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山海經》與海洋文化

《山海經》是我國古代典籍中的一部奇書,內容荒誕怪異,形式簡短散亂,卻冠以經典之名,可見它的價值和後世對它的重視。《山海經》成書自戰國至漢初,薈萃了地理輿圖、神話傳說、土風異俗,不僅是中國最早關於地理學、博物學、方誌學、風俗學與神話的小百科全書,而且就其內容與文化特徵看,可以說是中國海洋文化的開山之作。

人類在地球上生息蕃衍數十萬年,地球的歷史要早得更多。「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地球早期曾是一片汪洋,如中國有大禹治水,西方有諾亞方舟的故事。悠悠逝川,滄海桑田,生死歷劫,豈獨人世?麻姑說她三次看到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乃是穿越時間隧道對人類生存環境的一種觀照。「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莊子·秋水》)大海浩瀚的動態意象,是人類窺察宏觀世界的一個全方位視角,也是人類精神世界與想像空間的一方無垠天地,更是人類對於自然、社會以及生命軌跡與命運循環的一種宏觀解讀。

《山海經》成書年代正流行筆記散文,無論是諸子的語錄體,或是「斷爛朝報」式的史傳文本,都由短制彙集成宏篇。《山海經》取材於談山說海,獵奇搜逸,與道聽途說、街談巷議的稗官小說相類,至今有些地區尚把閑話聊天稱作「山海經」。流傳既久,積累日富,有人加以整理輯錄,便有了這樣一部不同凡俗的奇書。《山海經》記載了約四十個方國,五百五十座山,三百條水道,一百多個歷史傳說人物,四百多種神奇鳥獸,共三萬言十八卷。前五卷為山經,中八卷為海經,後四卷為大荒經,最後一卷為海內經,其時空縱深幾達於無限,可謂集上古傳說文化之大成。海經篇幅最多,山經也寫到江河與海,大荒經與海經並無區別,海內奇觀與海外奇聞是著眼重點。可以說,《山海經》乃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寫海洋的經典,反映古代先民對於海洋的認知、好奇、探索與嚮往,體現了強烈的人文精神和鮮明、濃郁的海洋文化特色。

一、《山海經》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寫海洋的經典

《山海經》雖說是山經、海經,其實是以人為本,山海為背景,記述古代先民生活與生存環境的經典,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寫海洋的經典。中國最早記錄歷史的文獻《尚書》,相傳由孔子編定,所載史事從堯開始,距今已五千年,多語焉不詳,海外則付闕如。《山海經》對這一段漫長時空的人類生活、勞作、生存環境、風尚習俗與意識形態作全方位、多側面的觀照,填補了長達幾千年的歷史空白。

首先,它以山海為坐標,確定人類生存的三維空間。山經分東西南北中;海經分海外與海內,分東西南北;大荒經亦有東西南北四至,遠至人類尚未到達和發現的區域,多在海外。中國古代以海岸為軸線劃分海內和海外。劉邦《大風歌》云:「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海外即化外,不服王化,不受管轄,連李白也說「煙濤微茫信難求」,大陸的帝王把這一塊交給神仙去管領了。而《山海經》卻把眼光從海內延伸到海外以及大荒。原來這海外還有海外,分布著眾多方國,眾多民族,許多土風異俗、奇談佚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使人大開眼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山海經》在描述這些方國風土人情的同時,特別注意其自然氣候與生存環境。如:「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大荒北經》)此神叫燭龍,他的眼睛張合,便是晝夜,不寢不息,只以風雨為食。這分明就是大海恆動不息的形象,渲染出晦明變化的海洋性氣候。「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大荒西經》)毛澤東詞云:「人或為魚鱉」,淹溺的人變魚,這種奇思誕想,自然與海洋有關。「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壽麻正立無影,疾呼無響。爰有大暑,不可以往。」這壽麻之國分明是在赤道,陽光直射,正立無影,酷熱無風,大聲呼喚也聽不見。

其次,它以國別為標界,勾勒出一幅古老的世界輿圖,重點是山志與海洋志。尤以海洋志具體、生動、鮮明,在古代典籍中獨樹一幟。諺云:「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遠古時代,山海阻隔,交通不便,人們老死一隅,絕少往來,不僅形貌服飾各異,風俗習慣更大相徑庭。至於「國」的概念,中國古代或指諸侯封地,或專指城邑與某一地域。《山海經》所列舉四十方國,多在海外。「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詩)海外殊域,煙波浩渺,雲氣怗鮋,自然使人浮想聯翩。其取名特點,一是取體形服飾之異相,如長股國:「長股之國在雄常北,被發。一曰長腳。」(《海外西經》)周饒國:「其為人短小,冠帶。」(《海外南經》)人的個子高矮也是一方水土使然,今日的東北人與廣東人猶此。又如女子國:「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今之摩梭族,尚有「女兒國」習俗,在風光秀麗的瀘沽湖畔聚族而居,實行走婚制。結匈國與女子國相似,「其為人結匈」。(《海外南經》)凸出的結形物或塊狀物,指女子胸乳,由此可窺見氏族母系社會的面影。其它諸如深目國「為人深目」,聶耳國「為人兩手聶其耳」,(《海外北經》)玄股國「其為人黑股」,毛民國「為人身生毛」,(《海外東經》)梟陽國「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則笑」,(《海內南經》)深目大耳,黑股長唇,都是指某些部族突出的形體特徵。二是取生產與生活的特點。如長臂國:「捕魚水中,兩手各操一魚。」窣國:「其為人黃,能操弓射蛇。」(《海外南經》)大人國:「為人大,坐而削船。」(《海外東經》)「有因民國,勾姓,黍食。」(《大荒東經》)狩獵、捕魚、藝黍乃原始先民基本的生產活動,至於刳木為船,當是進入了較高層次。在當時社會條件下,由於工具簡陋,往往勞而無獲,故有勞民國:「為人手足面目盡黑。」(《海外東經》)膚色黧黑當是由於終年日晒雨淋所致,與《詩經》「民亦勞止」略同。三是取部族圖騰的徽記。原始部落為了增強凝聚力,都有圖騰作徽記,圖騰多為動物的形象,以示威武兇猛,對其它部族有威懾力。如:「東方句藝鳥身人面,乘兩龍。」「朝陽之谷,神曰天吳,是為水伯……其為獸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背青黃」(《海外東經》)。「冰夷人面,乘兩龍。」「東海中有流波山,人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大荒東經》)以上這些都是圖騰形象,其種種異相,與其部族生存環境、宗教信仰有關,且與海有淵源,如人面魚身的氐人,八首人面的天吳,乘兩龍的冰夷,都是濱海部族。夔,孔子在《論語》中曾提到過它;「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想是被黃帝部族征服,說明黃帝部族的勢力已達于海隅,海洋成為人類必須面對的新課題。

再次,以部族的風俗習慣為標識,反映當時人類惡劣的生存環境與艱苦的生活境遇,著眼點多在海邊與海外。如:黑齒國「為人黑齒,食稻啖蛇」。玄股國「衣魚食鷗,兩鳥夾之」。(《海外東經》)這些部族聚居水澤海邊,「兩鳥夾之」相當於漁民馴養的鷺鷥。煊頭國「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方捕魚。」(《海外南經》)「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海內北經》)《山海經》中多有關蛇的描寫,如「北方禺疆,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夸父國在聶耳東,其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海外北經》)這些蛇並非裝飾品,而是狩獵物。海邊水澤濕地,蛇較易捕得,啖食之餘便加以豢養。《山海經》中多處寫到「乘兩龍」,「踐兩蛇」,當是獨木舟或木筏,往來海上,便有踐蛇乘龍的感覺。而山林中最威猛者莫過於虎,常作為一些部族的圖騰,如:「北海之內,有山一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虎。」(《海內經》)「聶耳之國在無腸國東,使兩文虎……兩虎在其東。」「北海內有青獸焉,狀如虎,名曰羅羅。」(《海外北經》)虎為百獸之王,今雲南的某些少數民族稱虎為「羅羅」,一部分彝族人還認為自己是虎的後代,自稱羅羅人。無論是飼蛇或畫虎,都無法掩飾原始人類生存窘境。他們以樹皮為衣(《海外西經·肅慎國》),以木葉為食(《大荒南經·盈民國》),飢餓時甚至食人,如:「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海內北經》)由於缺衣少食,部族人丁不旺,「無堖之國在長股東,為人無堖。」(《海外北經》)無堖即無繼,沒有後嗣,後嗣都夭折了。《山海經》多處提到「十日」,天上有十個太陽,長時間乾旱不雨。夸父逐日與羲和浴日的故事(見《海外北經》和《大荒南經》)並非想像中那幺浪漫,簡直可以說是悲壯。在部族與部族之間,經常發生戰爭與掠奪,著名的有黃帝戰蚩尤的故事(《大荒北經》)、禹殺相柳的故事(《海外北經》)。黃帝與蚩尤在風雨中作戰,風雨象徵戰爭的酷烈程度;禹殺相柳,血流遍野,乃至不宜種植。蚩尤與相柳都是南方海邊部族,相柳是水神共工下屬,傳說海邊尚存共工之台。雖然海闊天空,卻是走投無路。「貳負之臣曰危……帝用計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縛兩手,系之山上木。」(《海內西經》)「柔利國在一目東,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海外北經》)戰敗部族成為奴隸的命運十分悲慘,不但拷鐐加鎖,而且去手砍足,任人宰割。形天則是其中勇於抗爭、不甘屈服的一個:「形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海外西經》)這無頭而操干戚以舞的形天,表達了廣大奴隸們的求生意志與不死精神。形天炎帝族,居海邊。魚類也有乳目臍口的,如螃蟹。瞧這形天的形象不正像舉螯橫行海邊的巨蟹幺!

二、《山海經》是一部搜集中國古代社會早期文化的經典

文化是一種歷史現象。中國古代社會早期尚處於文化幼年期,蒙昧與半蒙昧狀態:結繩記事,劃地作畫,執牛耳而歌,仿百獸舞。但人類畢竟已邁出歷史性的一步,脫離野蠻,走向文明。由於年代久遠,人類早期文化遺存多已湮沒,考古發掘只是吉光片羽,未窺全豹。《山海經》則是最早而且比較全面地鰏集中國古代社會早期文化的一部經典,其文化價值高於同時期的相關著作。茲略舉數端:

1.《山海經》已有關於人類佩戴飾物的記載,多處寫到玉:「泰山,其上多玉。」(《東山經》)「竹山……其中多水玉。」(《西山經》)「夏後啟於此舞九代……佩玉璜。」(《海外西經》)「其十四神皆彘身而戴玉。」(《北次三經》)玉是石之美者,先民常以玉作器皿,為飾物。他們不但佩玉,而且佩戴一切可以炫美的裝飾品,如:「其名曰旋龜,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聾。」「基山,有獸焉,其狀如羊,九尾四耳……佩之不畏。」(《南山經》)這些飾物既美觀又實用,自然樂於佩戴。而玉不產于海,便產于山,採集頗為不易。中國是玉文化最發達的國家,漢字中以玉為偏旁的字多達百餘,歷代玉器飾物品種數以萬計,美崙美奐。「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孟子認為是人性的表現,其實乃是一種文化心理,與物質生產同步,與風俗習慣同構,反映人類最初的審美自覺,《山海經》對此作了珍貴的記錄。

2.《山海經》記述了原始的歌舞。歌舞本乎情性,伴人類勞作而產生,出於自娛和娛人的需要。如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詩序》)夏禹的兒子夏啟是中國傳說中的歌舞之神,他左手操翳,右手操環,在大樂之野舞九代。九代原是天宮的樂舞,是他到天帝那兒作客偷來的。(《海外西經》)揭開其神秘面紗,可以想見原始先民集體載歌載舞的情景,如今非洲與拉丁美洲一些部落還保留此種古老風習。中國古籍中有《九韶》,《楚辭》中有《九歌》、《九章》、《九辯》,從中不難發現其淵源關係。此外,黃帝以夔皮為鼓,刑天操干戚以舞,女丑屍「以右手鄣其面」,雷神「鼓其腹則雷」,都可以見到原始歌舞的某種跡象。「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搖山,始作樂風。」(《大荒西經》)長琴是中國原始音樂的創始者之一。「梟陽國在北朐之西,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則笑,左手操管。」(《海內南經》)大嘴,反踵,善於表情,是歌舞者天賦,其左手所執之管,便是樂器。《山海經》關於 踵國(《海外南經》)、交脛國(《海外北經》)的記載,著眼其腿部形體特徵, 踵、交脛都是原始樂舞。

3.《山海經》記載了不同地域的數百種奇禽異獸,具體描繪其形態特徵與生長環境。獸類有猩猩、白猿、九尾狐、彘、象、羚羊、耗牛、熊羆、麝虎、豹、麋、鹿、天狗、猙、獾、橐駝、犰猞等百十種;禽類有鳳凰、尸鳩、鸞鳥、比翼鳥、三青鳥、蒾 、鮕、黃鳥、鴣苧鳥、駕鳥、鴆、鵒、三足鳥、五彩鳥、狂鳥、玄鳥等百十種。《山海經》圖文並茂,觀察精細,描繪生動,雖或有誇張,卻大致可信。如:「鹿台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雄雞而人面,名曰鳧,其鳴自叫也,見則有兵。」(《西次二經》)「翠山,其鳥多,其狀如鵲,赤黑而二首四足,可以御火。」(《西山經》)所謂「人面」,當時人類蓬頭垢面,瘦臉尖腮,自與禽鳥無異;二首四足蓋是對禽,比翼鳥、鴛鴦、燕子之類,並頸比翼,形影不離。魚類則有:赤鮭、鯰魚、膾魚、文鰩魚,冉遺魚、滑魚、 魚、踦踦魚、珠魚、豪魚、飛魚、鮫魚、文魚、修辟魚等百十種,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如:鯰魚,「見則天下大旱」;鰠魚,「動則其邑有大兵」;文鰩魚食之能治狂疾;食玭魚可以治贅疣;詖魚可以消腫,豪魚、修辟魚對治白癬有療效,雖未獲科學驗證,卻並非無稽之談。其它尚有爬蟲類、貝類等等。草木則從略,與山水結合,如荊山、葛山、神 之山、翠山、竹山、松果之山、華山、豐山、榮山、空桑之山……中國向來有格物致知的傳統, 孔子說過:「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禮記》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可是中國人又重道德,貴虛無,老子主張棄聖絕智,莊子認為「外物不可必」,「無用之為大用」,後世更注重性命義理之學,這也許是中國科技不甚發達的原因之一。從這一角度看《山海經》,就不僅有博物學的內涵,而且有認識論的意義。西晉張華的《博物志》是中國第一部較完整的博物學著作,淵源則來自《山海經》。《山海經》開中國植物學、動物學先河,格物致知,是一切文化的源頭。

三、《山海經》又是一部蘊含中國文學藝術原生態素材的經典

中國北部多山,南部瀕海,北部民風渾厚,祟尚質實;南部民風機智,誕於幻想。《詩經》、《楚辭》提供了不同模板,山與海,同樣是中國文學藝術之源。《山海經》蘊含大量文學藝術的原生態素材與廣闊的聯想空間,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據《樂府解題》說:伯牙學琴於成連先生,三年不成。後隨成連至東海蓬萊山,聞海水澎湃,群鳥悲號之聲,心有所感,乃援琴而歌。從此琴藝大進。司馬遷寫《史記》遍歷名山大川,乃有了大胸襟、大境界,完成「究天人之際」的大著作。把山、海作為中國文學藝術的源頭,《山海經》是源頭的上游作品,有不少是中國文學藝術的原生態素材,對歷代的筆記、小說、詩歌、戲劇乃至繪畫、雕塑發生久遠而深刻的影響。

1.神話傳說。《山海經》記述的著名神話傳說有黃帝蚩尤的故事,西王母的故事,夸父逐日的故事,精衛填海的故事,形天舞干戚的故事,夏後啟的故事,女英娥皇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羲和的故事等等。這些故事在後世大都耳熟能詳,成為二度創作、三度創作的素材。「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大荒東經》)應龍是傳說中黃帝戰勝蚩尤的得力幫手,又輔佐大禹治水,以尾畫地,疏浚洪水人海。後來去了南方,故南方多雨,未到之處則常常發生乾旱,民間乃仿應龍之狀祈雨,便是龍王傳說與龍王廟的由來。《述異記》:「蛟千年化為龍,龍五百年化為角龍,千年化為應龍。」《桓子新論》:「向求雨所以為土龍者,何也?曰:龍見者,輒有風雨興起以送迎之,故緣其象類而為之。」龍文化在中國民間極為普遍深入,敷演為民歌、故事、戲劇,進入風俗祭祀領域,應溯源於《山海經》。《山海經》所列舉的天神系列,既是自然神,又是人格神,往往與歷史糾合,界乎天人之間,也有不少離經叛道之處,如關於馬首龍身神、彘身人首神、人面牛身神、人面三首神、豕身人面十六神、龍身鳥首神等等,均不見經傳,是神仙系列之異端,與後世的神魔小說《封神榜》、《西遊記》、《平妖傳》等一脈相承。著名話本小說《鏡花緣》寫海外列國的奇風異俗、人物掌故,於《山海經》已見端倪。中國各民族品類龐雜、內容離奇的民間故事,有一些也自《山海經》脫胎而來。

2.名物。《山海經》是一部記載名物的書,一些名物常被後世文學作品襲用,由實指而泛化為文化概念和文學意象,受到更多作家詩人青睞,也為讀者普遍認同。地名如:玉山、丹山、荊山、崦嵫、崑崙、流沙、赤水、蓬萊、瀟湘、洞庭、大荒等;人名如:西王母、形天、嫦娥、江妃、夸父、祝融、羲和、冰夷、少昊等;鳥獸名如:封豕、長蛇、青鳥、玄烏、白鹿、乘黃、精衛、天馬、鸞鳥、鳳凰、燭龍、橐駝等。這些名物的詩化、文學化有一個發展過程。如西王母與青鳥,最初在《山海經》的記載中是:「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西次三經》)「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崑崙虛北。」(《海內北經》)到了《穆天子傳》,便成為一個雍容平和、能唱歌謠的女人。而《漢武內傳》里,她又演變為容貌絕世、儀態萬方的女神。不過,詩人們卻更願意把她作為愛情的象徵看待,青鳥也就成了傳遞愛情的信使。以唐詩為例:「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李商隱)「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杜甫)「王母相留不放回,偶然沉醉卧瑤台。」(曹唐)「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李商隱)「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杜甫)「青鳥新兆去,白馬故人來。」(駱賓王)「符因青鳥送,囊用絳紗縫。」(李賀)……這裡明顯可以看出有一個物化(神化)到人化的發展過程,一些與人接近的草木鳥獸、山川名物是最好的催化劑與載體。「楚天雲雨皆有托」(李商隱詩),儘管有學者把《山海經》當作一部巫書或地理書看待,也並不否認它有較高的文學價值,書中的山水雲雨、奇禽怪獸、民風土俗、人物故事均蘊含濃郁的文學因素,是值得珍視的原生態文學素材。

3.人文精神。一部流傳的好書,不受時空局限,既有超時性,又有共時性,歷久彌新,體現了文化傳承的深厚淵源及其蘊含的人文理念。晉代詩人郭璞為《山海經》作圖贊,已經注意到這一點:「共工赫怒,不周是觸。地虧巽維,天缺干角。理外之言,難以語俗。」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觸不周之山,其「理外之言」在於揭示人類的奮鬥精神與生命的本質意義。人是頂天立地的人,即使倒下,「天柱折,地維絕」,只要精神不死,依舊能夠站立起來。中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有一個顯著特點:既重視生死,又輕視生死,所謂「死有重於泰山,亦有輕於鴻毛。」(司馬遷語)從哲學思想說,儒家重視生死,孔曰「成仁」,孟日「取義」;老莊輕視生死,「齊生死」,「生不足喜,死不足悲」,莊子甚至為他妻子之死鼓盆而歌。前者詮釋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後者則發現生死的變化和規律。孔孟老莊都是有大智能的人,他們的哲學思想包括生命科學。孔孟注意到生命的劇變,採取激烈的方式;老莊則注意到生命的漸變,主張順其自然,採取溫和的方式。《山海經》提供了一個天生地育的生命文本,雜糅孔孟老莊以及各家思想。從表面看,《山海經》多客觀記敘,對生命採取自然主義態度,順時安分,樂天知命,與老莊取同一姿態;小國寡民,也是當時實際情況。然而,嚴酷的生存環境與不測之禍,又不能不使一些人奮起抗爭,《山海經》在記敘這些人物故事時,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採取比孔孟更激進的方式,如逐日的夸父,舞干戚反抗天帝的形天,治水丟腦袋的鯀,冤屈而化作禽鳥銜石木填海的精衛,以及三面六臂的人,各種異相變體的獸,也都是桀驁不馴者。「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余跡寄鄧林,功競在身後」,「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渾身靜穆」的大詩人陶淵明也是受這種捨生忘死精神的鼓舞,為作《讀山海經》十三首,而變得「金剛怒目」。他在開篇第一首中指出:「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山海經》陽剛的人文理念與他「聊乘化以歸盡」的隱逸思想也是並存不悖的。

此外,《山海經》歷來有禹鼎、地圖、壁畫、巫圖諸說,證明它與雕刻、繪畫、音樂都有淵源,人文精神也 一脈相承。

四、《山海經》與海洋文化

《山海經》與海洋文化有著不解之緣,或說是中國海洋文化的開山之作。從篇幅看,海經佔了大半;從內容看,多寫近海一帶與海外水土風物、鳥獸蟲魚,其中魚類和蛇佔有相當比重;從畫面看,人物多半裸跣足,與海邊炎熱氣候有關,作者比較熟習近海生活環境與勞作方式;從方位地域、山水名稱看,偏重於南方,如洞庭、荊山、漢水、東海、南海等,展現出一幅幅水鄉澤國的清麗畫卷,富于海洋氣息。在中國古代,南方屬化外蠻夷之域,多雨,多水網,多霧,多土風異俗。因地卑近海,草木滋繁,蛇蟲孳生,疾病猖獗,人們生死無常,求神問卜,祈福禳災,乃成習尚。楚人好祀而信鬼神,巫風盛行。《山海經》多處寫到「巫」:「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葯爰在。」(《大荒西經》)「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鱂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葯以距之。」(《海內西經》)巫是通天人物,以占卜與祀神為業,他們用虛構的超自然力解釋人們對於自然界種種疑慮和迷惑,是最初的文化傳播者。屈原《離騷》中曾提到巫咸、女怗,也是巫一類人物。《九歌》是祀神曲,所祀多為水神,神光離合,婉孌多情,無疑與巫文化有關。此外,《易經》是巫圖,八封像魚形,用龜板占卜,魚龜都是水族。《老子》是巫書,作者乃楚人,洋洋五千言幾乎都在講水,講水的哲學,詮釋「柔弱勝剛強」的玄理;他所提倡的「道」正是神道設教的縮影。魯迅認為《山海經》也是巫書,作者也是巫,「神事」即「人事」,只是作了變形處理。相比之下,楚文化(包括吳越文化)多神仙故事與鬼怪傳說,想像豐富,色彩瑰麗,與當時的大陸主流文化迥異,是「異端」、「另類」,屬早期海洋文化範疇,有以下三方面顯著特色:

1.流變性與包容氣魄

海洋是流動變化的,海闊天空,最易發人遐思;滄海桑田,更使人浮想聯翩。《山海經》記述山靈水怪,山情海事,匯總了種種新奇傳說見聞,無聯貫情節,時空涵蓋面廣,故事流變性大,營造了一個超常的歷史、地理、人文環境,充分體現海洋文化汪洋恣肆的流變特點,記事、狀物、寫景有極大的自由度與包容性。《山海經》故事既有人的世系,又有神的世系,黃帝、顓頊、蚩尤、夸父、西王母、夏侯啟等都是半人半神或半人半獸的人物;而人神兩棲,人獸並存,需要有一個共同背景,這個背景便是山海。從穴居野處到神仙洞府,從編筏作舟到御風飛行,都可以在高山大海找到支點,展開想像,萬山朝宗,百川歸海,具有宏大的敘事規模與包容氣魄。如黃帝的子孫繁衍極廣,基本是兩個支系,一支在海:「黃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虢處東海,是惟海神。」(《大荒東經》)「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弭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疆(京)」。(《大荒北經》)另一支在山:「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有氎牡,是為犬戎。」(《大荒北經》)山與海不僅成為人類生息蕃衍的搖籃,而且是矛盾爭鬥的舞台。黃帝殺蚩尤的故事可以說是一場山海大戰,蚩尤是南方的炎帝族,黃帝則是北方部族,交戰雙方各代表山與海。「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從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大荒北經》)「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大荒南經》)蚩尤的海魄又變作了山魂。而傳說中五帝之一的顓頊竟可以變魚;女媧是鍊石補天的女神,她的腸化為十神,橫道而處,分明是變成了山。其荒誕變異寫法屬雜記、小說一類,大抵寓有滄海桑田之意。雜記歷來被認為是最具個性化最私人化的文體,屬旁門外道,市井人語。可恰恰是這些雜俎、札記、摭言、語林,從另一側面記錄了風俗民情,秘事佚聞,述異傳奇,大大豐富了中國古代文化寶庫。至於小說,本來就是三教九流、怪力亂神,魏晉為志怪,唐宋為傳奇,元明為話本,與《山海經》同轍,有些則是《山海經》故事的二度創作、三度創作。以《西遊記》為例,《西遊記》情節與《山海經》一樣荒誕不經,而怪異過之;結構流變蔓衍,與《山海經》十分類似;唐僧、孫悟空、豬八戒等屬黃帝、形天、夸父一類人物;其故事背景,取經路上高山大河、奇風異俗、國名地名不少是《山海經》翻版;沿途山精水魅、熊妖獅怪、虎豹蛇蠍,幾乎無一不在《山海經》註冊備案。雖非刻意為之,卻深刻揭櫫文化積澱與傳承的內在聯繫。「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山海經》是海洋文化的一個載本,它思想龐雜,內容怪誕,恍惚徜徉,光怪陸離。海洋文化自身的嬗變更新與對異質文化的包容氣魄,在於它既有一個內在的開放的結構體系牢籠百態,薈萃萬象;又採取相適應的簡短、靈活的文本形式,不落常套,不拘一格。如明代學者楊慎所云:「取遠方之圖,山之奇,水之奇,草之奇,木之奇,禽之奇。說其形,著其生,別其情,分其類。其神奇殊匯,駭世驚聽者,或見或聞,或恆有,或時有,或不必有,皆一一書焉。」(《山海經後序》)

2.原創性與求異思維

海洋文化具有原創性,遠如刳木為舟的記載,便是人類航海的始發,船的起步,雖原始簡陋,卻獨具匠心。近如媽祖傳說,在中國多神譜系中獨樹一幟。《山海經》有些人物故事亦散見於《呂氏春秋》、《列子》、《淮南子》、《太平御覽》等書,大都比《山海經》晚出。從原創性角度看,《山海經》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的源頭之一。如形天的故事是獨特無二的,西王母的故事三見於《山海經》,那時她還是個半人半獸的角色,而非後出的《穆天子述傳》所記述那個與周穆王暢飲瑤池的美麗非凡的神仙,其間顯然有一個二度乃至三度創作的過程。《淮南子》所記述著名的共工與顓頊爭帝故事,共工怒觸不周之山,絕天維,折地柱。《山海經》也有涉及:「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有兩黃獸守之。」(《大荒西經》)缺斷的不周山就像天地間一個大裂口,有神獸守護,而天地是神權暨王權象徵,於是演變出共工與顓頊爭帝故事,其原創屬於《山海經》。黃帝戰蚩尤故事,見於多種古籍,大抵以黃帝為正,以蚩尤為邪。《山海經》記黃蚩大戰有三處,並無明顯褒貶,蚩尤力戰而死,死後化為楓木,當是這一著名神話故事最早版本。此外,常羲浴月的故事為嫦娥奔月的原創,常羲是帝俊的妻子,她生了十二個月亮;又有羲和浴日的故事,羲和也是帝俊的妻子,她生了十個太陽,著名的后羿射日傳說於此找到依據。《山海經》由於是民間創作,又由於它涉獵海外界域,土風奇俗,可以異想天開,自由發揮。從思維角度說,求異求變,誇大其辭,聳人聽聞,正是它所追求的原創性目標。原創性不同於事物的原生態,原生態是事物固有狀態,而原創性則是藝術 特有風貌。原創性即獨創性,與求異思維有關。《山海經》所記述的背景是塵世凡間,人是凡人,鳥是凡鳥,山水是平凡山水,卻刻意某種程度的神靈化,使人與自然性靈相通,兼具雙重品格。其方法有三:一曰變形。《山海經》所記述的三足鳥、兩頭鳥、兩身蛇、八足彘、一目國、三面人、十翼魚,改變其形體局部構成,創造新的形體。另一類則由嫁接而成,成為複合型形體,如鼠身鱉首的蠻蠻、人面馬足牛身的鱂窳、魚身鳥翼的蠃魚、虎齒人爪的狍蓮、狀如白犬的天馬、頭長身生羽的羽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些變形鳥獸,雖然凶鷙,卻未見恐怖,甚至覺得可愛,因為經過變形處理,滲入作者的審美理念與情感,更富藝術情趣。後世雕塑、繪畫、戲劇也運用變形手法,《山海經》蓋肇其始。二曰變事。黃帝戰蚩尤本事,原是部落間一場戰爭,蚩尤是南方人,南方多霧,後人附會說蚩尤能放霧,黃帝製作指南車勝之。《山海經》對情節作了重大改變。黃帝一方先命應龍蓄水,而蚩尤一方則請來風伯雨師反擊,黃帝又請來天女魅止雨。這顯然是一種極富文學意味的表述,用文學話語描繪了戰爭的全過程。自然氣象無論在古代或現代都是戰爭必須考慮的重要因素,《山海經》變其事,把自然氣象人格化、神魔化,更能展示涿鹿大戰的壯觀場景與酷烈程度。羲和浴日與常羲浴月的生活原型不過是女子裸浴,在遠古時代司空慣見。《山海經》則變異為浴日浴月,且生育了十個太陽十二個月亮。三曰變意,即改變創意。《山海經》在很長一段時期被誤讀為地理著作。《後漢書·王景傳》:「賜景《山海經》、《河渠書》、《禹貢國》。」清代學者畢沅認為:「《山海經·五歲藏山經》三十四篇,古者土地之圖。」其實,《山海經》的創意並不在此,一些山名水名,多為杜撰,國名更屬無稽,其地理學知識不過略識東南西北方位,粗知山水走向而已。中國在漢代以前,文學尚未從哲學與歷史中獨立出來。《山海經》的創意在文學,它沒有修史述古的雄心,也無創宗立說的宏願,而是談山說海,獵奇搜異,抒發人的情感,表達人的願望,用生花妙筆畫就一冊冊別開生面、風格奇特的浮世繪,一卷卷色彩鮮麗、圖像怪誕的西洋景。它的非凡的想像力最富於文學特色,是中國最早具有獨立文學意味的著作之一。晉代詩人郭璞為作圖贊數百首,像他另一組著名的遊仙詩那樣,山與海既是現實空間又是幻想空間,可以心儀四海,神鶩八極。如:「龍憑雲遊,騰蛇駕霧。犬若天馬,自然凌翥。有理懸運,天機潛御。」陶淵明《讀山海經》詩十三首,也是把《山海經》當作文學作品解讀的。魯迅幼時特別喜愛《山海經》,他在《阿長與山海經》一文中回憶說:「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山海經》一開始流傳便是圖像本,有圖有文,以文解圖,以圖注文,這也是一種新創意,後世小說多有繡像插圖,與《山海經》不無瓜葛。

3.多元化與前瞻理念

海洋文化是多元文化,百川歸海,兼容並蓄,綜合雜糅,氣象萬千。可是它從未成為中國古代的主流文化。直至上世紀三十年代,文化界有所謂「京派」「海派」之爭,京派儼然以主流文化自居,引起海派不滿,反唇相譏。魯迅先生在《「京派」與「海派」》一文中指出:「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的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相對而言,官場一元、封閉,而商界則開放、多元。《山海經》從總體看是巫文化,屬陰陽家、雜家一流,又揉合道家與儒家文化,在近代既有商業文化的多元特徵,又有海邊南人的機靈心智。按魯迅的說法是:「機靈之弊也狡」,「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人與南人》)「言不及義」是不受傳統主流思想約束,從封閉走向開放,從一元走向多元,從具象走向超象,體現超越時空的前瞻理念與宏觀運籌的思維方法。

中國傳統主流思想有一個以王權為中心的封閉系統,所謂「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知有中國以及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到清代初葉尚不知世界上還有法蘭西和英吉利。而《山海經》早就打破畫地為牢的禁區,向未知世界和未來世界展開想像的翅膀。《海外經》、《大荒經》八卷明白指示著天下之大,物類之盛,世界之廣。借用莊子的話說:當井蛙跳跟著在方寸間井欄觀天的時候,河伯改變沾沾自喜態度望洋興嘆,北海之神已在向他進行關於海洋、關於世界的啟蒙了。(《莊子·秋水》)《山海經》描述的大陸、山脈、河流與海域呈現出一個多姿多彩的另類世界,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在這樣一個開放多元的空間里,人類一切生機勃勃的創造便也成為可能。

人與自然歷來是一對矛盾,人與自然的關係決定人類的生存環境和生存方式。《山海經》所記述人獸雜處、半人半神的故事,既有人對自然的服膺,也有人對自然的征服。服膺是適應自然,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征服是改變自然,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對自然進行利用、開發與保護。這些現代的科學觀念,《山海經》已有初步認知。忽略其誇張筆墨不說,書中對一些國名地名、人物故事的設計,既具現實性,又富前瞻性。如:三首國是方便在猛獸鷙禽包圍中及時警覺,以利防衛,故一身三首;三身國是為了發揮人的潛能,提高勞動效率。原始人類多夭折,故有不死民與「其不壽者八百歲」的軒轅國。腿長有利涉水,故有長股國;臂長有利捕魚,故有長臂國;鑽木取火不易,故有厭火國,厭,饜也,食也,以利取火。又有奇肱國作飛車,軒轅國騎龍魚,夸父善跑,天吳善泳,乘黃是神馬,「乘之壽二千歲」,反映了人類趨利避害,適應與改變自然的正確態度:一要提高自身智能,二要製作先進工具。而反常的自然氣候如乾旱、洪水,也是對當時人類的一大威脅,災異頻仍,疾病流行,故書中通過鳥鳴獸跡示警,強調某些草木禽獸有治療作用……既有文學的荒誕成份,也有科學的合理因素。

《山海經》的前瞻性還表現在山水風景的審美與自然名物的識別。中國文學對於山水風景的審美始於魏晉;《博物志》作者張華也是晉人。而早在數百年前問世的《山海經》似乎早有預感,無意中泄漏了天機。如果說林則徐是中國近代「睜眼開世界的第一人」,那麼,說《山海經》是中國古代「睜眼看海外的第一書」,並非過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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