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界革命」的宿將——李端棻之《苾園詩存》
內容提要:李端棻《苾園詩存》147首,大部分寫於流放新疆之後,詩歌揭露黑暗現實,批判專制制度,宣揚「平等」、「自由」等資產階級民主觀念,為貴州民智開發的先聲。其內容與風格與「詩界革命」主張隱然契合,李端棻應該是「詩界革命」的宿將。
關鍵詞:李端棻 詩界革命 詩作成就 地位
中圈分類號:K24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2-57-61 十九世紀末葉至二十世紀初期,中國詩壇上掀起了「詩界革命」運動,發起和推動者是梁啟超、黃遵憲等人。作為詩論家的梁啟超,提出「以舊風格含新意境」作為「詩界革命」的主張,藉以宣傳維新思想,開啟民智。並以《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新小說》為陣地,發表大量新詩作品,作者隊伍百數十人,湧現出一批名家。梁啟超的老師兼內兄李端棻,是維新變法運動的積極支持者,所寫詩歌的內容與風格,與「詩界革命」的主張完全契合。因諸多原因,他的作品無法寄去海外發表。但從他後來刊行的《苾園詩存》來看,他理所應當屬於「詩界革命」詩派,而且是「詩界革命」的宿將。
「詩界革命」作為文學活動,萌發於戊戌變法前三年間。梁啟超於1895年秋冬之際與夏曾佑、譚嗣同在北京相遇,商討詩歌革新問題,對夏、譚的「新詩」,啟超指出其特點是「捋扯新名詞以自表異」。但這時的「新詩」雖有一些反映西洋文化的新內容,但晦澀難懂,缺乏詩味,顯得幼稚,影響不大。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逃往日本,創辦《清議報》,宣傳維新思想,深感到詩歌及其他文藝作品在開啟民智方面的重要作用,在總結「新詩」創作失誤的教訓後,提出「詩界革命」的號召。1899年,梁啟超在《夏威遊記》一文中提出「詩界革命」的主張(即其美學標準):欲為詩界的哥倫布、瑪賽郎(即麥哲倫),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後成其為詩。不然,如移木星金星之動物以實美洲,瑰瑋則瑰瑋矣,其如不類何?若三者具備,則可以為二十世紀支那之詩王矣。
所謂「三長」,即新意境(主要指歐洲意境),新語句和「古人之風格」。後來,梁氏在《飲冰室詩話》中概括為「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
為了擴大「詩界革命」的影響,在《清議報》上開闢「新詩派」的專欄,名曰「詩界潮音集」(原名「詩文辭隨錄」),繼又創辦《新民叢報》,開闢同一專欄,並在《新小說》中也開闢了新詩專欄。由此引來海內外一大批作者,多達一百幾十人,其中黃遵憲、夏曾佑、蔣智由被推為「近代詩界三傑」。梁啟超在該報上連續發表《飲冰室詩話》,鼓吹新派詩。這一詩派的代表人物,除上述「三傑」外,還有譚嗣同、康有為、丘逢甲、麥孟華、狄葆賢等。章太炎、馬君武、高旭等「南社」人士,也先在「詩界潮音集」上發表詩作,後來才分化出去成為「革命派」。
自從「詩界革命」的號召提出後,「詩界革命」的文學運動才成熟起來,逐漸推向高潮。梁氏又提出「小說界革命」、「文界革命」、「戲劇改良」的號召,聲勢更加壯大。
在海外出版的《清議報》、《新民叢報》及《新小說》等,偷運回國,在文學界、教育界傳播,影響極大。貴州雖地處邊隅,這些刊物也曾流傳進來,在文士中暗地流傳。
梁啟超同他的鄉試座師李端菜,具有非同尋常的特殊關係。
李端棻(1833-1907),貴陽人,同治進士,先後充任山西、廣東、四川、山東等省鄉試主考官,出任雲南學政,並充任壬辰(1892)科會試副總裁,遷升刑部侍郎、工部侍郎、倉場總督。「百日維新」期間,出任禮總尚書,大力支持維新變法。維新變法失敗,被流放新疆三年。他為官清廉剛正,關注海防、武備,更注意文教、政體的革新問題。
光緒十五年(1889),李端菜以內閣學士的身份充任廣東鄉試主考。在新科舉人中,他發現梁啟超的文章見解新穎,文筆老練,以為是位飽學夫子,召見時一看,哪知是位十七歲的少年,不惟國學深厚,而且熟悉西方學術。師生交談十分融洽。端棻立即托媒,把自己的堂妹蕙仙(京兆尹李朝儀之女)許配給這位農家出身的少年梁啟超,為識得這匹「千里駒」感到十分欣慰。 此後,梁啟超赴京會試、留京活動,均出入於李端棻家。師生變成郎舅,談古論今,聲氣相投。李端菜受林則徐、魏源、龔自珍等人的影響,對西方學術頗為關注,不惟廣泛閱讀新譯的西方著作,而且廣交出國歸來的人士(如黎庶昌、黃遵憲等),詳細交談西方及東瀛實情,對西方文教、政治等方面的體製作了較為深入的研究。
甲午戰爭中方慘敗,割地、賠款。康有為、梁啟超發起「公車上書」,維新思潮湧起,康、梁儼然成了維新思潮的精神領袖,聲望日隆。李端棻對「公車上書」暗中支持,貴州舉人簽名者達95人。
康有為以布衣的身份多次上書皇帝,倡言變法,都被拒之門外,遭到守舊大臣的憎恨。此時,李端棻以二品大員的身份,冒著風險,向光緒帝舉薦康有為。據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載:端菜「疑康有為真負濟世偉略,可任宏艱,毅然具書保之,詞甚狀。光緒帝召對時,一再保舉。」於是,康有為的上書及關於變法的論著才送到光緒帝手中,最後下決心變法,於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四月二十三日(1898年6月11日)下「定國是詔」,宣布變法。史稱「戊戌變法」。
變法中,李端菜又保舉譚嗣同、嚴修、唐常、熊希齡等十幾位維新人士。康有為賞四品銜,在總理衙門章京行走,梁啟超賞六品銜,辦理譯書局。譚嗣同、劉光第、林旭、楊銳四人賜四品銜,任軍機處章京,草擬新政章程。
面對新政的推行,李端棻不免擔心禍生不測,告誡康、梁:「非康乾年代也,今之行事已不能朝綱獨斷,可謂如履薄冰。此所以需慎之而慎者也。」果然,三個月之後,以西太后為首的守舊派發動政變,逮捕維新人士譚嗣同等,康、梁外逃。李端棻也以「濫保匪人」的罪名,被流放新疆。
他被押送出京時,正是譚嗣同等「六君子」在菜市口被殺害的時候。他後來在一首詩中寫道:怕聽中秋月有聲,要從菜市哭忠貞。幸予被譴為遷客,匹馬秋風出帝城。(《和文信國乩詩》)
在他心目中,「六君子」並非「罪人」,而是「忠貞」之士。
李端棻生平喜歡作詩,每有感觸,便提筆吟詠。但隨寫隨棄,家人也不知收撿,早年所有詩稿大都遺佚。其表弟何麟書搜集到百多首,大都是流放以後十多年間的作品。直到民國26年(1937)才由何麟書輯集刊行,題名《苾園詩存》。1995年,由貴陽市志辦收入《貴陽五家詩鈔》(「金築叢書」之一),由貴州教育出版社出版。
這些作品,或抒寫流放期間的抑鬱心緒,或揭露黑暗現狀,抒寫清王朝殺害「黨人」(維新派人士)的憤慨,或回顧「維新」運動中的得失,表述堅持維新立場的意志;也有描寫還鄉生活境況的詩篇。往往直抒胸臆,披肝瀝膽,而且詩味深淳,蘊蓄宏富。其中一些作品,確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與「詩界革命」的主張相契合。
李端棻被流放時,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了。行至甘州(今張掖),因病滯留下來,未繼續西行。直到三年後被「賜還」,一直以罪人的身份,受地方官「管束」。即便身處逆境,依然以達觀的心態,勸慰家中親人。其《寓甘州示諸弟》詩寫道:傳說邊城極阻艱,輕裘忽近玉門關。遠行經歲都忘倦,老去能生幸得閑。 始識雷霆皆雨露,要乘風雪看天山。寄言群季休惆悵,得酒依然便解顏。
「雷霆皆雨露」,把朝廷的「雷霆之怒」,化為滋養生民的雨露,比喻化壞事為好事,藉此流放的機會,有幸去欣賞天山的風雪。這是何等曠達的心胸!
因病停留甘州,他已徹底消泯了丟官失俸的失落感,反而以心情安詳,以「消遙」得閑為滿足。在《甘州病餘自遣》詩中抒寫了這一心緒:「西望輪台萬里長,休將白首戍遐荒。此日轉覺遙逍甚,自問何曾險阻嘗。老志心情無冷暖,閑中歲月是羲皇。近來漸少還家夢,識破迷途是故鄉。」
在甘州生病期間,他遇到一位好縣官,給了他體貼和照顧。這位縣官任職一年便離去,臨行,端棻在紙扇上詩一首相贈,還題了小序。小序云:「己亥(1899)秋,負弩西來,道經隴,得假居試院養痾。明年春,序康移宰斯邑。適館授餐,久而彌篤。方幸塵語常親,忽焉驪歌遽唱,別緒黯然,不能自已。爰成一律,用達感激之私,兼識一時鴻爪。」詩云:識別雖晚得因親,慰我飄蓬泛梗身。兩次天恩容病假,一年地主倍情真。夙欽友夏詩歸定,今見簫成政績新。不獨士民歌眾母,春風噓到謫居人。
這面題詩團扇,輾轉流落到貴陽,1908年,何麟書在街頭購得,方知是其表兄手跡,得知這段奇緣。但不知縣令姓名,只知字「序康」。
初步考訂,這位縣令也許是《近代名人小傳》的作者「沃丘仲子」(筆名),該書《李端棻》名下注云:「在戌日,予饋以資。復書字畫,整潤勝平昔。但言蘇軾,務養生,起居皆有節制,是誠能處艱困者。」
這位「沃丘仲子」早就同李端棻相識。其李端棻小傳中記述道:予初見之於丁文誠(寶楨)座上,一恂謹書生耳。及甲午,謁於京師,頗論時事,娓娓道東西邦制度。退而諮其所親,蓋曩典試廣東,得才士梁啟超,近以女弟妻之。所論皆納梁議。啟超,南海聖人子弟,擬之為顏回也。戊戌,果頻上封事,請汰冗官,刪則例,立學堂。帝嘉納,擢禮部尚書。政變,並張蔭桓戍新疆。
從這段文字可知,「沃丘仲子」曾在丁寶楨的座上見過李氏。大約是光緒四年(1878),端棻丁母憂期滿返京,特去成都總督署拜訪丁寶楨。「沃丘」也在座。甲午在京師謁見端棻,論時事,談東西方制度。可見交誼不淺。這位「沃丘仲子」,本名費行簡,蜀人。他甘冒風險救助病困中的李端菜,膽識品格均有過人之處。
1901年,李端棻被「賜還」。他拖著久病的身軀返鄉,以一身正氣與病魔搏鬥。《久病轉劇,書以自嘲兼自慰》三首之二中有句云:「最忌眾中露芒角,要從衰後見精神。惡魔從此休來覷,正氣團成不老身。」第三首抒寫返鄉的心情:鄉心歲歲憶鱸蒓,今得還鄉愿已伸。老愛舊親談往事,病如處女避生人。憂饞屈子蕭騷意,僵卧袁安困頓身。同類嗤予心尚熱,招來閑事太無因。
以屈原「憂讒」、袁安「卧雪」來比擬還鄉後的心緒與處境,頗為恰切。友朋「心尚熱」的嗤議,透發出「壯心不已」的情愫。
李端棻流放之後,與梁啟超失去聯繫,返鄉後從親友口中得知啟超的一些消息:他在日本創辦《清議報》,宣傳維新思想,介紹西方人文政教知識;還刊載新派詩歌,發起「詩界革命」運動。並發表《飲冰室詩話》,評述新人新作,為文學運動推波助瀾。此報秘密運回國內發行,文士們爭相傳閱。貴陽地區也能見到《清議報》。1902年,李蕙仙由澳門赴日本與梁啟超重聚,帶去堂兄「賜環」的消息,啟超寄來《新民叢報》(《清議報》於i902年改為《新民叢報》,半月刊)請內兄閱覽,寫密函問候起居。
端桑讀到《清議報》和《新民叢報》,心情振奮,也頗為安慰。他反覆閱讀報上的文章與詩作,思想境界大為開張。聯想國內黑暗專制的現實及個人的處境,深有感觸,不時寫詩抒懷。如《有感》寫道:七十猶如此,百年將奈何!觚稜空想像,日月已蹉跎。伏櫪驚殘歲,攀鞍愧伏波。四方多猛士,定可挽天河!
儘管歲月蹉跎,事業無成,然而老驥伏櫪,壯心不已;更可喜的是四方猛士正在興起,定能挽回天河,扭轉乾坤。從維新志士的身上,他看到了國家民族的未來。
李端棻一向重視東西方人文制度的研究,對中國的專制制度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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