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開發區像鬼城,但這背後藏著中國經濟發展的秘密 | 冰川轉載

我去過很多開發區,做過一些工作。想把一個開發區做好,是世界性課題、也是難題,但更是世界性的破題——尤其是世界性的未來發展的起點。

撰稿 | 陳寧遠

某次出差到祖國南方的一個開發區,和當地領導聊開發區建設和招商引資,有很多感慨。

該領導認為,現在開發區的招商引資,不能用賣土地的方式簡單進行了,要有資本先行的頂層設計。這是現在中國搞開發區建設的流行模式,和10多年前拼政策、拼稅收和土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但後來談到深處,該領導感嘆說,現在的開發區同質化現象很嚴重,想差異化、不重複建設,真是太難了。

對此我也有同感。

我去過很多開發區,做過一些工作。想把一個開發區做好,是世界性課題、也是難題,但更是世界性的破題——尤其是世界性的未來發展的起點。

這是個結論,但其邏輯和實證都有例可查。

同質化是不可避免的

美國早年的西部大開發,可以總結為以賣地開始,最後形成城市建設和產業發展的開發區模式,這種模式是最早的濫觴之一。隨後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各種生機,可以說是美國之所以為美國的重要原因。雖然其中有屠殺印第安人的斑斑血跡,但這樣的可恥,現在不刻意提及,不僅美國人,甚至連世界大約都忘了。

現在記得這部發展史的最大教訓,可能只是過度開發,破壞環境。霧霾呀,沙塵暴呀,河流污染什麼的,恢復起來相當困難和漫長。當時恩格斯都說:「我們不要過分地陶醉於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

▲十九世紀美國西部大開發時期被野蠻砍伐的紅杉

與美國西部開發相比,中國的開發區雖然經常牽扯到強拆醜聞和環境破壞,但總體是和平而發展迅速的。這算是中國模式。中國在第三世界各國進行開發區建設,或援建,或商業投資,不僅沒有血跡斑斑的屠殺,反而還時不時傳來被當地人搶了騙了、投資受損的消息。

再說說開發區的同質化。對此,我和大部分人的觀點可能都不同。

我以為,同質化其實是經濟發展之中不可避免的現象。它就像分工一樣,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無同質,也就沒有分工。所謂優勢互補,大部分時候是天然資源和歷史發展形成的,刻意在增量改革之中追求這種優勢互補的差異化,有點刻舟求劍和守株待兔的意思。但凡經濟發展面向未來,造成的產業格局和業務模式的同質化,不僅很難避免,而且還會是潮流的刻意追求。

就如美國城市化了,中國人也要城市化一樣,城市化的優缺點,美國和中國在某種程度上都有相似之處。再如交通業,美國有機場,中國也有機場,航空這個領域,中美怎麼差異化?總不至於美國有航空,中國一定要差異化,超越到只有航天吧?

不同質化,追求差異化,其實是對經濟結構最美好的設想,忘記了市場的活力來自競爭,而不是脫離基礎搞標新立異。中國鋼鐵業代替了美國鋼鐵業,這種產業轉移,不是為了追求差異化的結果,而是彌補經濟發展差距的結果。

差距當然是差異的一種,但要是把經濟發展差距固定為經濟模式的差異,那我們還發展什麼?那就註定沒有崛起,只能永遠落後。

開發區建設是增量改革

回到文章的主題:開發區為什麼是增量改革。

對此,不能不說遍布中國的各類開發區,是中國改革開放史上居功至偉的一件偉大的事情,對中國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即使不是第一推手,也是最大的推動力之一(我深以為,開發區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的第一引擎),好多現在看來平凡到同質化的東西,都是在各個開發區里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的。

比如深圳,這個南海邊的小漁村,最早就是一個開發區,根本不具備城市的任何功能,也沒有產業基礎,除了價格極為便宜的土地和價格同樣便宜的人力,什麼都沒有。現在哪個開發區要是按照這兩個便宜來招商引資,估計只能成為鬼城了。但那時靠這兩個便宜,光腳不怕穿鞋的精神,呼喇喇地走過了四十年,造就了深圳的經濟總量超過香港,甚至連創新能力都超過了香港。

▲1981年的深圳「中英街」,東側為華界,西側為英(港)界,一度是改革開放前沿的亮麗風景

當然深圳的和香港的經濟模式肯定有差異化,社會發展程度的差距也是有的。比如深圳的軟實力就比不上香港,舉凡教育、醫療、城市管理水平,比之香港,過去不如,現在也不如。但改變這些狀況,深圳需要花更長的時間。

如果我們現在就對深圳提出要求,在這些軟實力上趕上香港,我以為不僅不現實,也未必有必要設立全面的目標。

比如教育。如果要求深圳未來像香港一樣也有好大學,好像天經地義,順理成章,我就有點不太理解。為什麼深圳一定要有好大學?深圳能否自我發展它的特別能力,能不能不靠一所或幾所排名全球第幾的好大學?換言之,好大學就得地處經濟發達的城市嗎?學術氣氛的濃郁和商業氣氛活躍,完全是兩回事情。

深圳就是中國的矽谷。矽谷從果園變成高科技發達的城市,如深圳從小漁村變成高科技發達的城市一樣,其歷史脈絡分明是同質的。

▲今天的深圳

但矽谷沒有再造一個哈佛、耶魯落地其中;它周邊有好大學就足夠了——矽谷邊上好大學很多,比如伯克利、斯坦福;深圳周圍好大學也不少,港大、港科大(大疆無人機的創始人就來自港科大),廣州的中大,武漢的武大,長沙的國防科大,都很好,都可以是它的人才來源;就像矽谷未必非要把斯坦福和伯克利搬過來。

就美國典型的城市來說,最好的大學,也不一定都在首都華盛頓或經濟首都紐約。紐約的大學整體比波士頓略遜一籌,但也沒人認為,紐約的競爭力遜色于波士頓。哈佛商學院的學生,最佳就業地點首選紐約的華爾街,而未必一定在波士頓——儘管波士頓的金融業也很發達,也有自己的特色和實力。

拉雜說這些,其實想透過現象看開發區的本質,開發區的本質,其實就是每個國家求變化,從而進行的增量發展,以增量的發展帶動全國的經濟發展。

同質化的優勢與風險

我們難以想像,假如不是小漁村的深圳作為中國最早的開發區,而是有一定經濟和文化基礎的廣州作為改革發展的起點,中國現在會變成什麼樣?雖然歷史不能假設,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國現在不僅不會有一個沒有好大學、但經濟總量和創新能力超越香港的深圳,而且也不會有這四十年來各種開發區遍布中國的現狀。

不管我們現在的各種開發區叫什麼名字,叫高新區,叫試驗區,叫政務區,叫工業園區,還是特色小鎮,或者叫其他什麼名字,它們無論在哪裡建設發展,基本都是在原有的城區外圍建設。

比如上海的浦東,2000年前還不怎麼樣,雖然有東方明珠塔,但無論房價,還是經濟體量、創新能力,都不如浦西。可現在浦東新區經濟體量遙遙領先,房價一騎絕塵。雖然期間有行政區域的整合,但毫無疑問,「浦東一間房不如浦西一張床」的時代,永遠告別了上海。今天上海航拍的地標不是從浦東拍浦西外灘的舊上海建築,而是從浦西拍浦東陸家嘴的高樓大廈了。

▲上海陸家嘴

當然你要說文化,說醫院設施這些軟體,浦西暫時領先浦東,但復旦交大學生畢業後上班,未必就在浦西了。外地來的人才,更未必會首先到老上海味道濃厚的弄堂里找自己的生活。

這就是增量發展的魅力,它自己未必要有多少存量,也未必要和原來的存量競爭,它赤手空拳打天下求發展,不僅開發區過去如此,開發區的現狀和未來也是如此。

但增量改革的優勢,也可能是增量改革的風險。這種風險不僅有市場風險,也有政治風險。深圳作為特區之初,不是沒有政治爭議,當它一路走來,從早期跌跌撞撞,到現在騰飛翱翔,中間有多少起伏,多少坎坷,甚至動蕩,當我們往回看,上溯到1978年,這樣曲折改革40年的歷史,是幾代人為之終生奮鬥,現在還在奮鬥的結果。

如今我們已經從理論高度總結了這部歷史,對開發區的建設提出精確的頂層設計和科學思路,比如最近幾年,談到的「產產結合,產城結合,產融結合」思路,就是這樣一部歷史發展至今形成的共識。

但這樣的共識,可能會有利於在政治判斷上,對要不要搞開發區,怎麼搞開發區形成勢必人強的合力;但在經濟分析和市場執行上,對要不要搞開發區,怎麼搞開發區這些共識也不一定百試百靈。前面的政治正確,只是解決我們可以有增量改革的容錯機制,但還不是市場參與主體的試錯能力。

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在搞開發區,有的好,有的就不那麼好的原因。

試錯能力,其實也可以說駕馭市場的能力,是企業家的能力。比如說,都在發展高科技,各地都有高新區。有的地方的高新區真的是高新區,有真正的高新技術企業作為骨幹;但有的地方的高新區,就是掛羊頭賣狗肉,做地產造鬼城。

同質化競爭創造未來

我們還會發現,各類開發區可能大同小異,但要真正做到完全同質化,也是不容易的。比如現在開發區招商引資最熱門的產業之一是電動車和新能源,我沒有做過完整的調查,但就我所跑過大部分省份,無論東部沿海,還是中西部地區,甚至老少邊窮地方都在做。

政府招商的政策力度都很大,但最終電動車和新能源會在哪個開發區形成下一輪產業的巨頭,從而帶動該地區發展,說實話暫時真沒有辦法判斷,可能需要漫長而殘酷的市場競爭,才能發現這些搞電動車的開發區是真正的「產產融合,產城融合和產融融合」了。

前些年太陽能產業光照各地,現在到底花落誰家?也都還在等待市場真正甄別。而也是前些年,生產顯示器的京東方落地合肥和成都的時候,何嘗不是一場城市之間的豪賭;現在看來賭顯示器的可能贏了,而賭太陽能的輸了——或者說暫時落後也未可知!因為太陽能產業具有前瞻性,只不過還沒有如京東方或者華為那樣的巨頭出現罷了。

▲號稱中國光伏帝國的無錫尚德短短8年宣布破產重整

但無論怎麼勝負未卜,我可以肯定的是,沒有這些幾乎同時上馬的同質化產業投資的激烈競爭,就不會有這個行業的未來。同質化的增量發展,同質化的開發區,並不意味著中國經濟發展想像力的缺乏,而極有可能是大家都意識到只有站在風口行業的前端,才能獲得未來。因為毫無疑問,所謂增量改革都直接面向未來。

這不是說存量的保持和發展,就不需要面向未來了;它們都需要面對未來,尤其都需要面向未來的不確定性。

但它們會以各自完全不一樣的方式面對未來。增量改革更像萬眾創新的奔跑,爭取脫穎而出引領未來,從而克服它面對未來時的不確定性。像千萬量級的精子奔向卵子那樣,通常卻只有其中的一顆能創造生命的奇蹟。這麼說可能有點詩情畫意。如實的陳述就是增量的發展,極有可能失敗,甚至碰得頭破血流。

比如一部互聯網的發展史,說實話就是一部互聯網公司的消亡史。中國最早的互聯網企業叫瀛海威,現在幾乎無人知曉了。中國最早的開發區有深圳這樣輝煌歷史的也不多見。當年中國曾經最為震撼的最大規模的海南洋浦經濟開發區,現在的發展遠不如它早年的關注度高。

遍布中國各地的開發區良莠不齊,成為鬼城的不計其數,但總體上開發區對中國的經濟發展的貢獻不僅是巨大正能量,中間起伏,也符合人類發展的歷史潮流。因為人類所有的城市開發都有其興盛衰敗的脈絡和周期。

上海180多年前也和深圳一樣是個小漁村,但它目前是中國經濟體量最大的城市;而揚州曾是中國經濟最為發達的城市,現在連上海的一個零頭都比不上。像這樣的歷史變遷,不勝枚舉。那些曾經產城融合很好的城市,比如東北的工業城市,如今的發展不說每況愈下,肯定也是乏善可陳。

美國也是這樣。中國改革開放之初,怎麼可能想像到底特律、匹茲堡這樣曾經是我們膜拜過的偉大的工業文明的城市,如今星光黯淡,被學術又形象地叫做「銹帶」?所以存量經濟的發展,它面對未來的不確定因素更加複雜,它們可能是過去和現在的奇蹟,卻在未來的時空變幻之中,折戟沉沙鐵未銷。

▲宣告破產後的底特律街區

與這樣未來的不確定性相比,目前各類開發區的建設存在的許多問題,其實還都是發展之中的問題,還可以在發展中解決。比如最飽受詬病的重複建設,本文屢屢議及的同質化,其實就是重複建設。大家都在反對重複建設,都提倡要用市場化的手段改變重複建設,因為行政命令式的手段幾乎對重複建設沒有辦法,關停並轉幾十年,重複建設一刻沒有停過,到處都能夠看到。

其實這不是行政的問題,而是市場的問題。

重複建設是市場選擇

能夠重複建設,是市場經濟自由選擇投資的結果,不要害怕重複建設,用行政手段干預重複建設,是對經濟發展的恐懼,是不了解經濟的市場原則而引起。要知道,假如沒有大量的重複建設過程中的激烈競爭,中國製造就不可能成為世界工廠,因為它不可能在全球市場的激烈競爭中勝出,將中國產品賣向全世界。

我認為,重複建設基本都是市場主體的理性選擇和勇敢選擇。不論怎麼批評重複建設非理性,這些億萬計的重複建設參與者,不可能愚蠢地提出找個大江大河的入海口重複建設一個上海。

這些重複建設者不會因為有了肯德基這家巨無霸餐廳,就不去做只在上海售賣的振鼎雞;也不會因為美國人首先做了智能手機,就不從山寨開始發展自己的華為。

互聯網產業發展的歷史,更是以燒錢來衡量自己的發展。重複建設就是燒錢,方今之際,沒有足夠的流動性支持,就沒有創新的增量改革。我到過的各個開發區,能都看到它們的建設者在大張旗鼓做各類產業基金,在以資本化的方式招商引資,建設開發區。

我要再次強調的是,各類開發區的核心價值就是增量改革,我們要對其起點的高低、未來的成敗得失,有足夠的容量和寬度。尤其從經濟增量和存量的發展都需要面對未來的角度來說,增量改革需要創業者的勇氣,更需要行政管理者的雅量;而存量改革難度或者更大,它不僅需要勇氣和雅量,還需要人類付出更多智慧、擔當,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更不容失敗——在存量改革上,連改革的總設計師鄧小平都不敢拿上海先行試錯,因為成本太高;直到深圳的經驗有了,才重複建設了浦東新區。

當然我們更可以一起總結說,不論是增量還是存量,經濟的發展和改革,都需要我們胸懷大度,勇於擔當,付出智慧。

只要這三點具備,加上天佑中華,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可持續發展的歷史進程,依然會眷顧我們勤勞勇敢智慧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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