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諾貝爾文學獎的遺憾 | 廖偉棠
∞寫於2000年
廖偉棠,香港作家,詩人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在1936年11月27日的阿根廷《家庭》雜誌他的專欄上寫到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戲劇家尤金·奧尼爾時,對諾貝爾文學獎有此判斷:
諾貝爾獎的規定有這麼一條……應該不考慮作者的國籍,給予最出色的理想主義傾向的文學作品。最後一個條件是最沒有辦法的,天底下沒有哪一本書不可以被稱作「理想主義」的……而第一個條件則有點狡猾。公正的把獎項平分,不考慮作者的國籍,這樣良好的願望反而成了不明智的國際主義,一種按照地理位置的輪流坐莊。
這是我翻看最近出版的《博爾赫斯全集》,所看到的博爾赫斯對諾貝爾文學獎的唯一評論。但是在博爾赫斯去世前的二三十年,幾乎每年都有關於這個當代影響最深遠的短篇小說家、世界級的文學大師能否、應否獲得諾貝爾獎的議論文章,最後博爾赫斯還是沒有得到諾貝爾獎。在他死後,仍有不少人為他抱不平,說博爾赫斯沒有得諾貝爾獎是他最大的遺憾,是諾貝爾獎評選的不公等等。
但我不那樣認為,因為首先博爾赫斯沒有得諾貝爾獎不是博爾赫斯的遺憾,反而是諾貝爾獎的遺憾,像博爾赫斯一樣,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三個小說家:卡夫卡、喬伊斯和普魯斯特,還有後來的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都沒得過諾貝爾獎,這些名字的空缺不免令諾貝爾獎作為一個世界頭等的文學大獎的說服力大打折扣(如果說卡夫卡是因為不出名、喬伊斯是因為內容大膽而不得獎的話,博爾赫斯不得獎是無法理喻的,他早在五十年代就名滿天下,而他的小說內容百分之九十九都無關性愛)。其次,就像博爾赫斯在上述斷語中的錯誤一樣,大家都忽視了「理想主義」在諾貝爾獎評審委員們心目中的重要性,而且這個「理想主義」的定義要比博爾赫斯所理解的狹隘:博爾赫斯指的是在作品的寫作這一行為上,每個作家當他想要創造一個文本世界的時候,他都是懷著一種理想主義去行事的;而對於諾貝爾獎評審委員們,理想主義往往被單純理解為文學內容中一種對世界的信心、甚至樂觀主義精神,對世界的一種「好」的影響。
舉個例子:像詩人T.S.艾略特,如果他只是寫了《荒原》的話,他絕不會得獎,因為《荒原》本質上是虛無主義的,直到他寫出《四個四重奏》這部旨在對戰後世界破碎的人文價值觀進行重建、並在其中聲稱「我的結束就是我的開始」(《東庫克》之最後一句)的壯觀巨著之後,諾貝爾獎才認為他符合了「理想主義」而頒給他。
而博爾赫斯作為叔本華的堅定信徒,作品中充滿了虛無主義、不可知論,而且詩文內容大多是對歷史、想像世界的沉思,和現實沒有直接的關涉,無法滿足評審委員們對「政治隱喻」的渴求。卡夫卡長期沒得到這類「官方」重視的原因亦然,一個在日記中巨細無遺地描寫窗邊走過的行人卻對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一筆帶過的幻想家、一個從不在自己的長篇小說提到猶太人的猶太作家,怎麼會對這個「政治世界」有利用價值呢?
至於博爾赫斯提到的諾貝爾獎的平均主義、「不明智的國際主義」卻也無利於他——一個第三世界國家阿根廷的知名作家,那倒有點難以理解。
博爾赫斯在西方文學世界和中國大陸文學圈的聲望都極高,不少著名作家,像義大利的卡爾維諾和艾柯、中國的余華、秘魯的略薩等都把他奉為自己最喜歡的當代小說家。但香港和台灣的讀者卻對博爾赫斯相當冷淡,他的知名度遠比不上可算是他「弟子」的卡爾維諾,其實在香港,早就有西西、何福仁等名作家對博爾赫斯作過介紹,但可能他的作品實在太玄奧、也太沉重了,不對喜歡「速戰速決」的香港讀者的口味吧。
博爾赫斯以短篇小說出名,也寫了大量短詩和文學評論式的散文,其實缺乏長篇作品也是影響他得諾貝爾獎的一大因素,你看得獎的小說家中,有那個沒有一兩部大部頭作為「鎮山之寶」的?在博爾赫斯晚年的一篇小說《兩個博爾赫斯的故事》中,他提到他有一部長篇巨著一直未能完成,那我想這不只是諾貝爾獎的遺憾,更是我們讀者的遺憾了。但從另一方面看,博爾赫斯那無數的關於迷宮、書籍、神秘宗教、玫瑰、探戈和痞子的短篇小說不正構成了一個像馬奎斯的南美城鎮「馬孔多」、福克納的「約克納珀塔世系」那樣的完整的虛構世界嗎?而且他的世界時空跨度之大,前兩者都無法與之比肩。
在一本訪談錄《博爾赫斯七席談》中,博爾赫斯自嘲說:
要編製我的仿作是很容易的……因為眾所周知,我寫的東西是一堆與時間、鏡子、迷宮、匕首和面具進行的遊戲。
這不全是自嘲,喜歡重複的確是博爾赫斯的一個「惡習」,重複和驚奇在他的作品中都佔有平等的位置,思想上,他沉迷於赫拉克利特的一切皆流,又困惑於尼採的永劫回歸說;信服叔本華的虛無論,又熱愛著惠特曼的繁複(博爾赫斯從十幾歲開始至死都指惠特曼是他最喜愛的詩人)。
這四樣愛好左右了他大部分作品的內容甚至形式,比如他喜歡寫一系列的巧合所帶出的輪迴感覺,這來自尼采後期思想中「一切都將重複不斷發生」的幻想;而惠特曼令他的詩出現大量的排比句,並且喜歡羅列大量名詞,但這些名詞都是經過博爾赫斯的愛惡來挑選的,這使他走到了惠特曼的反面——相對於惠特曼的世俗性,他更接近里爾克的神秘主義,雖然他對後者有點不以為然。不過博爾赫斯的作品還是充滿了驚奇——甚至他的重複也構成他的驚奇,他的博學多聞和神秘主義者的愛幻想的頭腦,總能把他的作品引向一個像迷宮一樣複雜、怪誕又結構完整的狀態。
神奇和怪誕是博爾赫斯作品的外觀,真正掩埋在他的背後的,則是由赫拉克利特的一切皆流和叔本華的虛無論帶來的濃濃的悲哀。由於飽讀史書,他看透了歷史只是一場遊戲,所有人間悲歡離合皆無常;但他熱愛的文學,古往今來的詩歌、故事又告訴他人的感情的美好和永恆,培養了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善感的心——因其善感,更覺前者無常的殘酷和悲哀。再看博爾赫斯的生活,他幾乎就像卡夫卡和尼采一樣終生不婚,直到死前兩個月才和他的秘書瑪利亞·兒玉結了婚,也就是說,他過了八十七年的單身生活。
博爾赫斯和兒玉在東京,1979年11月1日
在他的傳記《博爾赫斯:書鏡中人》中我們知道,他也愛過,但失敗了,最後決定終生與文學為伴,個人的孤獨感因為文學裡所需的充沛情感的比照而更顯巨大而不可抗爭。博爾赫斯有一首隻有兩行的短詩《赫拉克利特的悔恨》,也是博爾赫斯的悔恨和悲哀,將我深深感動:
我曾是那麼多不同的人, 但從來不是那個懷抱著倒下的瑪蒂爾德·烏爾巴赫的人。
這些才是博爾赫斯真正在乎的東西,而對諾貝爾文學獎,博爾赫斯可說是毫不在乎。就在我開頭提到的那篇談尤金·奧尼爾的文章的結尾,博爾赫斯已經把諾貝爾獎忘得一乾二淨,他又扯到他永遠喜歡討論的宇宙問題上去了,他是這樣說的:
……他(奧尼爾)燦爛的效果早在演出之前就顯現,而並不取決於演出。宇宙的情況也是如此,它摧毀我們,頌揚我們,又殺害我們,而我們永遠也不知道宇宙究竟是什麼。
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博爾赫斯的偉大早在得獎之前就顯現,而並不取決於得獎。博爾赫斯也許永遠也不知道諾貝爾獎究竟是什麼,但諾貝爾獎無法摧毀博爾赫斯。
作者參考資料:
《博爾赫斯全集》五卷,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
《博爾赫斯文集》三卷,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
《博爾赫斯:書鏡中人》,伍德爾著,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博爾赫斯七席談》,索倫蒂諾著,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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