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學專家趙德明談作家隨總理出訪拉美
記者萬建輝
上周,李克強總理出訪巴西、哥倫比亞、秘魯和智利4國,鐵凝、莫言、麥家、蔣方舟等中國作家隨行,引人矚目。
總理出訪拉美,為什麼帶多位作家隨行?為什麼選了這幾位作家?中國作家與拉美文學有怎樣的淵源?記者日前電話電郵採訪了我國著名拉美文學專家、翻譯家、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趙德明。
趙德明早年留學拉美,是我國最早把略薩作品譯成中文的文學研究者。略薩201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智利作家波拉尼奧的代表作《2666》則是趙德明近年最有影響的譯作,該書一度被稱為「超越《百年孤獨》的驚世之作」。
從左到右為莫言、鐵凝、麥家、蔣方舟(資料圖片)
文化影響比經濟深遠
「因為文化交流的需要,總理這次帶作家出訪拉美並不意外。查查外交史就明白了,這是水到渠成的事。」趙德明說,拉美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對中國當代文化很不了解,要全面與拉美髮展關係,文化交流不可或缺。
他介紹,新中國成立後,小範圍的文化交流一直都有,比如中國在上世紀60年代和80年代都派遣過歌舞團、雜技團、京劇團出訪拉美,也有作家和詩人參加過文學交流活動。「但是,由總理出面,顯然有更上一層樓的意思。」
趙德明說,如今中國的經濟實力,拉美各國已經有些了解,但是對中國的文化印象還相當模糊。中國企業去拉美沒有文化交流的意識,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很會賺錢」。這對長遠的發展非常不利。
國家間的交流,可以是軍事上的對抗,也可以是經濟上的合作,最好的方式卻是文化上的對話,通過交流讓彼此獲得智慧的提升和文明的融合。一國強盛,軍事優勢也許可以保持十年數十年,經濟上一個霸主可以維持上百年,唯有文化上的影響可以延續千年。
在拉美,知道魯迅的作家很少
出訪中蔣方舟發現,不少拉美作家對中國文學的了解還停留在魯迅那個時代。趙德明分析,一個原因是拉美各國作家師承的傳統文化是印第安文化和古希臘、羅馬和西班牙文化;19世紀獨立後,以法國文化為榜樣;20世紀他們追隨的是歐美和俄國文學,因為他們在語言、宗教、飲食文化上有血緣關係。「他們對中國文化不了解,知之甚少,情有可原。」
歐美文學在近兩百年中出了大批優秀作家,一波又一波的潮流在影響拉美文壇,比如歐洲20世紀初超現實主義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美國作家福克納對加西亞·馬爾克斯有直接影響。
「而中國呢,20世紀中長期處在戰亂、動亂、物質匱乏和精神焦慮的狀態下,這種狀態很難吸引外人的持久目光,包括文學。」
趙德明說,其實在拉美,知道魯迅的作家都很少,更熟悉一點的要數林語堂,因為林語堂在拉美生活過,出過作品。「現在中國有些作家開始登陸南美,書賣得不錯,但是還停留在個案階段,還不夠普遍和廣泛。」他認為,中國文學與拉美文學的基因不一樣,雙方差異明顯,中國文學要想走進拉美,第一還是要多接觸。
「這次作家隨總理出訪,是個好的開端。」
讓蔣方舟參與很有戰略眼光
去拉美作文化交流,為何首選莫言、麥家、鐵凝等作家?趙德明的回答簡短而乾脆:「莫言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喜歡拉美文學;麥家的作品去年在古巴、阿根廷賣得不錯;鐵凝是中國作協主席。」
他解釋,拉美與中國確實有一段文學緣,特別是在上世紀80年代,以馬爾克斯等作家作品為代表的拉美文學被譯介到中國國內。當時中國那一批「50後」作家幾乎沒人不受到拉美文學影響,在長篇小說創作中更是如此。也是因為那個時候,整個中國在文化上走向開放,文學觀念發生轉變,拉美文學作品被大量譯介過來,文字新奇、表現形式奇特,讓不少中國作家覺得,「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80後作家蔣方舟,為何也在隨行之列?「據我所知,她翻譯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部小說。再說了,請80後作家參與和拉美文學的對話,也是給年輕人帶個好頭,是很有戰略眼光的行為。」
趙德明回憶,他翻譯完《2666》後不久,應邀去上海看一個年輕人辦的「《2666》圖書館」。他發現那是四十多個年輕人的聚會場所,不光拉美,巴黎的、倫敦的、紐約的文藝新潮,那裡都見得到。附近的上海西班牙塞萬提斯學院,相當於中國在國外的孔子學院,也吸引了大批熱愛西語文化的中國年輕人。
「年輕人代表著未來,讓他們早早互相接觸,能給文化發展注入無盡的活力,起到人們意想不到的效果。」趙德明說。
【訪談】
拉美文學曾讓中國作家大開眼界
記者萬建輝
近代拉美與近代中國的境況不同
讀+:拉美曾是殖民地,這對拉美文學有怎樣的影響?
趙德明:拉美主要國家使用西班牙語、葡萄牙語、英語和法語,人們普遍信仰天主教和基督教。教育和法律模式,城市建築風格,飲食和服裝都是歐洲式的。去哈瓦那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看看,到處都是模仿歐洲和美國的痕迹。這些也都反映在拉美文學中。
讀+:拉美這段歷史,與1840年後的中國境況,有沒有相似性?
趙德明:18世紀末19世紀初,從墨西哥、阿根廷、委內瑞拉到海地,拉丁美洲各國紛紛掀起要求獨立的戰爭。隨後的100多年裡,整個拉美文學深受歐洲浪漫主義的影響,並且發展出社會浪漫主義和傷感浪漫主義。阿根廷作家馬莫爾的長篇小說《阿瑪利亞》,描寫革命青年與獨裁者的鬥爭,基調就是民族獨立和個性解放。
中國近代有反侵略戰爭,但沒有徹底淪亡。清末、民國初年的很多事都是民族內部鬥爭。
內外有別,這些在文學中有所反映。
讀+:「拉美文學爆炸」為什麼出現在二戰後?
趙德明:「爆炸」是一種出版現象,標誌是略薩的長篇小說《城市與狗》問世,轟動了西班牙和拉美圖書市場。這樣的作品還有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的《跳房子》,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的《阿爾特米奧之死》,以及稍後的《百年孤獨》。
這些作品的內容和形式讓讀者耳目一新,尤其是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後在歐洲和美國市場產生了轟動效應。這個現象繼續了十幾年之久。到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更是給拉美文學錦上添花。
這個現象出現的一個原因,是1959年古巴革命的勝利強烈地刺激了拉美作家的反壓迫、反獨裁、要求解放的意識。上述作家那時的平均年齡在三十歲左右,都渴望在文壇嶄露頭角,另闢蹊徑,衝破傳統的羈絆,用新的藝術形式寫出新故事來。
拉美文學爆炸波及中國作家
讀+:這次爆炸,是不是對中國作家造成了影響?
趙德明:中國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尤其是開放初期,出現了傷痕文學、尋根文學、知青文學、先鋒詩歌等類型文學,年輕作家創作熱情很高。
文學翻譯界也非常活躍,大量歐美、前蘇聯、日本、西語國家作家的作品翻譯成了中文。閱讀中外文學書籍,蔚然成風,一本書印刷十萬冊不是新鮮事。其中拉美文學的翻譯作品,例如,《城市與狗》、《百年孤獨》、《跳房子》、《阿萊夫》、《曲徑分叉的花園》等等小說,令中國作家大開眼界,包括莫言在內的一批中國作家感慨「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
讀+:中國哪些作家的作品,能看得出拉美文學的影子?
趙德明:《紅高粱》和《白鹿原》里有著明顯的魔幻元素,但不一定與魔幻現實主義有關係。因為作家的創作思維活動非常複雜,不好隨便下結論。智利作家多諾索寫了一篇關於唐人街的小說,不能說就是受中國文學影響。比較文學中的影響研究,是要一一考證出影響和被影響的時間、地點和事件的。
讀+:為什麼在許多中國普通讀者眼裡,談到拉美文學,似乎只知道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趙德明:在我收到的讀者來信里,大部分人都說拉美文學「看不懂」。這很正常。兩種文化背景差異那麼大,要想理解對方需要耐心和時間。如此熱鬧的消費時代,吃喝玩樂的時間還不夠呢,哪有時間去鑽文學和歷史的迷宮啊。中國的文學、歷史教科書里,提拉美文學,似乎也重點以《百年孤獨》作例子。普通讀者,出於好奇心,翻翻《百年孤獨》,也就算很好的了。
中國與拉美
文學交流可做的事很多
讀+:這些年,拉美文學走過了怎樣的歷程?
趙德明:2007年國際西班牙語大會在哥倫比亞召開,會議期間,組委會請各位代表投票選出自1982年至2007年「你認為的優秀小說一百部」。選舉結果表明,不僅文學「爆炸」那一代作家、作品榜上有名,比他們小十歲、二十歲的作家、作品,也已經在文壇上擔任主要角色。
近三十年來拉美文學發展的勢頭強勁。今天拉美文學呈現多極、多元狀態,已經不能用一個文學流派來概括了。拉美文學語言明了、快節奏,閱讀起來幾乎沒有文化障礙、觀念障礙、意識形態的障礙,思想深刻,但語言不晦澀。這與文學的大眾化有關係,如今在拉美一些國家,文學網站、文學工作室十分普遍。
讀+:魔幻現實主義還在引領文學潮流嗎?
趙德明:魔幻現實主義的來源是「神奇現實主義」,是瓜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古巴作家卡彭鐵爾參加20世紀20年代巴黎的超現實主義運動的結果,但是他們回到拉美後做出了翻新的貢獻,結合了拉美的實際生活。
到20世紀60年代,在拉美文壇上佔據統治地位是四大流派:社會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結構現實主義和心理現實主義。代表人物有阿根廷著名作家薩瓦托、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秘魯作家略薩、烏拉圭作家奧內蒂,旗鼓相當的作家還有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智利作家多諾索。魔幻現實主義還是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手法。
讀+:今天拉美文學有哪些重要的作家?
趙德明:有很多,比如智利作家波拉尼奧,阿根廷作家比格利亞,墨西哥作家德爾帕索和波爾蒂、尼加拉瓜作家貝麗、秘魯作家卡維西奧羅。
讀+:拉美80後、90後作家有些什麼新特點?
趙德明:委內瑞拉文學網站曾組織過一次80後文學愛好者短篇小說比賽,我翻譯成了中文,內容寫戀愛、過節日、踢足球等娛樂故事為多。青年人處在全球消費時代,最時髦的話題就是吃喝玩樂,合情合理。另外,互聯網對傳統文學和嚴肅閱讀的影響也很明顯。
讀+:未來拉美文學與中國文學的交流,有哪些事可以做?
趙德明:很多事情可做。中國作家過去拉美看看,拉美的作家過來中國看看。多走動。互相學習嘛。互相翻譯出版對方的作品,等等。
【手記】
要思考我們從拉美文化中學到什麼
75歲的趙德明教授聽說要談拉美文學,十分熱心。電話中,他語速連貫,思路清晰,簡單交談後就判斷出記者是70後。他說,你提的問題能反映出你出生和讀書的年代。
電話交談和電郵回復,給記者深刻印象的,是趙德明強調拉美文化的源頭是古希臘古羅馬,拉美文學與中國文學傳統有著不同的基因,雙方的交流僅僅是開始接觸,達到相互了解和理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他說格瓦拉、卡斯特羅的時代給中國人一個錯覺,認為拉美和包括中國在內的亞非「第三世界」國家處境相似。
他在拉美待過多年,1964年初就在智利學習西班牙語和拉美文學。事實是,日常的拉美人沉浸在自己的宗教和傳統習俗中,左傾的階級意識和反歐美情緒,遠沒有與歐美同源的文化傳統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影響大。軍政府、暴力動蕩等等,這些元素在拉美社會生活中已萎縮到很小的範圍。
在拉美,他看到的是,早上教堂鐘響過,一個普通的拉美家庭會穿著整潔,去教堂參加宗教活動;一個小村子的廣場上,人們會拉著樂器,自由歌唱;一個鄉村會有詩歌節,那裡的人們,都會參加詩歌朗誦和歌詠賽,這個傳統延續了不止百年。
人文素養、公民意識、科學意識、環保意識、對體育的熱愛、感情的直接流露和狂歡的傳統,這些都是經過一代人又一代人培養起來的,是和中國很不一樣的傳統。
在趙德明看來,拉美的社會發展階段與中國是錯開的。18世紀末,接受法國大革命思想的拉美人已讓海地實現了獨立,此後19世紀上半葉的拉美主要國家都實現了民族獨立。他們所接受的西方思想直到19世紀後半期才陸續傳播到中國來。
趙德明說,現在中國作家去拉美了,除了考慮讓拉美了解中國文學,也要思考我們還可以從拉美文學學到什麼。「無論如何,中國作家主動走出去,這是個好的開始。」
記者萬建輝
http://cjrb.cjn.cn/html/2015-06/02/content_544706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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