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鋒利
原創 (連載第22節)
罐頭廠的大生產於年底勝利結束,臨工們結清工資各自離廠。我回家後立即陷入了無工可做無書可讀的尷尬境地。家家戶戶都進了公共食堂,連煮飯這樣的家務都沒有。唯一可做的事是每天挑幾擔水以供全家洗滌之用,當時我那「尿泡桶兒」已換成了成年人用的大桶。遇到院子里有誰家臨時缺水了,我還到江邊去挑水來賣,一擔水百多斤能賣3分錢。
春節過後,父親叫我到鐘鼓樓附近的榨油廠大門斜對面一家理髮店當徒弟。我知道父親在舊社會當徒弟時雖然沒有工資師傅卻要管吃住,我去的這理髮店不但不給工資,還要我自己回家吃飯。父親說現在家裡還不缺飯吃,你只要學到手藝將來能養活自己就行了。
上班第一天,師傅就讓我捅煤爐燒水給顧客洗頭,空閑時便抬平右臂,在手肘處放一碗水,4根手指平彎下來挾一根筷子搖動腕關節。少年人關節靈活,不到半天我便及格了。然後又用剃刀在冬瓜上刮皮,煉慣用剃刀的基本功。我發現當今有些裝飾豪華的髮廊內,能做許多髮型的什麼什麼師們卻多數只會用剪而不會用剃刀,不會修面刮鬍子。現在的理髮師就不練基本功了么?
老街里的剃頭鋪。隨著生存條件的變化,已經煙消雲散。(方本良攝)
這樣練了不過兩天,便自認為基本功差不多了,我按師傅的要求將幾把剃刀磨出了青鋒,就想在人頭上作試驗。師傅說:「你起碼要在冬瓜上練兩個月,這還早得很。」我腦子裡就蹦出當時經常到聽的一個詞兒「右傾保守」!老剃頭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代,現在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我看見市報上宣傳過:本市肥皂廠正在用白鐵皮敲打人造衛星,準備放上太空去為國爭光。剃個光頭還要練幾個月!
飽經滄桑的師傅不屑駁我的大道理卻不讓顧客給我,滿腦袋大躍進敢想敢幹的我心中當然不服。那天下午,碰巧有一個柑子園的小男孩從店鋪前經過,我靈機一動把他叫進來,說免費為他理髮。自以為佔了便宜的小孩喜滋滋地讓我將頭髮弄濕後坐在了椅子上,但那鋒利的剃刀卻不聽使喚,幾刀下去,小男孩頭皮上便見了血,疼得他吡牙咧嘴連聲求饒。我按住他說:「你要亂動,割掉了耳朵我可不管。」他才老實下來,噙著眼淚咬著牙讓我在頭上慢慢試驗。待我完工時,小腦袋上已被划了十幾條淺淺的刀口。當我鬆開手準備再為他清洗頭髮渣時,小男孩卻一竄便上了馬路,頭也不回飛奔而去。師傅見狀,搖著頭誇了我一句:「你娃娃膽子真大!」
晚上回家時,我被小男孩的母親堵在巷子口當眾教訓了一頓,說欺侮小娃兒太不應該。自那以後,家住柑子園的小娃娃們從我店門外經過時,都會走馬路對面,斜眼注視著店堂連奔帶跑,生怕又被我拉進去免費理髮。比我大的少年碰見我時,還吼一句新編歇後語:謝聲顯剃頭--盡割些口口。
寫這本書時,我偶然在公交車上遇見過當年被我免費理髮的那個小孩。他已是破產企業提前退休的職工。寒喧時我問及他罵過我的母親,說是早已作古。真是人生如夢呵!
在一片嘰嘲聲中,我的手藝逐漸熟稔起來。不到一個星期,我就能輕鬆地替人刮光頭修面了。那「大躍進」的狂熱年代真在我體內種下了敢想敢幹的因子。
師傅遲遲不教我理分頭、青年式等手藝,我成天打掃清潔,燒爐子,給上街賣菜的農民刮光頭。師傅理完髮的顧客也全由我洗頭,還老讓我去替他家買東買西。我已開始替他掙錢了,卻吃著自家的飯,身上連一分零用錢也沒有。從小就習慣了花錢的我不好意思再向父母要零花錢,家裡的一切權利已完全由翻了身的母親執掌,現在是要也要不到。沒有錢就沒法滿足我吃零食的癖好,也無法滿足我看書看戲的精神需求,心裡就有了怨氣。
我記得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莫名其妙地就產生了在陰暗的理髮店裡呆不住的感覺,心裡象犯了病似的嚮往著陽光綠蔭江水沙灘。 我勉強剃完一個光頭,收拾完地上的頭髮後正準備到店門口晒晒太陽。師傅見我無事,便指著屋角的籮筐,要我去替他家挑一擔煤球。我心裡一煩便怒目相對:「現在是新社會,還要剝削徒弟呀?」師傅愣了,竟不知怎樣回答。
我一腳踢開身邊的小凳,說了聲:「我不幹了。」便揚長而去。
父親知道我不作理髮匠之後只嘆了兩聲氣,母親照例不聞不問。
選自作者《所謂草民》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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