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弗吉尼亞暴力衝突之後,美國社會運動向何處去?


編者按:

當地時間8月12日,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白人至上主義者和白人民族主義者(White Nationalist)在大規模集會期間與抗議者發生暴力事件,弗吉尼亞州州長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事件造成至少3人死亡,多人受傷。事件的導火索是夏洛茨維爾一尊內戰時期南方將領李將軍的銅像,市政廳拆除這一在南北戰爭語境下象徵著「反對廢奴」的銅像的決議引發了新納粹(Neo-Nazi)的不滿。

在媒體報道中,這些抗議者被稱為另類右翼(alt-right)。另類右翼在去年總統選舉中出盡風頭,助力把特朗普推上了總統寶座。那麼,這起事件和當前美國政治有什麼關聯呢?是什麼因素導致了白人民族主義的崛起?美國社會一直被視為是西方民主的堡壘和模式,但現在到底怎麼了?正角評論就上述問題專訪了著名學者鄭永年教授。


正角評論:在這個事件的報道中,我們看到了一些大家不是很熟悉的名詞,像「白人至上主義者「,「新納粹」,「另類右翼」等等。能不能請您先簡單的給讀者解釋這些詞是什麼意思,它們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

鄭永年:天底下沒有新的東西。這些概念其實早就存在了,也支撐著各種大大小小的社會運動。只是之前比較隱性,不被人們所重視,甚至忽視,現在因為各種因素的促動浮上檯面了。

白人優越主義是一種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其主張白色人種族裔優越於其他族裔。這種意識形態在歐洲有深厚的傳統。民族主義有歷史根源,但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民族主義產生在歐洲的法國大革命。這種意識形態後來演化出不同的分支,種族優越論就是其中一個分支。

達爾文的進化論的核心是「適者生存」。歐洲人把這種理論用於解釋人類社會,變成社會達爾文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結合造就了種族民族主義。希特勒就是這種種族主義者的典型。很容易理解,現在一些白人優越主義組織,尤其是在說德語的國家,他們極力地宣揚他們是納粹。所以,在集體上,這些組織共同被標籤為新納粹。

另類右翼(Alt-right),完整的英文拼寫方式為alternative right,即持有極端保守或反對變革觀點的意識形態組織,主要特點是反對主流政治。今天,他們通過網路媒體故意散布有爭議的內容。歷史上,美國政治充滿種族色彩。極端種族主義者,例如三K黨,曾經有很大的政治影響力。後來隨著美國政治的文明化,這些極端力量被遏制下去。但作為思潮一直存在著,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今天,美國社會問題頻出,這就給這些極端力量的再次抬頭創造了機會。

2016年的美國大選是另類右翼的轉折點。初選以來,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就因其出位惹火的言論而被貼上「種族主義」甚至「新納粹主義」標籤。雖然這種過度標籤化的評價有失公允,但在特朗普的支持者中,的確存在著一股自稱「另類右翼」(Alternative Right)的白人至上主義勢力。

在很大程度上,特朗普之前,尤其在奧巴馬兩任總統期間,一些美國人就已經開始在討論美國應當由誰來領導的問題。奧巴馬當選被視為是美國少數族群的勝利,因為白人接受了一位黑人總統。但是,這僅僅是表象。且不說,奧巴馬在多大程度上代表黑人,奧巴馬當政八年,其施政處處遇到白人政治的抵制,沒有多少成就。

特朗普在競選期間,拚命把美國衰落的責任推到奧巴馬身上。整個選舉過程充滿種族主義色彩。我記得,特朗普當選之後,2016年11月19日,美國「另類右翼」組織成員被拍到在華盛頓用擴音器高喊納粹口號,行納粹禮慶祝特朗普當選。據視頻顯示,當時該組織的一名頭目理查德·斯潘塞也在現場,他極力鼓吹「美國屬於白人」的極端論調,被稱為「太陽之子」。對此,特朗普表示「我譴責他們。我與此無關,對此不負責任,我予以譴責」。他譴責這些行為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可鄙的」。但實際上,特朗普很難與另類右翼劃清界限,因為另類右翼是特朗普背後的一股支持力量。

正角評論:事件發生以後,美國總統特朗普對此事做出了回應。在回應中,特朗普對暴力行為進行了譴責,提到此事多方(on many sides)均有責任, 而並沒有特別提到新納粹以及白人至上組織。在多方的指責以及壓力下,特朗普於當地時間14日下午再次對此事件做出回應,並在回應中特別指名譴責了新納粹,白人至上組織等,並稱他們的行為是不為美國價值觀所接受的。之後有評論指出,特朗普此舉雖對他之前的行為有所彌補,但依然錯過得體回應的最佳時機。您認為特朗普在兩次回應中態度的轉變是不是美國目前主流價值觀的一種體現?

鄭永年:正如美國一些評論家所指出的,特朗普對此負有責任的。特朗普本來就是這場社會運動的一部分。去年的選舉過程大大壯大了這一社會運動。特朗普的「譴責」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政治的考量,也就是主流民意的壓力。不過,無論哪一個群體都可以看出特朗普的「譴責」的本質,各取所需。

從當選總統到現在,特朗普和主流社會的對立態度並沒有實質性的改變。只要特朗普潛在的種族「意識形態」不變,他不會全心全意地對此類事件加以「譴責」,而只是為了「需要」才去譴責。這類極端力量還是變相地受到鼓舞。

正角評論:您有一個觀點,對於像美國這樣的民主社會,中產階級的基數決定了社會是否穩定。之前特朗普當選的時候,您認為這是經濟危機後美國中產階級數量下降,社會分裂而產生的後果。但近期美國經濟的各種指數都不錯。特朗普本人也在14日對弗吉利亞暴力事件第二次回應中指出目前道瓊斯指數連續創新高,失業率達16年最低。這些都應該是有利於中產階級以及底層美國人民的。那麼,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會爆發這種極端事件呢?

鄭永年:我並不認為最近美國經濟的變化已經改變了美國中產階級的困境。美國經濟表現的好處去了哪裡?美國的經濟問題是結構性的。只要經濟結構不能改變,經濟發展的好處仍然到達不了廣大的中產階級。和歐洲的高福利社會不同,美國是典型的市場經濟,基本上是經濟結構決定了社會結構。今天美國的經濟結構在繼續導致收入差異的擴張,儘管經濟表現有所改善。

再者,白人種族主義者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是相對獨立於經濟表現的,相信這種意識形態的力量會找各種機會表露出來。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次事件不難理解。只要特朗普不願採用有效的舉措來防止這些力量的抬頭,或者只要這些政治力量繼續視特朗普為他們的代表,那麼類似的事情仍然會繼續發生。因此,有人說特朗普的當選是當前美國種族矛盾激化和白人種族主義抬頭的體現,也有人說特朗普本人的政策和言論所發出的信號點燃了目前種族矛盾的導火索。這些說法並非一點道理都沒有。

今天美國社會的一個主要問題是,由去年美國選舉而崛起的這場保守主義或者以白人為中心的社會運動向何處去?保守主義社會運動已經在那兒了,也會千方百計地影響美國政治。即使特朗普完全和這場運動劃清界限,也不見得運動會馬上退潮。並且,只要這場運動能夠產生巨大的政治影響力,特朗普不利用,其它政治人物也會利用。當然,政治人物尤其是總統的態度很重要,既可以促進也可以遏制這場運動。正如前面的分析所說的,這場運動並不是突然從天下掉下來的,而是長期歷史發展的產物。這也是美國主流社會所擔心的。對主流社會來說,這場運動已經成為「恨之入骨、去之不掉」的東西。

正角評論:請您再簡單的談一談美國歷史中類似的重要事件,以及它們和這次暴力事件間的關係。從本次暴力事件和事件後多方的反應來看,您認為這次事件傳遞了一種什麼樣的信號?會對美國下一階段的社會形態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鄭永年:美國歷史上,類似的事件層出不窮。我個人覺得,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發生。不管人們是否喜歡,事實就是事實,不喜歡的事實也是事實。再說,社會的利益是多元的,這些利益之間也並不是沒有矛盾的。

美國六十年代之後大力提倡文化多元主義。當時因為經濟好,很多人過分樂觀地認為,美國真是一個各民族可以融合的「大熔爐」了。但現在再也沒有人可以這麼認為的。「大熔爐」理論已經破產,不管是在歐洲還是在美國。當然,這並不是說,不同的利益,包括不同的種族,不可以和平共處。這需要各方面的極大努力。

過去,美國的精英層面不是沒有努力,而是努力不夠。在很大程度上,他們迴避矛盾,因此發展出了「政治正確」的理論和方法。因為不想直面這些問題,因此不讓人們去觸動這些問題。也有人認為,「政治正確」也是一種進步,因為它表明,人們終於有了一種意識,不要主動去觸動這些敏感問題,就是說,人們的行為變得虛偽一些,不要太直接了。不過,在現實層面,這些問題一直是存在的,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矛盾在積累,最終會爆發出來的。

六七十年代黑人民權運動之後,美國社會相對和平,這是因為精英之間達成了一些基本的共識。現在的問題在於,精英層面不僅失去了共識,他們之間的矛盾公開化。特朗普就是突出的例子。

儘管特朗普是建制派的對立面,但他也是美國的精英階層,並且是精英層的上層。人們看到,支持特朗普的大有人在。這種現象令人擔憂。如果精英是整合的,即使社會分化大一些,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一旦精英是分化的,那麼問題就大了。美國如何面臨這個挑戰?這不僅涉及到上面所說的中產階層或者經濟問題,而且更涉及到政治問題。再者,美國也不是特例,很多歐洲社會也是如此。對歐美的發展,我們必須加以密切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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