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作家群現象的空間批評
地域文學的討論與研究在中國由來已久。劉勰的《文心雕龍》、劉師培的《南北文學不同論》、梁啟超的《中國地理大勢論》等,均談及地域對文學的影響和文學的地域區別。現代化進程中的地域文學研究興起於上世紀80年代。伴隨著西方現代主義思潮衝擊下「自我」與「尋根」意識的覺醒,學界開始深入思索文學、民族文化與世界之間的關係。此後,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地域研究成為學術研究的焦點之一。
全球化背景下的地域文學研究擔負了新的使命,旨在發現地域文學如何在全球化的語境下反抗文化殖民,捍衛民族文化和文化的多樣性、豐富性。自去年3月至今,《光明日報》「文學評論」版推出系列文章,聚焦河南、湖北、江西、黑龍江、陝西、寧夏、河北等地相對邊緣性的作家群體創作,並組織地域作家群現象研討活動,使地域文學再次成為一個關注的話題。
為何今天仍然要再議地域文學?全球化是反覆闡釋這個問題的重要原因。正如雷達先生所指出的:「世界越來越一體化,人類精神生活趨同化是顯見的事實,於是堅守文化的地域性,文學的本土化,致力中國經驗的深刻表達,包括小到研究『作家群現象』,無疑具有深刻意義,這也是保持世界文學的多元性和豐富性的重要途徑。」然而關於如何在全球化語境下建構民族的本土敘事似乎更為複雜。
每一個民族都有一塊立足生存之地,這是基本條件,但並非地域建構的全部內容。地域不只是一塊休養生息的地盤而已,而是一個民族在大地上的「根」;地域也不僅是有個地名而已,而是構成「人的一種存在方式」(海德格爾),是人的經驗與自然位置相結合的產物。一個民族並非天然就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天長地久」的土地。民族的地理之「根」與他們自身的生成一樣,不僅有一個歷史的積澱過程,而且有一個空間的轉換過程。在前現代社會,時間的重要性凌駕於空間之上,人們理解世界和自身存在的方式,基本上是放在時間的脈絡中,而將空間視為一個單純的既定環境,用以承載各種社會關係和歷史事件。以地理大發現為標誌的現代性演化將空間納入了一個問題化的過程。約翰·厄里說:「一個世紀以前改變了人類時空觀念的重大創新,包括電報、電話、蒸汽船旅行、自行車、各種各樣的汽車、摩天大樓、飛行器、生產規模龐大的各類工廠、X射線儀器和格林尼治標準時間。這些技術創新和社會組織創新共同作用,戲劇性地重組和壓縮了人和地域之間的時空維度。」而全球化趨勢的蔓延、互聯網的發展以及通訊工具的改善,更是引起了地區與地區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空間距離感的大幅度縮短,世界已然變成一個聯繫日益緊密、更微小的網狀地域。人類社會的時空關係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本質性變化,空間問題正變得越來越重要,也越來越緊迫。
空間和時間一樣,都是人類認知世界的重要向度,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任何發展變化都發生在一定的時空之中。然而空間的表達並非只是一種靜態的物理表現,也非空洞的自然想像。世界日益網路化,社會時空不再是線性,不再是平面結構,而是全球網路。空間,就是這樣一種地球表面,被密集複雜、重疊錯落的社會網路所布滿,各種社會制度、體系、權利、利益等在其中交織、對峙、滲透、激蕩、發展、存在著,在每一個「此時」世界都「俱在」,充滿了風雲際會。在這樣的空間網路中,世界各方勢力在爭奪對人力、資本、資源、技術、產品、市場的佔有、組合和控制,已日趨全球一體。這種全球化的空間配置將原有的空間界限衝破了。新的空間變化對人們的心理、文化和行為構成嚴峻挑戰。空間理論的興起,正是面對現當代關於全球化與本土化、中心與邊緣、傳統與現代性以及不公平、不平衡等發展問題的新挑戰所作出的理論回應。
可以說,全球化時代最深刻、最基礎性的變化就是時空的變化。空間觀念已經由自然空間演進到了社會空間的新階段,而地域文學的變化必然也靈敏地反映在社會空間的特性上。
傳統生存空間的根本性變化帶來了作家個體的出現。在傳統的共同體時代,土地成為維繫一切的根本。在「這個地方」,在家鄉,在情感與人生的歸宿地,共同體成員很自然就建立起與這片土地密切相關的各種情感、信念、社會關係和行為準則。每個共同體的成員有著共同的祖先與神靈,相同的價值取向,遵循著共同的習慣、風俗、禮儀和祭祀儀式,使用著同一種方言,因而出現有著清晰確定的集體認同感的地域作家群體。但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時間和空間不再像傳統共同體時代那樣,總是通過「地點」結合在一起,而是可以單獨「存在」。時空分離的現代社會,其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個體的出現。現代的生產方式要把所有人徹底轉變為分散且自由的個體,在面對不確定、靈活、流動的生存環境時,個體只有獨自面對自己的問題和風險。今天討論的地域作家群體,很明顯是以行政區域來劃分的,但其個體化和去地域性傾向已經出現,它們已經越來越難有集體認同,也越來越難以形成真正具有文學史意義的作家群體。
同時,現代空間的興起帶來了新的文學空間。城市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空間存在。隨著城市的興起和工業化的發展,大量人口從農村湧入城市。機器和工廠的出現,使城市生產空間從生活空間中分離出來,而成為一種特殊的空間。城市的社會結構、社會關係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不同社會群體的空間分布:集中的權力、財富,以及各種社會資本、文化資本通常以機構的形式,佔據著交通發達、基礎配套完善的中心區域。而外來務工者、拾荒者、無業游民等群體往往生活在最邊緣化、縫隙化的區域。突出反映現代空間生存的文學現象便是廣東打工文學的興起。它深刻地聯繫著城市化、勞動力流動、身份變更等空間問題。在這些作品中,原本附著在土地上的農民,失去了空間上的紮根性、本地性,反覆出現的打工現場、出租屋等場所,不僅表現為獨特的空間類型,而且還呈現出屬於這個空間區域的個體、群體、活動、話語、權益、感受力等特徵的結構體。
地域文學是活的現實的文學,它總在不斷地變化。當社會時空發生重構之際,地域文學出現諸多新變化,其空間特性日益凸顯,而地理特徵在某種程度上卻降低到十分有限的地步。但無論如何,歸屬感對於人類至關重要,總有一些作家在努力將人們與地域的情感關係,與日益全球化的空間區分開來。也總有一些作家在尋覓新的空間,使得人們在今天這個天際不斷延伸、邊界不斷消融的世界裡仍然能夠找到家的感覺。時至今日,文學、民族文化與世界之間的關係還未有定論,傳統、現代性和後現代性的思考也仍在繼續。在這個空間轉型的時代,地域文學研究既是一個舊傳統,也是一個新課題。
(作者為江西省社科院中國敘事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江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延伸閱讀
◆7月9日,孟繁華《當代文學地理學與本土經驗》
◆7月23日,雷達《地域作家群研究的當代意義》
◆7月30日,徐兆壽《文學故鄉的意義探尋》
◆8月6日,劉川鄂《社會轉型與區域作家群的當下價值》
◆11月19日,賀紹俊《從地域文學到文學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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