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推手》到《卧虎藏龍》,李安作為導演的第一個十年
打從入行起,每做一部片子,縱使翻江倒海,我也就拍了;之後去宣傳,都得說說我當初拍片的衝動。其實就算片子拍完,我仍有許多地方不明所以,我比較老實,人家一問,我會想要講清楚,每逢不通之處、又得自圓其說時,總覺得自己好像是闖了禍,拍完片後又自陷重圍。
——李安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上映,各種聲音接踵而至,國內媒體一片喧囂。拍攝過程中與索尼CEO羅斯曼鬧翻,在紐約電影節遭遇口碑撲街,想必李安壓力不小。他曾經說過:「對我來說,創作欲好像不是求生,而是求死,是自我解構的一個演化過程。」
李安是公認的善於將東西方哲學思想元素進行糅合的導演,他幾乎能夠就任何一種主題拍出刺激人心、獨具創意的電影來。藝術家的創作總是與其作為個體的生命歷程息息相關,要理解李安,就要回到他創作的源頭,回到他的作品序列中去。
▲「父親三部曲」
李安1954年出生,1990年拍攝第一部電影《推手》。到2000年拍攝《卧虎藏龍》,這是李安作為導演的第一個十年,這期間他的導演風格逐漸成型,人生哲學與電影主題逐漸渾融,也經歷了自己的中年危機。這十年間,導演每一部電影過程中發生的故事,以李安長大成人的許多點滴,都收錄在他的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中。
(以下內容節選自《十年一覺電影夢》序言作者李安)
之前拍片我悶著頭往前沖,到了《卧虎藏龍》,我啟動各方資源,回籠去做創新,又往前闖出一個更大的世界。人也跟著邁入中年,心情開始轉變,我也不自覺地透過拍片往自我解剖的路上走。
▲看,李大俠終於修成正果,拿到紐約大學的畢業證書了
我常自問,為什麼從第五部片子《冰風暴》開始,我每部片子的結局都帶有「死亡」的因素,一開張我拍了四部喜劇,《理性與感性》拍完,我一直回不去喜劇,想也找不著題材,可能因為我的顯性已經表現夠了。《冰風暴》起,我開始有興趣摸索隱性部分,碰觸潛意識裡一些無法掌控的領域,如此才能摸到新鮮的東西,才有那種處子感。尋求刺激,讓我持續處於亢奮狀態,也折磨著我的身心;但這股亢奮,又支撐我度過身體的不適。長期下來,精神、肉體幾乎難以承受,老感覺是在「解構」自己。久而久之,在我的電影里,結尾都以悲劇收場、以死亡終結,似乎要追求到某種美感才能結束,《色·戒》也是一樣,走向死亡,成了我電影中主角的宿命,包括活著的人(易先生、俞秀蓮、羅小虎等)也要去體會逝者(王佳芝、李慕白、玉嬌龍等)的滋味。我是不是在追求一種絕對值,也在滿足一種求死慾望?對我來說,創作欲好像不是求生,而是求死,是自我解構的一個演化過程,當你冒險追求絕對值時,經常處於臨界點上,如履薄冰,興奮感與危機感共生,求生與求死並存。
我是一個心智與身體都較晚熟的人,個性比較溫和、壓抑,因為晚熟,所以我很多的童心玩性、青少年的叛逆、成年對浪漫的追求,以及我的提早老化,其實是一起來的。就在自覺比較成熟時,我年輕時該發生又不發生的事,突然在我中年危機、身體開始往下掉的時候,就這樣都衝撞上來。
▲這件灰綠色雪衣,1992/1993年都陪李安去了柏林影展,曾經被詹姆斯稱為「恥辱」
打從《卧虎藏龍》起直到現在,我都在經歷這些。拍《卧虎藏龍》時,我正和剛冒起的中年危機感搏鬥,還不承認,還在盡使少年的那股傻勁蠻力;及至《綠巨人浩克》我更是一頭栽入,好像要把剩下的半條命也拼掉似的。《卧虎藏龍》規模甚大,又有很多我不解之處,且引發出許多文化現象,依我原來的個性,應會稍事收斂,但我反而更拚命;拍《綠巨人浩克》時,我更直接面對好萊塢的商業與製作機制、挑戰電腦動畫、碰觸美學領域,進而摸索我心底的不安、父子間的緊張,觸摸死亡與創作的關係。我覺得體內好像有個什麼東西硬要蹦開,我也不自覺地以暴力的方式去表達出來!
拍完《綠巨人浩克》,我才真的認命,人到中年,歲月不饒人,以前身體根本無須考慮,如今還要去與它共存。《綠巨人浩克》之後,我身心俱疲,很想就此收手;可是不拍電影,整個人又很沮喪。就在父親首次鼓勵我繼續拍片時,我決定拍《斷背山》,其實動機也很單純,我就是想用它來休養生息。拍攝時,我盡量不多想、不動氣,人雖沒什麼力氣,但還是很投入,每天按部就班,把該拍的拍完,拍法感覺和拍《推手》時差不多。拍攝當中,我曾因為疲累想停拍,面對演員偶爾也會想:幹嗎要這麼擠榨他?這是前所未有的念頭。拍完《斷背山》,整個人也養了過來,五年來困擾我的病痛,也逐漸控制下來。
有人說,《斷背山》有種自然天成的味道。我想,如果不是《卧虎藏龍》及《綠巨人浩克》耗盡一切,《斷背山》也不會拍得這麼松活。我別無他意,沒想到它會引發出這般迴響,至今依然餘波盪漾;更沒想到是它帶著我跨越過一個階段。到了《色·戒》,我的精神又來了,掙扎奮鬥的著力點也不同了。
這本書道出了很多我們這一代成長的一個心聲,書中電影部分雖著墨不少,但迴響最多的則是社會意義,是對我們這個年代的共鳴!
▲1996 年,在日本一家小酒館,楊德昌導演曾經在這裡題下「生命·夢·電影」,李安導演在同一面牆上題下了「電影·夢·生命」
我覺得台灣外省人在中國歷史上是個比較特殊的文化現象,對於中原文化,他有一種延續,大陸是個新發展,香港又是另一回事。由於《色·戒》是個年代劇,是四十年代的東西,所以我是從我的文化背景出發,間接來做詮釋、表達。這次讓我覺得,好似離散多年的「舊時王謝」,如今歸來,似曾相識,大陸也好奇台灣的發展。許多年來,我們在台灣承繼了文化中國的古典養分,同時也吸收美、歐、日等各地湧入的現代文化,多種元素混雜變化,但都在一個較為漸進的形式下進行,個中帶有一種舒緩、親切的特質。就在彼此交流當中,我感受到,對於文化中國的古典傳承,大陸是相當在乎,雙方有許多共鳴。因為這本書,我結了很多善緣,當初答應張靚蓓,我是想從我文化根源的角度發聲,所以書中不論我受訪說話或她寫作詢問時所用的語詞、口氣等各方面,均立足台灣,就因為我們都是在這個文化教養下成長的一代;也因為這個文化到了我們這一代以後,已然漸行漸遠,現今若不留點鴻爪,日後想要按圖,日後想要按圖索驥,怕也難尋!就算為文化傳承盡點心意吧,這本書或可作為中原文化在台灣發展的一個線索。
現在年齡漸長,我總有個感覺,這幾年來,不論拍片、講話或寫文章,越來越說不出個道理來,我可以拉里拉雜地接受訪問,但要我理出個所以然來,一方面力不從心,一方面也不願意。其實到《卧虎藏龍》那個階段,我也是東講西講,支離破碎,許多東西還想不通,也沒有深思,如今回想,其實很多東西是張靚蓓幫我理出頭緒、言之成理的。就因為寫這本書,她常會追問,她覺得不通,也不願意筆下糊塗帶過,就問我,逼著我要去想,事實上那段時間裡我想通了很多東西。其實這本書有個特點,它不神秘,我們從頭道來,蠻老實的,因而結了很多善緣,這和書的內容與我們兩個的態度有些關係。我們有這樣一本書出來,對我是一番自省,真的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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