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有悟】蘇軾詩詞的「理趣」
宋詩與前代詩作相比,不能不說有偏離詩歌抒情寫意之本,使語言表達缺乏蘊藉之嫌。但宋代詩詞並未因此黯然,也創作出了許多藝術珍品。
蘇軾把對社會、人生、前途等各方面的感受以高超的藝術手法巧妙地融入詩詞之中,在創造藝術美的同時又賦予了哲理美,從而打破了詩詞傳統,保持了宋詩特色,推動了詩歌發展。
理趣的和諧美
蘇軾才華橫溢,文學碩果頗豐,一生仕途坎坷,但他始終以超然達觀的心態笑傲江湖,以積極睿智的思想看待人生,並借詩詞抒發了對生活的熱愛和理解,構建了富有「理趣」的美學境界和追求質樸率真的自然哲學觀。
要談蘇軾中的「理趣」,不能不提到《題西林壁》,一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既寫出了廬山的奇峰疊嶂和千姿百態,又闡述了一定的哲理——角度不同,結論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道出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現實。
他借賞廬山寫觀察之理,寓理於詩,富有情趣,且不生硬。
此外,他以大膽的想像和達觀的心態開釋生活中的煩惱;借對自然風雨的蔑視表達對政治風波的鎮定從容。
在「烏台詩案」後作《定風波》,勸人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並豪邁地說,「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
面對人生遭際,他不是困惑沮喪,而是向更為廣闊的時空觀照自我、尋求超越,字裡行間充溢著洞明世事、樂觀豁達的胸懷。
蘇子詩詞無論詠物、吟志、獨作、唱和,均做到了思辨而不損意興,說理不傷情境,極少出現宋詩常有的因發議論造成的「生硬僻澀」「病於意興」。情與理、意與趣都得到了和諧完美的統一。故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評蘇軾詩「情與事無不可盡」。
道常人之未道
以詩論理或以理入詩皆不是詩之本分,「詩可以觀、可以群,可以興,可以怨」,唯獨不可以辨。辨是文的職責,詩歌的創作必須遵從以形象為主的規律,因此李夢陽有「何不作文」之言。
但比之唐代的名家大作,蘇軾作品毫不遜色,他傳誦廣遠的佳作正是他含有精深「理趣」的作品。
再以《題西林壁》來說,面對廬山,蘇軾沒有因李白《望廬山瀑布》而發出「眼前有景道不得,『他人』題詩在上頭」的感嘆,而是充分發揮宋詩擅理的優勢,道出常人未道之處。
故趙翼評說,「廬山名作如林,若再實做,斷難出色。坡公想落天外,巧於以偏師取勝」。這「偏師」正是「理趣」。
蘇詩寫景未如李白豐腴絢麗,但氣骨意味深邃,尤其巧妙地在議論中深化主題,使有限的形象表達出了無限的景觀。
即便同樣寫月,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純寫遊子思鄉之情,蘇軾的《水調歌頭》卻縱橫馳騁、蘊意豐富,以大膽的想像創造了神奇瑰麗的境界,議論深刻,又曲終奏雅,寄託了美好願望。理性、格調、氣韻均更勝一籌。
「理趣」一旦為蘇軾掌握,便為其作品增添了無限的魅力,與以浪漫蘊藉著稱的唐詩相比意蘊更為豐富,思想更為深刻,與現實生活的聯繫也更為緊密。與同時代的宋詩相比,則又意態盎然、雋秀清新,於藝術表現上高出一層。
獨步詩的秘訣
重視思想、以理為詩成為宋代主流文風有深刻的社會原因,蘇軾能超越他人、獨步當時,還有個人的因素在內。
首先,佛學思想對宋代士大夫的影響較唐代更深,「就詩歌理論及創作實踐來看,宋詩人比唐詩人更自覺地借鑒禪宗的思維方式,以禪喻詩、以禪入詩蔚為一代風氣。」如此,禪宗講的辯理、頓悟成了宋詩「理趣」和議論的淵源之一。
其次,為科舉讀書作文是過去文人的共同選擇,「宋代科舉考試由重詩賦轉向了重經義和策論,尚文的風氣減弱,由於經義、策論考試偏重於義理的闡發,如何生動地闡述義理是應試者必須講求的。」政府的提倡自然使文人帶上了辨論尚理的習慣。
再次,唐代詩歌已發展到頂峰,宋人難出其右,只好在唐人未涉之領域求新求變,所以以理入詩也是他們無奈的選擇。但詩主情、文主理,詩一言理便有些捨本逐末、失卻天籟,這正是宋詩不及唐詩之處。
蘇軾能成為有宋以來最為成功之詩人,其詩詞「理趣」如此可觀,當與他本人高深的藝術修養和人格力量密不可分。
他博聞強記、才思敏捷,駕馭語言的能力高超,根據不同需要對詩料做出選擇,為其所用,在創作上得心應手;擅長捕捉瞬間感受,並貼切傳神地表現出來;能道出常人未道之事。
故施補華在《峴佣說詩》中評論:「人所不能比喻者,東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東坡能形容。」
他為文不拘一格、豪邁洒脫,既效法前人又不拘泥。作品取材廣泛、隨物賦形、自成一家。他強調作詩要「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寓妙理於豪放之外」(《書吳道子畫後》)。
葉燮在《原詩》中也說,「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闢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於筆端。」
他重視文學的社會功用,反對「貴華而賤實」,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風騷以來的現實主義精神。
他天性樂觀,始終以哲人的眼光看待無常多變的人生,作品充溢著豪邁雄雅之氣,給人以愉悅向上之感。
這些都是蘇軾能獨得「理趣」之實際,在情理上遠逾前人,意象上超邁當代,具有永恆魅力的主要原因。
其實,宋詩偏向知性所帶來的缺點在蘇詩中也有。
知性思維本來就不是詩之根本,只是蘇軾能更多地發揮有利一面,把哲理與抒情恰到好處地融為一體,將抽象思維自然化入形象思維中,化腐朽為神奇,做到說理不落俗套。
可以說,蘇軾詩詞中的「理趣」既沉澱著他個人的心性內容,也反映著他主體的審美觀念,使他在有限的不自由的現實人生中獲得了無限的自由的藝術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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