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隨筆選
曾蒙與柏樺(右),2004年,在猿王洞
揚州的冬日
江南苦夏已逝,轉眼又是冬天。從上海回寧後安心教書,不思遊歷。不巧友人相邀,偏偏作了一次冬日揚州行。寒冷的「右邊」之旅送上一個插曲,為平衡那剛過的6月的「左氣」。 是夜,步入揚州時,正值燈火初上,「商略黃昏雨」。在友人家圍爐吃完暖和的夜飯後,獨自閑走於揚州的街市。此時細雨已停,街面蕭疏,冷風透骨,我走走停停觀看著夜色中凄迷憧憧的建築,看見不遠處幾個暗紅色的燈盞高懸於寒夜中的酒樓,那燈盞在風中輕晃;再向上望去,夜空高闊而清冷,閃爍的幾粒星星彷彿就要隨風吹落下來。「這就是淮左名都揚州。」它丰神同在的寒冷將洗去我最後一絲青春的熱烈。即便沒有南京的山楂酒,這冬夜也能讓我感受到某種深入的懷念。這是真的,我已在揚州。 第二日清晨,與友人去富春茶室吃茶點,古雅的茶室深藏於一小石橋下,室內無人,我們依窗而坐,一邊吃茶一邊可見一灣冬日的碧水從窗前流過;天氣陰晦,滿眼林木凝著暗綠,反倒使我想起白居易吟詠江南春日的詩句「江南風景舊曾暗」或姜白石的《暗香》「但暗憶江南江北」,一個「暗」字讓江南風景呼之欲出,春、夏、秋、冬,四季代謝,江南的氣韻不就在這個「暗」字上。我冥想著,細細品茶、吃富春包子和豆腐乾絲;我喜歡細小的食物,猶如只愛讀孩子們的書,淮揚菜中的豆腐乾絲細小親切我引為吃茶飲酒的佳品。 吃完茶後,重返清潔的街市,白天道上行人依然很少。友人提議去富春茶室不遠處一家書店看看。這是一間很大的古色古香的書店,門前一片溫暖的垂柳,進得店內一一流覽,發現書籍種類之多,不壓於我所看過的許多城市書店,店堂明亮、寬敞,兼賣文房四寶及今人所繪山水圖畫、書法,隨便看看、隨便翻翻,心情尤為舒暢。 二小時後乘公共汽車去平山堂,這堂位於揚州蜀崗山中峰,據說是北宋詩人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所建。「平山堂」三字為歐陽修所書,他曾在此聽風吟月,與文人雅士一道舉行擊鼓傳花酒會,不知在哪一年春花秋月他吟詠過:「平山闌桿倚睛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揚柳,別來幾度春風……」平山堂雖是人工所建,卻聯絡至山,氣勢俱貫,出城入景,有一里許緊沿城郭,清人王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於眼前。來到堂內只見畫棟飛檐、五采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欄、憑欄遠眺,揚州城的蒼茫盡在眼底,使人又憶起歐陽修的二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又看過唐代高僧鑒真大師主持的大明寺(他後從此寺東渡日本),到處是綠竹、古柏,大雄寶殿赫然在焉,出得山門與友人在「淮東第一觀」和「天下第五泉」石刻大字前留影。 從山而下去瘦西湖,蕭瑟的冬日遊人稀少,我們沿湖西一長堤——長堤春柳款款步行,「紅樓日日柳年年」,即便是冬日依然是綠柳依依,亭台館榭在波光中透出陳舊的紅色。「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白石的《揚州慢》),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二十四橋不得覓見,卻見建於清代乾隆年間的五亭橋,橋身呈拱形,橋面上有5座涼亭,古意不減,我心平安。橋南有一蓮性寺,寺內有一突起喇嘛白塔(與北京北海公園白塔相仿),高聳雲天,殿角紅牆松柏掩映。友人在此又約照像留戀,我吟出4行詩句:
冬天的江南令你思想散漫,抓不住主題
照像吧,照像吧他凍紅的臉在笑……
中午時分又乘車返回。在市區內曲折的深巷穿行,在一寧靜的小麵館吃罷一碗麵條,步行來到個園,此時天氣愈發陰冷,緩緩吹來帶有雨氣的風,臉上感到涼颼颼的。進得個園只見假山重疊、曲徑通幽、起伏有致,想起古人能擁有如此殷實、深秀的幽靜庭園作為私人居家花園甚為感慨,在個園後院一片蒼翠的竹林中稍坐,竹葉臨風嫣然搖動,宛若「冷香飛上詩句」,寒意頓添。我們走進一間屋裡,屋內有一廂房帘子高高捲起,滿室香茗繚繞,幾位老人在爐火邊吃茶,下圍棋,優雅有趣,使人寒意盡消,頓生愉快之情,流連不忍離去。我想起《枕草子》的一個意境:冬天下圍棋,下到深夜時分將棋子放進盒子里,那棋子清朗的聲音伴著溫暖冬夜的爐火實在令人懷念。歲月就在這棋聲中淡淡流逝了,猶如目前的老人,這盤棋能否下到冬夜?我多想就此停止我無盡的漂泊,在這兒住下,冬夜學習圍棋,春夜翻閱舊籍古詞,夏天納涼飲酒,秋夜聽園子里蟋蟀的清鳴,倘若如此那該多好呀……! 而揚州冬日的清冷逼走了多少嚮往繁華的年輕人,煩熱的青春和急迫的理想催迫他們奔向異域它鄉,留下的人多是平和氣靜的人,在揚州廣陵刻印社,我認識了一對青年夫婦,他們從北京大學畢業後又回到故地揚州,他們在古籍、圍棋、垂柳、清茶間過著安靜的家居生活,平實恰切、獨善其身並不想入非非;而我認識的另一位出身揚州的小說家畢飛宇卻告訴我他受不了揚州的清與靜(那清、靜幾乎讓他瘋掉)早已插翅飛去南京。南京雖也有揚州的稟性,但它更大,更兼備大都市的各種特徵和消遣方法;揚州只濃縮了南京的一個特徵——一座中年或老年人的城市,青年人呆不住。這裡沒有繁忙的商業、先鋒的理想,它與世無爭、修心養性、悄然流逝,那種美不是一般人所能體察入微而又娓娓道來的。 我曾於1983年冬天在重慶北碚隨意讀過清人李舟斗所作的一冊《揚州畫舫錄》,書里記載著乾隆年間揚州的繁華,如今「春風十里揚州路」的繁華已隨著鄭板橋、金冬心等揚州八怪的瀟洒人生成為了過眼雲煙。揚州的清、暗、涼歷經了多少「煙花三月」才透露出它平凡的神韻,這神韻在冬日被風吹著,彷彿有一點惋惜,一點溫暖、一點傷感……在蒼涼的街市、在幽獨的林廟、在舊日的深院別夢依稀、風韻尤在,居民是那樣整齊清潔,男女如秋冬之美,雜貨鋪的日用品很豐富,飲食精美細膩讓人留戀,加上綠蔭如蓋、婉約有致,我驀然想到一位出自揚州、大學畢業於上海的少年詩人朱朱,他纖細唯美的詩句應該含著揚州的身影吧。 我曾到過許多中國城市,唯有這座城市最象故園,這故園專為曾經滄海的人準備的,返樸歸真的人才能與這城市融為一體。我後來與我很多朋友談起揚州,其中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的李偉曾問我:「如果你用一個詞語概括揚州,你會想到哪一個詞?」我告訴他,「愛情。」,他先稍有吃驚,但後即有所悟。「愛情」——回憶與預感,纏綿與輕嘆,就象這個揚州的冬日,就象煙雨迷茫的市街,就象這裡的生活,我將與誰在此度過平凡……我身邊又響起了個園冬日午後的圍棋聲……。
詩人梁宗岱
1981年5月一個涼快的夜晚,我揣著我早期的一首象徵派習作《夜》以及對波德萊爾的一鱗半爪知識去見一位老人,詩人梁宗岱。他是我校法文系教授,我卻是英文系3年級學生。我對他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但一種想見到他的衝動在催迫我立即作出行動。 為什麼要去見他至今想來仍是一件神秘的事情,首先是卞之琳在《世界文學》上簡短地提到他的名字,然後是「梁宗岱」這三個字讓我本能地產生了神聖的預兆般的敬畏。或許正在發狂寫詩的我需要去親近一個偉大而隱逸的導師,或許我搖晃不定的詩篇正急切地要尋找一個舊時代的老人的首肯,或許我命運中早已安排好了這一必然的片刻的相遇…… 大約是前3個月的一個中午,我和幾個同學下課回宿舍,在一條必經的林蔭道上看見一位高大結實的老人正在和兩位法國人交談。他站得筆直,柱著拐杖,神態從容、高傲,只穿一件汗衫和一條短褲,這一點令我非常吃驚。廣州的2月雖已不寒冷,但他這夏天的裝束足以令我們這些還穿著毛衣的年輕人自覺慚愧了。我身邊一個同學悄悄對我說:「他是法文系教授,廣州外語學院的名人。」 而這個夜晚我要去拜見這位我心中神秘莫測的名人了。從少年時代起我就一直崇敬奇異的老年人,這是我天生特有的稟性,這稟性從左出發、兼收並蓄,並非教育的結果。我讀小學時就在鮮宅沐浴了舊時代的晚霞,讀初中時又在山洞、林園聆聽到舊時代的殘餘的正在一天天消逝的輓歌。這一幕幕舊時的圖畫象一個迷濛的古都或一個「同此涼熱」的老人正在慢慢地破碎。從那時起,我就有一種難以描繪的模糊感覺——新舊時代的血液將畢生在我的內心循環。這也是為什麼我的詩歌在走向最先鋒的時刻仍保持著對歌唱的抒情傳統,並形成我後來帶有總結性的詩觀,「一首好詩應該只有30%的獨創性,70%的傳統。」(其實這是一句反語) 而這些古老、縹緲的感覺總是讓我想到那些能夠體現屬於那個時代精神特徵的老人。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禮儀。這些不同對我一直是一個著魔的謎,也是為什麼我總是不自覺地情願熱愛這些老人的原因。 我已來到梁宗岱教授的住所,一幢深深映掩在竹林和花草中的小樓。昏暗的路燈照耀著這小樓古舊的輪廓,幾株大樹在初夏的晚風中微微向我點頭致意。我的大腦因過度緊張而處於一片興奮的空白。終於在良久地徘徊和踟躕之後,我輕輕推開了竹籬,循著一個太小的花園,步上台階。略略鎮靜了幾秒鐘,我鼓起勇氣悄悄叩門。 教授夫人開了門,讓我進去。 我又看見了梁宗岱教授。他恰好面朝我,坐在一張圓桌旁,室內柔和的燈光渾映著他那從容、高傲的神態。整個房間四壁全是書,書架很高。從地面直到天花板,全是些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出版的各種外文版圖書,這些昔日的書籍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出穩重而睿智的光輝。傢俱很少。幾個陳舊的靠背軟椅,一張陳舊的圓桌,一切都顯得簡潔、莊重、古老。唯有一個似乎從未打開過的12寸黑白電視機顯得有一點滑稽地突兀和不協的時髦。(後來我才知道這電視機是別人送的)。老人從來不看這東西,只把它隨意安放在一個書架的角落裡,象一小塊廢棄的黑鐵或一個無用的塑料殼。 他注視著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這一次我看清楚了他的臉,一張老邁、紅潤、智慧的臉,前額飽滿、突出,鼻翼寬闊、肯定,過份自信的力量刻出他嘴唇的直線,他的眼睛不大但有一種凌厲、警覺、刺穿的閃光;整個面部表情流露出熱烈的霸氣和不屑,在這早已化入他血液的日常性霸氣和不屑里,稍稍帶有一點孩子般的倔強。但他微笑的時候,面部就徹底改觀了,顯得仁慈、安詳。 我迫不急待地要把一切告訴他:「梁教授,我是英文系3年級的學生,喜歡寫詩,前不久,讀到卞之琳譯的瓦雷里的詩,從卞之琳的譯介短文里,才知道你是中國最早翻譯法國象徵主義的詩人。」老人靜靜地聽著,目光凝視著對面的一壁書架,輕聲說道(聲音有些吵啞):「卞之琳是我的學生,他譯的瓦雷里的幾首詩還放在我這裡,讓我修改,他譯得不好。」 我心裡一怔,趕緊把話岔開:「我非常喜歡波德爾的詩……」說著說著我開始用中文背誦他的《煩憂》,並說:「我喜歡他的『惡』之美。」 老人愉快地笑著說:「不是『惡』之美,是美本身。」 老人的夫人這時插話道:「梁教授年輕時就是南國詩人,廣東才子。」 「少蘇,你給他看一看我們的葯。」老人打住了她的話頭,換了一個話題。 「葯……」我不明白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的夫人已拿出一疊信給我看,全是些被他們治好的病人的感激信。我還看到了一些病人生病前和治癒後的照片。老人的夫人介紹了老人發明的一種神奇的萬能葯——綠素酊,並說這些病人都是服用了綠素酊後才痊癒的。綠素酊可以治療癌症、肝病、氣管炎及幾乎所有疾病,這種葯是用中草藥煉製而成的,沒有任何副作用。「我們還在自家的後院建了一個簡易的煉藥房。只要病人求醫,一概免費贈葯,由於求葯的人多,葯的需要量很大,每月得制三次葯,梁教授還經常親自上山採藥,我們簡直累極了,為製藥救人,我們耗盡了所有精力和財力。」接著她還講了那神葯的一些逸事。「1979年10月下旬,胡喬木來廣州,託人來我們家取葯,胡喬木服了葯後又託人送來了回信,想介紹我們為經濟學家孫冶方和許立群治病。他還向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習仲勛、楊尚昆談了我們的製藥情況,兩位書記曾表示給予支持。」 老人的夫人越說越開了:「梁教授曾於1951年在廣西百色被關進監獄兩年多,差一點被公審並判死刑,原因是在一次宴會上喝酒比賽得罪了一位領導。胡喬木(當時任國家新聞總署署長)得知情況後立即從北京發了電報給百色地委,要求把梁宗岱交中央處理,最後才得以無罪釋放,出獄時省公安廳廳長當面鄭重向梁教授道歉。胡喬木是梁宗岱的救命恩人。1979年那次來廣州時,還親自對梁教授說:『你的著作不會過時,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把你的書全部出版,你看如何?就交給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讓他們全部出版吧。』」老人中途打斷了夫人的話,問我是哪裡人,父母幹什麼的。我告訴他,我是重慶人,出生在北碚,父母在郵電局工作。 「重慶北碚。」老人興奮了一下,「我抗戰時曾在那裡住過,當時我教書的學校復旦大學就在北碚。」他的目光已流露出對往昔的片刻回憶,我也彷彿和他一道憶起了嘉陵江流經北碚時最秀麗、最孤單的那一段江水。 突然,東西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一看,天呀,我剛買的兩包廉價「豐收」牌香煙從我短褲口袋裡滑落地上。我迅速彎身拾起,重新塞進口袋,動作又生硬又神經質,顯得慌慌張張。在我拾起香煙抬起頭來的一剎那,我的目光短暫地瞥了一下老人又立即避開了。好象我致命的缺點和一些隱秘的怪癖全部在此暴露無遺。我有點尬尷得無法控制自己的坐姿了。 老人已清楚地看出了我內心的活動。他緩緩站起來,邀請我上樓去他的卧室兼書房。好象一切都沒有發生,他也沒有留意到我的「豐收」牌香煙。這時我的心才重新平靜下來。 我跟老人慢慢走上昏暗的樓梯,來到二樓潔凈樸素的卧室兼書房。仍然到處都是書,昔日的外文書和一冊冊中國古典線裝書,堆滿了兩壁牆,可就是沒有一本新書。一個書桌,兩把椅子,一張床,一個衣帽架,簡單之至。我和老人一起坐到他工作的書桌旁,檯燈照映著老人的一大半側影,那濃重的側影在明暗不定的書籍前孤寂地閃爍。 這時我忐忑不安地拿出我的習作給老人看,老人專註地看著,沒有什麼異樣的表情,最後還給我時只輕聲說道:「這詩有特色。」接著老人從抽屜里取出一份厚厚的他的文章的複印件,題目是《試論直覺與表現》。我冒昧地衝口而出:「能否讓我帶回去看一看?」老人囁嚅著,一下變得有點孩子式的侷促,這文章似乎立刻就要不翼而飛。我向他保證明天上10點以前一定奉還,他才慢慢地交到了我的手上。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我起身告辭了。臨別前,他送給我兩瓶綠素酊,一份他自己寫的藥品介紹文章,一份他自己寫的傳記的列印件。 從此,我開始了解老人的情況。我讀到了許多老人不為人知的事: 他1903年出生於廣東新會,他的父親梁星坡與梁啟超同年,又是同鄉,由於家境貧寒,立志從商,失去了成為梁啟超同窗學友的機會。這是老人一直深為遺憾的一件事。 老人初中就讀於廣州培正中學,從那時起就廣泛閱讀中外文學名著。15歲時讀美國詩人朗費譯的但丁《神曲》,閱讀中表現的狂熱令英文女教師大覺吃驚。16歲時就獲得「南國詩人」的稱譽。 18歲時與後來成為日本大詩人的草野心平在廣州嶺南大學生宿舍頂樓面對珠江共同閱詩羅曼·羅蘭的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當讀到「去死罷,你們應該去死!一個人並非為快樂而活著。他活著是為了完成我的律法。受苦,死。但做應該做的——一個人。」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因悲愴而痛哭起來,彷彿聽到了上帝的聲音。羅曼·羅蘭這部書對他影響很大,「做一個人,一個頂天立地無依傍的人,一個要由畢生超人的奮鬥和努力去征服他苦痛,完成他工作的人。」這成了老人終身的座右銘。這是多麼熱切的老人的少年時光啊! 老人於1921年應鄭振鐸和茅盾邀請加入文學研究會,成為文研會在廣州的第一個會員。1924年去法國巴黎留學,結識法國著名象徵主義詩人瓦雷里並成為摯友。1927年瓦雷里陪他在巴黎綠林苑一邊散步,一邊講解自己的著名長詩《水仙辭》。1930年,老人譯出此詩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以單行本問世,瓦雷里第一次被介紹到中國。1929年與羅曼·羅蘭相識,互贈書籍和照片。1930年法譯《陶潛詩選》由巴黎Lemanyer出版社出版,此書由瓦雷里作序。老人在1936年寫的一篇《憶羅曼·羅蘭》的文章中說道:「影響我最深澈最完全的卻是兩個無論在思想或藝術上都幾乎等於兩極的作家:一個是保羅·瓦雷里,一個是羅曼·羅蘭。」老人青春時代一連串風華正茂的速寫。 老人曾被吳宓稱為「中國的拜倫」,他自己卻說:「我只有壞脾氣這一點象他。」老人從小就脾氣火爆,最愛打抱不平。一生打架的次數加起來至少會有100次。在歐洲留學時,一次在一個華人餐館吃飯,一個德國人罵中國人是懦夫,老人一聽便按捺不住,衝上去便打。文革時被紅衛兵毆打,一次他怒火上來,飛起一腳將 一個紅衛兵踢出一丈多遠。老人歷歷在目的率直、任性、可愛又勇猛的少年心性。 1931年老人擔任北京大學法文系主任兼教授,同兼清華大學講師,年僅28歲。他當時周圍聚集一大幫學生,其中有後來成名的卞之琳、羅大岡。我想像著老人當時春風得意、才氣姿肆的形象。 1934年由於離婚及與北大的胡適發生齟齬,老人離開北大去天津南開大學。柳亞子的兒子柳無忌在南開英文系任教,他後來回憶說:「宗岱自視甚高,傲骨崢嶙。好在我和羅皚嵐都謙虛禮讓,因此相處甚安。」 1944年蔣介石前後三次派人持他親筆信來召見老人,都被老人婉言拒絕。第四次由蔣介石親信,老人留歐時的同學徐道麟親自坐蔣介石的專車到北碚復旦大學接他去見蔣介石。這一次,老人借故請老同學吃飯,說飯後隨去。結果,老人有意在餐桌上不斷飲酒並佯裝醉態,說今天不能去見蔣總裁了,改天再去吧。這一年冬天,老人為擺脫政治(因老人另一個留歐同學,梁寒操,當時的國民黨中宣部部長,一定要請老人出來作官)只好辭去教職,回到廣西百色過起他初步的陶潛式的隱居生活。直到50年代初,他結束了百色的隱居生活,回到廣州中山大學,過起另一種隱居生活。他生活中最富詩意最輝煌傳奇從此開始,他迷上了製藥。 老人有運動員一樣的身體。一年四季只穿單衣,冬天連毛衣也很少穿,它把這一點歸功於他自製的萬能藥酒,他每天至少喝三斤以上這種濃度不低的藥酒,一杯一杯當茶喝。 30年代北大溫源寧教授在一篇描寫他的小品文里,說他行路象汽車一般飛跑。有一次學校開會,會議前他臨時到幾十里外的一個村子去了。大家以為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上開會。結果他不但在會前按時趕到,還背回一頭奶羊,村上農民賣給他的。他的迅速和臂力立刻成了奇談。而他卻認為這太尋常了。一個真正的「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的斗酒李白的形象。 他所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歌德的《浮士德》、《蒙田試筆》、里爾克的《羅丹論》,羅曼·羅蘭的《歌德與貝多芬》、《貝多芬:他的偉大的創造時期》,《梁宗岱譯詩集》,以及法國象徵主義詩選全都是中國翻譯界難得精品。 1984年,他寫的《詩與真·詩與真二集》由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對於他來說,僅僅一本很薄的書就夠了)。這本書終於讓我們透過時間的迷霧發現了這位20世紀中國文壇的大隱士。世界被創造了出來,實質上就是為了達到這樣的一本美的書的境界。但我們知道他的時候太晚了,他影響我們的時間也太晚了。不難想像,如果我們提前20年讀到這本書(這本書在1949年前曾出版過),我們將變成怎樣的人呢?這本書對於中學時代迷惘的我無疑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而那時我在哪裡去找這本薄薄的書呢?時至今日,我才滿懷欣慰地看到這本薄薄的書已成了青年學子們的美的「聖經」,詩歌的「新啟蒙」教程,我心靈的春、夏、秋、冬。 1983年11月6日,晨,8點40分,老人去世。 那一夜,我敢說我先於所有中國青年詩人走進了梁宗岱的心,一顆偉大、複雜、素樸而太驕傲的心。這是我的天意!我的幸福!我的註定!是誰安排了我與他作這最後的通靈,那一閃即逝的我唯一的通靈…… 那一夜,我回到宿舍獨自一個狂熱地捧讀老人的《試論直覺與表現》。我不是在讀,也不是被吸引,而是暈眩、顫慄、震驚!我從未看到過如此動人心魄的文字,幾乎不是文字,是一連串色澤不一的珍珠,在夜裡(或白天)發出神奇的光芒,這是我生平頭一次目睹了文字那可怕的美,文字的真魔力!我同樣驚訝這些文字我現在居然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它在我的腦海里只留下一頁美的時光之書,一圈熠熠的幻影。唯一記住的是:他在文章中回憶了他為什麼寫詩的原因,「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我6歲,母親在那天去世了。送葬回來那天,我痛不欲生,只想尋死……我第一次朦朧地體會到強烈的詩歌激情,那是唯一可以抗拒死亡的神 聖的東西……。」 萬籟俱寂,我聽見了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動,我聽見了老人一滴6歲的血滴進了我迎接著的25歲的心。就在那一夜形成了我的第一句詩觀:「人生來就抱有一個單純的抗拒死亡的願望,也許正因為這種強烈的願望才誕生了詩歌。」 越認識他越覺得他神秘,他對於我們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壯麗「深淵」。他前半生恃才傲物、名滿文壇,後半生拂袖而去,一心煉丹製藥,借醫術為入世之媒。他廣施綠素酊,濟接苦難眾生,而不象李叔同出家住進名剎,一心獨善其身。他飲酒採藥,歸於山林,他的身心具有中國古代文人的精華,他是20世紀中國文人中唯一的一個陶淵明式的隱士。但他又不完全是這樣消極,他又象浮士德不停地渴求著、改變著,嘗試著、發現著生活的真諦,絕不會只在一地流連。他就是這樣一個混合體:陶淵明寧靜致遠的精神和浮士德勇往直前的精神交相渾融在他的身上。 他作為一個完全孤獨的詩歌戰士可以說是中國文壇的曠世奇才——文詞中的詩人、草藥中的詩人、運動及體魄中的詩人、甚至得罪人的詩人,我們詩人中的詩人。他的氣質,他的詩文,他的霸氣與不屑代表了一個已經作古的時代的最美好的品質。這品質哪怕只能在我眼裡、在1981年5月的夜晚存留短暫的一刻,卻足以代表一個消逝的美麗的中國。他那完全昨日精神和教養一半是神性的、一半是古代詩人的,就連他隱士般的聲譽,他不為人知的名字和潛在的持久的聲望,這一切都具有與我們今天的時尚完全不同的東西——高貴、聖潔、清白無辜、行俠仗義,同時又非常可敬。「梁宗岱」三個字,看上去和寫下來都有一種逼人的魅力和音響。 今天,我才明白一個詩人成就的意義。它不是我們時下的流行效果和出版高紀錄。一些所謂的名人被遺忘了,隱士顯身了。就象這位老人,他從不隨波逐流,不管轟動或者沉寂,他給我們悄悄留下「永恆精神」這樣的東西。 對於文學史,他不屑一顧,依然我行我素,從容不迫,甚至棄文從葯,就象蘭波棄詩從商,而他的同時代人徐志摩、聞一多在文學史中遠遠比他編寫得更恢宏、更洋洋洒洒。是的,文學史可以不提到他,或者只提到他一個名字,或者寫一點點潦草而不妥當的兩三行文字。但這也不要緊,他的形象,他一生作為一個人的形象,僅僅這形象本身就夠 了。這形象照耀著我,照耀著我們,以及每一個時代受著不同的痛苦而追求同一真理的少數聖徒。他們會源源不盡地吸納「一個先輩聖徒」的偉大而平凡的基因,接著又會點燃或照亮更新的正在成長的年輕聖徒的心靈。 1981年10月我寫出了《表達》,可惜我再沒有去給老人看,為此我一直深懷遺憾之情。我帶著這遺憾離開了廣州,直到他1983年去世,直到現在。如果他還活著,並看到我後來所寫的全部詩篇,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我心紅透
成長啊,隨風成長僅僅三天,三天!
一顆心紅了祖國正臨街吹響
吹啊,吹,早來的青春吹綠愛情,也吹綠大地的思想
瞧,政治多麼美夏天穿上了軍裝
生活啊!歡樂啊!那最後一枚像章那自由與懷鄉之歌哦,不!那十歲的無瑕的天堂——《1966年夏天》
一個意想不到的巧合,我於1989年12月26日,毛澤東生日這天寫下了一首懷念文化革命之美的小詩。這首詩把我帶回到1966年夏天,我如夢的紅色(或綠色)天堂,在那裡我第一次飽嘗歡樂和自由的童年生活。那一年文革開始,我正好10歲。一枚像章把我帶入生活。 那一年春天非常短暫。嘩啦啦,徐疾有力的風一下就吹開了夏天的第一天,吹過了最後一頁我並不留戀的書頁。真的放學了,真的無涯的自由來了。小孩子們收拾起書包,大孩子們在勾畫長征的道路,我御下「枷鎖」,走出課堂,隨便奔跑,老師能拿我們怎樣。 一個黃昏,我在我家的附近上清寺(位於重慶市中區)玩耍。突然街上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情景:急增的人群腳步匆匆,每一個人的臉都透出由於激烈興奮而呈現的偉大氣概:好象只爭這個黃昏。洪流,人群的洪流,我也隨著這洪流莫名地興奮起來。雖然我還不太明白這些人在做什麼,但10歲的我已隱約感到這宛如盛大節日的歡樂里有一種莊嚴神聖的氣氛。 我被這個城市,這些人群所傳染的興奮攪得心猿意馬。這不屬於我的,與我真實的心無關的興奮在黃昏的晚風中激蕩,我的靈魂彷彿飛出了我的肉體。 突然有人帶頭高吼:「沖市委啊!打倒某某!揪出某某!」人群開始向市委衝鋒。 「這麼多的敵人,但最大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資本主義,還有反革命……」我正苦於連不起這黃昏的「新鮮」(當然更不可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一定是一個「壞」意思。)一陣風過,我抬起頭來,看見一位女紅衛兵站在我的面前。她最多只有15歲但我卻覺得比我大很多。她微笑著把一枚毛主席像章輕快而準確地別在我幼小的左胸上。 而周圍,人群的激流已大部分湧向市委,街上幾乎全是紅衛兵了。他們身穿統一的綠色軍裝,腰間扎著緊緊的皮帶,左臂戴著鮮紅的袖章,袖章上印著三個毛主席書寫的黃色大字:「紅衛兵」。 面對這浪漫的「異國情調」,我一下明白過來,我與這次革命是有關的,我已是其中的一員。同送我像章的女紅衛兵一樣,同她風一般的青春和純潔一樣,或同大街上所有的紅衛兵一樣,我也理所當然是一個「紅小兵」。 這心在透過一枚像章(它老使我想起一枚微型蛋糕的形狀,它的確形若蛋糕)串起另一些美的碎片。 在一群孩子的掩護下,我公然在廁所搶走了一位正在大便的中年男人的綠色軍帽,他歡樂的頂峰眼睜睜地被我奪走,而我卻在歡樂的恍惚里戴著這頂空空如也的大軍帽一連幾天提心弔膽、神色慌張,那是我唯一一次最大膽妄為的革命行動。行動之後,我陶醉於一個接一個的批判場面。我記住了紅色和黑色,分清了壞人和好人,美與丑、左與右甚至香花與毒草。在另一個快樂的早晨,我看到一位長得白胖,沒有鬍子的郵局科長被一群婀娜多姿的女郎用細細的竹條「可愛地」抽打;一個皮膚雪白,痛哭流涕的美人用她急躁而溫暖的手指去戳他多肉細嫩的前額,科長一邊流淚一邊承認自己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對不起革命群眾。當我後來再見到這位美女時,她身後總跟著一位神秘而不苟言笑的精幹瘦子。其他孩子告訴我,這瘦子是位拳師,他專門保護美人但從不動「搞燈」(重慶俗語,指男女性行為之事)的邪念;而另一位頭髮如亂草、皮膚乾燥的男孩悄悄對我說:「我看見過她洗澡時的裸體……」。科長、美人、拳師、革命。還有像章、軍帽和裸體,這足以撩撥起我想入非非的慾望。這慾望曾在老師的幫助下區分過「列寧在1918」電影中一個「天鵝湖」的片段,老師說要正確看待藝術與大腿的關係。而「革命」正在飛速喚起某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禁忌。在「抬頭望見北斗星」的旋律中,我想起的不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或毛主席的揮手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中學生在舞台上的一個臨空劈腿動作,甚至也沒有後來的「超我」,只是一個羞愧的「自我」和隱密的色情「潛意識」。 「美」在鳴鑼開道。勾人幻想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二胡或小提琴伴著文藝和紅旗隨風飛舞、飄揚大地:一種驚人的漿糊在張貼重重疊疊的紙張,各種報紙「東風浩蕩」喚起少年人「雄壯的」表達意識。美並未在「革命」中超越肉體,而是抵達肉體、陷入肉體。它在夏季多風的時刻或流汗的時刻讓我情慾初開、氣喘吁吁、難以啟齒。耳邊老是響起美人的嬌音以及神秘的拳師和美人的關係,響起舞蹈的大腿的暗影以及婀娜的女性的鞭子。 情慾之美深入批判了衣服、頭髮、甚至花草、金魚或鴿子之後,它開始塑造未來,塑造人性、塑造新真理和新目標。美得以加強了而不是削弱了,統一了而不是分散了。美超越了現實,在日以繼夜地走進了幻覺中的「共產主義」,幻覺中的紅風和綠地。美對孩子們重施整容術,把他們抓回「複課鬧革命」的短暫而必要的現實。 「老三篇不但幹部、戰士、工人、農民要學,老師和學生也要學;老三篇最容易學,但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為座右銘來學。」一首歌曲(「老三篇」之歌)響徹教室,唯一當時不懂的是「座右銘」,而「老三篇」是知道的,它是指毛澤東的三篇名著:《為人民服務》(關於爭當革命螺絲釘的問題,也是「鬥私批修」的問題)、《愚公移山》(關於繼續革命、自力更生的問題)、《紀念白求恩》(關於國際共產主義的革命援助問題)。日復一日端坐課堂,我迎著響亮的太陽高唱「老三篇」並用它的語言而不是它的思想拯救了我的一個錯誤(那是在重慶工人文化宮一面夜晚的牆上,我第一次被毛澤東簡潔有力的語言所震驚,那牆上寫著一條「毛主席語錄」:「一個糧食,一個鋼鐵,有了這兩個東西,一切都好辦了。」太簡潔了,以至於使我大聲喊道怎麼說:「一個糧食,一個鋼鐵」,只能說一個人或一個蘋果,我話音剛落,一個中年男人從黑暗中飛跑過來企圖抓住我,我在驚嚇中立即跑掉了)。「老三篇」的搖籃曲把一個巨人的語言唱入我的血液,隨之而來,僅僅一周我就背下了所有的毛澤東詩詞。如夢的「長征」在經歷第二次「金沙水拍雲崖暖」,一個少年也正用「金」和「暖」代替「糧食」和「鋼鐵」的語錄,他悄然編織起他「悔過自新」的「檢討書」和最初的文學「 長征」之夢。 不必停止瘋長,青春就是前方。孩子如星、如花又回到天空和大地,學習被再次推遲、被改頭換面、被擁來撞去。抒情磨鍊了紅心,解放了「道德」,幻想著大腿,又投身風中……那遠走高飛的女紅衛兵早已消魂地跑過黃昏,帶走了一個夏日男孩的原地祝福;緊接著一個狄蘭·托馬斯式的綠色炸彈開了花,它稀奇古怪地爆炸在一個並非毀滅的大歡樂、大美麗中。 我看見這爆炸的餘波,餘波中眾多詩人的側影。北島成長為一個莊嚴的詩人,一個時代的思考者和鞭撻者。19年後的1985年,我在重慶遇到他,一次閑談中他對我說,文革時,他串連來過重慶,就住在歌樂山,現在四川外語學院的校園裡;多多在崇拜毛澤東的個人意志的同時,也造成他文革式的璀燦精力和光芒四溢的詩藝翻新;楊黎在他的「語錄和鳥」中揮舞他「最高指示」的詩歌「小紅書」並以流淚和動輒下跪進行自我批判和「宇宙出擊」;萬夏以古怪的宋朝式的冥想深陷入「南京大屠殺」的「血色情結」;無產階級營的第一男高音李亞偉在「打鐵匠和大腳農婦」的挾持下,在川東山區的一條小河邊,被一個中年男性拒絕了一次「搞起來多麼舒服的革命行動」。「筷子和茶盅」被8歲的他熱烈的牢記並被勇猛地打上「封、資、修」的烙印:如今德里達和羅蘭·巴特的讚歎者歐陽江河卻在文革中期巡迴演出,扮演一個浪漫主義的革命戰士——「大春」(現代革命芭蕾舞劇《白毛女》中青年男主角),他「黑色的結實」在傾向一根輕飄飄的紅頭繩;而另一位詩人卻驕傲地告訴我,文革時,最令他難忘的事就是同母親一塊睡覺,假借睡意朦朧把瘋跑了一天的腳放在母親鬆軟而蒼白腹部上,要不就偷看姐姐紅衛兵式的雷厲風行的洗澡;而我沒有趕上極樂的串連列車,沒有趕上毛主席的檢閱,一首兒歌在遺憾中伴著「武鬥」的炮火夜夜催我入夢:
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問他笑什麼夢見毛主席
我親愛的夢境除了四分之一是毛主席外,四分之三卻是「卑鄙的」未完成的女人的裸體,這是革命所帶來的果實,它不潔地騷擾著一個孩子敏感的夢,這夢成為我長大後無地自容的「罪證」,這夢也伴隨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毛語錄),直到另一種「階級鬥爭」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革命之火。在20年後一個春天的深夜,當我在南京農業大學一條儘是沙礫的建築工地的夜路的中段,我和一個身穿軍裝的女舞蹈演員(我微茫記憶中一個遙遠的紅色娘子軍)呆在一起,為了消愁解悶(80年代浪漫的商業的可恥挫折),為了彌補1966年「革命」或「超我」的過失,想像的舞蹈在「懷舊」中順從了我潮濕的手掌的摩挲。一個男孩追回了他少年時代「青春的錯覺」,幻美落到了溫暖的實處;「衰老的」女紅衛兵流下了1990年第二次初戀的熱淚,那即將再次成為昔日的熱淚……
鮮宅
鮮宅最早的主人叫鮮英,1949年前的四川聞人。他曾作過軍閥,因傾向共產黨,後放棄國民黨軍政界,歸隱田園,在重慶上清寺嘉陵江畔建了一座森森的莊園。他在那裡修身養性,交結社會各界賢達人士,周恩來、梁漱溟、張瀾是他莊園的坐上客。據說,他還叫他的孩子拜梁漱溟為師。 「重慶談判」時,毛澤東親臨重慶會見蔣介石。會議期間,毛澤東在周恩來的陪同下曾三次去鮮宅,會見主人鮮英及重慶各界民主人士。鮮宅當時在重慶名重一時,被社會有識之士稱為「民主之家」。50年代初,鮮英去了北京,作為「民主人士」參予國政。鮮宅留給了他的兒女。我上小學一年級至三年級時,常去鮮宅做功課、玩耍,因為它的小主人,即鮮英的孫子鮮述東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 鮮宅俯瞰嘉陵江。它的黑漆大門早已剝落,顯得蒼涼,門上有兩個年代久遠的大銅環。這門總是靜靜地關著,彷彿裡面安息著什麼古老靈魂。 它的院子對於童年的我來說,確實太大了。進門後是一排長長的石砌階梯,讓人有親歷古代暗堡的感覺,當年毛主席也是順著這階梯進入鮮宅的啊!上完階梯,景色才豁然開朗。以最後一級階梯和一條各色小鵝卵石鑲花小徑為中線兩邊是兩個大草坪。左面的草坪一覽無餘,可以用於奔跑、運動、甚至踢小型兒童足球;右面的草坪有十幾株小樹散落其間,靠外面的牆角有一棵參天大樹,風吹過時,籟籟有聲、庇蔭蔽日。順著這中間的小徑走30米就到達了一幢三層小青磚洋樓。 樓里的一切都是舊的。樓梯的每一階層鑲著黃銅護板,因長年磨蹭而發出穩重幽暗的黃光,這黃光透著一點微微的暗紅。真有數不清的房間啊,安靜小巧的卧室一間接著一間。到處都是舊時的沙發、舊時的檯燈、舊時的書籍、舊時的傢俱,沒有一樣是新的,沒有一樣是我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所用的。二樓的客廳面朝草坪,有一扇巨大的鏤花雕飾窗戶:春陽迷朦地灑進來,淺映著陳舊的大圓桌;室內溢滿一圈圈古雅暗淡的光暈。我和小鮮常爬在桌邊做作業,有時一做就是一下午。隔壁是一間書房,寬敞、舒適、安全,顯得暖和而密切並不給人空蕩的感覺。有一次這古色古香的書房打開了一小半,我剛巧經過,正看見小鮮時值青春的姐姐閑著無事,慵懶地躺在地毯上,給一隻美麗潔白的小貓一點一點喂牛奶。 樓房的後院是一個缺少陽光的花園,各種奇花異草長得很茂盛,中間疊以一些曲折起伏的假山,旁邊是一碧暗綠的池水,花園幽寂的小徑散發出陳年青苔的氣味。那氣味還夾雜著花草、樹木、池水、假山等各種氣味,那是這個莊園最秘密、最難察覺的氣味,那是歲月停滯在這兒(不前進,也不後退)的氣味,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親自從左到右聞到什麼是舊時代的氣味。 我和小鮮常在這濕潤的後花園玩耍,攀援樹枝、互擲果子、追逐嘻鬧;或坐在陰涼得一塵不染的石頭上拍香煙盒,寂寞的下午傳來兩個孩子沉悶的拍擊聲,他們在爭奪一張「至高無上」的彩色圖案——「白金龍」(一種香煙牌子的包裝紙)或「紅塔山」(另一種香煙牌子的包裝紙)。莊園里還住著一個古怪而愛大聲吵鬧的僕人,他姓楊,終日喝得醉薰薰的,孩子們都怕他。他跟隨主人多年,公然養成倨傲的神氣,但全靠他大吼大叫才給這個安靜的莊園內部傾注了唯一的活力。他的衣服油漬厚重、斑駁黑亮、從不洗滌;頭上一年四季帶一頂稀罕的瓜皮帽,夏天也不脫去。他一天到晚出入於烏煙障氣的小茶館和昏暗的話多的小酒館,酗酒使他談吐譫狂、前言不搭後語,臉色不是蠟黃就是酡紅。他基本無事可干,只專職飼養三隻雪白的大鵝。 這鵝很怪,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又傲慢又費力,但也很美麗。它們一見生人就「嗷嗷」亂叫,陡然變得兇猛無比,好象盡逞了莊園的威風,毫不懼怕地向人直撲過來。 一天下午,鮮述東偷偷帶我去了三樓上面的一個閣樓,那裡有三間從未有人去過的小密室,唯一一扇小窗永遠緊緊地關閉著,因常年無人打掃,到處布滿塵埃。 小鮮疾步走進一間密室,搬出一副大鏡框框起的照片給我看,這照片幾乎有一米長。我從未看過這麼巨大的照片,而且與布滿灰塵的閣樓相反,顯得非常乾淨。我們真是嚇壞了,難道有人每天來擦凈這幀照片的鏡框,會是誰呢?總不會是幽靈吧? 照片上的人穿著和我們現在的人大不一樣。有些人穿西裝、梳分頭,戴著黑色的圓眼鏡或細絲金邊眼鏡;有些人穿長衫、披馬褂,無鬍鬚或有鬍鬚;還有一些人穿很英俊的軍服,雙手肯定地扶著軍刀的把手,軍刀直立在向外大大張開的雙腿間。照片上的每一個人不管出自什麼職業,個個都很神氣,在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神氣的人。他們究竟是一些什麼人? 一會兒,小鮮又從另一間密室拿出一把漂亮的軍刀給我看。 下午在寂靜中絲紋不動,似乎在我們身邊觀看。這下午的寂靜靜得令人害怕,似乎連眨眼的聲音都能聽見。突然,我們同時都嚇壞了,小鮮立即將東西放回原處,我們驚叫著一起奔下樓來。 翌日清晨,我上學途經鮮宅高牆邊時,再也沒見到一個我每天此刻必見到的老頭。放學回家後,聽說他已於昨天下午死了。他就住在我家樓下,同我父母在一個郵電局單位工作。我覺得非常奇怪,昨天早晨我還聽到蔣老頭咳嗽。他死之前數年如一日每個清晨定時(6點到8點)坐在鮮宅高牆下一片青翠的斜坡上咳嗽。他總是儘力彎腰,努力從薄如一頁的胸部震出鏗鏘的金屬聲,接著把一口深綠的濃痰吐在無辜的青草和長滿青苔的斜坡上。他似乎對鮮宅的莊嚴和寧靜厭煩透頂,要爭分奪秒吵醒什麼……他偶爾抬頭,死死盯一眼過路上學的孩子或不遠處一個紅光滿面正在打太極拳的胖老頭。而我覺得他相當恨我,不知什麼原因;每當我上學從這裡走過時,他都要絕望並專心地恨我一眼,然後堅決地彎下腰去吐痰。他最後的咳嗽聲如此殘忍,以至於我一想到他就想咳嗽。 隨著清晨咳嗽聲的亡故,鮮宅重歸寧靜,但這是它最後的寧靜;當時間終於如釋重負,鮮宅已悄悄來到它毀滅的前夜。 文革在發展,學校在放假,下午在獲救。而文革初始,鮮家的人全被趕走了,家也被抄了,一家人遷到市區解放東路一幢擁擠炎熱的「社會主義」大樓去住。楊僕人由於被控酒後造謠(他一貫愛說國民黨馬上就要反攻大陸)「革命群眾」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完之後,他就消失不見了。此時,鮮宅已徹底成了孩子們白天的樂園。孩子們在這裡打鬧踐踏,留下生氣和創傷。黃昏時,大人們也去那裡乘涼,聊天、吐痰。有時大人們也把孩子們組織起來在這裡舉行集體活動,比如講革命故事、聽革命歌曲、看革命舞蹈。大人和孩子們在這兒混為一談。鮮宅,這個昔日著名的私家大花園如今成了「人民公園」或「小造反派」們的遊樂場。 一個夏日黃昏,吃完晚飯後,我和一大群孩子坐在鮮宅的大草坪上,夕陽的餘輝把四周遍布傷痕的小樹林的葉子染成暗淡的金黃,晚風從江面吹來(60年代的嘉陵江依然從鮮宅下面流過)。無限涼爽。好動的兒童們在靜靜地等待,一個故事即將開場(文革時我聽故事的生活也從此開始了)。 一個清朗矍鑠的老者慈愛地看著圍坐在他周圍的孩子,清清嗓子,抑揚頓挫地說道:「今天,接著昨天歐陽海的母親被地主逼死後的情形講起……」我入迷地聽著,被歐陽海童年的「鬥爭」故事所吸引。這就是我聽的第一個故事(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 兩個月後的一個下午,一群持槍的中學生紅衛兵宣布佔領鮮宅並把中學生紅衛兵司令部設在這裡。鮮宅一夜之間又成了指揮革命運動的神秘大本營,這舊時代的院落被賦予一種新的神聖的「左派」意義。孩子們當然不能再在這裡隨便玩耍了。青春的紅衛兵荷槍實彈日夜守衛著,他們的「主腦們」就在這裡日理萬機,夜夜窗前亮起「八角樓的燈光」,直到黎明透出曙光。 漫長的「歐陽海之歌」嘎然而止。新的故事開始了。主講者再不是老頭則是小青年,地點再不是鮮宅而是外面。「歐陽海之歌」已成昨日黃花,「一雙繡花鞋」在輕輕走來。 那時聽得最多,記得最深的就是百聽不厭的恐怖故事《一雙繡花鞋》。雖然故事情節是固定的,但每一個主講者自有一套吸引聽眾、製造驚險懸念的方法。一個鄰居的大孩子成了我們新的主講人(在這之前,他對我講過巴金的《憩園》,他說過一句令我難忘的話:「你一定要把『憩園』想像成鮮宅,這樣你聽起來就象真的了)」。他除講故事外還喜歡用普通話在下午模仿阿爾巴尼亞電影的中文配音,喜歡半夜三更唱歌,喜歡上午練習辯論術或讀偷來的書。他在一個前呼後擁的夏夜以青年人才具有的敏感的聲音向我們一群10歲的孩子說道: 「49年,重慶解放前夕,一個冬天的夜晚。大街空無一人,只有枯葉在空中翻卷或在地上掃過時發出的響聲。 這時,一個打更的老頭獨自敲著梆子來到街頭。他的眼睛在昏暗街燈下發出渾濁的幽光。突然他一抬頭看見春森路5號一個獨立院落的一幢舊洋樓三樓的一間屋子亮起朦朧的燈光,那燈光在黑暗中象一個飄浮不定的幽靈。 他暗自想到:這是一幢常年無人居住的樓房。房子的主人早已浪跡天涯、杳無蹤影,怎麼燈會在這個寒冷的深夜亮起來呢? 打更人是不怕鬼神的。他邁著年老蹣跚的步子、借著殘存的酒意向亮燈的地方走去。 他慢慢推開吱嘎朽壞的大門,走進院子。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他打了一個寒噤,然後壯起膽子一步一步走進樓房。打更人一級一級登梯上樓。突然,一聲慘叫劃破冬夜,打梆的鑼隨著他整個人乒乒乓乓跌下樓來。老人面色蒼白、雙目暴突、驚嚇而死。 接著,昏暗的三樓階梯邊沿出現了一雙精緻小巧鑲著銀絲邊線的黑色繡花鞋,鞋的頭部有一朵赤紅的小花,就象蛇正吐出它致命的細舌……」 這「一雙繡花鞋」開始的場景多象鮮宅啊!孩子們擠成一團,都不敢大聲出氣。彷彿夏夜已變成了寒氣逼人的冬夜,彷彿某個神秘的黑影就要顯身並一把抓走或殺死其中一個孩子。這時我們什麼也聽不見了,除了敘述者平靜而聳人聽聞的聲音。多麼奇怪的兒童的天性,越害怕就越要聽,越聽就越刺激,越刺激就越快樂,越快樂就越是我們的夏天。從恐怖的夏天到歡樂的夏天,真是妙不可言。 為了暫時減輕大家的恐懼,有時一個稍大的孩子會指著河的對岸說:「看,炮彈正打向二輕局的大樓了。」晴朗的夏夜,星星閃爍(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一發發炮彈象光芒四射的流星織成音樂的旋律,飛越黑夜沉沉的嘉陵江上空,穿梭般地在二輕局大樓爆炸。二輕局大樓恰好位於嘉陵江橋頭,是戰略要地。兩派的對攻開始了……孩子們又欣喜地轉向聽故事,直到故事結束。 真正考驗每一個人的嚴重時刻到了。黑夜,樹影、晚風、炮聲、故事……一切都使我產生一個幽靈出沒的幻覺,一個殘殺者緊跟在我的身後。我必須鼓起「超人」的勇氣向前。 我從慢慢地走(強裝鎮靜)到飛速地跑(驚恐萬狀),終於跑進我家所住的大樓。最可怕的一段已經到達;已死去的蔣老頭的房間、黑暗的樓梯,樓梯的拐彎處、危險若人的雜物……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潛伏著一根指頭、一雙腳,都可能發出寒冷的笑聲或毛骨悚然的咳嗽,都可能有某種東西向我迎面走來,楊僕人的瓜皮帽、鏡框里的一襲空蕩蕩的長衫、一隻死者仇恨的獨眼……我全身僵硬,忘掉了恐懼,毛孔在擴張。這時,我只要有一秒鐘挺不住,就不敢上樓、不敢穿過走廊回到家中,就可能往回跑,跑到亮處去。而門已消失,挺住意味了一切。而這一切都使我無法擺脫鮮宅空寂的幻影……不久,隨著「武鬥」升級,鮮宅成了另一派別的主攻目標。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鮮宅燃起了熊熊大火。我家住的那幢大樓就緊靠鮮宅(僅一牆之隔)。大火兇猛亂竄,借著風勢很快就要燒到這邊,火苗幾乎已經點著我家大樓屋頂的一角。整幢樓的人包括我的全家收拾了一些必備的東西趕緊出逃。我卻只拿走一個大紙盒,裡面裝有十幾本連環畫、一些珠子、糖紙、香煙盒,這些當時兒童普遍的玩具寄託了我多少幸福的希望,這希望在黑夜的大火中被一個孩子牢牢愛護、沒有半點閃失。很快,消防隊的救火車趕到了。消防隊員和驚慌奔逃的人亂作一團,但畢竟迅速的滅火行動展開了。滅火中,天公作美,突然降下大雨。火焰在大雨、消防隊,混亂的人群夾雜下熄滅了。鮮宅化為一片焦土。而我們故事的主講者,那個鄰居的大孩子卻在這場鮮宅大火中神秘地喪生,一顆子彈宿命地卡在他曾滔滔不絕的喉嚨上。我看到了他的屍體,他居然死後還胖了一點、臉也更白了。 第二天,人們又回到各自的家。重新開始了劫後餘生的流水賬式的生活。 空氣中還殘存著一股昨夜燒焦的糊味,未燃完的餘燼伴著一縷縷青煙迤邐、升騰。下午時分,我看見了鮮宅的女主人,歐陽英麗。她正從我家三樓的一個過道的窗口憑窗眺望已變成一片黑色平地的鮮宅。「燈火下樓台,笙歌歸院落。」僅僅一夜就化為一聲唏噓,它昔日的古老和溫婉就徹底灰飛煙滅了,連一絲痕迹也不留下。 她在深深地哭泣。我第一次看見一位美麗的婦女哭泣的樣子。她的哭泣是那麼悲慟,悲慟得沒有聲音,只有無盡的淚水默默地流下。彷彿她一生的淚水都是為此刻準備的,彷彿她要在這一刻靜靜地流完它。她輕輕地從口袋裡拿出一隻雪白的手絹,半掩著面孔,只露出兩隻漆黑而憂傷的眼睛凝視著鮮宅。她似乎突然產生了勇氣,她要把這最後一幕永遠記住。就象她要把過去的再不復返的幸福時光,她青春年華在那兒度過的歡樂之謎牢牢記住一樣。然後,她慢慢轉過身來,並沒有因悲傷而失態、而憤怒。她沒有聲音,更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微微頷首,走下樓來,一去不回頭地走了……我也在時光中走著並沒有忘記鮮宅。 十幾年後,1984年,我乏味的生活進入詩魔的第二年。一天夜晚,我「下午」般的神經質突然發作,不相關的片段閃爍、刺穿、喚醒童年,「鮮宅」奇怪地浮出了我意識的水面,究竟是什麼引起這個念頭的?美已來不及捕捉,它已從一個既熟悉又新鮮的恐懼開始了、發生了、叩響了……為了鎮靜這種恐懼,我不由自主寫出了:
夜裡別上閣樓一個地址有一次死亡那依稀的白頸項將轉過頭來……——摘自《懸崖》
詩中的閣樓其實是西南師範大學校園(這校園古老、美麗、凄涼,象一個放大了的鮮宅)行政樓花園旁的一個小亭台。我夜裡常在這一帶散步,每次都遠遠地看著這小亭台但從不敢接近它,更不敢登上去。這小亭台在夜色中讓我產生一個幻覺——它就是鮮宅那神秘莫測的小閣樓——我恐懼的「懸崖」。念頭(詩之念頭)就是從這小亭台開始的,然後漸漸朝前,直到耳邊重響起我和小鮮奔下樓去的尖叫聲。詩中的貂蟬在夜色里一定也穿著一雙黑色繡花鞋來回遊盪…… 隨著這尖叫的餘音和童年夏夜歸家的腳步,我驚異於我這樣的詩句:
嬌小的玫瑰與烏雲進入同一呼吸延伸到月光下的涼台和樹梢的契機沉著地注視無垠的心跳的走廊正等待親吻、擁抱、掐死雪白的潛伏的小手以及風中送來的抖顫的蘋果……——摘自《或別的東西》
當這第二首詩寫出來後,我不僅沒有鎮靜住我童年的恐懼,反而這恐懼更強烈了。我總覺得房子里有人在死死盯著我或某個白色的幽靈正在從黑暗樓道深處飄來;我能否熄滅那潛伏地盯我並恨我的眼睛?我恍然覺得那蔣老頭並未死反而向我有力地笑起來,那中彈的主講者年輕的喉嚨在敏感地疾動。我趕快將這兩首詩的草稿揉成一團扔出窗外,將寫成的詩藏起來。 突然,我從書桌上一面小鏡中看見了自己因驚恐而升華了的表情(昔日的表情,10歲的表情?),一個「自我」的斷然缺席。我的理智盡了最大的努力(大約3小時後)才把我脫離的形象重新找回。夜還在繼續,室內強烈的日光燈發出輕微的電流聲。就這樣,我帶著複雜的害怕之情(童年的恐懼經驗、成年的挫折感,對寂靜、孤獨的害怕,對生命在暗夜中可能突然中斷的害怕以及數不清的害怕……)平安地度過了這一夜,迎來了第二個黎明。 我的同學小鮮也迎來了他第二個醉眼惺忪的黎明。他在銀行工作,是一名優秀職員,閑時飲酒、下棋,寡言少語。彷彿一覺醒來,他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彷彿一夜火過,鮮宅或一個恐怖故事就成了我們之間的遺物。
美的行刑隊
「啊,獨自一人等待時光的流逝是多麼痛苦。」(里爾克語)美卻讓我從「恐怖的鄉愁」中飛了起來,美的行刑隊,一名女隊長?她哈哈大笑地帶領我走完最後的「計劃經濟」抒情時期——青春——極樂——深淵。 「時光流逝的痛苦」在8月一個清風送爽的上午豁然開朗,一束嫩黃色的柔光浸入他的卷門珠簾(她穿著一件嫩黃色的連衣裙走進來了),一個美人帶來了聞所未聞的笑聲。她不斷在她結實而豐滿的小腿上擦香水,我賦予她香甜絕倫的潔癖以「自由女神」的概念。她突然出現令我象一個剛剛學習戀愛的中學生那樣,我搖搖晃晃地騎著自行車跟著她,似乎隨時可能從車上摔下。 時光的流逝已來到一個「美」的關頭,夏天就要脫下她的黃裙。在一個迫在眉睫的夏夜(8月10日或11日),我飲下一杯心跳加快的桂花酒。突然裡面的聲音消逝了,他們剛才還說呀,笑呀……他沒有談到我的渴求……多麼悲哀呀,我生氣了,關掉房間的電源,她在黑暗中爆發出一串開心的大笑,我在黑暗中又飲下一杯苦酒。他走出來,我走進卧室,燈又重新照亮房間。她散漫而舒適地坐在床沿,緊張而羞怯地看著我,眼神似醉非醉,我坐在她的身邊,不知說了一些什麼話,語言唐突、急切而微妙,突然我猛地失去了意識把頭埋向她涼快的胸口,她好象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思想中斷如電路中斷)嘆息著抱住了我的頭。聲音再次消失,心跳接近夏日正午的白熱,我沉淪於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外面的他。「難道這就是我從未奢望過的艷遇,一個倏忽即逝的節日的熱烈夢景……」這艷遇在多年以後另一個夏天的正午淪落為一個極其平淡的故事。她滿懷感激讓我再次撥弄她敞開的母親的乳房,她熟捻而靈巧地為我手淫……象一個黑夜中溫柔的繡花女輕描淡寫地綉著她色情的「老三篇」。色情的日常性又回到最初相識的一刻,在那遙遠的夏日,一個荒涼的舞池,一個人正凄厲地歌唱,她慵懶地舞蹈著日趨豐腴的肉體,旋轉著美的疲勞和夏日的寒冷。啊,她的眼睛如此漆黑,舊夢歸來依然相似…… 第二日曙色未明我們三人就動身出發去川西草原。在一陣忙亂之後,我們已坐上一輛開往黑水縣的長途汽車。恰巧他也坐在一個艷光四射的高大女模特兒身邊,他倆一路談笑風生,顯得詼諧有趣。她告訴他,她的一件不幸愛情,她去黑水縣看一個多年前獨自一人去了山區的男人,他因愛她而遠走他鄉。當他們輕鬆自如地進入他們旅途的愛情遊戲時,我卻靜靜地聽到我的「自由女神」談到:「我還在當學生時,一個夜晚,我從圖書館返回寢室,一個瘦弱的男生從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走來遞給我一封信,然後他痛苦著好象馬上就要倒在地上,真讓人又傷感又害怕。」她講述著一個又一個愛情舊事,「另一個人,唉,他太胖了一點……」盛夏的酷熱已經褪盡,米亞羅——一個美麗的地名,我們正依山而行途經它幽森的美麗,耳邊震響著轟隆的流水聲,流水聲里漂浮著隨波逐流的巨大圓木,浸滿水珠的竹林正迅速地撼動它成片的蒼翠。深山的涼意陣陣襲來,沁人心脾。 日暮時分,我們到達黑水。一下車我們就直奔縣委招待所,沿途她受到一些女山民的圍觀。當我們停下來買一些日用品的時候,大膽而淳樸的女山民甚至用驚喜的手指撫摸她雪白的耳墜,睜大眼睛友好地盯著她,誤認為是深藏於幽林中的「仙女」偶然來到一個街上的鋪面。 清潔的山村遠離城市,沒有一粒塵埃。晚風吹動,樹聲喧嘩;幾縷炊煙,山高於天。我和她的艷遇來到一個萬籟俱寂的「桃花源」,幸福在漸濃的夜色中被純粹地聽、聞、驚訝與發現。我和她在一起,他在他的房間看書。 在深夜她蓋著溫暖清新的被子躺在床上,這裡沒有夏日,天氣永在深秋,就在這恍若秋夜的一刻,我隨意地斜躺在她的腳邊為她輕聲朗誦蒲寧的《秋天》:
「那麼明天呢?」她俯在我的頭上說。我抬起頭,凝視著她的面龐。海在我身後如饑似渴地呼嘯著,白楊聳立在懸崖上,顯出高大的樹影。它們也在狂風中呼喊……「明天會怎麼樣呢?」我也重複著她的問話,無限的幸福使我熱淚盈眶,我覺得我的聲音都顫抖了,「明天會怎麼樣呢?」她久久地沒有回答,只是把一隻手伸了過來,我摘下手套,吻著手,吻著手套,享受著這上面的微妙的女性的芬芳。「是啊!」她慢慢地說,在星光下我看到一張蒼白而幸福的面孔。「當我不是姑娘的時候,我曾經時時憧憬幸福,但我總覺得我憧憬的那一切都很平庸、無聊,然而今天這一夜,我覺得也許是我一生中最不同於現實生活的經歷……」
「明天……」我聽見她輕輕地聲音在回應著書中女主人的聲音。她朦朧的眼神在黑水的鄉間憧憬著莫測的未來……她突然一下將我抱住,打斷了我創造的「秋天(或明天)的戲劇」。我們已經明白了彼此再不需要任何交流,交流甚至朗誦已成為虛偽的「饒口令」或負擔,我們默默地淪入黑暗的長夜裡,倍受艷遇憂煩的蒲寧被黯然神傷地放在枕邊,這個難得的夏夜在近似於秋天的燈光下注視著從倆人擴大到萬物的幸福夜,她筆直的長髮已經垂下,她幽涼的雙腿變幻著自由意志,激烈彷彿要衝破一個局限,她呢喃著,呼喚著,一次又一次把我催往美的疲勞中…… 「只有今夜,而明天……」我在短暫的神往中想著,一陣有力的翅翼的拍動讓我驚醒,啊,一隻彩色閃亮的蛾子不知從何處飛進室內,它正停在驚愕的天花板上,唯有寂靜的電流聲伴奏著它一動不動的繽紛。
多美呀,一隻蛾子它帶來生與死的重量帶來一個夢想的從未到達的草原
山道滑坡,無法通行,我們最終沒有抵達美麗的草原。但就象蛇已脫下它的舊皮,我從一個昔日偉岸的女巨人到達一個哈哈大笑的女人,從一件紫衣到一個件黃裙。 女人再不是紅色娘子軍式的色情想像,也不是布羅茨基在《少於一》中一副《入團》的繪畫所煥發的「社會主義式的蓬勃性慾」,更不是一個女中學生在1966年盛夏臨空劈腿、冷若冰霜,肉體內部的象徵系統(超我或自我)被摧毀了,連衣裙的顏色消失了,本能露出了血的崢嶸。肉體的密碼撥開色情的雜耍,抒情的幽徑通向大腿淪陷的康庄大道。我10年延宕的青春如茫茫夜空慧星最後尾巴的閃過——一個轉瞬即逝的驚嘆號。啊,黑水縣,啊,哈哈大笑的女人或嚴肅的女巨人,酒精過後我只想睡覺。
唐詩小傳與唐詩人生
唐詩,當我們說出這個詞時,我們不禁要問,它出生何處?它是什麼樣子?它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猶如長江黃河是從最初的一滴水開始的那樣,唐詩漫長的故事(或出生)也有一個開頭。 第一聲唐音是從隋末衛州黎陽的一株神秘之樹奏響的。黎陽城東十五里處,有一戶人家叫王德祖。相傳這一年,他家一株林檎樹生了一個巨大的瘤子。三年後,這瘤子朽爛了,德祖見狀,將那裹在瘤外的樹皮撕開,其中蹦出一個孩子來。德祖大驚大喜,當即收養。這孩兒長到七歲時,突然開口問道:「誰人育我?復何姓名?」德祖指點院中樹木並告之為林木所生。遂得名王梵天,後改為王梵志。 從那株樹開始,我們首次聽到唐詩中王梵志預言家式冷酷的聲音;接著是寒山忽東忽西的狂言,再接下來是王勃彗星般短暫的清歌、蘇味道的小傑作、宋之向的小憂歌……接著是更多的聲音,更多的樣子,更多的道路,更多的光。而其中最激動人心的是陳子昂那近乎天人的歌聲。他在幽州台發出了真正意義上第一聲具有開國氣象的渾厚力大的唐音。初唐的光榮由此在他手中完成了,唐朝的大道也從此被最初的青銅之光照亮了。 接下來,唐詩的天下被三分春色:一分為仙,一分為聖,一分為佛。馬蹄在嗒嗒地響起,當李白已在長安城笑傲江湖、狂歌痛飲,過著他飛揚跋扈的詩仙生活時,盂浩然仍在鹿門山或醉卧松月或懷愁獨行。而杜甫剛以少年天才的文名出入於岐王李范的華宅。在那裡,這位「開口詠鳳凰」的小詩人正安靜地聽著聞名帝國的歌唱家李龜年的歌聲,也許在座之人都沒想到,這位少年的日後會成為「暮年詩賦動江關」的一代詩聖。幾乎與此同時,另一個奇蹟出現了,老王維寫出了《輞川集》,「世界被創造出來,實質上就是為了達到一本美的書的境界」(法國詩人馬拉美語)。《輞川集》所達到的美的境界是中國精神中最寧靜、最自然的部分。它所定下的標準從此成為中國詩歌的—個標準。如果說李白是仙人,只在天上飛;杜甫是聖人,只在地上走;那麼王維就是佛與美的化身。 在經歷了仙、聖、佛的「三國演義」之後,開元盛世也隨之落下了帷幕。然而盛唐之音並未就此中斷,王維、孟浩然依然後繼有人,韋應物、劉長卿等輩承傳其香火併續步其淡泊寧靜之後塵。白居易(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筆者至愛)、元稹、韓愈等輩也沿著杜甫辟開的大道各發一枝鮮花。元、白為老杜的新樂府正其大名,韓愈則全力採摘老杜的語言,並從其古詩中蛻變出之。這時雖有「大曆10才子」的傷感,細緻之筆反盛唐偉岸高華之氣,但終由於其成就不高,無法代表中唐之音,僅學了點王、孟的皮毛,無多大獨創性。真正屬於中唐自己的聲音還須時日,直到孟郊、賈島的出現,才以其瘦骨清寒、硬語盤空的詩格,別開出一個小生面。聞一多曾說孟郊的詩有一種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味道(說得很怪,筆者厭惡)。但二人絕不能擔當中唐的重任,中唐的大旗還得等另一個人來樹起,他就是李賀(已成神話了,又覺無趣)。這位身體細長、青春早逝的詩人幾乎是在詩中自鑄語詞,並獨創一個傳統。縱觀中唐,雖未出現巨人式的人物,但仍是詩家輩出,其數量之多,不可不謂群星璀璨也! 世間萬物,有興必有廢,有生必有死。當唐朝結束之時,自然也是唐詩壽終之時。但最後的歌聲總是瑰麗奪目、催人淚下的,在「夢裡不知生是客,一晌貪歡」的晚唐,當杜牧這位「嗜酒好睡」的風雅公子夢醒「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揚州後,溫庭筠卻再接再厲,走馬燈式的迎接著滿樓紅袖。韓偓這位「雛風鳳清於老鳳聲」的詩人在一邊悄悄寫著色情的《已涼》,韋莊只為古金陵的消失而連連嘆息。富貴溫柔的暖風、江南鎔金的樓頭,晚唐詩人爭相陶醉在這迷人的風月里。 然而另一顆星辰卻以無限忠貞與痛苦唱著「昨夜星辰昨夜風」,他就是李商隱。這位晚唐最守身如玉的詩人以「夕陽無限好」的預感,提前感到了黑暗將臨的那一刻。短暫美麗的夕輝是那樣刺人心腸,那樣讓人流連,那可是大唐最後的白銀啊!李商隱點燃了這光,杜牧及其他詩人也點燃了這光。之後,一切便很快地沉人了黑夜。 1997年11月,我與一位畫家朋友張奇開在德國南部作了一次遊歷(此行的目的是去圖賓根大學見我多年的詩友張棗)。大約是11月10日一個黎明,由於前夜的興奮我很早就起床了,獨自一人來到斯圖加特Solitude城堡外這片開闊而青翠的高地,遠望南德的壯麗山川(是周遭天地悠悠的景色還是某種自我的偉大悲憫?我一時很難說清),突然,一種油然而生的內心悸動竟使我脫口朗誦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一具有中華民族開國氣象的唐音如此親切而真實地響在了我的耳畔,而我面對的卻是異國他鄉的風景。這似乎有些古怪,但聲音又是那麼真切。 幾乎與此同時,我還想到了離開柏林前夕在接受一位德國漢學家採訪時曾問過我的一句話:「你們中國自古以來寫詩的人就很多,有趣的是為什麼當官的人都要寫詩。毛寫詩,鄧不知寫不寫?」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竟一時不知從何作答。後來轉念一想,要回答這個問題並不難,可以如是簡略地答道:從寫詩到當官,再從當官到寫詩,這是中國的一個文化傳統。以唐朝為例,科舉考試中就有寫詩這個題目,而且唐朝的詩人幾乎都當過或大或小的宮。為何單指唐朝?因一般人所說的中國詩其實便是唐詩。話又說回來,要回答這位漢學家的問題,還得從唐詩說起。還得從中國詩與中國人生活的關係以及為何如此多的中國人喜歡寫詩的原因說起。 孔子早就說過:」不學詩,無以言。」可見學詩對每一個中國人的成長多麼重要。孔子又說:「小子何莫夫學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能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孔子這段話又可見學詩之益處多多,當然學詩者也就多多了。從古至今,小孩發矇,家家戶戶無不必備《唐詩三百首》作為最優秀、最踏實的文詞與修養的訓練教材。 有關中國詩歌(即唐詩)的議論,林語堂卻說得更全面(他不像孔子僅以微言大義來說)。他說:「中國文人,人人都是詩人,或為假充詩人,而文人文集的十分之五都包含詩。中國科舉制度自唐以來,即常以詩為主要考試科目之一。甚至做父母欲將其多才愛女許配與人,或女兒本人的意志,常想揀選一位能寫一首好詩的乘龍快婿。階下囚能重獲自由,或蒙破格禮遇,可能就在於他有能力寫二三首詩呈給當權者。因為詩被視為最高文學成就,亦為試驗一人文才最有把握的簡潔方法。」 接著林先生又說:「吾覺得中國詩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蓋宗教的意義為人類性靈的發抒,為宇宙的微妙與美的感覺,為對於人類與生物的仁愛與悲憫。宗教無非是一種靈感,或活躍的情愫……而中國人卻在詩裡頭尋獲這靈感與活躍的情愫。」 再接下來,林先生還說得更好:「詩又曾教導中國人以一種人生觀,這人生觀經由俗諺和詩卷的影響力,已深深滲透一般社會而給予他們一種慈悲的意識。一種豐富的愛好自然和藝術家風度的忍受人生。經由它的對自然之感覺,常能醫療一些心靈上的創痕,復經由它和享樂簡單生活的教訓,它替中國文化保持了聖潔的理想。」 的確如此,我們心靈中各種複雜的感受與情愫,比如痛、愛、恨、鄉愁、離別、苦難、歡樂、光陰流逝引起的無常之慟以及人人必須面對的生死關頭等等,無不一一都能在唐詩中找到相對應的解答與表述。它是良藥,可醫治我們的創傷;它是一種特殊的氣,或可使我們延年益壽;它也是美酒,能振起我們難以言說的狂喜。總之,「它是心靈的健身器與心靈的常用品」(馬松語),它讓我們的身心永葆健全並完美如初。不是嗎?又且看如下說來。 我在solitude城堡時,就曾因感嘆生之有涯而朗誦腖子昂《登幽州台歌》,以其來安慰我對光陰流逝的哀痛與死亡的恐懼。我似乎在朗誦中精神為之一振,剎那間獲得了永生的感覺。 我過去的一個朋友曾在表達對我的思念時說過:「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杜甫)。那意思是邀我同居山中,共度餘生,徹底放棄人世的糾纏與煩惱,做一名現代隱士。這樣風雅的人生不覺又讓我想起了「迷花不事君」(李白)的孟浩然。在李白的眼中,他可是」風流天下聞」啊! 而在平和的家居生活中,我們又會對孟浩然「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的形象心領神會。這可是孔子所說的「寢不屍,居不容」的形象呀。在此,我們似乎已徹底拋棄了終日勞碌的緊張而讓身心完全鬆弛下來。當我們要破譯死亡的密碼時,我們自然會想到寒山的「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 當我們要表達友誼時,我們會在潔白的紙上寫下王勃那家喻戶曉的二行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當一名青年書生決心投身軍旅時,他定會朗誦楊炯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或岑參的「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一夜風流之後,思婦們會吟唱:「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沈佺期) 倘在春夜裡把酒歌唱,我們會低吟:「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陳子昂) 老遊子們歸來,會集體背誦「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賀知章)。 面對像春節這樣的良辰美景,我們又會對海峽對岸的同胞高唱:」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 如今每一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小學生都知道,「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 如今中國人對早春的一般感受仍然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毛澤東曾在王昌齡的「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二句詩中發現了「意志」,我們也在他的「一片冰心在玉壺」中發現了冰清玉潔的人格之美麗。 王維不僅為我們傳達出「漁歌入浦深」的人生妙悟以及他那「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的山居生活的況味,也為我們指出人之一生有明也有暗,但最終人生是有希望的,那正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不又正是劉禹錫那二行名詩:「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去過新疆的漢人,會再次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的畫面所感動。 處於相思的情人最愛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王維) 在年復一年的新春佳節之時,我們永遠只說一句話:「每逢佳節倍思親。」(王維) 在年復一年的別宴上,我們又永遠只說兩句話:」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 在一代又一代人途經三峽的船上,誰人不憑欄背誦太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呢? 有人說:「捉酒須結韻友」,那不正是太白式的「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嗎? 觀妓時,我們會說;「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張祜);對月時,我們會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賞花時,我們會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杜秋娘);登山時,我們會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待雪時,我們會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泛舟時,我們會說:「水面細風生,菱歌慢慢聲。」(王建) 如今一些都市中人歡喜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此種生活不正是唐朝「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的生活嗎?那正是晚唐富貴溫柔的揚州生活。「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杜牧),「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徐凝),如此「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生活,今人雖在夜夜經歷,但又有誰人能像唐人那樣表達得透徹入骨、刺人心腸呢? 今天的中國已是一個全民經商的時代,那些商人之妻當然最能體會太白《江夏行》中二句:「悔作商人婦,青春長別離。」 然而重壓下的商人有時也去鄉間別墅度假,消得長夏的光景,享受簡單寧靜的生活,這時他們也會盡情體會」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杜甫)的樂趣。 一種「農家樂」式的生活正在都市風行,那其實又是在重返唐人的感受,即盂浩然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或杜甫的「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之感受。 張愛玲年輕時最愛說一句話:「出名要趕早呀!」看來她是相當深入地體會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杜甫)的至深道理。 下面我還想說兩個真實的故事。我的一位朋友曾因事下獄,入囚室的當天本應遭同室犯人一頓毒打,然而由於他朗誦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結果反而讓一室犯人痛哭起來。我的另一位朋友長期被他所在單位的宣傳科長打壓,一天他終於忍受不下去了,突然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接著便破門而出,從此走上了江湖之路。 人生如此之短暫,大快活又如此之少,我們理應倍加珍惜光陰。」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白此首《將進酒》,正是我們苦難人生中最大的歡樂頌,國人至今無不能倒背如流。 唐詩的大道還在繼續向前,它的美還在令我們應接不暇…… 當懷鄉時,我們說:「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杜甫)。 當頹廢時,我們說:「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杜甫) 當憂愁時,我們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 當追憶逝水年華時,我們說:「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李商隱) 當戀愛時,我們說「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劉禹錫),或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元稹),或說「身無彩風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李商隱)。 當失戀時,我們說:「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李商隱)當面對一位賢德的妻子時,我們說:「未諳翁食性,先遣小姑嘗」(王建);而面對白髮蒼蒼的老母親時,我們又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孟郊) 當遭遇一樁未竟的艷遇時,我們卻說:「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 當功成名就、激流勇退之時,我們就說:「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杜甫》 最後當衰老時,我們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天涯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李商隱) 唐詩無窮的魅力,還可以無窮地這樣寫下去,但就此打住吧。問題已經清楚了。唐詩雖是發生在中國7世紀的故事,至今已有1000多年了,其中又經歷了多少物換星移、朝代興廢,但依然離我們那麼近,那麼親切。唐詩甚至成了我們每個人飲食起居的一項,就像我們的身體需要糧食、肉類、蔬菜、水一樣。我們的心靈無時無刻不需要唐詩的安慰,沒有唐詩,我們的心將會麻痹,「失去活躍的精愫」(當然也永失靈感),又猶如我們沒有空氣會死一樣。 唐詩的確與我們的人生息息相關,唐詩的日常性的確堪稱中國人的宗教。中國人如果沒有唐詩,我們又的確難以想像,中國人能夠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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