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的變革、創新與成功之路

  毛澤東詩詞的變革、創新與成功之路

  ——兼論毛澤東詩詞對屈原楚辭的繼承和發展

  「詩言志」最早見載於《尚書·堯典》。《詩大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據此,我們可以對「詩言志」做這樣一個簡單的解構:「志」是「詩」的內容,「言」是「詩」的形式,「詩」是「言」與「志」的結合。朱自清先生視「詩言志」為中國文學批評「開山的綱領」,這是可以成立的。[①]《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載的「季札觀樂」,不僅「可以說是古代最早的比較完整的文藝批評」[②],因詩樂合體,也可以說是古代最早以「詩言志」為理論根據所作的文學批評。我們知道,重慶談判期間,毛主席曾為徐遲題寫「詩言志」,建國後,又為《詩刊》題寫「詩言志」。我們還知道,毛主席有句名言,「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筆者認為,「詩言志」正是毛澤東詩詞研究應該緊緊圍繞的主線,必須牢牢把握的綱領。因此,擬分別從「詩」、「言」、「志」三個方面,談一談毛澤東詩詞對我國傳統詩詞的變革與創新。本文側重談「志」,是其中的第一篇。

  據聞一多先生考證,「志與詩原來是一個字」,「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朱自清先生進一步考證認為,「到了"詩言志』和"詩以言志』這兩句話,"志』已經指"懷抱』了」;「這種志,這種懷抱是與"禮』分不開的,也就是與政治、教化分不開的」;在「作詩言志」階段,「屈原的《離騷》《九章》,以及傳為他所作的《卜居》《漁父》,雖也歌詠一己之志,卻以一己的窮通出處為主,因而"抒中情』的地方佔了重要的地位——宋玉的《九辨》更其如此」;「漢興以來有所謂"辭人之賦』,"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漸漸走向了「詩緣情」的路子,但「詩緣情」總是掩飾在「詩言志」下,因此,「詩言志」的舊傳統「始終屹立著」。[③]換句話,「詩言志」成了「詩緣情」的招牌和幌子。一般認為,詩之「志」,主要「指志意懷抱而言,著重在對政治和社會的看法和態度。」[④]政治性和社會性,正是毛主席詩詞最顯著的特徵。其文載道,詩亦載道。

  拿「一己的窮通出處」評斷以身殉志的屈原,顯失客觀公正。「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屈原列傳》)放在「宋玉、唐勒、景差之徒」以及漢賦樂府、唐詩宋詞的作者們身上,倒是相當中肯。請看「詩仙」李白的《春日醉起言志》:「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卧前楹。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再請看「詩聖」杜甫的《初除戶曹喜而言志》:「我有平生志,醉後為君陳:人生百歲期,七十有幾人?浮榮與虛位,皆是身之賓。唯有衣與食,此事初關身。苟免饑寒外,餘物盡浮雲。」再請看君臨天下的宋真宗趙恆的《勵志篇》:「當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這種「詩心」幾乎就是「私心」的基本狀況,直到毛主席詩詞才有了根本改觀。正如李捷會長所說:「毛澤東詩詞秉承"詩言志』的傳統,又賦予強烈的時代精神,實現了中華詩詞從"小我境界』向"大我境界』的飛躍。」[⑤]

  筆者的一個粗淺體悟是,毛主席沒有將「詩言志」停留在述懷明志的層面,而是將詩詞創作融入革命事業,不僅「詩以言志」,而且詩以立志、詩以踐志、詩以遂志,創造了詩人合一的至美境界,開闢了前無古人的成功道路,達到了令人嘆為觀止、望而怯步的人生高度——「一個詩人贏得了一個新中國」。[⑥]粗淺論述如下,敬請各位領導和專家批評指正。

  一、詩以立志,高揚理想旗幟。

  毛主席詩詞給人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大氣。大氣魄,大氣象,大氣勢,大氣度。大胸懷,才能產生大氣魄;大氣魄,才能生成大氣象;大氣象,才能呈現大氣勢;大氣勢,才能形成大氣度;大氣度,才能包納大世界。簡而言之,心大,詩才大。當然,得是真心、實心、公心。毛主席胸懷大,不是因為別的,是他心裡真真切切、實實在在、滿滿當當地裝著人民,裝著人民的天下。換句話說,毛主席詩詞的大氣,源自毛主席的大志。屈子問天天何在,斯人求道道於氓!毛主席的大志,就是為勞苦大眾謀利益,讓勞苦大眾做主人。以詩立志,高揚理想的旗幟,是毛主席詩詞顯而易見、一以貫之的主線,是毛主席詩詞對傳統詩詞最根本的變革與創新。試將「偏於豪放,不廢婉約」的毛詞與蘇詞、李詞作一個簡單比較。

  請看毛主席《念奴嬌·崑崙》:「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依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在詩人毛澤東的眼裡,「橫空出世」的「莽崑崙」不僅有情,而且對人間有深情:「閱盡人間春色」。還有義,對人間有大義:「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抒情主人公不僅關心人類的福祉,關注人心的向背,而且立志破解千古難題:「安得依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這樣,詩人的「小我」之「志」便融入了、化作了民族的、國家的、乃至人類世界的「大我」之「志」——「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試比較「豪放之祖」蘇東坡同調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雖然豪邁,卻顯得無情:「大江東去」,將「風流人物」一淘而盡,「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那些普通戰士自然是過眼煙雲,罹難百姓更沒有放在心上,更不會寫進詩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著眼的無非是個人功名。此詞為貶謫黃州時所寫,其囿於「一己的窮通出處」的立意和基調,同期的名篇《赤壁賦》可以相互佐證:「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再請看「婉約之宗」李清照同調的《念奴嬌·蕭條庭院》:「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真是好一個百無聊賴、多愁善感的易安居士。此詞作於南渡之前,別本題作《春恨》、《春情》,「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又「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不能說她沒有「言志」,也的的確確「別是一格」,然而,卻正是、不過是掩飾在「詩言志」下的「詩緣情」的路子。

  面對滾滾長江,蘇詞觸景生情,「一尊還酹江月」,不過是發了一番「早生華髮」、「人生如夢」的悲嘆。遙望莽莽崑崙,毛詞借景立志,「安得倚天抽寶劍」,要實現「環球同此涼熱」的共產主義理想。同為豪放一派,毛詞無處不見「大我」,蘇詞無處不是「小我」。至於李詞,拘身於「蕭條庭院」,除卻「種種惱人天氣」,自然「別是閑滋味」。因蘇詞多發豪言壯語,李清照竟苛責為「句讀不葺之詩爾」,如果面對毛詞的豪情壯志,其評價可想而知。由此,正可以看出毛主席詩詞對傳統詩詞創作的一大變革和創新。

  明確而堅定且一貫宣揚自己的政治理想的詩人,歷史上不僅自屈原始,似乎也只有屈原一人。屈原的政治理想,是以民為本的「美政」:「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他的《離騷》,「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司馬遷讚歎:「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同時又感嘆:「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屈原列傳》)毛主席說:「騷體是有民主色彩的,屬於浪漫主義流派,對腐敗的統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屈原高居上游。」[⑦]「無論在國內國外,屈原都是一個不朽的形象。我們就是他生命長存的見證。」[⑧]毫無疑問,毛主席本人就是屈原生命長存的一個最偉大的見證。

  二、詩以踐志,實現詩人合一。

  毛主席詩詞之所以具有特彆強大的藝術震撼力,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就是偉大的詩篇後面矗立著一個同樣偉大的詩人。寫崑崙,功業巍巍蓋五嶽;詠雪,傲骨錚錚比寒梅。詩人的人格不僅可以極大地提升詩的品格,甚至可以說從根本上決定了詩的品格。正如清人沈德潛所言:「有第一等學識,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詩。」[⑨]又如清人紀曉嵐所言:詩以「人品心術為根柢」,志乃「人品學問之所見」。[⑩]「真詩」和「心術」的概念,極值得品味。筆者認為,踐志是言志的應有之義。因為,「詩」本來就是「志」,不過借「言」以「道」罷了。做人應該言行一致,作詩同樣應該言行一致,否則,難免流於文字遊戲。比如,宋玉《大言賦》寫倚天劍:「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為什麼寫它?「王曰:能為寡人大言者上座。」高談闊論而已。毛主席《念奴嬌·崑崙》也寫倚天劍:「安得倚天抽寶劍」,幹什麼?「把汝裁為三截」,為什麼?「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詩中蘊含著共產主義理想,孕育著三個世界理論。新中國的外交政策,就是倚天仗劍,替天行道,發揚國際共產主義精神,無私援助第三世界各國人民的正義鬥爭,實踐「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終解放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並因此被抬進了聯合國,改變了世界的基本格局,締造了長期的世界和平。

  陸遊《書憤》詩云:「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元人方回評論說:「悲壯感慨,不當徒以虛語觀之。」[11]這個點評未必確當,但表明了一個基本事實:古人作詩多發豪言壯語,卻鮮有豪情壯志。比如清人陶宗亮的《秋暮遣懷》:「人生天地一葉萍,利名役役三秋草。秋草能為春草新,蒼顏難換朱顏好。籬前黃菊未開花,寂寞清樽冷懷抱。秋風秋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出門拔劍壯槃游,霜華拂處塵氛少。朝凌五嶽暮三洲,人世風波豈能保。不如歸去卧糟丘,老死蓬蒿事幽討。」單看出門、霜華、朝凌三句,不知意氣多麼豪邁,接看人世、不如、老死三句,簡直可以說是人格分裂。「秋風秋雨愁煞人」一句非常著名,因為它被秋瑾書作了絕命詞,是秋瑾慷慨赴死、從容就義改變了它的內涵,增添了它的神采,提升了它的格調。李清照也寫過「悲壯感慨」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豪氣干雲,何讓鬚眉。人們除了連稱好詩,甚至拍案叫絕,夫復何言?毛主席在《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中也寫到項羽——「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人們卻會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讀出「詩史」和「史詩」來。這不是因為人言的輕重,而是因為毛主席詩詞具有「踐志」的秉性,其志與詩,詩與人,人與行,行與事,事與詩,詩與志,連環相扣,彼此匹合。

  再以常見的登臨述懷為例。先請看杜甫的《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吳楚、乾坤二句,意象不可謂不大,視界不可謂不寬。「詩聖」由此聯想到什麼呢?「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至於「戎馬關山北」,既非詩人之志,也非詩人之行,「徒以虛語」,「憑軒涕泗流」,才是詩人之狀。哪有一點點天下為懷、先憂後樂的「聖人」情結?試看毛主席的《菩薩蠻·黃鶴樓》:「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茫茫、沉沉二句與吳楚、乾坤二句是類似的社會狀況和詩詞意象,面對遭受嚴重損失、陷入嚴重危機的革命形勢,毛主席的心情應該遠比杜甫的心情更加蒼涼悲壯,但他卻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並沒有消減「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革命豪情,更沒有拋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革命理想。當年九月九日,毛主席領導秋收起義,中國革命從此走上了工農武裝割據、農村包圍城市、最終奪取全國勝利的正確道路,把心中的澎湃詩潮化作了革命的洶湧浪潮。如果天下真有「詩聖」,毛主席才是知行完備、名符其實的「詩聖」。

  以詩踐志者,歷史上不乏其人,聲名最著者當屬屈原。聞一多說:「端午是一個人民的節日,屈原與端午的結合,便證明了過去屈原是與人民結合著的,也保證了未來屈原與人民還要永遠結合著」,因為,「最使屈原成為人民熱愛與崇敬的對象的,是他的"行義』,不是他的"文采』。」[12]梁啟超說:「屈原不死,屈原惟自殺故,越發不死。」「這汨羅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幾倍權威,成就萬劫不磨的生命,永遠和我們相磨相盪。」[13]由此可見人品與詩品、人格與詩格,作詩與做人、言志與踐志的關係。陸遊有兩句人人樂道的名言:「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如果只是面對「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示子遹》),註定是寫不出「第一等真詩」的。誠如清人趙翼《論詩》所言:「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詩以踐志,才是真正的詩外功夫,是毛主席詩詞對中國傳統詩詞的又一大變革和創新,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詩人」屈原的真傳絕學。沒有這等真功夫,豈敢、豈能放出「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的豪言?沒有這等真功夫,所謂「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那就不是詩人言志,而是痴人說夢,與《大言賦》無異了。

  三、詩以遂志,助推革命事業。

  毛主席詩詞之所以具有特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詩中的豪言壯語無不兌現,簡直就是神奇預言,不能不令人浮想聯翩。比如「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等等,毛主席在世時就一一實現了,如今更是處處可見。這不是事後諸葛亮,成敗論英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毛主席開宗明義地說:「同志們!今天邀集大家來開座談會,目的是要和大家交換意見,研究文藝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的關係,求得革命文藝的正確發展,求得革命文藝對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協助,藉以打倒我們民族的敵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務。」「我們要把革命工作向前推進,就要使這兩者完全結合起來。我們今天開會,就是要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幫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敵人作鬥爭。」[14]把自己的詩詞當做革命和建設的武器,以鼓舞鬥志,震懾敵膽,團結軍民,引領航向,毛主席是人類歷史所唯一僅見者。

  重慶談判期間,將《沁園春·雪》抄贈柳亞子,就是一場以詩友唱和形式開展的文化戰。請注意兩條時間線:詞作於1936年,講話是1942年,談判在1945年;10月11日毛主席返回延安,11月11日《新華日報》刊發和詞,11月14日《新民報》刊發原詞。柳亞子跋云:「中共諸子,禁余流播,諱莫如深,殆以詞中類似帝王口吻,慮為意者攻訐之資;……余意潤之豁達大度,決不以此自歉,否則又何必寫與我哉。」[15]吳祖光按說:「客有抄得其《沁園春·雪》一詞者,風調獨絕,文情並茂,而氣魄之大乃不可及。據毛氏稱則遊戲之作,殊不足為青年法,尤不足為外人道也。」[16]綜觀時間、題跋、按語(著重號為筆者所加),結合柳、吳二人與中共的關係,《沁園春·雪》的發表顯然是極策略、極巧妙的安排。毛主席自註:「雪:反封建主義」,「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17]「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末三句,正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的詩意表達。這是毛主席在《論聯合政府》中針對蔣介石《中國之命運》提出的著名論斷和政治宣言。《沁園春·雪》充分展現了毛主席的人格魅力和共產黨的政治文化「軟實力」,使蔣介石和國民黨大輸文采,大遜風騷,大失民心,大挫銳氣,影響巨大,意義深遠。有首和詞,可管中窺豹:「休想獨裁,還我民主,朽木之材不可雕。去你的,看人民勝利,定在今朝。」[18]

  毛主席詩詞的主動傳播,「非正式」發表,一直存在。詩刊社寫給毛主席的徵稿信說:「我們希望在創刊號上,發表您的八首詩詞。那八首大都已譯成各種外國文字,印在他們的《中國詩選》的卷首。」那八首,當然不是誰擅自外傳的,《七律·長征》便是通過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傳遍世界的。1941年2月初,時任駐美大使的胡適,便從當地《華僑日報》轉載的一篇文章中讀到了《七律·長征》和《清平樂·六盤山》,以及朱德的三首太行詩。[19]顯然,這也不是誰能夠私下搜集到的。實際上,《詩刊》創刊,毛主席同意《詩刊》發表其舊作,就是為了貫徹實行「雙百方針」。1957年1月12日回信,2月27日即發表了《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重要講話,第八個方面的問題就是「關於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長期共存、互相監督」。[20]1964年1月,毛主席同安娜·露易斯·斯特朗談話時說,在同現代修正主義者的爭論中,「我做的事很少,我只有幾首詩。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個人武器。」[21]其中的名句,如「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等等,膾炙人口,婦孺皆誦,不諦於一顆顆「精神原子彈」,對敵人以極大的蔑視,給人民以極大的鼓舞,賦詩以攻心,不戰而屈敵,引美日諸國競來朝,真乃善之善者也!

  屈原也很重視「詩教」的社會政治功能。「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這是他「率其賢良,以勵國士」,教育培養人才的隱喻。「哀眾芳之蕪穢」,「眾皆競進以貪婪」,雖然當時沒有成功,但其「驚才風逸,壯志煙高」,「衣披詞人,非一代也」(《辨騷》)。「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毛主席詩詞便繼承、發揚和光大了屈原楚辭的戰鬥精神和傳統。既是大詩人又是大政治家的歷史人物不少,真正將作詩與為政融為一體,並同時取得巨大成就的,毛主席是古今中外第一人。「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人民民主專政的新制度,才是詩人毛澤東真正的傑作,前無古人,迄無來者。後世或有來者,後世應有來者,但不知何世會有來者。

  魯迅先生曾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後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聖』,大可不必動手。」這是給「獎譽過度」者複信時說的自謙話,當不得真。「一部中國詩史,詩歌發展就曾多次"翻出如來掌心』。從《詩經》的四言,到《楚辭》的雜言,到漢詩的五言,經六朝化育,定型於唐詩的五七言近體,又有唐宋詞及元曲的相繼興起,每一種新的詩體出現,都形成新的詩風詩境,產生新的典範之作。相對於四言為主的《詩經》,雜言的《楚辭》即已"翻出如來掌心』;相對於五七言"近體詩』,詞曲即已"翻出如來掌心』」。毫無疑問,毛主席就是「翻出如來掌心」的詩界的「齊天大聖」。毛主席詩詞不是在「新的詩體出現」後「形成新的詩風詩境」、「產生新的典範之作」,而是在傳統詩詞等舊的詩體中「形成新的詩風詩境」、「產生新的典範之作」,這就尤其地、特別地了不起。毛主席是怎麼做到的呢?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詩言志」就是他的如意金箍棒,詩以立志、詩以踐志、詩以遂志,則是他「詩言志」這根金箍棒上三道耀眼的金箍。

  僅言志,可以形成浪漫主義,非立志、踐志、遂志,不能形成革命的浪漫主義,更不能形成革命的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與革命現實主義結合,是毛主席詩詞與傳統詩詞本質的、最大的區別。「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23]毛主席詩詞的創作「偏於豪放,不廢婉約」,既長於「言志」,又擅於「緣情」,情理兼備,情理交融,情理俱美。文中引述的例子,並不是要反對和貶低「緣情」的傳統和現實。通過未必十分恰當的對比,也許可以給我們這樣一個啟示:

  緣情,固然是可以與「天光雲影共徘徊」的詩的半畝方塘;言志,才是真正能夠「與日月兮齊光」的詩的廣闊天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也應有作為。

  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第13屆年會論文集

  [①] 朱自清:《詩言志辨·序》,《詩言志辨》,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第3頁。

  [②]《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學卷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1019頁。

  [③] 朱自清:《詩言志》,《詩言志辨》,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第1、2、3、25、33頁。

  [④]《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學卷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1019頁。

  [⑤]李捷:《「毛澤東詩詞與中國詩歌的發展道路」學術研討會暨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第十二屆年會開幕詞》,《毛詩研究會通訊》2012年第2期。

  [⑥] 臧克家:《毛澤東詩詞鑒賞?前言》,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1頁。

  [⑦] 付建舟:《毛澤東詩詞全集詳註》,伊犁人民出版社,1999年5月第1版,第17頁。

  [⑧] 尼·費德林:《毛澤東談文學:〈詩經〉、屈原……》,《光明日報》,1996年2月11日。

  [⑨]劉慶霖:《正確解讀「學識襟抱」》,《詩人說詩》,中華詩詞研究院編,中國書籍出版社,2011年12月第1版,第1頁。

  [⑩] 朱自清:《詩言志》,《詩言志辨》,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第27頁。

  [11] 張新民:《古詩人薈萃》,新華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第392頁。

  [12] 聞一多:《人民的詩人——屈原》,《聞一多全集》第一卷,開明書店,民國三十七年,第260頁。

  [13] 朱碧蓮:《梁啟超論屈原》,《還芝齋讀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第312頁。

  [14]《毛澤東選集》,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第三卷,第847、848頁。

  [15] 麓山子:《毛澤東詩詞全集賞讀》,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第頁。

  [16] 麓山子:《毛澤東詩詞全集賞讀》,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第151頁。

  [17] 臧克家主編:《毛澤東詩詞鑒賞》,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120頁。

  [18]安立志:《蔣介石評〈沁園春·雪〉:毛澤東來重慶是為稱帝》,/history/zhongguojindaishi/detail_/.shtml。

  [19] 楊建民:《胡適讀毛澤東詩詞》,《新華月報》2013年2月號下。

  [20]《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第2版,第388頁。另:1951年,毛澤東為中國戲曲研究院題詞「百花齊放,推陳出新」;1953年,毛澤東就中國歷史研究問題提出「百家爭鳴」的主張;1956年4月28日,毛澤東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說,「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應該成為我國發展科學、繁榮文學藝術的方針。1956年5月26日,中宣部長陸定一代表中共中央向知識界作《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講話。

  [21] 麓山子:《毛澤東詩詞全集賞讀》,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第291頁。

   毛翰:《「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了嗎》,/s/blog_4chg1o.html。

  [23] 臧克家主編:《毛澤東詩詞鑒賞》,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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