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琴:怨婦們——《生死界》和《對話與反詰》
文/米琴(比較文學學者)
「怨婦」指那些對負心男人充滿怨恨的女人。「怨婦」詩是中國古典詩詞中一個類別,其經典之一是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美人捲簾久坐,盼情人來,可終不見來,不禁暗自傷感,心生恨意。白居易形容怨婦的詩句「思悠悠,恨悠悠」,最能說明這種怨的性質。「悠悠」之恨不是對敵人的恨,而是對情人的恨,是愛恨交加,是情尤未盡。總之,有怨恨就證明感情還在受折磨。
在不提倡談情說愛的革命年代裡,「怨婦」這個詞都基本絕跡。可是,近幾年這個詞又十分流行。社會上不僅出現了大量「怨婦」,以及不少以怨婦為主角的影視作品,甚至還有一個「怨婦」網站。
高行健創作的劇本《生死界》和《對話與反詰》都以兩性為題,展現了男女之間的情慾糾葛,曾在多個國家上演。劇本中的女主角,都是被傷害過感情,對男人充滿怨氣的現代怨婦。她們沒有任何文化、地域之類的背景,也不具有個性,只是女性的某種普遍思想或心態的代言人。這兩個劇本都探討了女性感情受折磨的根源,並揭示了女人自身的弱點和問題。
《生死界》
帝教出版,1995年
《生死界》(1991)是一出試驗性頗強的劇作,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女性的獨白。全劇分三部分。在第一部分里,女人似乎代表任意女人,是女人某種普遍矛盾心態的表述者。筆者曾在美國大學的世界文學課上選用該劇的第一部分,美國學生在課堂上的反應十分熱烈。特別是女學生,與那個向男人發泄怨氣的女主角產生了強烈共鳴。
從頭至尾,那女主角一個人在台上發泄怨氣。有一個男人在她背後做聳肩、搖頭、舉手、拭淚、張嘴等動作,但一言不發。從女主角的述說中,我們得知,她和她的情人(或丈夫)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問題。兩人處於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狀態,似乎主要是那男人對她不像以前那樣情意綿綿,而且可能還和別的女人發生了關係。
那女人一上來就用第三人稱發泄自己的感受,說她再也不能忍受這種關係,那種半死不活的關係讓她幾乎精神崩潰。她不明白,自己怎麼能夠和他生活在一起。兩人同床共枕、出雙入對,可是相互之間卻無話可說。她很清楚他在想什麼——每次談及他們的關係,他都會有同樣的表情。他已說盡了那些甜言蜜語。現在,他只向別的女人重複這些話,對她只有沉默。她罵他是偽君子、騙子,責備他自私,只想佔有她,享用她。她再也不相信世上有真愛情。她說,她如果想愛一個人,就會全身心地去愛;她要佔有一個人,就要佔有他的全部,容不得半點摻假。但她明白,她不可能完全佔有自己的男人。
這段發泄顯示,女人對感情的要求通常比較高,不能忍受沒有感情交流,只有肉體接觸的夫妻(或同居)生活。女人在愛情上通常也太理想主義和追求完美,常常全身心去愛一個男人,也希望那男人全身心愛她。當一個女人強烈愛戀一個男人時,如果沒得到同樣強烈的愛作為回報,就會感到不滿足。女人的佔有慾,有時比男人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劇中的女人繼續說道:她不明白,世上的男女之間怎麼會有那麼多不忠和背叛。這讓她喪氣和難以承受。她想像小孩一樣大哭一場。她發泄完怨恨之後感到輕鬆,情緒又變了,甚至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說那些話。她先前不想聽那男人的解釋,認為他要說的都是陳詞濫調。現在,她擔心他對她無話可說,希望他對她說一些「讓我們上床」之外的話。也就是說,她希望他多說點兒表示情意的話,而不是只想和她做愛。
女主角的轉變說明女人常常像小孩,往往大鬧一場,發泄之後就好了。那女人先前在氣頭上下決心要結束兩人的關係,可現在又盼男人來安慰她,以證明他還在意她的感受,並不是只把她當做洩慾工具。這時,舞台上的男人漸漸退後隱去,暗示他最終離開了那女人。
女人解釋說,她並沒想離開他,只是希望他給她一個解釋,告訴她,他對她的感情沒變。她埋怨男人不理解女人的感情,還回憶那男人最初愛上她時的眼神。那眼神讓她心顫,現在只要他還用那眼神看她一次,一切怨恨就會煙消雲散。她就會投入他的懷抱,再也不說傷害他的話。她承認自己有時神經過敏。她說她了解男人的一切,他們的脾氣、特點、工作壓力等。她願意給他提供理解和安慰。她因為特別愛他,才對他有過分要求。現在,她甚至不在意他與別的女人有短暫的,只為取樂的關係。她不想佔有他,只要他真正的愛。
這一番傾訴,再次揭示出女人的弱點。女人在感情上過於依賴男人的愛,對男女關係方面感情的記憶也特彆強,居然會永遠記得男人愛上她時的眼神。女人也很難承受被自己所愛的男人拋棄。那劇中的女人,在氣頭上恨不得馬上離開那男人。但當男人不理睬她的發泄,反而要離開她時,她又趕快向男人投降,謀求和解。她先前已不相信世上有愛情,現在又乞求男人的真愛;她先前認為自己已經看透男人的甜言蜜語是騙人的話,現在卻又希望聽到這些甜言蜜語。這種前後矛盾的表現,反映出女性常會出現的內心矛盾,以及理智與情感的衝突。
一位義大利劇評家說,此劇表達了「對慾望的渴求與對被拋棄的恐懼這種西方女性的內心衝突」(見高行健《<生死界>演出手記》,《沒有主義》第241頁)。實際上,「對慾望的渴求與對被拋棄的恐懼」未必只是西方女性才會有。
接下去,作者又揭示出,那女人之所以不能從愛情幻想中解脫,就是因為她把男女情愛當做生活的全部。她發現男人徹底消失後,馬上悲痛欲絕,稱那男人是她的心肝,甚至她的生命。因此,她失去生活的興趣,斷絕與外界的往來,甚至憎恨自己。這種因失去愛而感到對一切絕望的心情,也是古今中外普遍存在的。
在第二部分里,女人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她母親有兩個情人。她(女主角)認為,男女之間的關係除了身體接觸,還應有詩意的成分。可是,她見到的都是虛偽。她母親很自私,對她毫不關心。她母親說,女人受的折磨是男人的五百倍。可是,似乎她母親對她父親折磨得更凶,常常無故吃醋,大發脾氣。她說,女人對另個一女人做的事,會比男人更加邪惡。一個女醫生也是又有丈夫又有情人,還性騷擾她(年輕時的女主角),並有意在自己出去時留下女主角陪她丈夫。另一方面,女主角和女醫生的丈夫及情人都有染。她還說,有次夢見母親的情人強暴她。實際上,她也挑逗過母親的一個情人。她感到自己和整個世界都那麼骯髒。最初她想過潔凈的生活,只愛一個人,可現在,她學會了為自己找樂趣。
女主角在第二部分結尾時下結論說:「男人都是一條條狗,還不如狗來得忠實。而女人也不如貓,不只貪求舒適和溫飽,還又虛榮,又忌妒,永遠也不得滿 足。」這句話得到一位飾演此角色的法國女演員的認同。那女演員對作者說:「謝謝你,你那句話太對了。」(同上,第245頁)
從詮釋男女關係的角度看,此劇第二部分對女性有進一步的批評,因為女主角的回憶主要體現了一系列女人的不忠和自甘墮落。狗貓的比喻,也有厚男薄女之嫌。在這裡,作者的結論似乎是說,男人的不忠實和女人的不滿造成男女關係不能美滿。而兩性的這些弱點,是與生俱來的天然屬性,就像狗和貓的天性一樣,很難改變。可見,作者在劇本中強調的,是女人的共同屬性和天生弱點。
《生死界》的最後一部分,是在生死之間掙扎的女主角的幻覺。那些幻覺由舞蹈演員來表演,有如超現實主義的惡夢。女主角的獨白表示,她無法從種種慾望、忌妒、焦慮中解脫。她向佛門求救,這時出現一位尼姑,剖腹取出內臟清洗。這一情節,讓人聯想到同一作者的小說《靈山》中,關於美麗尼姑為克制情慾而每天定時剖腹洗腸的故事。
女主角意識到,男人的眼光是她受折磨的根源。「男人的眼光」,應該指男人看自己喜愛的女人時,那充滿情慾的眼光。那眼光自然也刺激了女性的情慾,所以才讓後者感到受折磨。也就是說,情慾是受罪的根源。
最後,女主角感到她的靈魂離開肉體,感情不復存在。她認識到人生的虛無,自我的虛無。她面朝地躺下,全劇結束。此劇第三部分給人的印象是,似乎無法解決的男女矛盾(包括女性對男性的怨恨),只能由佛理來化解。
《生死界》全劇又可以解釋為:女人要想享受愛的極樂,必然要遭受痛苦和折磨。如果不想受折磨,那就乾脆泯滅自己的情慾,這樣可以達到心靈的平靜和安逸。男人之欲多於愛和見異思遷,是天性使然;女人受折磨,主要是因為自己對愛情抱幻想,不能從情慾中解脫,在感情上過分依賴男人。實際上,女人在自己折磨自己。劇中女主角的獨白和她母親的作為,即是例證。
《對話與反詰》(1992)是一名年輕女子與其男性伴侶的對話。在這一劇作中,女人對男人的怨恨不那麼情緒化,而是表現得很冷漠。佛教的啟發,也佔有更明顯的地位。該劇由一男一女的對話組成,另一個重要角色是一個和尚。他自始至終在台上做動作,有時喃喃自語。
《對話與反詰》
帝教出版,1995年
該劇開始時,那對萍水相逢的男女剛做完愛,互相詢問對方的感覺。女主角是一個26歲的年輕女子,男主角已屆中年。他們的對話透露出,兩人過去都曾和多個異性做過愛。他們也只是短暫接觸,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一對男女,似乎代表了很多性關係隨便的現代人。
那男主角對女主角說愛她,但女主角根本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愛。她認為,男人要的只是女人的身體,只把女人當玩物,只想佔有她們。男人都很自私,對女人根本不了解。那女主角小時候曾被體育老師強姦,後來在印度旅遊時又曾被一個印度男人誘姦。
那女人對男人滿肚子氣,好像看透了男人,對男人不感興趣。她還說,她不想伺候人,不喜歡打掃衛生,刷盤洗碗,好像她不是一個家庭型女性。她責備說,男人的舉止、言談、眼光,都是在刺激女人變得在他們看來更性感。
男主角稱她是「女權主義者」,似乎對這個詞的解釋就是「不愛幹家務的女性」。可是,那女主角其實遠非女權主義者。女權主義者最反對男性把女性當做性對象,而這位女主角根本沒有從「性對象」的意識中解脫出來。她怕變老,說一過20歲就感到一天天接近死亡。她說男人的生活從30歲開始,可對於女人,30歲就意味著生活中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開始走下坡路。這說明,她還是把自己當做男人的性對象。如果她不在意自己是否吸引男人,是否能引起男人的性慾,就不會有這麼強烈的怕老的焦慮,並認為30歲就開始走下坡路。
從佛家的觀點看,那女人自以為看透男人,可並沒看破紅塵,否則不會對男人充滿怨恨。舞台上的和尚做著一些程式化的動作,表現出對男女世界的冷漠。他還反覆試圖把一根棍子立在地上,以及把一個雞蛋放在棍子上。他的動作可以象徵(包括台上那對男女的)人世間男女關係的荒誕無聊,無意義和挫折感。
那男女的對話顯示出他們之間難以溝通,不能達到感情和思想上的真正交流。男人感嘆說,他永遠無法了解女人腦子裡想什麼。他認為,女人不理解男人,就像男人不理解女人;女人認為,男人只對關於性和女人的話題感興趣。而那男人確實對那女人和其他男人的關係很感興趣。到後來,女人命令男人脫下衣服給她跳舞,似乎也想把男人當一次玩物。兩人接下來互相指責和折磨,越來越變態,最終用刀割下了對方的腦袋。
某位西方劇評家說,這部戲是作者為歐洲人寫的,「表現了西方人對愛情和生活的無能」(同上,第236頁)。但是,在《一個人的聖經》及《靈山》中,我們看到男主人公——一個現代中國人,也同樣有很多偶然隨便的性關係(casual sex),也表現出對愛情的無能。實際上,作者強調的還是現代人的有欲無愛,和尚的反襯也是針對「欲」。
在第二幕里,男人和女人都在作為已死的人講話。男人已經失去性能力,再沒有慾望。他們互稱愛對方,男人說他們都是對方的影子,無法分開。先前他們之間互相排斥,只有性的聯繫。現在性不存在了,他們倒愈發合為一體。這暗示,「性慾」是造成男女之間關係緊張的根源。
然後,他們各自用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講話。女人說她害怕沉默,現在只有記憶,她只在幻想時能看清自己;男人說他只愛對自己講話,而那自我老來煩擾他。這裡又顯示出所謂男女的天性區別:女人愛幻想和回憶;男人不愛交流,更內向,有更強的自我意識。他們都被關在一個屋子裡,試圖找門出去,暗示男女雙方都想從自己的煩惱或焦慮中解脫。女人說她總受焦慮的折磨。他們終於看到門,又看到天。女人看到一群人割開一個女人的肚子,掏出內臟;男人則發現,手上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正合適。女人回憶小時候看到殺魚,魚半死不活的情景。此外,還有男人追她和她盼另一個男人救她,可發現那男人只是影子。這似乎暗示,她還沒完全解脫人世牽掛,處於半死半活狀態。而男人也在徘徊不定。
和尚上台來舞蹈,然後閉目發言,讓善男善女凈化本性和心靈。和尚退去,男女主角議論說,門後面沒有記憶、幻想、夢想,可能什麼都沒有。他們開始講些參禪式的話,好像終於徹悟。此劇似乎比《生死界》更加明確地點出,受情慾困擾的世俗男女應從佛理中尋求解脫。那女主角雖看透男人,可還是不能從情慾中解脫,所以還是對男人充滿怨恨,甚至還產生某種變態傾向。
西方評論家認為,此劇表現的是西方的男女生活。但是,如果我們縱觀作者的小說、劇本,便會發現他在描寫男女之情上,並不強調什麼東西方文化的區別。這兩個劇本所表達的男女關係主題,和那兩部描寫中國事和中國人的小說可謂一脈相承,都表現出男女主人公受到「欲」的困擾,並感到「愛」的虛無。
這兩個劇本進一步說明:男人對女人的慾望是女人受罪的根源,女人成為男人慾望的犧牲品或玩物。女人自己折磨自己,也是出於怕不能引起男人慾望的焦慮。不僅男人把女人當做性對象,女人也把自己當做男人的性對象。女人對男人的依戀或感情依賴,主要也是出於情慾。現代社會的性慾自由泛濫,更把人們的愛情幻想排擠得無影無蹤。而這性慾泛濫的根源,就是人之天性中存在的情慾。由於男女在情慾方面有天生的不同要求,比如男性易於見異思遷和女性不易滿足,以及年齡階段存在差別等等,男女之間永遠不可能互相滿足或溝通,因此會產生難以解決的矛盾痛苦。
把「欲」當作痛苦根源,正是佛教的觀點。也正是從佛教觀點出發,作者對男女關係的詮釋基本停留在「欲」的層次,把「欲」描寫為人的共性和難以改變的天性,以及痛苦的根源。解決「欲」所帶來的矛盾痛苦,只能通過佛理之類的徹悟。徹悟的結果是無欲無求,而不是從「欲」的層面升華到感情或精神的層面。實際上,人的「欲」有共同的一面,也有很多不同方面。比如,賈寶玉的欲與賈璉的欲就不相同。人也有更感性和更理性之分。顯然,作者強調的實際上是「欲」的負面影響和使人困惑的一面。他筆下的女人,也是深受男人之「欲」的殘害,並為自己之「欲」所困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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