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時間的專制
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處古人閑。——(明)陳繼儒 在歐洲,時鐘很早就成為公眾使用的一種機械。教堂以此提醒教徒們按時前往祈禱。當時鐘被搬上教堂的尖塔和市鎮的鐘樓時,鐘錶和時間就已經完全世俗化。按時傳出的鐘聲改變了人們的生活。 在報紙、廣播、電視等現代媒體出現之前,代表時間的鐘往往構成唯一的公共傳播媒介。所有公共事件均以鐘聲來宣告,諸如火災、戰爭、死亡等等。1776年,費城的人們敲響自由鍾,宣告美國獨立。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鐘樓都是早期城市的象徵。如果一隻鍾可以與其它鍾保持快慢一致,那麼時間就成為一種超越空間的標準計算單位——佛羅倫薩人隨時都可以知道羅馬時間,時鐘因此成為世界標準。人們用鐘錶來校正自己的生活,機械製造的人為時間取代了傳統曆法。時間與自然失去聯繫,時間成為一種客觀存在。 在浮士德的傳說中,科學家不惜出賣靈魂,以獲取全部知識和權力。與宗教相比,科學在文化上完全是中性的,正如美國科學院院士彼得?杜斯伯格所說:「科學沒有道德,自然沒有倫理。」當時鐘不再是宇宙的隱喻時,它卻成為地球生活的總指揮,使人類將「準時」作為一種美德。 機械時間與自然時間截然不同。作為人造時間,它給人類的日常生活和思想領域帶來了深刻變化。在自然時間時期,人們的行動按照事件的需要安排,這種安排服從於身體發出的信號,但機械時間改變了這一切。機械時鐘使時間遊離出生活,成為一種抽象的存在。從此鐘錶成為人們生活的管理者,幾點起床幾點睡覺,這與公雞打鳴、鴨子上架不再有任何聯繫。 隨著蒸汽、電力和人工照明的出現,白晝與黑夜不再有區別。人類從時間上徹底獲得了解放,而鐘錶是唯一的上帝。根據鐘錶製造的時間,人們吃飯只是因為到了吃飯的時間,而不是因為肚子餓;人們睡覺只是因為到了睡覺的時間,而不是因為睏倦。歷史學家維柯的《新科學》宣布,人類已經從神聖時代和英雄時代回到人類時代。 馬克思將鐘錶作為以後所有機器的原型,「鐘錶提供了生產中採用的自動機和自動運動的原理」。但是路易斯?芒福德認為,鐘錶的影響遠遠超出了工廠的範圍。馬克思把鐘錶看成是一種勞動量的外在標準,而芒福德則將鐘錶看成是一種精神生活的內在標準。芒福德在《技術與文明》中揭示了鐘錶的哲學意義和隱喻象徵:鐘錶是一種動力機械,其產品是分和秒。鐘錶把時間從人類活動中分離出來,從而成為可以精確計量的獨立存在。分分秒秒既不是上帝的意圖,也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人與機器對話的結果。鐘錶作為自然狀態的破壞者,從它誕生之日起,人類就被時間綁架,自然的權威被這個時間機器取代,世界從此失去了永恆。 時鐘在西方的興起成為現代生活到來的標誌。 早在公元前約330年的水鍾時代,柏拉圖就把律師們說成是「受漏壺驅動……從無閑暇」的人。羅馬時代的詩人普拉圖斯寫道:「但願上帝殺死發明鐘點的人,因為鐘點把我的整天撕成了碎塊。以前,我的肚子便是我的報時鐘,在所有的鐘錶中它是最好和最準確的。」隨著機械時間的到來,每個人都像被發條驅動的永不停息的鐘錶,忙忙碌碌。生活在工業時代被定義為時間,時間就是人的一切,人並不擁有生活,而是擁有時間。時間成為人唯一有用的資源,遊戲思考與吃飯睡覺一樣,被認為是對這種資源的極大浪費。 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說,在商品時間的社會統治下,「時間就是一切,人什麼也不是;他至多只是時間的殘殼」;「如果人是一件商品,如果他被作為一個物來對待,如果人們之間的普遍關係是物對物的關係,這只是因為從他那裡購買他的時間是可能的」。隨著機械時代的到來,時間的購買就成為資本主義「唯一的罪惡」;馬克思創造了一個新名詞:勞動剩餘時間。 發條技術使機械時鐘的體積大為縮小。當鐘錶匠逐漸從鎖匠中分離出來時,手錶就出現了。如果說鐘樓是時間社會化的過程,那麼手錶就是時間個人化的結果。懷錶和手錶先後成為文明的象徵物。人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懷錶或手錶的男人會是一個紳士。從鐘擺到發條,鐘錶徹底擺脫了地心引力,不僅更加準確,而且更加小巧,可以揣在懷裡,戴在手腕上。時間從此充斥於人類生活的每一個細節。 如果說機器是現代社會的教主,那麼時間就是《聖經》或教條。作為人工技術,鐘錶是一種完美的機器——「機械中的機械」,它完全按照裝配線的模式生產統一的秒、分、時等時間單位。有了鐘錶以後,經過這樣統一加工的時間,完全從人的生活經驗和生物節奏中分離出來。這個時間不依靠任何個人經驗,也與太陽月亮等自然無關,第一次將時間實現了抽象。隨著抽象的時間和時間的抽象逐漸滲透並主導了人們的生活和工作,時間的絕對權力就極其醒目地誕生了,這就是時間的專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時間」如同專制時代的「王法」,迅速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解釋,甚至所採取的行動。 從農業社會解體以來,人類社會經歷了從時間過剩,到時間短缺的過程;現代社會基本完全處於「時間飢餓」狀態。時間成為越來越珍稀的資源,而人只是時間的載體。當鐘錶不再是奢侈品時,時間卻成了奢侈品。尼爾?波斯曼在《技術壟斷》中諷刺道:「發明鐘錶本來是要人用更加刻板的制度去侍奉上帝,然而終極的結果確是相反,鐘錶最大的用處是讓人積攢金錢。」 從工業革命以來,資本家將人作為一種時間資源幾乎開發到了極致。與其說機器使人類在時間上貶值,不如說技術使人類成為地球上的廢品。越來越先進的機器使越來越退化的人變得多餘;失業這種工業時代的產物將人類徹底放逐,「欲做奴隸而不得」竟然成為無數工業人類的最大恐懼。 傳統的機械鐘錶將12個數字排列在一起,用兩根不停走動的指針顯示時間的流逝;而電子錶則將時間完全數字化,時間只存在於此時此刻的瞬間,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從時段到瞬間,人類的時間觀念已經遠遠超越了自然時間和機械世界。 如果說自然時間是循環的,機械時間是線性的,那麼數字時間則是點狀的。數字時間所呈現的瞬時、零散和無序化,已經完全嵌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使用電梯、微波爐和吸塵器以節約時間,用快餐和速溶飲料來減少飲食的麻煩,用手機代替身體的交往,熱衷於用過即扔的一次性物品,越來越快的道路和寬頻…… 儘管人們發明許多節約時間的裝置,但時間依然是一種稀缺資源。時間的短缺造成生命的壓迫感和疼痛感,焦慮和抑鬱瀰漫在現代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城市越來越大,人與人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正如梭羅所說:「城市是一個幾百萬人一起孤獨地生活的地方」。 (節選自《歷史的細節》,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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