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百年孤獨》，中國與拉丁美洲的歷史宿命

將我國的《紅樓夢》和拉美的《百年孤獨》聯繫在一起看，似乎有點生拉硬扯的味道。但只要認真讀過這兩本小說，並且對中國文化和拉美文化、中國歷史和拉美歷史、中國現狀和拉美現狀有所了解的人都會有所感慨，兩個分布在南北半球，隔著浩瀚太平洋的不同區域，是什麼淵源，竟有如此相似的地方。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否讀過曹雪芹的《紅樓夢》，無從而知，假如沒讀過，這種相似性或許更能昭示兩個有著不同文化基因，不同歷史稟賦的區域某種程度上有著相似宿命。

在中國，《紅樓夢》幾乎家喻戶曉。在世界，《百年孤獨》可能覆蓋的讀者更多。這兩部小說都是世界公認的文學名著，硬要一較高下的話，在全球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可能《百年孤獨》更勝一籌。個中緣由很簡單，馬爾克斯在上世紀80年代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使得這部小說風靡全球，而曹雪芹死後一段時間，《紅樓夢》才逐漸獲得中國民間社會認同，近代才開始走向世界。另外重要的一點是，雖然中文是世界第一大語言，但就流通範圍而言，西班牙語作為拉丁語系的分支，更容易被西方社會的主流文化所接受，這也是造成兩部作品在全球範圍內流行廣度不同的原因。

先來簡談下《紅樓夢》和《百年孤獨》，再由這兩部小說淺談下中國與拉美的歷史宿命。

紅樓夢，一部容易讀卻不容易懂的小說

在我國公認的四大名著中，《紅樓夢》是最容易讀卻又最不容易懂的小說。說最容易讀，是因為紅樓夢是「拉家常」式的，大多數故事情節都是在「過家家」中生成，比起其他小說的高大主題或加工演繹，《紅樓夢》中所描述的人和事與我們的中國人的現實生活更為接近。從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到第七十九回」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前八十回原著延續了這種風格，但讀起來基本上都離活生生的現實生活不遠。說《紅樓夢》不容易讀懂，大概有這三個原因，一，其中人物眾多，需要讀者仔細梳理，事件紛繁需要讀者考證來龍去脈；二，紅樓夢裡面的詩詞很多不乏艱難晦澀，人物眾多不乏性格複雜，敘事描述很多微妙之處，在原著前八十回，幾乎每回都能感受到曹雪芹並不著眼於將故事矛盾激化，也沒有有意去披露故事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雖然整部《紅樓夢》中有很多激烈的人情衝突，感情衝突、利益糾紛，細微之處才能嗅得到的官場鬥爭等，但幾乎都沒有明說，甚至作者都沒有去暗指；三，紅樓夢原著只有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系高鶚續寫，讓正讀到小說高潮的讀者不得不去猜測後四十回究竟發生了什麼。

正是由於《紅樓夢》中敘事的隱秘和微妙，再加上後四十回的遺失，所以後代有很多研究考證紅樓夢的文人學者，稱之為「紅學」。四大名著其他三部並沒有衍生出相關學說，是因為這三部小說基本上把故事原委闡釋的很清楚，《西遊記》中講取經遇到什麼妖魔鬼怪，又如何降妖，前因後果很清楚。《水滸傳》中梁山好漢聚義的來龍去脈也很清楚。《三國演義》中三大集團之間明爭暗鬥，合眾連橫，但如此複雜的矛盾和衝突也都闡述得很明晰。這三部名著留給讀者去考證的地方並不多。唯獨紅樓夢，雖然講完了一件件事，描述了一個個人，但很多人事的背後卻又讓人無限遐想，以至於惹得眾人去無端揣測。很多所謂紅學家極盡所能從字裡行間挖掘背後的故事，但都淪為「不挖還好，越挖越越成了一個個更大的迷案」。

《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在於其沒有絲毫矯揉造作，作者「大旨談情，實錄其事」，與很多舉世公認的文學家高高在上談論那些宏大主題不同，《紅樓夢》裡面雖有涉及，但並沒有長篇大論地暢談我國古代儒道佛等人生哲學，社會理想，也沒有宣洩自己的情感。我們只能感受到作者不帶偏見，不動聲色地去靜觀各色人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在整部紅樓夢中，鮮有夾敘夾議也沒有主觀推斷，既沒有過分悲憫那些可憐人物，也沒有對可惡人物有多少批判，只是在敘述其事。同時，曹雪芹又用了「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的高超筆法，讓後世讀者不斷揣測，從各種角度去解讀紅樓背後的故事和其要宣揚的主旨。

與西方名著不同，甚至與我國很多小說不一樣，紅樓夢裡面缺乏激情與澎湃，也缺乏對那些玄之又玄，生命本真的探索。這也許是很多人不喜歡紅樓夢的原因，覺得其軟綿綿的，沒力量，與那些讀起來情節緊張，讓人熱血沸騰，又能燃起情感共鳴的小說形成強烈反差。

其實不然，紅樓夢的博大精深絕非西方那些名著可比，與西方小說那種情節誇張，作者動不動就加諸個人感情色彩和主觀思想不同，紅樓夢的境界隱藏著不言自明的道理。而且西方大多數名著基本上是在闡述一個單線條故事，而紅樓夢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就解讀了成千上百個故事。更通俗點講，西方很多優秀小說是一副技藝精湛的《蒙娜麗莎》，而《紅樓夢》則是一副渾然天成的《清明上河圖》。

百年孤獨：與《紅樓夢》對比，更像一部外來喧囂下的孤獨史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晚於《紅樓夢》200多年誕生。而作者的祖國哥倫比亞則比曹雪芹晚於100多年才從西拔牙殖民者手中爭取到獨立。毫不奇怪，因為整個拉美歷史，拋開那些不為現代人所知的印第安文明，真正對現在有實質性影響的歷史要從殖民時代算起。

雖然歷史厚重感無法與《紅樓夢》相提並論，但兩部描述各自文化的小說所反應的主題卻有驚人相似之處。與《紅樓夢》一樣，《百年孤獨》同樣描述了一個家族由盛而亡的過程。《紅樓夢》描述了寧榮二府的從極盛而衰落，而《百年孤獨》則描述了布恩迪亞家族及他們的居住地小鎮馬孔多從荒蕪到繁華再到灰飛煙滅。按輩分排序，紅樓夢從開創賈府家業的寧國公賈演到賈珠之子賈蘭，歷五代人。主要圍繞賈寶玉這一代及上一代人展示了一個封建家族的衰敗史。而《百年孤獨》則描述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將加勒比海沿岸小鎮馬孔多的百年興衰描寫的淋漓盡致。如果要畫一個家族譜圖來對比，《百年孤獨》和《紅樓夢》的家族譜圖一樣龐雜。

就兩部小說的內容而言，《紅樓夢》側重於對人物的細膩描寫和對事件的寫實，而百年孤獨則用極富誇張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將現實與虛幻糅合在了一起。值得一提的是，《紅樓夢》中有一位被稱為 「老祖宗」或「史老太君」的最高家長賈母，貫穿了全書始末，見證了賈府的興旺衰落，而《百年孤獨》同樣有一位家族女性——烏爾蘇拉，她也是布恩迪亞家族盛衰交替的見證者。如果從這兩部小說中剔除這兩位「德高望重」的家族女性，小說本身可能就失去了整了支撐。

《紅樓夢》中雖然著重筆墨描述了很多家庭瑣事、閨閣閑情，但也描述了很多荒淫無度的靡費之事，預示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賈府的倒台。而《百年孤獨》中有勵精圖治，反抗外來入侵者的上校奧雷里亞諾，也有暴發戶奧雷里亞諾第二每日縱情酒色，還有貫穿於全書幾代人的近親亂倫。比起紅樓夢，百年孤獨中對荒淫無度描寫更加誇張，對興衰、榮辱、愛恨、福禍的描寫更加露骨，從頭至尾都充滿著血腥和暴力，將一次次看似達成的美好撕裂給讀者看。簡單來說，《紅樓夢》看上去更柔和，而《百年孤獨》則充滿了離奇和誇張的視覺衝擊力。這是二者之間最大的不同之處。

那麼最大的相同之處是什麼？《紅樓夢》與《百年孤獨》最大相同之處是《紅樓夢》內容的包羅萬象,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筆者私下認為被譽為中國文化和民族特性的百科全書也不為過。而《百年孤獨》則被文學界和史學界公認為「再現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著」。

由兩部巨著看中國和拉美的同與不同

中國會不會「拉美化」是近年來熱議的話題，也是很多有先見之明人士所擔憂的一個問題。究竟這個話題是不是偽命題在此不予探討。單從《紅樓夢》和《百年孤獨》這兩部對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名著進行比較，我們能看出什麼，發現什麼呢？

其一，五千年的中華文明本身有著極其厚重的底蘊，對現代中國人仍舊產生著重大的慣性影響。而拉美雖然也經歷過輝煌的古代文明，但並沒延續下來，留下來的只有殘破的古遺址，對現代並沒有多少實質影響。真正稱得上影響的歷史要從1492年哥倫布的大航海時代說起，這是現代文明，實質上是殖民歷史。與中國文明相比，我們的文明是一片森林，而拉美文明更像是一顆乾枯的小樹。這可以從兩部著作看出來，《百年孤獨》中除了吉普賽人帶來的一些小小科技玩意兒，並沒有自己的文化，所以看到外來文明是眩暈的刺激。而《紅樓夢》中，除了薛寶琴（皇家採購商人家庭出身）提到一些諸如「西海沿子」和「真真國」的見聞外，並未有外來文化的衝擊，即便是這些見聞在大觀園中很是新鮮，也只淪為趣談，並未引起注意。

其二，相同的是，我們和拉丁美洲一樣，也曾淪為西方的殖民地，只不過我們還有一些力量抵抗，所以是半殖民地。在那場由西方人引發的殖民災難中，我國遭遇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也在某種程度上陷入動亂無序。我們也同拉美人民一樣，為爭取自由獨立付出過血的代價。雖然《紅樓夢》中所敘述的那個年代還沒有經歷這段歷史，曹雪芹本人也無意於描述什麼家國大事，但如果將賈府看做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話，面對外來勢力的入侵，勢必會遭人欺凌。再看拉丁美洲和我國反抗殖民統治的不同，我國完全是民族與民族的對立，開展了激烈的反抗，最終在1949年實現完全的獨立自主，而拉丁美洲則和北美一樣，只不過是反對宗主國的統治。令人同情的是，北美的美國和加拿大實現了繁榮，而拉美直到今天還有很多國家在貧困和無序中掙扎。就像《百年孤獨》中奧雷里亞諾上校，他的反抗並沒有給這片土地帶來顯而易見的進步，就像拉美風起雲湧的左翼運動，從上世紀70年代智力的阿連德，到這個世紀的委內瑞拉查韋斯，都沒有解決實質性的問題，拉美仍舊如《百年孤獨》中一樣孤獨。

第三，危機本質的不同。對危機的認識，《紅樓夢》中賈探春一語道破，「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面對賈府的敗落，賈探春不覺流下無奈和悲哀的淚水。確實，我國地大物博，文化底蘊深厚，就像紅樓夢中的人物，自始至終都陶醉在自己的詩詞歌賦中，沉迷於紙醉金迷中，對外部世界絲毫引不起興趣，若非百足之蟲足夠大，也早已淪為西方殖民地。所以我國危機的本質是，一旦內部矛盾激化，就會被外部有機可乘，這也是我國總是在內部腐敗，一盤散沙的時候被外人欺負的原因。而《百年孤獨》中的拉丁美洲至始至終就遭受著強烈的外部衝突，有文化入侵，有經濟入侵，直到現在這些外來人的干預，並未給拉美帶來絲毫福祉。烏拉圭記者加萊亞諾曾寫了一部著名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深刻地揭露了血腥的舊殖民者，和新式的披著羊皮的新殖民者是如何殘酷掠奪拉丁美洲的。在這片土地上，似乎習慣了死亡和衰敗的籠罩，人生似乎一切都是空的。就像《百年孤獨》中第四代霍·阿卡迪奧第二，親眼目睹了美國香蕉公司工人罷工遭屠殺，廣場上有3000多人，包括一些婦女、兒童被二百節車廂的火車拉著投入大海。雖然他有幸從車廂中爬出，卻至死都受著大屠殺的陰影，最終被恐懼折磨致死。

對比來看，我國有深厚的歷史積澱和優越的民族力量，但若像紅樓夢中的賈府一樣，內部相爭，頹廢不振，則很容易遭受慘重失敗。而拉丁美洲，幾百年來慘遭蹂躪和掠奪，自身沒有歷史積澱，被外來勢力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在目前看來，拉美雖然境況好轉，但外來勢力的干擾永遠是打破其寧靜和阻礙其發展的巨大威脅。更直觀地說，《紅樓夢》中賈府的衰敗原因是內在的，而《百年孤獨》中馬孔多的毀滅是外在的。

或許，一切虛幻如空才是兩部小說更大的主題思想。或許，孤獨才是所有人類，所有文明的終極盡頭。《紅樓夢》中那些如日中天，胡作非為的權貴們隨同賈府不可避免地倒台了。而《百年孤獨》中的布恩迪亞家族最後也誕生了長著豬尾巴的小孩子，隨同馬貢多消失在一場突來的颶風中，一切都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