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有足夠強大的神經,去面對碎屍、殺妻、食屍這種魔鬼才能犯下的罪行;你要有足夠的耐心,在李玫瑾的引領下進入魔鬼們的心靈世界;你也要有悲憫的心,才能理解魔鬼並非突然形成,也有人對他們犯了罪……<div>2012<

1張忠義知道,他必須要再給李玫瑾打個電話了。2007年初的一個上午,張忠義對著屍檢台上的幾十塊碎屍沉思了半個小時,到底是什麼人乾的?張忠義是安徽省宿州市刑警大隊大隊長,從事刑偵工作30年,破獲過很多全國知名的大案,經驗相當豐富。他想儘快破案,不想浪費一分一秒。他是在屍檢室打的電活,「姐,我又有事情要麻煩你了……」他幾乎沒客套就開始講案情。那天一大早,打掃衛生的在宿州城區農機局宿舍樓邊的一個小工地上發現幾塑料袋垃圾,打開一看,是被肢解的屍體,就立刻報了案。死者是個十幾歲的女孩,還在上高中。拋屍的地方並不在女孩家附近,學校規定學生如果在學校附近網吧上網,就要受處分。她的好朋友家附近有個網吧,給她畫了個地圖,相約去上網,但她並沒出現。這個朋友家就在拋屍現場旁邊。李玫瑾在電話那邊,多數時間在聽,偶爾提問。她讓張忠義描述一下屍體的狀態。張忠義在警校就學的痕迹檢驗,是很不錯的痕檢專家。痕檢是什麼?看美劇CIS的都知道,指紋、證物、DNA……當然,還有屍體。張忠義辦過很多碎屍案,分割屍體多數情況都是為了方便拋屍。這次不同,兇手下手利落,關節部分剔得很乾凈。張忠義眼前就是幾十塊碎屍,頭皮被剝下來,子宮被完整地摘下來,每個器官分割得都是完整的……「還有什麼特別的?」李玫瑾問。「乳房上兩刀有點奇怪。」他說。「怎麼怪法?那兩刀是怎麼切的?」她問。「乳房側面有一刀,表皮上也有一刀,切得有點深。這兩刀都不是為了分割,不知道為什麼。」李玫瑾這時忽然笑了,張忠義有點困惑。「姐,你給分析分析,罪犯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應該是男性,很年輕,不會超過20歲。」她說。「為什麼?」「被害人年齡不大,對應人應該也年歲不大。他切那兩刀,應該是好奇。」張忠義沉默了幾秒。李玫瑾又說,這人會有廚師一類的經歷。這點張忠義倒也想到了。掛電話前,李玫瑾提醒張忠義——棄屍倉促,犯罪現場應該離棄屍現場不遠。2張忠義給李玫瑾打電話前,他們其實只見過兩次,通過幾次電話,但張忠義就把對李玫瑾的稱呼從「李老師」改成了「姐」。李玫瑾1958年出生,比張忠義只大一歲。張忠義是東北人,一米八幾的個頭,在刑警隊以機智、強悍出名。讓五十幾歲的老乾探自認小弟,並不容易。張忠義第一次見李玫瑾,是因為一起陳年積案。2001年,張忠義還在宿州市的碭山縣做刑警支隊長,轄區內發生一起強姦搶劫殺人案,他查了幾個月沒什麼收穫。後來發現那是個系列案件,離碭山縣不遠的河南、山東、江蘇、安徽交界處,也發現了幾起類似的案子。碭山當時又出了另外幾個大案,張忠義只能把強姦案暫且放下。五六年過去了,張忠義從碭山縣城調回市局,案子不但沒破,受害人卻越來越多,到了十幾個。對李玫瑾,張忠義開始也沒抱多大希望。公安部的專案組幾年間來了三撥,4省的公安部門也聯合開了好多次會,不見成效。2003年,李玫瑾對馬加爵案的分析,不僅讓普通人對她留下深刻印象,公安系統內部遇到疑難案件也開始找她,但都知道她主要研究理論,接觸實案並不多。2006年1月,剛巧她在離宿州不遠的亳州講課,就把她也請來了。她來的前一晚,張忠義紿好友武伯欣打了個電話。武伯欣是中國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和李玫瑾是同事,中國一流的測謊專家。武伯欣說:「李玫瑾研究犯罪心理,在犯罪地域學上也是全國屈指可數的專家,有什麼問題,盡可以問她。」張忠義第二天對李玫瑾格外留意。開會時,李玫瑾講話很謙虛,只說「我感覺他應該是這樣的一個人……」她認為罪犯應該是24-35歲之間,體形偏瘦,個性孤僻,在男性面前老實、順從;家庭情況應該正常,已婚、雙親都在,家中排行小,上面有幾個姐姐……刑警們雖然嘴上沒說,「但感覺是來了個算命先生」。張忠義對她談的這些沒感覺,不知道她這些判斷從何而來。但李玫瑾另外的一些話倒讓張忠義信服。那十幾起案件地跨4省,前後7年。李玫瑾看過案卷,認為這個案犯生活、打工在山東單縣,應該有親屬在河南,在安徽碭山和江蘇境內只是路過作案。他作案後期的重點集中在山東,所以李玫瑾認為應該對單縣作重點盤查。張忠義自己經手安徽境內的案子,親自帶人盤查,他確信案犯不是安徽人,很贊同李玫瑾的分析。案子兩個月後破獲,證實了李玫瑾的分析。張忠義也就認定,李玫瑾是他在今後偵破中可以提供幫助的人。隔了半年,宿州又發生了一起命案。在宿州106國道邊上,發現了3隻旅行箱,箱子里分別裝著一個女子的軀幹、四肢、衣服,頭不見了,胸部、生殖器也都不見了。張忠義又想起了李玫瑾,當天就乘夜車到北京去見她。他給李玫瑾看了現場照片,想讓李玫瑾幫著判定兇案現場在城市還是農村。拋屍地離宿州市不遠,離蚌埠市固鎮也很近,如果案發在固鎮,就出了他的轄區。李玫瑾看了照片,肯定地說,是你們宿州的,這是典型的駕車拋屍案。「農村殺人,挖個坑埋了就好,用得著拋屍?」張忠義還有一點不明白,順口問,「他把被害人的生殖器弄哪兒去了?」李玫瑾說,「吃了。」「這個兇手變態么?」「也算變態,但也不變態。兇手跟被害人應該是情人關係。」10天後,張忠義親手把兇手抓到了,是被害人的丈夫朱大鵬,他在宿州開計程車。張忠義後來審問他,你把老婆生殖器弄哪兒去了,朱大鵬直接說,「被我吃了。」從那之後,張忠義對李玫瑾的稱呼就變成了「姐」。3但張忠義沒想到,這麼聰明的姐,也有解決不了的麻煩。去年,張忠義又去見李玫瑾,她頭髮花白,忽然就老了。雖然他叫李玫瑾姐,但李玫瑾以前看起來很年輕,精神、幹練。張忠義說,「姐,你也太不注意形象了,怎麼頭髮都不染了。」李玫瑾說,有了外孫女,太忙。張忠義知道,她可能因為葯家鑫案子上了股火,但又不知怎麼安慰。葯家鑫的案子確實讓李玫瑾頭疼。案情簡單,風波巨大。李玫瑾為人所知,是她在央視以犯罪心理學專家的身份點評案件。她是中國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被稱為中國心理畫像第一人。人們通過馬加爵案知道了她,之後她又分析過邱興華、楊佳、趙承熙等案子……這些年來她對案件的分析,總會引起或多或少的爭議,去年的葯家鑫案,爭議達到了頂峰。2010年,西安音樂學院學生葯家鑫深夜駕車撞人後,再刺8刀致人死亡。李玫瑾在央視《新聞1+1》分析這個案件。她曾經讓記者帶給葯家鑫一份調查問卷,其中有個問題,「你拔刀刺向那個年輕女人的時候,她會有慘叫、乞求或呻吟。你當時是什麼樣的感受和心態,為何不停手?」主持人問她為什麼會問這樣一個問題。李玫瑾說:「心理學上有一個詞,叫強迫行為,強迫行為就是:他做的這個動作往往不是一種興趣動作,而是機械動作,這個動作往往會變成一個替代行為……他拿刀扎向這個女孩的動作,和在他心裡有委屈、有痛苦、有不甘的時候,卻被摁在鋼琴跟前彈琴是一個同樣的動作……」李玫瑾完全沒想到,這段話會激起眾怒。她能輕易贏得老警察的敬重,卻在幾分鐘之內,失去了相當一部分普通人的認同。李玫瑾這段話後來在網上被戲稱為「彈鋼琴殺人法」,網友指責她把殺人動作用彈鋼琴來解釋,這是在幫葯家鑫辯護。媒體評論人李承鵬、《新世紀》雜誌常務副主編張進、清華大學美學教授肖鷹都公開撰文批評李玫瑾,她的專業性遭到前所未有的質疑。李玫瑾對於公眾的反應一度困惑。對犯罪人設計調查問卷,再根據犯罪人對大量問題的回答,了解犯罪人的心理,是多年來工作的一部分。李玫瑾沒有想到,試圖去解釋一個動作背後的心理成因,會被理解成為葯家鑫開脫。她後來解釋說,「我分析的是葯家鑫為什麼不是扎了一刀,而是不間斷地扎了8刀,是對這連續的動作作成因分析,不是分析他殺人的動機,他的動機還用分析嗎?就是想擺脫麻煩。」但似乎已經沒有人再關心她的解釋。那段時間,李玫瑾的博客上充斥著惡毒的評論。那個可以了解變態殺手幽暗內心的聰慧、鎮定的心理學家,在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攻擊時,也無可奈何。尤其是肖鷹的指責,更讓她激噴。她曾經想回應,但又放棄了。「與一個不在自己專業內的人辯論,根本不能稱之為辯論。」她的孤獨感倍增。陀思妥耶夫斯基100年前說過:沒有什麼比當眾譴責作惡的人更容易,也沒什麼比理解他更難。李玫瑾的困境延伸了這句話——最難的是,理解了一個作惡的人,但要向憤怒的公眾清楚解釋。4在張忠義給李玫瑾打過電話的當晚,碎屍案破了。兇手就住在棄屍現場旁邊的樓里,是一個17歲的男孩,他試圖再次丟棄剩餘的殘屍時被抓獲。張忠義親自審訊他。問他為什麼殺人?他說對女性很好奇,女孩在樓下向他問路,被他騙上樓,她想逃脫、反抗,他就殺了她,並沒有強姦。殺人之後,他把女孩衣服剝光,對著看了一整晚,凌晨才開始碎屍。李玫瑾的判斷又被證實了。張忠義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李玫瑾。她特意又去了宿州見那個男孩。「他一直在哭,問他什麼他都邊哭邊答。」他說話口齒不清,問他是誰帶大的,發出含混的一個聲音wo。李玫瑾只好再問是叔叔么?他搖頭。又問是姑姑么?他點頭。那是親姑姑么?他又搖頭。在他自己都記不清具體時間的幼年時期,這孩子被當成包袱多次遺棄,後來被送到一個飯店幹活,他們能給他口飯吃,不至於餓死。李玫瑾問他在飯店做什麼,刷碗么?他搖頭。他每天只干一個活——剝兔子。李玫瑾當即明白,「他後來就像剝兔子一樣把那個女孩給剝了。」既然成功抓到了罪犯,為什麼要去見那些殺人狂魔?對一個僅僅因為好奇就把陌生女孩子碎成48塊的魔鬼,李玫瑾為什麼要探究他的成長環境?她是要為他博取同情,替他開脫么?實際上,通過對惡性罪犯的訪談了解他們的心理,由來已久,並非李玫瑾的獨創。它開始於1978年,開創者是美國的犯罪心理學家約翰·道格拉斯——電影《沉默的羔羊》中老探長的原型。道格拉斯意識到,要從犯罪的角度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唯一途徑就是弄清楚罪犯內心發生了什麼變化。這必須去問罪犯本人。美國很多州沒有死刑,道格拉斯得以見到眾多的變態殺手、縱火犯、強姦犯,從對這些人的訪談中積累經驗,以研究不同類型罪犯的心理,破獲新案。李玫瑾想去見那些變態殺手,也是想了解他們的心理,他們的犯罪動機、早期成長環境、個性形成……但進行訪談卻相當艱難。中國的很多重案犯被執行死刑了,她又不是刑偵人員,很難見到重案犯。2003年,她想見馬加爵,就沒有被獲准,她只能設計調查問卷,或者讓記者幫忙,見到案犯時幫助提問。這種方法一直沿用,葯家鑫案也是如此。儘管不易,李玫瑾這些年來還是見到了一些「變態殺手」,有通過私人關係聯絡的,也有像17歲少年碎屍案這樣,地方刑偵人員請她介入偵破,案件破獲,她就有了訪談機會。5張忠義破了106國道棄屍案,李玫瑾也有了機會去見朱大鵬。張忠義審訊時,朱大鵬承認殺了老婆,他居然還殺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多年前還殺了自己老婆的妹妹。出乎意料的是,他還說,非常後悔沒把父親也殺了。他說殺老婆是因為她和他父親通姦……張忠義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在審訊時,他的眼光有些躲閃。他給李玫瑾又打了電話,把這些告訴了她。李玫瑾懷疑朱大鵬的作案動機,決定去宿州見見他。朱大鵬是非常矛盾的一個人。這個殺了老婆、女兒,吃了老婆生殖器,揚言要弒父的人,平時在村裡人緣不錯,接觸過他的人都覺得他人很好,隨和、謙遜,吃喝嫖賭樣樣不沾,連歌廳都很少去。他有輛車,經常捎村裡人進城辦事。儘管殺人碎屍,但他自己生活中卻膽小如鼠。平時不敢一個人在家裡過友,如果一個人睡,必須把所有燈都打開。村裡一個男人因為開山被炸死了,全村人都跑去看熱鬧,唯獨他一個人嚇得躲在家裡不敢出門。這樣一個人會去殺人,真是因為家中亂倫,他忍無可忍么?李玫瑾去見朱大鵬,他看起來很老實,也很配合,有問必答,思路清晰,表達能力也不錯。李玫瑾接觸過各種類型的變態殺手,有的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犯罪後依然囂張;也有人明顯表露出仇恨、冷漠或者不願與人交流。和朱大鵬交談了幾個小時,李玫瑾斷定,他是典型的缺陷型人格。以往的經驗,這類罪犯都善於表達,但他們都特彆強調犯罪的客觀理由,把自己說得「令人同情」,將被害人說得一無是處,很有表演性與欺騙性。尋找他們謊言背後的真實想法,要花更大的心力,也要更為小心。李玫瑾根本不相信朱大鵬是因為妻子和父親通姦殺人。她認為他吃掉妻子的生殖器,「是一種獨佔行為」,潛台詞為——死者的性器官只能屬於他。李玫瑾很早就斷定被害者和兇手是情侶,也是這個原因。李玫瑾當面問他為什麼吃了妻子的生殖器,他也說,「她是我的,所以我要吃掉……」如果他真認為妻子與他父親通姦,那他就會認為她是個不幹凈的女人,怎麼肯吃掉她的生殖器?李玫瑾跟他聊,發現他很多話自相矛盾。他說只懷疑第一個女兒是妻子和父親的,但第二個女兒肯定是他自己的。他還特別喜歡小女兒,「因為她學習很好,也很乖巧」。李玫瑾一直都有個疑問,朱大鵬是先殺了自己兩個女兒,隔了一段時間才殺了妻子,如果他對妻子與父親不滿,應該先殺妻子,為什麼先殺兩個女兒?明確知道第二個女兒是自己的,為什麼還要殺她?審案期間,朱大鵬的父親不堪兒子的污衊,堅持要做親子鑒定。鑒定結果證明,死去的兩個女兒都是朱大鵬親生的。朱大鵬知道了,也沒有流露絲毫內疚。有人認為他是「嫉妒妄想」(精神病的一種),但李玫瑾卻覺得並非如此。那朱大鵬的殺人動機到底是什麼?李玫瑾在訪談中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你最討厭什麼事情?」他回答,「別人生男孩的事情……」沒有男孩在城市裡已經普遍被人接受,但在農村,仍然是男人的心中之痛。朱大鵬年幼時,家族四代同堂,他是長子長孫,受盡寵愛。他成年後沒兒子,弟弟和弟媳卻生了兒子,家中一直以他為重心的長子優勢被削弱,這也導致他和父母關係緊張。朱大鵬的隱痛,在他遇到一個情人後變成了殺心。朱大鵬和妻子生了兩個女兒,而情人有一個兒子。在朱大鵬的邏輯里,如果能與可以生兒子的情人結婚,他只有33歲,完全可以再生孩子,生男孩的希望就是存在的。這看起來荒謬至極的念頭成為朱大鵬殺妻滅女的真正動機。但這一點他始終都沒有明確表露,是李玫瑾通過與他的對談,逐步推理出來的。朱大鵬在訪談快結束時,問了李玫瑾一個問題:「您認為,如果我不被抓,她(指情人)會和我結婚么?」李玫瑾說:「你連自己女兒都敢殺,她自己有兒子,不是你的,她難道不怕你哪天對她兒子起了殺心?為了兒子她也不會和你結婚。」朱大鵬想都沒想就說:「如果她不和我結婚,我也會殺了她。」6今年夏天,筆者去了一次宿州,張忠義陪我在塵土飛揚、擁擠的街道上穿行,他斷斷續續地回憶著那些發生在這裡的案件。我們一起去了碭山縣,我和張忠義一起見了當地的7 個刑警。他們都還清晰地記得2001年的那起案子。他們都參與了偵查,在河南與安徽的邊境案發地帶,他們打著地鋪住了4個月,為找到兇手挖空心思。2006年,李玫瑾分析案件後,公安部按她的意見要求重點盤查山東單縣。兩個月後,案犯劉金忠果然在那兒被抓,李玫瑾「算命先生」一樣描述的罪犯特徵也全部吻合。她當時說,這個人在男性面前會老實、順從,甚至非常靦腆。劉金忠後來被提審時,連話都說不利索,看起來很窩囊。張忠義說,其實李玫瑾來分析那個案子時,公安部一位專家也在碭山,他聽說李玫瑾也要參與案件分析,頗為不屑,認為她只能談理論,不會對實案研究起什麼作用。這代表了當時公安系統內最為普遍的觀點——重視痕迹檢驗、物證分析,輕視犯罪心理分析。剛接觸李玫瑾的人,都覺得她講得太懸、不足信,但一旦被證明行之有效,刑偵人員馬上信服。幾個刑警反覆說,「她哪怕早來一年,那案子就能提早縮小範圍、更早破案,不僅能挽救幾個生命,也能節省無數警力、資金。」8年里,四省公安每個縣都投入了一兩百人的警力偵破。我後來問過李玫瑾,她是憑什麼認定劉金忠的那些特徵的。她說,其實很簡單,她能了解的信息都在刑警給她的案卷中。十幾起案件都是襲擊女性,強姦搶劫,但並不是每起都殺人,不反抗的就不殺,反抗激烈的就殺掉,這表明他對女性有很好的控制感,對女性很熟悉。他在強姦時並沒伴有虐待,也就是說,他沒有對女性的失敗感。因此,她覺得他有正常的婚姻,這和當地刑警判斷他沒有婚姻、或者離異剛好相反。另外一個原因,他雖然犯案十幾起,但在8年中發生,並不是非常密集,李玫瑾認為他平時應該有性滿足的條件,也能佐證他有婚姻。李玫瑾說他會有幾個姐姐,也被證實。這讓很多刑警意外。李玫瑾說,這一是基於他對年輕女性的熟悉,另外,他對女性態度粗暴,說話總是命令式、不屑一顧的口吻,「拿錢來」,「別說話」,「別吱聲」,「給我10塊錢」。生活中,他能向誰這麼要錢?跟父親能這麼要麼?也不可能跟弟弟妹妹要錢。跟媽媽也不用,撒嬌就行。所以李玫瑾推定他有幾個姐姐,大家都讓著她,他才會對她們不屑一顧。每次我聽李玫瑾講案件,總會驚訝於她判斷的準確。但雖然覺得她分析得有道理,但細節上,又覺得邏輯似乎不是非常嚴密。憑藉碎屍胸口上的刀痕就斷定兇手不足20歲;生殖器失蹤,就斷定被兇手吃了;對女性粗暴命令、索要金錢就推定有姐姐……所有的邏輯鏈條都顯得那麼脆弱,但又事後被證明是對的,這更讓人心生疑問。李玫瑾後來跟我解釋,這種理解偏差在於——「儘管每個犯罪都是很獨特的,但是他們的行為總是可以歸入某種模式。」在進行了一段犯罪心理學的研究後,了解不同類型犯罪人的特點,就可以知道他們的行為特徵。反之,掌握他們行為特徵的蛛絲馬跡,就可以對未知犯罪人進行人格特徵的描述,圈定出他的家庭特點、行為習慣。李玫瑾那些「算命先生」一樣的預言,基於現場分析,還基於對不同犯罪類型人的研究。在「犯罪人」的譜系中,有那麼幾類,我們其實也都有耳聞。一種是遺傳或生理原因的反社會人格,這類人在罪犯中佔10%。他們極度兇狠,比如湖南常德的張君。如果去看精神病手冊,裡面會有一大段話來概括這類人的特點。從小撒謊、逃學、不負責任,青春期有性行為,性行為紊亂,不關心配偶……李玫瑾說,「這些人最核心的特徵是,永遠不可以用情感去約束他,他們對誰也不依戀。」還記得那個「剝兔子碎屍法」的17歲少年么?他是危險人格的另外一類,被稱為犯罪型人格。他的人格問題出現在後天,缺愛導致了社會化不夠,長大後變得自私、冷漠、殘忍、衝動、暴力。他們犯罪是必然的,不可逆轉。朱大鵬被歸到了第三種——缺陷型人格。他們是因為過度溺愛,在成長期導致了人格缺陷。他們在犯罪中會表現出更多的肆意、無恥的特點,比如慣偷、慣奸、慣騙。這類人佔了犯罪人群的30%。在犯罪者那個巨大譜系中,另外一個分支是具有危險心結的人。他們不必然犯罪,表面看完全正常,但一旦有了刺激源,就會犯罪。馬加爵的故事就是這個類型的教科書。這些人在罪犯中佔了五分之三的比例,但危險指數低於前面提到的那三種。發生在宿州的三個案件中,李玫瑾並沒有見過劉金忠,在對我進行了短暫的犯罪心理學知識訓練後,李玫瑾忽然問我:「劉金忠是哪種類型的罪犯?」我怯生生地反問:「是缺陷型人格么?」7認識李玫瑾的9年後,我跟她出了次差。不是去勘察現場,也不是跟她作罪犯訪談,而是去聽她的講座,講座的內容聽起來更似乎與犯罪毫無關聯——家庭教育中的心理撫養。在天津市賓館的大講堂里,台下坐了兩三百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那天,李玫瑾的嗓子出了點問題,在連續全國若干城市的講座、突發案件的勘察現場之後,她累病了,只能用非常小的聲音說話。她不間斷地講了兩個小時。沒人睡著,中間起身去洗手間的人都很少。她的講述方式相當特別,還是從驚悚的案件開始。她講了2009年北京大興的一起滅門案。32歲的李磊殺了父母妻子弟弟兒子,殺人後自己在三亞玩樂時被抓獲。他殺人的理由是「妻子爭強好勝,父母管教太嚴」。李磊的童年是奶奶嬌慣長大,少年時回到父母身邊,父親管他嚴他就恨父親。李玫瑾想用李磊的案子告訴父母們,「所有罪犯心理問題的形成都在早年。」李磊的問題和朱大鵬、劉金忠十分類似,他們都貌似生活在一個健全的家庭里,卻都缺乏健全的家庭教育。要麼處於長孫位置,比如朱大鵬,他被太爺爺、爺爺奶奶帶大;或者是多名女孩之後的第一個男孩,比如劉金忠。過度溺愛造成了他們從小是非觀念不明、自私、放任,這些人格缺陷形成後,殺妻、弒父就是更為極端的後果。李玫瑾用沙啞的聲音講,這些人十幾歲時可能都會逃避學習,不願意學習不是智商低,也不是家境貧困,而是學習枯燥、辛苦。他們少年時有家庭庇護、寵溺還可以正常生活,但20歲後離開家庭,問題就會集中爆發。對於孩子在十幾歲就出現各種各樣問題的父母,這是比碎屍案聽起來更為恐怖的。逃避學習、上網、不服管教、不再與父母溝通……這聽起來不僅僅是變態殺手的問題,是更貼近的恐懼。怎麼避免它?答案簡單得出奇——「你要自己陪伴孩子長大」。李玫瑾說,「人的心理發展有順序性,行為表現有滯後性,十幾歲表現出來的問題,其實都是在12歲之前,甚至6歲之前造成的」。孩子在6歲以前,對於陪伴他成長的人會形成依賴,那是一種心理撫養。藉由這種親密的依賴感,陪伴他,教育他,才會完成「性格撫養」,教會他是非觀念,防止他任性、自私、嬌氣,培養他的自制力。但如果孩子6歲之前沒和他沒有親密關係,他大了再管教他,根本管不了。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長大——幾千年來,這是很自然的家庭教育方式。但最近幾十年,高離婚率造成大量孩子在單親環境下長大;還有一些家庭,父母都在極度忙碌地工作,長時間、常年地出差,家庭最終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孩子被丟給老人。母親的理由是孩子太小,不需要管,籌奶粉錢、擇校費是更重要的。孩子十幾歲,才覺得需要教育,管的又只是分數、名次。隨後家庭教育缺陷帶來的問題在孩子身上顯現,自閉、逃學、個性障礙、自殺……殺人狂魔當然是最極端的一種。李玫瑾探求的這個極端——惡魔的靈魂,看似和我們的生活並無關聯。但接觸大量的活生生的面孔之後,犯罪學問題背後是更大的社會問題,有相當的普遍意義。我們當然無法歸結有問題的家庭中都會出現殺人犯,但至少可以說,它提供了「犯罪人」的沃土。惡魔誕生里,我們看到了他們的家庭犯下的罪,以愛的名義,或者以冷漠的態度。這幾年,李玫瑾幾乎每個月都會作這樣的講座,那佔據了她很大部分時間。儘管幫助張忠義這樣的刑警偵破案件,可以證明犯罪心理學的存在價值,但她覺得,讓更多的人知道犯罪心理學知識,盡量避免犯罪,更有意義。「犯下的罪行已無可避免,只能盡量讓惡魔不再出現」。(據《時尚先生》/蔣明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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