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的虔誠與對巴赫的虔誠丨現代人的巴赫丨 巴赫從哪開始聽?

對於巴赫的鍵盤作品,我們的聽覺習慣早已被鋼琴固化,所以無論有多少音樂學者反對現代鋼琴上的巴赫,都無法改變「鋼琴巴赫」先入為主的現實。除了前面那一大堆特地為管風琴寫作的曲子,剩下的鍵盤音樂在鋼琴、大鍵琴、羽管鍵琴上演奏似乎都可以。鋼琴上鮮明的力度變化是個敏感話題,演奏巴赫素來爭議多多。但誰也沒法否認,不論鋼琴多麼有違作曲家的意思,它的巨大動態造就了巴赫演繹的燦爛局面,沒有鋼琴就沒有今天充滿戲劇性,被人津津樂道著的巴赫,也就沒有古爾德那種藉助誇張的強弱對比,以「反巴赫」的方式揭示出一個新巴赫的彈法。然而當你一旦回到羽管鍵琴上的巴赫,巴赫頓時從不時出現驚鴻一瞥的鋼琴上被淡化成羽管鍵琴上平板線條,鋼琴上的豐潤變為乾燥的裂帛之聲。

其實《英國組曲》、《法國組曲》、《十二平均律》等,確實不必在羽管鍵琴上彈。說來好象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們,什麼樣的琴適合什麼樣的織體。巴赫生命最後的十年里的若干大作(如《賦格的藝術》、《鍵盤練習第三部》、《音樂的奉獻》),都大可在羽管鍵琴上彈,至少可作一種角度來嘗試。而此中與羽管鍵琴最相得的曲子,莫過於《哥德堡變奏曲》。巴赫在此曲上特別註明,要用雙層鍵盤的羽管鍵琴演奏。羽管鍵琴演奏《哥德堡變奏曲》那種深而慢的主題再合適不過,那大如鵝卵石的聲音,一粒一粒掉出來,冰冰涼地堆積在腳下,輕輕滾動。

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古爾德1981)

《哥德堡變奏曲》的來歷有個有趣的故事。1731-1741年間,巴赫一共出版了四冊《鍵盤練習曲集》,而在1741年出版的《第四冊鍵盤練習》正是《哥德堡變奏曲》(BWV988)。當時前俄國駐德累斯頓使節凱瑟林伯爵住在薩克森選帝侯宮廷里時,要求自己的樂師哥德堡(Johann Gottlieb Goldberg, 1727-1756)向巴赫學習音樂。這位伯爵最大的愛好就是音樂,他的身體狀況並不好,晚上經常失眠,與他同住的哥德堡,必須在他失眠的夜晚里,在隔壁房間里為伯爵演奏,陪他渡過漫漫長夜。伯爵曾告訴巴赫,希望能給哥德堡一些鍵盤音樂,樂曲必須是柔和、生動且有性格、具有某些生活化特徵的,能使他在不眠的夜晚中,仍保有一點情感上的慰藉。巴赫認為變奏曲是能實現這個夢想的最好方法:以不變的和聲為基礎,整部作品在固定和聲結構上應該具有同一性。從那時以後,伯爵便稱此作品為「他的」變奏曲。他從不厭倦於聽這首樂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每當難眠之夜到來時,他便說到「親愛的哥德堡,在我的變奏曲中,選彈一首」。巴赫從未有任何作品,像此次得到的酬勞那樣多:伯爵贈給他裝滿百枚金路易的黃金高腳杯。但此曲的藝術價值卻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當然很多音樂學者對此並不太信服,其理由大致有三:首先,這部作品於1742年出版時並未提及任何受獻者,巴赫所規定的標題也十分清楚——《為雙層羽管鍵琴所作的由一段詠嘆調及一系列變奏所組成的鍵盤練習曲》(《哥德堡變奏曲》只不過是後來出版商為之加上的別名)。第二,哥德堡當時年僅十四五歲,那時鍵盤的技巧發展水平理應與現在同比相當。如果他沒有在29歲英年早逝,我們或許會知道得更多。最後,在巴赫的所有固定遺產中,我們沒有發現任何「金杯」——雖然他擁有一個價值連城的瑪瑙煙盒(據考證那是他晚年受贈於德皇費德里克二世)。其實真相到底是什麼並不重要,這僅僅是一個非常好的故事(並且還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題目!)——而且毫無疑問的是,它將永遠與這部曠世巨著緊密聯繫在一起。

對於每一個詮釋者而言,在演奏時是否保留反覆成為了長久的問題,至少這關係著作品長度的加倍與否(如果按照巴赫的全譜演奏耗時達到80多分鐘!)。弗蘭西斯-托維(Francis Tovey)認為「全部演奏是沒有學問的表現」;布索尼(Busoni)同樣反對反覆,他甚至聲稱有些變奏完全可以整個刪除!大多數音樂會的經紀人都不希望一場音樂會就只演奏一部80分鐘長的作品。然而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演奏家的演奏保留了全部的反覆——作品的效果被無限擴展了——音樂的建築之美從而令人震撼——有限的變奏開闢出變化的無窮無盡!如今的風尚是遵照巴赫所寫的那樣進行解讀(即便巴赫的原始手稿業已遺失)。

縱觀巴赫的整個創作年代,這部作品的形式是獨一無二的。與前後兩卷的《十二平均律》相比,《哥德堡變奏曲》的篇幅要小得多,但作為一首變奏曲而言,其規模卻是史無前例的,因此它被譽為「音樂史上規模最大,結構最恢宏,也是最偉大的變奏曲」。有一段評論這樣說——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在於,其變奏的基礎不是主題的旋律,而是主題的低音線,由這樣一個狹窄的基礎,巴赫構築了一座精緻而又宏偉的大廈,其間包括了巴洛克時期幾乎所有的音樂風格樣式:卡農、賦格、舞曲、詠嘆調、沉思曲、序曲等等。後人對這一作品有種種解釋,有人認為這三十個變奏表現了人類心靈的各種幽微之處,有人則把這三十個變奏想像為人生的各色場景,還有人將其解釋為表現巴洛克宮廷的三十幅風俗畫等等……這部大作雖然有三十個變奏,但其中真正的卡農只有九個,餘下的改頭換面以序曲、賦格、三重奏鳴曲、舞曲等等形式出現,充斥著內聲部的顫音,快速琶音,三度構成的經過句等等不一而足,那種近於誇張的豪華張揚在當時只有斯卡拉蒂能及。巴赫那時早已輝煌不再,連泰萊曼這樣的大人物也認為巴赫的兒子艾曼紐埃爾已經超過了他。巴赫當時死守陣地,不是不曉得順應時務,而是因為深明自己的歷史使命,要為傳統的賦格大業做一總結。《哥德堡變奏曲》這部大作,複雜得如同謎團,最終無解:從那空間感來看,也許需要弦樂組來演奏,然而那滾滾的裝飾音,卻又非鍵盤樂器莫辦。羽管鍵琴是唯一的近似解答吧,它總算有兩層鍵盤,雖然沒有強弱變化。

其實這曲子真的不需要強弱變化,因為樂句本身的邏輯已經足夠呈現出高潮,那實實在在的質感,你抽不掉也推不倒。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明了巴赫語法的演奏者,以正確清楚的分句帶領耳朵。這時,巴赫原來變簡單了,簡單得真實。許多鋼琴家那樣處心積慮地標新立異,實際上巴赫音樂的很多地方,平平板板地穿過就可以了,他自己神思無窮,有時在微妙的轉調或者兩個變奏的銜接之間突然魂飛天外。我們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計算了,更不要幻想自己還能為他添加什麼,有他牽手足矣。羽管鍵琴就是這樣一種謙卑的樂器。

蘭道芙斯卡曾經這樣抱怨:「如今大眾爭先恐後地購買《哥德堡變奏曲》的音樂會門票,這種貪婪之舉令我傷心沮喪。難道他們真的是出於對音樂的愛嗎?不,他們根本不了解——他們只是被一種簡單的好奇所驅使,想要見見這部從古至今最困難的鍵盤曲是如何被卓越的技巧征服的。」當然以上的話寫於1933年,那時蘭道芙斯卡正好完成了這部作品的世界首次錄音。今天,《哥德堡變奏曲》已然成為人類心智的最高象徵之一。

大鍵琴家蘭多芙斯卡演繹巴赫哥德堡變奏曲

1934年拉爾夫·基爾帕特里克(Ralph Kirkpatrick)為這部傑作所寫了一部非凡的論著,其序言引用了托瑪斯·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一個醫生的宗教信仰》中的一段話,用在聆聽《哥德堡變奏曲》時的感受是再恰切不過的了:

――這裡存在著遠比我們耳朵所聞更加神性的東西。它是造物主創造的這個世界裡最晦澀難解的一部分;正如我們聽到的一段旋律那樣,只有洞察一切的世界本身才能領悟其全部意義。

回頭看鋼琴時代,高潮藉助力度變化紛杳而至,激動和傷心都越來越容易,不需要理由。巴赫的音樂是由階梯的盤旋攀爬而達高處,而後代的李斯特們以長長的連線三步並作兩步,好象乘飛機般的直取頂點(當然這裡並不是貶低李斯特)。關於巴洛克與浪漫主義高低之辨,雖然不至於說巴赫那一干人等統統比浪漫派更熱愛創新,因為分明連巴赫自己也有著鮮明的匠氣,這樣一來浪漫派的陳辭濫調似乎也可原諒?但是巴洛克音樂的複雜、抽象,在狹窄的形式之內拚命追求完美的勁頭,以及它相比後代音樂的純粹:那時還不興在音樂里大動文學哲學的干戈,純器樂頂多托舉著信仰,除此之外別無承諾,也了斷了言說之累——種種隱匿之相,謙卑地深垂於聽者心中,難被奪去。

四首《管弦樂組曲》

 這款《巴赫:管弦樂組曲》由Decca唱片公司發行於1995年,卡爾·慕辛格指揮斯圖加特室內樂團演奏錄製,內收錄了巴赫第一至四號管弦樂組曲。巴赫的四首管弦樂曲源自法國宮廷優雅的音樂風格與德國傳統蓬勃的民間舞曲,統合音樂之父廣博如海的傑出創意與巴洛克華麗繽紛的迷人特色,一直是愛樂者視若拱璧的藝術精品。著名指揮家慕辛格與斯圖加特室內樂團在本輯中呈現出純正堅實的德奧式聲響,樂音在樸實中流露無比的安定感,是該團最具代表性的傑出名演錄之一。巴赫著名的管弦樂組曲將義大利協奏曲與德國傳統復調音樂進行融合,在注重裝飾的宮庭音樂中注入民眾旺盛的活力,使純樸的民眾音樂透過巴赫的技巧升華至藝術層面的音樂作品。巴赫的第一號管弦樂組曲,為四首組曲中最早創作的組曲,可追溯至1718年,合計七曲;第二號管弦樂組曲為四首組曲中最受歡迎的一首,也是巴赫唯一為長笛而寫的管弦樂曲,合計七曲;第三號管弦樂組曲因為有耳熟能詳的《G弦之歌》而聞名,合計五曲;第四號管弦樂組曲,巴赫將樂器編製擴大,有著與前三首組曲不同的音響效果,合計五曲。卡爾·慕辛格為德國指揮家,他早期在斯圖加特音樂學院學習,後進萊比錫音樂學院師從阿本德洛特學習指揮。二戰剛結束,他即建立斯圖加特室內樂團,是當時最成功的樂團之一。慕辛格1977年4月率該團訪華,在北京、上海等地表演,受到廣泛好評。由於錄製了許多唱片,使他和該團的名聲大增,受到廣泛讚譽。慕辛格指揮的曲目建立在巴赫的基礎上,並且有節制地涉及布里頓、伯克利、欣德米特以及其他作曲家的弦樂作品。他還成功地作為大型樂隊的客席指揮出現在歐洲與美國。慕辛格的指揮風格具有學院的嚴謹與浪漫的表情,結構極為清晰、雅緻,聲音的氣勢以及音色豐美的特點。

如果問我聽巴赫從哪裡開始,我總是毫不猶豫地推薦他的四首《管弦樂組曲》,而不是什麼勃蘭登堡或者大六無、小六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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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1 In F Major Karl Munchinger;The Stuttgart Chamber Orchestra -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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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3 In G Major Karl Munchinger;The Stuttgart Chamber Orchestra -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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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6 In B Flat Major Karl Munchinger;The Stuttgart Chamber Orchestra -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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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afe k?nnen sicher weiden (Sheep May Safely Graze) Stuttgarter Kammerorchester;Karl Munchinger - Bach Adagio

卡爾·慕辛格(Karl Munchinger,1915—1990)

我一直覺得巴赫是個浪漫派作曲家。雖然他的年代是巴洛克時期的尾聲,或者說,他自己是巴洛克音樂一個飽滿的收束。鋼琴家霍洛維茨說過,所有的好音樂都是浪漫的,這句話初讀來是廢話,但我從巴赫那裡聽明白了它的意思。我以為「浪漫」的核心要包括對情緒的細微追摹,個體與外界的情感溝通,還有新鮮熱烈的想像。那些冠以「浪漫」之名的十九世紀音樂,在我看來不少是惡俗的文藝腔,起承轉合太程式化,聲音只會往大里長里堆積,哪裡是真浪漫。而巴赫這個面無表情的木訥男人,骨子裡倒是亦狂亦俠,兼有風情種種,招搖無限。表面上看,他的遣詞造句仍走巴洛克風的謹重一路,嘈嘈切切針腳細密,堅守對位的老規矩死不改悔,卻可以在密布的裝飾音下窺見熱血暗涌甚至傷春悲秋。

巴赫時代的組曲常常是舞曲,現在不大當作舞曲來演了,成了管弦樂團正正經經的曲目。這四首《管弦樂組曲》是最好的例子之一。它的起源,跟巴赫的大多數音樂一樣,實在沒什麼吸引人的故事。在組曲中,按巴洛克組曲的慣例,序曲往往最為複雜漫長,以大量附點音符造就一種「拖延」、「期待」的效果,情緒從莊嚴到悲慨無所不容。後面不緊不慢羅列出布列、波羅乃茲等等花樣,以瘋癲癲的舞曲作結,說穿了就這麼簡單。巴赫那時的法國宮廷里盛行各種舞蹈,據說巴赫受此影響不小,後人還考證出薩拉班德、庫蘭等等宮廷舞的跳法,畫成圖,風雅得不行。然而巴赫的音樂早已跳脫「媚雅」的框框,即使是這樣簡單的世俗音樂,也能弄得氣象萬千。第三組曲中那首著名的《G弦上的詠嘆調》,已經廣為人知。不過倒是第二組曲要特別提一下:寫這首組曲的時候,巴赫在萊比錫教堂任職,主要責任是寫作教堂音樂,但也忙裡偷閒地寫作世俗音樂供職業音樂家演奏。這部組曲規模小(長笛,通奏低音和兩把小提琴),聲音聚攏,所以格外親切。長笛的聲音溫柔得傷感,絲毫不象娛樂之作,那月涼如水、柳蔭殘照的味道反而能勾起你的陣陣心痛。巴赫慣於在各種情緒之間閃回,聽者也只好在那亦真亦幻的快意和憂鬱之間緊跟著巴赫的情緒翻轉。我們甚至可以用巴赫音樂中無窮的技術因素消解它的情緒指向:比如吉格、庫蘭、小步舞曲還有《第二組曲》結尾著名的歡樂的Badinerie舞曲,每一首都可以寫成煌煌大著,從歷史淵源追索到節拍舞步。它的技術和傳統巧妙地干擾著我們的「情感詮釋」。

巴赫的這幾部《管弦樂組曲》不同於《勃蘭登堡協奏曲》中蕩漾的貴族氣息,這套組曲渾身都是塵土氣味。它們讓人心旌動搖,讓人莫名其妙地憂世傷生,因為凡人視野里的種種,在這音樂中一下子變得鮮美靈動——由於靈動,所以讓人膽怯地想到無常的流水落花。它那麼簡單熱烈,雖然跟鍵盤上的法國組曲等等同為舞曲形式,但沒有它們那種緊緊收斂的貴氣,也沒有什麼宗教意味,它的音容笑貌平平展展,讓人想起亨德爾音樂中人神共樂的融融暖風,正好跟一顆顆塵世心靈顛撲嬉戲,彼此溫暖。

編者註:全文節錄自多年前的文集《巴赫的虔誠與對巴赫的虔誠》,本文系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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