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鄉愁
@高臨陽
鄉愁是作者的指南針。
面對空白的稿紙,如在雪地迷路,他掏出指南針,指針顫了兩顫,點明一個方向,那裡叫作鄉愁。鄉愁原意指思鄉情懷,我用它做一種比喻。在這裡,它指我們在寫作這趟旅程中,最終會回到的地方,一種永恆而穩定的存在,一次自覺自愿的抵達。
鄉愁是一個地點。比如,莫言的高密鄉,賈樟柯的汾陽,不少作者無論走得多遠,都會在異鄉回望故鄉,以紙作舟,以筆作槳,回到故鄉。人可以更換證件,但不能更換故鄉。故鄉是有味道的,這種味道會瀰漫在小說里。西藏的文字稀薄,黃土高原上長出的字則天生一種土氣,沿海城市的文字,潮起潮落間裹挾著魚腥味。這種味道不以作者寫作地更換而轉移。我離開太原在外地上學有六年了。一年有兩次機會回家,或長或短。每次父親從車站接我到家這一路,我總可以在窗外找到新鮮的變化,或多了一條路,或多了一座橋,或多了一幢樓,或多了一輛電力計程車。但這種多,只是外形的多,我心裡的故鄉自成一體。我本以為,自己已在異鄉成功習得各種偽裝自己矯飾自己掩飾自己的手段,可一旦走在故鄉的街頭,踩在回憶和往事上,立馬土崩瓦解。在異鄉,當周圍全是陌生人,我會獲得一種天然的安全感,因為這個城市對你一無所知,你像穿防彈衣一樣安全。但在故鄉,我赤身裸體,無法隱瞞。在異鄉,我隨時有權利保持緘默,在故鄉,我必須開口,因為它對我不斷發問。它的發問,讓我在提筆時,最先回答。如果寫作是一次新聞發布會,那故鄉就是擁有特權的記者,可以對你進行獨家專訪。
鄉愁是一個人的童年。寫劇本時,一般最開始動工要寫人物小傳,童年是我在寫小傳時首先會想到的。童年是一個人的底色。一個人物的童年是什麼底色,幸福或痛苦,優渥或拮据,一帆風順或屢屢受挫,遇到幾道陰影都會決定他日後行動的選擇。童年經歷,甚至會決定一個人的性格。童年是一個人很接近自己的時刻,成年後與其說在找自己,不如說在找童年。縱觀電影史,第四代導演們的電影有很強迷戀童年的傾向,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必然。謝飛老師曾說,在他們受教育時期,整個國家熱氣騰騰,社會風氣極其淳樸,真善美等價值觀念的根扎得很深,總體來說他們的童年時期是比較美好的,懷抱對人生的理想和信念,正是第四代乃至老一代的優勢。無論是謝飛導演的代表作《我們的田野》還是《香魂女》,在結尾對美好的回歸,其實都是對童年的一次回眸。
鄉愁是一種關係。從出生第一天起,我們就陷入和不同人的不同關係之中。生活中我們常不自知,憑藉藝術,我們得以釐清這種關係。劇本寫作中,人物關係也是一個劇好看與否的關鍵所在。近讀匈牙利作家馬洛伊·山多爾的小說,不論是《偽裝成獨白的愛情》還是《燭燼》,主人公之間的關係時刻圍繞著「等級」與「出身」。傳統文學或影視劇中,中產與底層,王子與灰姑娘,霸道總裁與女員工,總能通過層層挑戰,最終走到一起過上幸福生活。等級可以被粉碎,愛情戰勝一切,情感無堅不摧。但真實情況則往往背道而馳。馬洛伊·山多爾抓住這種關係的脆弱,剖析出身對一個人根深蒂固的影響,寫兩個出身不同的人表層生活平靜下的暗流涌動。在《偽裝》中,他還提出一個有趣概念——「見證人」。他說:「在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另一個人,那個人扮演著辯護律師、監管人、法官的角色,但在人生中,他又是一個同謀犯。這就是見證人,他能完全看清你,並且理解你。你所做的一切某種程度上他也在準備。當你獲得成功時,你就會問自己:『他會相信么?』這個見證人一直存在幕後,在我們漫長的一生。」小說中,作家拉扎爾與彼得是這對關係的原型,在《燭燼》中,將軍與訪客也近似這種關係。在我同時閱讀的另一位小說家的作品中,我也找到了一種一以貫之的關係。《平原上的摩西》是雙雪濤首部中短篇小說集,他是首個入圍台北文學獎的大陸作家。我讀過整本集子後,在很多篇小說中,都能找到近似這種「見證人」的關係。他的文字中,這種關係更強調一種意味,那個見證人更傾向於以一個啟蒙者的身份,給另一個人打開一個真理世界的窗口。如《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傅東心和李雯,《大師》中的父親與「我」,《我的朋友安德烈》中的安德烈與「我」,《跛人》中的劉一朵和「我」。在小說中,他們分析精準,很可能因為這是他生命體驗的迴音。其實深究起來,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一定也能找到一個見證人。這個他者,其實是我們自己的一部分,沒有他,我不是一個完整的自己。就像你看到你愛的人微笑時,你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起來,彷彿你的笑是她的笑的一部分。
鄉愁是一種感覺。當把一個作者的作品序列全部閱讀後,你會發現,雖然每個故事都不盡相同,但其實都在描畫同一個人,只是這個人以不同的姿勢存在,有時坐立,有時行走。看一個作者導演的影片也是如此。這個不變的「模特」身上所帶的氣質,是一種和作者息息相關的感覺。比如有人善寫孤獨。孤獨是蔡明亮的鄉愁。在蔡明亮的電影中,每個人都是孤獨的,他本人也坦然承認,他享受孤獨。孤獨是蔡明亮生命經驗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對孤獨的研究是教授級別的。在他的電影中,孤獨是一個雕塑,立在電影之外,光從不同的角度打向孤獨,他孤獨的不同形狀全部倒映進他的電影。這個感覺是因孤獨在作者生命某個節點中和他發生過強烈衝撞,並且留下疤痕。那個疤痕雖然不再能給人帶來感官的疼痛,但就像掉落的牙齒一樣,舌頭總會不經意去舔碰。
鄉愁,一方面吸引我們,這是天意。你不知道為何突然之間,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要動筆去寫,彷彿中了邪。這是鄉愁的魔力,它可以在很遠的地方,向一個作者發出呼喚。另一方面,我們也學會要敏感地尋找自己的鄉愁。在面對一個陌生的題目和素材時,去調動自己的鄉愁,才能讓作品有站住腳跟的地方。不知何時,接地氣成了評價作品的一個標準,所謂的接地氣是讓觀眾喜歡拉近與觀眾的距離。但我認為,在考慮對於觀眾接地氣前,先要自己感覺接地氣。對我來說,可怕的不是一個東西寫出來沒人熟悉,可怕的是,過了一年半載,我再看曾經的文字覺得很陌生。這是噩夢中的噩夢。它也許有主題,有文采,但只是一具漂亮的行屍走肉。但鄉愁像宿命一般,一旦生在你的文字里,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可以像味道一樣,敏感地讓你和作品成為一個整體。它是一個暗號,是一記吻痕,是一道密碼。
無論你身在何方,去往何處,請別錯過你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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