是混沌未開，又有何高下與尊卑？正如露西所概括的：「世間萬物唯一的計量單位是時間。」

善惡、仁義，是卑微的人類基於生存策略時採納的制衡，而不是宇宙和天地的標準。相對於宇宙的380億光年的長度來說，個體生命的100年完全可忽略不計。莊子在「齊萬物」之後，就是「等死生」，是指生與死沒有差別，也不應有恐懼。

這麼想來，我也理解了《舊約全書》里，那個動不動就血洗城市，製造無數災難的耶和華。它是神，不是人，它沒有人性，也沒有感情，更不需要遵循人類的善惡標準。就如狼不需要為羊內疚，墜落的小行星無須為恐龍的滅亡負責，天地不會為丟棄的一團草憐憫一樣，這裡不存在道德的尺度。至於後來的各種宗教為了親民，總是把神刻畫成一個極度善良和仁慈的人，那是便於普羅百姓的理解和接納，更多的是作為人類的贍妄和自大而己。

有一句話，叫做，「物理的盡頭是數學，數學的盡頭是哲學，哲學的盡頭是神學」；牛頓和愛因斯坦，就是罕見地窺見了這個邊界的人類。只是，大概是囿於肉身的限制，他們還只能是接近，還未能抵達。而我們普通人惋惜他們走火入魔，又是多麼地幼稚和可笑啊。

我想起露西在飛機上舉起香檳輕聲說的那句話：「敬知識。」這應該是我們人類向神表達的最大的敬畏。

（內文配圖均為《超體》電影劇照）

關於作者

侯虹斌，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小說作者，媒體從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