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兒是個沒本事的人。

筆 尖 開 花 ·文 心 淌 情

本期插畫作者：中國畫家 何家英

花開

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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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情往來，

不過利益交換。

◆◆◆

秋分那天，她約我見面，追憶被心臟病剛剛奪走性命的父親。

她父親是位老兵，參加過抗美援朝，轉業後回到鎮衛生院上班，一干就是近半個世紀。

與大多數中國父親一樣，她的父親為人樸厚、工作勤勉、不善言談，隨和的性格中有著不願服輸的倔強，深沉的父愛下難掩與子女的淡淡疏離。

印象極深的，是這樣一個細節：

20年前，她被分配到民政部門上班。作為一個主管民間社會事務的行政部門，民政部門免不了經常和基層群眾打交道。

她上班後發現，辦公室的三位同事，在處理正常事務的同時，還常常陷於一些繞不開的「中國式人情」中忙得焦頭爛額：諸如母親的表妹的同學的伯伯的低保問題需要照顧啦，父親的戰友的兒子的同學的優撫安置需要幫忙啦，或者表舅的表姐的婆家的小叔子的工作需要托關係啦。

令她頗感意外的是，她上班十多年，卻從來沒有一個親戚找她來「走後門」，偶有鄉親找上門，說的都是合乎程序的事兒，無非讓她提供一個電話或指下門牌。

有一次，她回鎮探親，碰見了一個遠方親戚。她離很遠就和對方打招呼，對方卻對她愛理不理。她回家後，疑惑地將此事告訴母親，母親說：「還不是因為你爹！」

原來，自從她到市裡上班後，父親就在親戚中放話：「我的女兒是個沒有本事的人，好容易讀了大學有份正經工作。你們去市裡找她幫忙辦合法合理的事兒，我沒有意見。但你們要是找她辦歪門邪道的事兒，以後就不要登我家的門兒！」

母親還對她說，她那天碰見的那個遠親，連生了兩個丫頭後，還想再生個兒子，就登門找到她父親，想讓她利用工作之便，給那家二閨女弄個殘疾證明，被她父親一頓臭罵頂了回去。為此，那遠親已好幾年不和她家來往了。

至此，她才恍然大悟。

「為了那些不得已的苦衷或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多人想踩著你的肩膀，藉助你的身份，佔盡你的便宜。但唯有父母，願意以得罪天下人來保護你。」

已是單位中層的她對我說，唯有父母，希望你出人頭地，更期待你清白做人；總把你深深守護，惟願你只走正路。

「我的女兒是個沒有本事的人」，這話我的父親也說過。

我雖然不在家鄉上班，依舊有些親戚朋友找到家裡去，讓父親給我聯繫，看能不能通過關係給他們的孩子調動工作、給他們的廠子謀個證明。

「她一個人在那裡上班，誰都不認得，辦自己的事都不知道要作多少難。再說，她就是個普通員工，根本沒有能耐辦這些事兒。」父親從不和我商量，就回絕掉了。

就連幾年前，我哥出去打工多年後想自己創業，父親都不讓他來找我幫我哥指條生路。

「你不要去麻煩小娜，她一個人在外不容易，我們就不要再給她添亂了。」如今，獨自創業成功的我哥，提起我爸當年對我的保護，口氣中還略帶酸澀。

有一次，回老家，我和父親坐在門檻上說話，談及此事。

父親語重心長地說：「我不管啥面子好看不好看，我只想著，你一個人在外苦。何況，今天你求人家給咱辦件不合規矩的事兒，明天你就不得不給人家辦一件同樣的事兒還人情。這種事兒辦得多了，人就毀了，咱不幹這事兒。」

我聽後，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的朋友小徐，是個出了名的熱心腸，因工作關係與交警部門很熟，常為身邊人免費跑腿，詢問法規，幫忙辦事。

這些年，幾乎每家都有輛車，擦刮事故啦，違章停車啦，忘記帶駕駛證啦，年審不小心超期啦，十字口軋線闖紅燈啦，都是路上常有的事兒。

儘管我倆關係不錯，我們家車遇到違章闖紅燈的事兒，我從不找她幫忙說情。我的態度向來是：接受處罰，繳納罰款，長個記性，以後少犯。

我也親眼目睹不少次，小徐在抹不開面子的情況下，不得不硬著頭皮為同事、同學和親戚的違章違規行為去找人說情時，疵破臉皮層層求人，磨破嘴皮說盡好話，甚至多次自掏腰包還對方人情。

更令我替她感到窩火的是，有時候她作盡萬難也沒能把事兒辦成，求她辦事兒的人不僅不領情，還嘲諷道：「人家都說你和交警熟，這麼點事兒咋都辦不成？」

這些企圖用人情關係掩蓋錯誤行徑的人，根本不會懂得：當他們動用關係為自己的錯誤埋單時，會將幫忙的那個人推向怎樣一個尷尬處境，抑或怎樣一個兇險境地。

多少人情往來，不過利益交換。

去年秋天，去監獄聽了一場廉政報告會。

會上，當年那些在這座城市呼風喚雨的人物，一個個剃著光頭穿著囚衣含淚訴說自己的受賄歷史和贖罪心得：幾乎所有的受賄行為，一開始都來自親戚朋友牽線搭橋的熟人關係。

最初，收個一萬兩萬，想著是熟人間的人情往來，就心安理得地收了，直到在熟人關係中喪失警覺，收的越來越多，數額越來越大，不知不覺就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而越來越多的悲劇也指向：是熟人關係，特別是那些最親密最信賴的關係（如父母、愛人、子女、親戚、戰友、同學）中不設防的糖衣炮彈和慢慢侵蝕，誘發了人性中貪婪慾望和醜陋本性，一步步毀掉了原本有大好前程的那些人的明天。

中國是個人情社會，我們也都不完美，所以，我們重感情，講情面，要幫助，要扶持。

但是，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何人何事，我們都不該以親以情以幫以助的名義，彼此消耗，相互利用，逐漸蠶食，慢慢溺水，走向墮落，直至兩敗俱傷，無一倖存。

感謝那些敢於坦言「我的女兒是個沒本事的人」的父母，是他們的警覺和自知、保護與監督，讓我們一如既往地堅守底線和原則，當一個有尊嚴有作為的兒女。

感謝那些敢於說出「我的朋友是個沒本事的人」的好友，是他們看似無情的深情、貌似冷漠的暗助，讓我們不再困頓於低三下四的求情和言不由衷的拍馬中，而是挺起胸脯邁開腳步不慌不忙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兒。

也感謝那些敢於表達「我的親戚是個沒本事的人」的親戚，是他們的清醒與支持、懂得與體諒，讓我們不再苦悶於力所不能到達、心所不願觸動的那些高壓線，成為一個心底明亮、目光清澄的人。

感謝他們。

因為——

其實，我，真的是個沒有什麼本事的人啊。

———結束，是另一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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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時花開（ID：xsha369）：作者劉娜，80後老女孩，能文藝也理性的女中年，敢死磕也柔情的傻大妞。代表作《錄取通知書：從此後，父母只剩背影，故鄉只有夏冬》《致開學：學校也是江湖，人生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