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中美關係大門始末:從相互試探到建立外交
1970年10月1日,毛澤東和斯諾及夫人在天安門城樓上。
美國乒乓球隊訪問中國時,中美運動員合影
這是周恩來總理和尼克松總統在機場握手。
在敏感而緊張的批陳整風運動中,天安門城樓上出現了美國人身影,打破了「正副統帥」肩並肩的「文革」模式
1970年10月1日這一天,北京秋高氣爽。參加慶祝共和國成立21周年的各界群眾,一大早就彙集在天安門廣場上。
兩個熟悉而特殊的身影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他們就是中國人熟知的老朋友、美國著名記者斯諾和夫人。剛從陝北志丹縣參觀返回北京的斯諾和夫人,是受周恩來總理的邀請,在國慶節這一天登天安門城樓參加慶典活動的。這對於斯諾來說,肯定是一種特殊而意外的榮譽。因為他在這一天站立在中國政治最中心的位置上。
這次訪華,也是斯諾第四次訪問中國。
斯諾從1928到1941年間,絕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中國。他是第一個深入陝北蘇區系統採訪並第一個向全世界全面報道中國共產黨和工農紅軍真實情況的外國記者。他不顧個人安危和艱苦,克服重重困難,寫出了《西行漫記》等許多重要著作,讓全世界人民了解到中國革命的真相,在國際上和中國國內產生了重大影響。
斯諾真有他特有的記者運氣,從紅軍時代,他每次來中國總是趕在節骨眼上。第一次他用眼睛觀察了紅軍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的全過程;第二次是中國自然災害時期;第三次是「文革」前夕1964年底中國經濟全面復甦階段;第四次是「文革」中期,而且是毛澤東和林彪關係出現緊張的時候來到中國的。
1970年8月,斯諾攜夫人能實現第四次訪問中國,是在周恩來的親自過問和安排下實現的。
8月18日,正在一個朋友的宴會上吃著烤鴨的斯諾突然接到電話通知,讓他到首都體育館去一趟。
斯諾馬上意識到,一定有重要的人物要同他見面。他猜想一定是周恩來總理。
斯諾真猜對了。周恩來在百忙中不忘要會見老朋友斯諾。
當時周恩來和國家代主席董必武、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一起陪同西哈努克親王及其夫人觀看中國與朝鮮兩國乒乓球隊的比賽。
在斯諾的眼中,72歲的周恩來還是同過去一樣英俊而機敏。然而,與1964年相比,他的白髮更密了,顴骨凸了出來,兩頰凹了進去,眼窩深陷的那雙眼睛流露出憂慮和凝重、剛強與堅毅。
周恩來簡略地問了問斯諾的訪問計劃後,關切地詢問了許多關於美國的問題,並告訴斯諾:中國在北面面臨著威脅--百萬蘇聯軍隊壓境。
斯諾問:「如果中國尋求緩和,是同蘇聯談判的可能性大呢,還是同美國談判的可能性大?」
「我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周恩來回答得很巧妙。
事實也是如此,世界歷史在20世紀60年代末出現了許多大的變化。1969年春天珍寶島的陣陣槍炮聲使中蘇關係進入了劍拔弩張的狀態,原先「鐵板一塊」的社會主義陣營已不復存在了。過去一直緊張的中美關係出於世界格局多極化的變化和雙方各自利益的考慮,也開始趨於緩和。1970年底,中美關係正是處於十分微妙的時刻。
10月1日上午10點,天安門城樓上那個專供領導人使用的電梯一次一次地升上來,把能夠上天安門城樓的黨、政、軍領導人和一些貴賓陸續送到。從表面看,大家的表情與以往參加活動沒有很大區別,但1969年8月的廬山會議那場驚心動魄鬥爭的陰影卻揮之不去。周恩來見斯諾夫婦上了天安門城樓,便迎上前去,熱情地握著他們的手說:「斯諾先生,歡迎你。」
斯諾激動他說:「當年您安排我去見毛主席,採訪紅軍,當時對西方新聞界來說是獨一無二的事。今天又讓我上天安門!肯定也是一件獨一無二的事!」
這時,廣播里響起了《東方紅》樂曲,毛澤東高大的身軀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頓時,「毛主席萬歲」的歡呼聲響徹雲天。斯諾夫婦在周恩來的陪同下,向毛澤東走去。
「主席,您看誰來了。」周恩來笑著對毛澤東說。毛澤東一眼就看出是斯諾。老朋友相見,分外高興。他熱情地和斯諾握手說:「斯諾先生,老天保佑你,我們又見面了。」
「非常高興見到您。您看起來比5年前年輕了,身體也更好了。」斯諾激動地說。
毛澤東一邊同斯諾親切交談,一邊伸出手,帶著斯諾夫婦朝城樓前的欄杆走去。頓時,廣場上沸騰起來,「毛主席萬歲」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毛澤東也高舉右臂,向歡呼的人群揮手致意。斯諾看著這動人情景,萬分激動,眼睛也濕潤了。
毛澤東請斯諾夫婦分別站在自己的兩旁,擺好姿勢,讓記者拍照。
周恩來對第二天《人民日報》的版面作了精心安排。毛澤東與斯諾夫婦在天安門上的照片發表在頭版顯著位置。這張向美國發出了含蓄而饒有深意的照片,是中國為改善中美關係向美國發出的信息--中美關係要解凍了。
也是這張新聞照片打破了毛澤東與林彪肩並肩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文革」模式,第一次將副統帥「裁剪」在民眾視線之外。
毛澤東再次與斯諾談話,但是美國人卻沒有明白這種中國人獨特的投石問路方式
1970年12月18日,毛澤東在游泳池的書房會見了斯諾和他的夫人。
毛澤東和外國人談話,仍然表現出他坦誠、不作假的品格。
他又抽出一支香煙,點燃,青煙縷縷,從指間飄騰,好像他冉冉升騰思路。突然他掉轉話題:「今天不分中國人、美國人。我是寄希望於兩國人民的,寄大的希望於美國人民。單是美國這個國家就有兩億人口。如果蘇聯不行,我寄希望於美國人民……」毛澤東一連講了幾次寄希望於美國人民。
斯諾一時不明白毛澤東的含意,只好聽他講下去。「外交部研究一下,美國人左、中、右都過來。」
斯諾驚訝地睜大幽藍的眼睛。
「為什麼右派讓來?我是指尼克松嘛,他是代表壟斷資本家的。當然讓他來了,因為解決問題中派、左派不行的,要跟尼克松解決。他早就到處寫信說要派代表來,我們沒有發表,守秘密啊……」
斯諾說:「主席,我有兩件事情跟你探討一下,第一個是尼克松來華的問題,是否可以作這樣理解:目前他來是不現實的,但尼克松來華被認為是理想的。第二是關於美國人來華的問題,我能作為這個問題中的一個例外,感到格外高興,但是……」
「但是你代表不了美國,你不是壟斷資本家。」毛澤東打斷了斯諾,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聽斯諾幽默地比喻尼克松會成為毛澤東一位好的代理人時,毛澤東大笑了起來。原來美國的杜魯門、肯尼迪幫助過國民黨,結果是壯大了共產黨的軍隊,把蔣介石趕到了海島上。毛澤東說:「我喜歡這種人,喜歡世界上最反動的人。我不喜歡什麼社會民主黨,什麼修正主義,他們有欺騙的一面。」
毛澤東說:「中美會談15年談了136次。我不感興趣了。尼克松也不感興趣了,要當面談。」
「主席願見他嗎?」斯諾問。
「目前中美兩國之間的問題,要跟尼克松解決。我願跟他談,談得成也行,談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
「他如果想到北京來,你就捎個信,叫他悄悄地不要公開,坐上一架飛機就可以來嘛。當作旅行者也行,當作總統來也行。我看我不會吵架,批評是要批評他的,我們也要自我批評……」
毛澤東要和尼克松談的意思應該是很明確的。可惜的是,毛澤東的這個明白無誤的信息,並沒有能轉告到尼克松那裡……毛澤東向美國發出官方接觸的信號,又一次被精明的美國當局忽視了。
事後基辛格回憶道:「中國領導人對我們的敏銳地觀察事物的能力估計過高,他們傳過來的信息是那麼拐彎抹角,以致我們這些粗心大意的西方人完全不了解其中的真意。」
毛澤東看見了美國傳來的希望,毅然作出決定:立即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
我國體育界在全國上下一片「批陳整風」批判聲中,發生了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這個大事還要從1971年3月27日第31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在日本名古屋開幕說起。
按照慣例,比賽開幕那天,國際乒聯要舉行招待會。主人致詞之後,大家就舉著酒杯隨意走動起來,這時幾個熱情奔放的美國選手與中國運動員相遇,他們興奮地說:「啊,中國人,好久不見了。你們的球打得真好!」這是中美運動員的一次邂逅。
中國隊獲得了男子團體冠軍之後,中美兩國選手在遊玩中又碰到了一起。熱情爽朗的美國青年笑著問:「聽說你們已邀請我們的朋友(指加拿大隊和英國隊)訪問你們的國家,什麼時候輪到我們啊?」
中國隊負責人向國內報告:「美國隊想訪華。」
4月4日,美國男隊第三號選手格倫·科恩為了能打好下面的比賽到訓練館練球,不想練完球走出體育館時,竟然找不到自己來時乘坐的汽車了。正在這時,一輛帶有乒乓球錦標賽標誌的大轎車開了過來,科恩情急生智,連連招手,轎車在他身邊戛然停住,科恩趕緊跳上車,長吁了一口氣。但當他抬頭環顧時,不禁暗自吃驚,原來同車的全是中國人。
這時,坐在車子後邊的庄則棟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科恩身邊,通過翻譯和科恩聊了起來。庄則棟對科恩表示歡迎並送了中國禮品給他。這一意外的舉動把科恩樂壞了,他和庄則棟肩並肩站在一起聊天,儼然成了好朋友。
這一幕被敏感的記者發現,他們把照相機對準了庄則棟和科恩,此情此景立即成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新聞。
中美兩國運動員友好交流的舉動更加觸動了美國隊,他們的副領隊來到中國隊的駐地,開門見山問中國隊的負責人:「你們中國邀請我們南邊的墨西哥隊去訪問,也邀請我們北邊的加拿大隊,你們能不能也向我們美國隊發出邀請呢?」
這是美國隊正式提出訪華要求。這事非同小可,中國領隊雖不能當時答覆,但必須馬上向國內請示。
中國乒乓球隊的請示電報送到了國家體委,國家體委立即和外交部磋商,共同作出了「不邀請美國乒乓球隊來訪」的決定。報告送到周恩來手裡,他也在報告上寫了「擬同意」3個字和一段批語。
報告又到了毛澤東手裡,他也在自己的名字上畫了圈,並要他的護士長吳旭君把文件退給外交部辦理。
這個拒絕美國乒乓球隊訪華的報告似乎就此塵埃落定。
可就在毛澤東退回這份報告後的當天夜裡,事情發生了逆轉。1971年4月6日的深夜,毛澤東已經服了安眠藥,可是他睡意全無,還坐在書房裡看書。他的腦海里一直在思考周恩來在午夜前來到他這裡向他談起了美國國務院3月15日宣布取消對持美國護照去中華人民共和國旅行的一切限制,也談起了外交部和體委的負責人討論是否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的分歧……
想著想著,毛澤東精神為之一振。
儘管文件已經退走,毛澤東還是毅然作出決定:立即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
據毛澤東護士長吳旭君回憶:當晚毛澤東要她給外交部一位領導同志打電話:「邀請美國隊訪華。」但毛澤東自己有過交代:他吃了安眠藥以後說的話不算數。這一下使吳旭君犯難了,她故意遲疑著沒有動身。毛澤東見她沒有動,急著對她說:「小吳,你還坐在那裡呀,我讓你辦的事怎麼不去辦?」吳旭君故意問:「主席,白天退給外交部的文件不是已經辦完了嗎?您親自圈閱的,不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怎麼現在又提出邀請呢?您都吃過安眠藥了,您說的話算數嗎?」毛澤東把大手一揮,說:「算!趕快辦,再慢就來不及了。」吳旭君聽了這話拔腿就往值班室跑,給外交部打電話。通完電話,她趕緊跑回來,只見毛澤東仍坐在那裡等她回信。吳旭君把情況向毛澤東作了彙報,毛澤東聽完後點頭表示:「好,就這樣。」中國人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當天,尼克松從美國駐東京大使館的報告中得到這一消息後又驚又喜,「我從未料到對華的主動行動會以乒乓球隊訪問的形式求得實現。」他立即批准接受邀請。美國政府驚呆了,世界轟動了,一下子成了舉世矚目的重大國際事件。
面對中國這「一板搶攻」,美國「還擊」的也不含糊。尼克松派出最得力的高級顧問基辛格前往中國。
美國總統這次沒糊塗,派了他的高級顧問、「中國通」基辛格博士秘密前往中國為他「投石問路」
美國乒乓球隊訪華後,尼克松絲毫沒有再猶豫,他決定趁熱打鐵。3個月後,他派出了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曾以「中國通」著稱的基辛格博士秘密前往中國,為他正式出訪中國「打前站」。
1971年7月9日中午12時15分,基辛格出現在北京南苑機場的停機坪上。來迎接他的是被毛澤東稱為「遇大事不糊塗」「此人有文化」的葉劍英元帥。此時,葉劍英已經擔任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副主席一職。他身後是很有外交風度的黃鎮大使和外交部禮賓司司長韓敘兩人。
基辛格下榻國賓館釣魚台6號樓。釣魚台賓館完全是中國式的建築風格,從裡到外都充滿了中國元素,很是迷人。
午餐由葉劍英主持。基辛格第一次品嘗中國菜後,便發自內心地認同毛澤東所說的中國菜是中國對人類的一大貢獻。
基辛格就餐之後顧不上休息,就急於想見周恩來總理。
很快,基辛格被告知,周恩來要到他住的6號樓來舉行會談。
基辛格站在樓門口迎接周恩來的到來。
周恩來快步走到基辛格面前,用他那受過傷的右手和基辛格伸過來的手相握,並使勁抖動了幾下。
周恩來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是中美兩國高級官員20多年來的第一次握手。」
基辛格很有分寸地點點頭,並幽默地補充了一句:「遺憾的是這是不能馬上公開報道的握手。否則,全世界都會震驚的。」
其實,當周恩來從車內走出來,基辛格第一眼就從心裡喜歡上這位神采奕奕的總理。
1971年7月15日,一個震驚世界的公告隨著電波傳向世界各地。它的公布人一個是周恩來總理,另一個是尼克松特使基辛格。這是基辛格秘密來華和周恩來幾次會談後形成的公告。
公告全文不過200來字,從起草到達成協議也不過只有幾十個小時,可花費了相當大的氣力。為了準確表達雙方的意思,避免「誰先主動」這個問題,可以說是一個字一個字的摳,一句話一句話地磨,已經不是在咬文嚼字了,而是在咬撇嚼捺,負責起草公告的黃華和章文晉,幾乎到了把公告嚼碎了還能倒背如流的程度,才算基本定下來。可是最後定稿時,周恩來還在一遍遍地仔細琢磨措辭,考慮尼克松要求來華,我們才邀請,他們美國的面子難看,就將「要求」去掉,加上「獲悉」,使這句話變成「獲悉尼克松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於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這一改動,基辛格喜出望外,拍手稱好。
尼克松訪華在即,一生致力中美關係的斯諾卻沒有等到總統專機起飛的那一刻
九一三事件、「文革」問題堆積如山、蘇聯大兵壓境、經濟停滯不前,這些讓重病在身的毛澤東感到了從沒有過的疲憊和力不從心。接著,老戰友陳毅去世……眼看改善中美兩國關係的大門就要打開了,令人傷感的消息傳來,畢生為中美關係奮鬥的老朋友斯諾身患癌症,在日內瓦家中奄奄一息。之前,毛澤東和周恩來派出醫學博士馬海德率領一個高水平的醫療護理小組不遠萬里,前往日內瓦實施救治,但無奈胰腺癌到了晚期。斯諾命懸一線……而毛澤東自己也處於危險之中。
1972年1月10日,毛澤東參加陳毅追悼會返回住處不幾天,又感冒病倒了,而且引起肺炎再次複發,高熱、氣喘、虛脫、全身無力……2月12日凌晨,毛澤東在游泳池住宅里,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失去了知覺……
所幸,大夫胡旭東、吳潔立和護士長吳旭君、俞雅菊等人一刻沒有耽誤,爭分奪秒馬上進行搶救。原來毛澤東由於肺心病加重和嚴重缺氧,導致突然休克,心臟也隨之停止跳動。病情萬分危急!周恩來聞訊,從西花廳驅車趕到現場進行指揮,調北京最好醫療專家,選用最好的藥品,不惜代價,全力進行搶救。
一場與「萬歲」生命賽跑的搶救持續到下午,毛澤東終於蘇醒了過來,所有人大汗淋漓,從驚魂中掙脫出來,松下一口氣。
3天後,1972年2月15日凌晨,當中國新春佳節到來的時刻,中國老朋友斯諾在日內瓦的家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毛澤東得知噩耗後,禁不住遙望西北方天際,倍感遺憾。他沙啞著嗓子,動情地對看望他的周恩來說:「我們將永遠記得他曾為中國做過一件巨大的工作。他是為建立中美友好關係鋪平道路的第一個人啊。」
斯諾愛中國如同愛自己的國家,他用畢生的精力和時間致力於溝通中美關係,可是他卻沒能等到中美兩國領導人跨越大洋歷史性握手那一刻。
1972年2月21日,就在斯諾逝世第6天,尼克松的總統專機「空軍一號」從美國安德魯斯基地起飛,飛往中國北京,踏上了稱之為「謀求和平的旅行」。
毛澤東此時也大病初癒,可以下床活動了。
全世界矚目的歷史性時刻就要到來了……
周恩來不卑不亢,面帶笑容,就在雙方即將握住手的剎那間,攝影記者按響了快門
1972年2月21日,這一天是尼克松訪華的日子。
尼克松訪華不僅是中美關係史上的大事,也是所有攝影記者的大事。機場上100多名記者,站在距離飛機停靠的20多米以外的人工搭的架子上,耐心等待著歷史經過長期準備後形成的偉大瞬間。
上午11點,尼克松的專機出現在北京機場上空。
候機廳旁的小休息室里,周恩來、葉劍英、李先念等國家領導人已等候多時。天上銀色的飛機扯著尖銳的呼嘯,發出顫震的轟鳴,降落在主跑道上。這時,周恩來率先走出大廳門,站在分支跑道邊,跑道兩邊插著彩旗,陸海空儀仗隊穿著大衣筆直地站在凜冽的寒風中。
記者們屏息靜氣,緊張地等待大洋兩岸歷史性的握手!
艙門打開,第一個出現在門口的是滿面笑容,揮手致意的尼克松,緊跟身後的是他的夫人。這時人們有些奇怪,走下飛機舷梯怎麼只有尼克松夫婦倆,其他人呢?
尼克松微笑著下舷梯,他的步子很快,一會揮手,一會鼓掌,走到離地面還有三四級台階時就伸出了手,筆直地伸向二三米開外的周恩來。
周恩來不卑不亢,面帶笑容,也伸出手等待著這隻從太平洋彼岸伸過來的手,就在雙方即將握住手的剎那間,攝影記者杜修賢果斷地按響了快門。
後來,記者們才知道,為什麼艙門打開只看見了尼克松夫婦?原來飛機降落後,尼克松堅持把隨行人員和100多名記者全部留在機艙內,因為他心裡明白,18年前,即1954年日內瓦國際會議上,美國前國務卿約翰·福斯特·杜勒斯曾拒絕和中國的總理握手。18年後,尼克松與周恩來握手不僅至關兩國重要關係,而且可以彌補前任留下的民族裂隙。
尼克松有意要讓歷史畫卷中,永遠留下他與周恩來單獨握手的鏡頭。
中國與美國,兩雙世界巨手終於跨越了25年的時間距離,橫跨了遼闊太平洋的空間距離,緊緊地握在一起,足足有一分多鐘。
尼克松激動地說:「總理先生,我感到很榮幸,終於來到了你們偉大的國家。」
周恩來說:「總統先生,非常歡迎你到我們的國家訪問。你把手伸過了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我握手。我們有25年沒有交往了呵!」
由於當時中美尚未建交,所以機場的歡迎儀式非常簡單。沒有歡迎的群眾,沒有令人興奮的鮮花彩帶,沒有迎接國家元首的紅地毯,也沒有轟隆作響的21響禮炮,只有一面美國國旗和一面五星紅旗並排在機場上空飄揚。
隨後軍樂隊高奏起美國國歌《星條旗歌》和中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兩國國歌。尼克松在周恩來陪同下檢閱了由350名軍人組成的陸海空三軍儀仗隊時,尼克松還是感受到了元首級禮賓的氣氛,頓時情緒高漲,臉上洋溢著激動的神情。
毛澤東在書房裡與客人談天說地,屏風後面擺放著應急搶救的醫療設備
當天下午,毛澤東就在自己的書房裡抱病會見了尼克松和夫人,及其隨行人員。這一天,是毛澤東重病脫險後的第九天,他雙腳腫得很厲害,過去的鞋都穿不進去了。為了準備會見尼克松,工作人員事先特地畫了腳樣,再次定做了兩雙肥大的圓口黑布鞋。當客人進門時,工作人員攙扶著身體虛弱的毛澤東站起來,向客人們致以問候。毛澤東為自己已不能用十分清晰的語言流利地表達意思向客人表示道歉。周恩來向客人解釋說,這是因為毛澤東患了支氣管炎的緣故。而尼克松在回憶錄中卻判斷:「這實際上是中風造成的後果。」尼克松有所不知的是,毛澤東的病情實際上比他的判斷還要嚴重得多,書房的屏風後放置的就是應急搶救的醫療設備,醫護人員正在隔壁的房間內待命。毛澤東談了一會,情緒漸漸高漲起來,紅暈淡淡漫上了蒼白的臉頰,他一會將手高高揚起,一會又筆直落下,這種愉快氣氛也感染了美國客人。他們也消除了緊張情緒,話也多了,快樂詼諧的會談中還夾雜著爭辯。
在尼克松和基辛格眼裡,毛澤東無疑是個神秘莫測的人物。一番寒暄之後,兩次來中國卻第一次見毛澤東的基辛格,對毛澤東的神秘莫測似乎已經開始進行了研究,他說:「我過去在哈佛大學教書時,指定我的學生要讀主席的文選。」
毛澤東一聽,連忙擺了擺手:「我那些東西算不得什麼。」
尼克松稱讚說:「主席的著作感動了全中國,改變了世界。」
毛澤東卻幽默地回答:「沒有改變世界,只改變了北京郊區幾個地方……」
毛澤東吸了一口煙,接著說,「我們共同的老朋友,就是蔣委員長,他可不贊成,他說我們是"赤匪"。其實我們跟他做朋友的時間比你們長得多。」
尼克松反問:「蔣介石稱主席為"赤匪",不知道主席叫他什麼?」
毛澤東笑了笑。
周恩來在一旁回答說:「一般地說,我們叫他們"蔣幫",有時在報紙上我們叫他"匪",他反來過也叫我們"匪"。總之,我們互相對罵。」
周恩來風趣地回答,再經過翻譯幽默的翻譯,馬上引得美國一方哈哈大笑。
尼克松原來想與毛澤東談台灣、越南、朝鮮、日本、蘇聯等問題。毛澤東卻打斷尼克松的話頭:「那些問題我不感興趣,」用手指了指周恩來,「那是他的事。」
毛澤東把談判大權交給了周恩來。
毛澤東會見的談話就在高屋建瓴的務虛範圍里,而唇槍舌戰,主權分寸不讓,那是周恩來的任務。
最後,毛澤東看見周恩來在看手錶,就見好就收,說:「你們下午還有事,吹到這裡差不多了吧。」
毛澤東與周恩來不僅配合默契,而且彼此心領神會。
原定這次會見只是禮節性的15分鐘,實際卻按照毛澤東的意思延長到了一個小時零五分鐘。
會談中,毛澤東是那樣的機敏,興緻勃勃。但會談一結束,疲憊的他卻不得不在沙發上靜坐了30分鐘,隨後馬上進卧室,卧床休息。也許,有心人會注意到這次會見的報道中沒有再出現稱讚毛澤東「神采奕奕」、「身體非常健康」一類的常用詞。
周恩來老話重提,再次談到讓他耿耿於懷了18年的杜勒斯「拒絕握手」的敵視情景
毛澤東會見尼克松之後,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繼續與尼克松舉行了會談。
會談中,涉及到台灣問題,尼克松就想「討價還價」,繼續充當「保護傘」的角色。這是原則問題,而且是我國與他國建立外交關係最大的原則問題。
尼克松發現周恩來在這個原則問題上步步為營,寸步不讓。
無奈之下,尼克松想用另一種辦法「矇混過關」,讓台灣當局覺得被美國甩得舒服一些,體面一點。
尼克松對周恩來說:「像這樣一次舉世矚目的首腦會議,通常的做法是開幾天會,經過討論,發現意見的分歧,然後,發表一篇含糊其詞的公報,把問題全部遮蓋起來。」
周恩來回答說:「如果我們那樣做,就會欺騙人民,而且也欺騙自己。」
尼克松反過來勸說周恩來:「當國與國的會議不影響世界前途時,這樣做是可以的。」
周恩來雙目注視著尼克松,若有所思。尼克松馬上接著往下說:「如果我們的會談受到全世界的注目,並且會對我們在太平洋乃至全世界的朋友產生持續多年的影響。對這樣的會談,如果我們也那樣做,那將是不負責任的。」周恩來聽明白了,去年十月間同基辛格會談時提出的關於聯合公報的構想,尼克松是認同的,而這次會談雙方發生分歧就可以含糊一些。
不過周恩來還是要試探一下尼克松的態度和決心,看看他現在是否還堅持過去所持的觀點。這塊試金石,就是裝在周恩來心中18年多,也讓他耿耿於懷了18年多的「握手」風波。
周恩來說:「正像你今天下午對毛主席說的,我們今天握了手,可是,你們當年的國務卿杜勒斯就不想這樣做。下令他的所有成員拒絕和我們中國代表握手。」
尼克松一聽,馬上顯露出美國人風趣甚至可愛的一面,對杜勒斯的不恭與傲慢表示歉意。他站起身,隔著長條桌子,再次伸出手說:「那好,讓我們握手吧!」
就這樣,尼克松和周恩來隔著桌子,又握了一次手。
周恩來雙手抱臂,很欣賞地看著尼克松說:「其實並不是每一個美國官員都和杜勒斯一樣敵視新中國的。舉行酒會那天,他的副手沃爾特·比德爾·史密斯先生不能違反杜勒斯定下的規矩,但又想和我打個招呼,他就用右手拿了一杯咖啡,用左手搖了搖我的手臂,表示友好。」
周恩來一邊說,一邊形象地打著手勢,在場的人都被逗得大笑起來。
一陣輕鬆談笑之後,接下來的會談似乎也有些輕鬆了。
在尼克松提出了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在台灣的軍事力量逐步減少直到全部撤出的承諾後,周恩來考慮到美國方面國內的政治困難,也爽快地從大處著眼,代表中國政府也作了一定的妥協。他沒有要求美方立即承諾廢除美蔣共同防禦條約,沒有要求美軍立即全部撤出台灣,允許美軍在一定時期內逐步撤離。因為解決台灣問題、實現祖國統一是一個長期艱巨的任務。
2月26日凌晨,經過幾天的反覆磋商,中美雙方終於談定了《聯合公報》。這個公報是周恩來高度的原則性和靈活性的結晶。
26日上午,周恩來陪同尼克松和夫人前往杭州參觀訪問。
2月27日,周恩來陪尼克松夫婦從杭州飛上海。在上海,中美雙方正式簽署了中美《聯合公報》(又稱《上海公報》),並予以公布。至此,中美高級會晤已圓滿結束。晚上,中國方面為尼克松舉行最後的宴會。
尼克松端起酒杯,走到麥克風前,作了這次訪問中從未有過的即席講話。他說:《聯合公報》將成為明天全世界的頭條新聞。但是,我們在公報中說的話,不如我們在今後的幾年要做的事那麼重要。我們要建造一座跨越一萬六千英里和22年敵對情緒的橋樑。可以說,公報是搭起了這座通向未來的橋樑……」
2月28日上午,尼克松和夫人在周恩來頻頻揮手間登上「空軍一號」總統專機離開了上海,飛回美國。
此時,毛澤東的病情大為好轉,身體逐漸康復。這當然是和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心病還須心藥醫」的緣故--因為通過尼克松訪華,一舉改變了中國以往在國際戰略格局中的不利地位,使毛澤東盤算已久的「聯美整蘇」的構想如願以償,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外交上打了一個大勝仗,迫使世界上頭號帝國主義國家美國登門求和,大大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地位。
1973年5月,按照先前的商定,中美兩國政府相互設立辦事處,兩國的國旗首次在對方首都的上空升起。
周恩來、毛澤東逝世後,鄧小平繼續為中美正式建立外交關係而不懈努力,1979年1月1日,中國和美國終於正式建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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