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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人的孩子(外二篇)

  抗日戰爭時期。昆明大西門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雞米線、燒餌塊、金錢片腿、牛乾巴,炒菜的油煙、炸辣子的嗆人的氣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

  每個人帶著一生的歷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凄凄惶惶,忙忙碌碌。誰都希望意外地發一筆小財,在路上撿到一筆錢。

  一張對摺著的鈔票躺在人行道上。

  用這張鈔票可以量五升米、割三斤肉,或扯六尺細白布,夠做一件汗褂,或到大西門裡牛肉館要一盤冷片、一碗湯片、一大碗飯、四兩酒,美美地吃一頓。

  一個人彎腰去撿鈔票。

  噌——鈔票飛進了一家店鋪的門裡。

  一個胖胖的孩子坐在門背後。他把鈔票丟在人行道上,鈔票上拴了一根黑線,線頭捏在他的手裡。他偷眼看著鈔票,只等有人彎腰來拾,他就猛地一抽線頭。

  他玩這種捉弄人的遊戲,已經玩了半天了,上當的已經有好幾個人了。

  胖孩子滿臉是狡猾的笑容。

  這是一個小魔鬼。

  這孩子長大了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日後如果有人提起他的惡作劇,他多半會否認——也許他真的已經忘了。

  撿金子

  這是一個怪人,很孤傲,跟誰也不來往,尤其是女同學。他是哲學系的研究生。他只有兩個「聽眾」,都是中文系四年級的學生。他們每天一起坐茶館,在茶館裡喝清茶、嗑葵花子、看書,談天、罵人。哲學系研究生高談闊論的時候多,那兩位只有插話的份兒,所以是「聽眾」。他們都有點玩世不恭。哲學系研究生的玩世不恭是真的,那兩位是裝出來的。他們說話很尖刻,動不動罵人是「卑劣的動物」。他們有一套獨特的語言,把漂亮的女同學叫做「虎」,把談戀愛叫做「殺虎」,把錢叫做「刀」。有刀則可以殺虎,無刀則不能,諸如此類。他們都沒有殺過一次虎。

  這個怪人做過一件怪事:撿金子。昆明經常有日本飛機來空襲,一有空襲就拉警報。一有警報人們就都跑到城外的山野里躲避,叫做「逃警報」。哲學系研究生推論:逃警報的人一定會把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包括金子;有人帶金子,就會有人丟掉金子;有人丟掉金子,一定會有人撿到;人會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這一套邏輯推理實在是無懈可擊。於是在逃警報時他就沿路注意。他當真撿到過金戒指,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枚。

  此人後來不知所終。

  有人說他到了重慶,給《中央日報》寫社論,罵共產黨。

  航空獎券

  國民黨的中央政府發行了一種航空救國獎券,頭獎二百五十萬元,月月開獎。雖然通貨膨脹,鈔票貶值,但這二百五十萬元還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這就是說,在國民黨統治下的中國,每個月要憑空出現一個財主。花不多的錢,買一個很大的希望,因此人們趨之若鶩,代賣獎券的店鋪生意很興隆。

  中文系學生彭振鐸高中畢業後曾教過兩年小學,歲數比同班同學都大。他相貌平常,衣裝樸素,為人端謹。除了每月領助學金(當時叫做「貸金」),他還在中學兼課,有一點微薄的薪水。他過得很儉省,除了買書,買肥皂、牙膏,從不亂花錢,不抽煙,不飲酒,只有他的一個表哥來的時候,他的生活才有一點變化。這位表哥往來重慶、貴陽、昆明之間,跑買賣。他雖是做生意的人,卻不忘詩情,談吐不俗。他來了,總是住在愛群旅社,必把彭振鐸邀去,洗洗澡,吃吃館子,然後在旅館裡長談一夜:談家鄉往事,物價行情,也談詩。平常,彭振鐸總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發霉的紅米飯,吃炒芸豆,還有一種叫做「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東西。他讀書很用功,但是沒有一個教授特別賞識他,沒有人把他當做才子來看,然而他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個詩人,一個忠實的浪漫主義者。在中國詩人里他喜歡李商隱,外國詩人里喜歡雪萊,現代作家裡喜歡何其芳。他把《預言》和《畫夢錄》讀得幾乎能背下來。他自己也不斷地寫一些格律嚴謹的詩和滿紙煙雲的散文,定稿後,他就抄在一個黑漆布面的厚練習本里,抄得很工整。這些作品偶爾也拿出來給人看,但只限於少數他所欽服而嘴又不太損的同學。同班同學中有一個寫小說的,他就請他看過。這位小說家認真地看了一遍,說:「很像何其芳。」

  然而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卻幹了一件不大有詩意的事:他按月購買航空獎券。

  他買航空獎券不是為了自己。系裡有個女同學名叫柳曦,長得很漂亮,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為漂亮的女同學整天濃妝艷抹,有明星氣、少奶奶氣或教會氣。她並不怎樣著意打扮,總是一件藍陰丹士林旗袍——天涼了則加一件玫瑰紅的毛衣。她走起路來微微偏著一點腦袋,兩隻腳幾乎走在一條線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致,真是一株風前柳。不枉了名字喚做柳曦,彭振鐸和她一同上創作課。她寫的散文也極清秀,文如其人,彭振鐸自愧弗如。

  尤其使彭振鐸動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有一個男的時常來找她,這個男的比柳曦大五六歲,有時穿一件藏青嗶嘰呢的中山裝,有時穿一套咖啡色西服。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資源委員會當科長。柳曦的婚姻是勉強的。她的父親早故,家境貧寒。這個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錢供柳曦讀了中學,又讀了大學,還負擔她的母親和弟弟妹妹的生活。柳曦在高中一年級就跟他訂婚了。她實際上是賣給了這個男人。怪不得彭振鐸覺得柳曦的眉頭總有點蹙著(雖然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而且那位未婚夫來找她,兩人一同往外走時,她總是和他離得遠遠的。

  這是那位寫小說的同學告訴彭振鐸的。小說家和柳曦是小同鄉,中學同學。

  彭振鐸很不平。他要搞一筆錢,讓柳曦把那個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部還清,把自己贖出來,恢復自由。於是,他就按月購買航空獎券。他老是夢想自己中了頭獎,把二百五十萬元連同那一冊詩文一起捧給柳曦。這些詩文都是寫給柳曦的。柳曦感動了,流了眼淚,投進他的懷裡。

  彭振鐸的表哥又來了。彭振鐸去看錶哥,順便買了一張航空獎券。到了愛群旅社,適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請他少候。彭振鐸躺在床上看書。房門開著。

  彭振鐸看見兩個人從門外走過,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柳曦放浪的笑聲。彭振鐸如遭電擊。

  他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而且他漸漸覺得柳曦不幸的身世、勉強的婚姻,都是那個寫小說的同學編出來的。這個玩笑開得可太大了!他怎麼坐得住呢?只有走。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冊詩文翻出來看。他並沒有把它們燒掉。這些詩文雖然幾乎篇篇都有柳,柳風、柳影、柳絮、楊花、浮萍……但並未點出柳曦的名字。留著,將來有機會獻給另外一個人,也還是可以的。

  航空獎券,他還是按月買,因為已經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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