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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遜:《論語》導讀

  一、《論語》是學習傳承中國傳統文化首選的必讀書

  《論語》主要是記載孔子的言語和行事的一本書,也記有少量孔子弟子如有子、曾子等的的言論。它是儒家最重要的經典,是了解孔子思想的最基本的一本書。

  《論語》不是一時一人所作,而是由孔子的弟子和再傳弟子,以至三傳弟子,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編成的。成書在戰國時期,時間約在孔子死後數十年至200年間。作者和成書的準確時間已不可考。《論語》注本很多,據有的學者輯錄,有3000種之多。其中較重要的有魏何晏的《論語集解》、宋朱熹的《論語集注》和清劉寶楠的《論語正義》,分別代表了不同年代、不同思潮學派研究《論語》的成就。當代學者的注本主要有和錢穆的《論語新解》和楊伯峻的《論語譯註》。

  孔子《論語》的思想,並非孔子個人的創造,而是反映了中國文化發展的成果。

  孔子生活的時代,正是中華文明經歷重大變革和發展的時代。孔子思想學說的出現,是中華文化這個變革發展的重大成果和標誌。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小戴禮·表記》)

  殷商以上,中華文化中宗教思想占著主導地位。直到殷商時期,中國人還是受天命思想所支配,一切都要通過占卜,取決於鬼神;在鬼神面前,人完全是被動的,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獨立地位。

  西周初年,中國人的思想開始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人們從夏、商、周三代的更迭中認識到

  「天命靡常」(《詩·文王》)

  「命不於常」(《尚書·康誥》)

  由此引起了思考。既然夏商都自稱秉承天命而號令天下,又為何終至滅亡?天命為何而轉移?周本小邦,繼商而立,如何才能永保天命不失?思考的結果,得出的結論是:

  「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尚書·召誥》)

  夏、商之喪失天命,都是因為後王失德,致使百姓生活無著,抱子攜幼,向上天哀告。「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孟子·萬章上》引《尚書》佚文)天憐憫小民的痛苦,於是收回了給他們的天命。所以想要永遠保持周的統治,就要「敬德」。

  「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尚書·召誥》)

  這樣,第一次把人作為與「天」不同的力量,思考人在天命轉移中的作用,提出了天人關係問題。天命的最高主宰地位沒有改變,提出天人關係問題和敬德的要求,是為了「祈天永命」。但天命已經失去了絕對的地位;人們開始把人作為與天相對的力量,認為人能夠影響天命。這是一個意義深刻的轉變。有了這個轉變,人們開始把眼光轉向了人,發展了人文方面的思考。

  至春秋時期,已經有了孝、忠、貞、信、仁、義、勇、知、敏等道德要求、並且形成了「完整的君子人格標準」(傅道彬:「春秋時代的風雅精神和君子人格」,(光明日報2012-7-23)。《左傳》上就有許多當時人提出的政治、道德思想和道德故事。其中如「多行不義必自斃」(《左傳·隱公元年》)的思想,反映出道德已經代替天命成為衡量是非善惡,決定人事命運的最高標準。

  在這樣的背景下,孔子在整理古代文獻,繼承上古以來中華文明的優秀成果,又總結西周以下人文思想發展成果的基礎上,創立儒學,標誌著天人關係問題上思想發展進入一個新階段。

  孔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他立足於人,提出了一個包括為人之道和為政之道的完整系統的思想體系,即仁學的思想體系。;

  這樣,中華文化的發展,殷商以上是敬鬼尊神,天命思想主宰一切。西周初年天命思想開始動搖,中國人開始把自己當作與天相對的主體來認識世界,提出了天人關係。以後數百年間,人文思想得到發展,人的地位愈來愈提高,但天命的主宰地位並沒有根本改變,對人的作用的認識也還沒有擺脫「祈天永命」的思維模式。至孔子創儒學,擺脫天命鬼神的羈絆,提出了自主、自由的完全立足於人的思想體系,是一個歷史性的突破和轉變。從此,中華文化的發展轉到了以人為本的軌道上來。

  簡單講,殷周之際到春秋末期數百年間,中國文化經歷了敬鬼尊神-敬德保民,祁天永命-敬鬼神而遠之,以人為本這樣三個階段,完成了從敬鬼尊神到以人為本的根本轉變。孔子和《論語》是這個轉變的標誌。

  他的仁學體系是這一轉變的標誌。他總結繼承了他之前2500年的文化成果,又開啟了他以後2500年中華文化的發展。儒學成為這2500年中華文化的主幹,與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並列為人類四大文化思潮。而《論語》則是儒學和今天中華文化的源頭活水。

  二、《論語》的核心思想是講做人的道理

  《論語》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流傳千年的一句話說「半部《論語》治天下」,許多人都認為《論語》的核心內容是講的政治思想、政治哲學,是歷代統治者用來鞏固其統治的學說。我今天要提出另一句話,就是《大學》所說的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大學》)

  這是對《論語》精神最好的概括。

  從《論語》的內容看。孔子確有治國平天下的抱負,改變天下無道的局面,是他畢生奮鬥的終極目標。然而細讀《論語》,卻可發現,為了這個目標,他最關心的是人的完善;孔子治國的根本理念,「政者正也。」是一個「正」字。正首先是正名。要改變「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不正常狀態,恢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父子都能各得其所的秩序,使社會秩序歸於正常。恢復社會秩序正常,關鍵在正人,使人自覺走上正道。「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人有德而知恥,知恥而有所不為,自覺走上正道,社會秩序自然也就歸於正常。正人中又有兩方面:正人和正己。「正人先正己」。不只是對百姓進行道德教育,首先是要求在位者自身要正。

  為政之本在正名,正名之本在正人,正人之本在正己,孔子用一個「正」字概括。

  為達到「正」的目標,孔子主張為政以德。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

  孔子用「免而無恥」與「有恥且格」八個字概括說明法制刑政與道德禮教的不同特點和功能:法制刑政依靠的是強制,它的作用是懲罰犯罪,使人不敢做壞事,卻不能使人為善;道德禮教依靠的是教育和自覺,它的作用是使人知恥,不願做壞事,預防犯罪。通過這樣比較,他論證了「為政以德」的正確和必要,強調以道德教化為治國的基礎,把社會秩序的穩定建立在人們道德自覺的基礎之上。

  因此孔子重教育,把教育看作為政治國的基礎。無論為政還是教育,中心都是「正人」,此乃孔子全部思想的核心。

  從孔子思想對後代的影響看。

  儒家提出的「仁以為己任」,「修己安人、安百姓」的人生理想追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忠恕之道;以及孝悌忠信,溫、良、恭、儉、讓等道德要求,為人們所繼承,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民族的文化傳統。

  世代傳頌,家喻戶曉,代表著中華民族精神的一些名言,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等等,正是儒學倡導的為人之道最高的、集中的體現;

  中國民間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道德風尚,是儒學為人之道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具體表現。

  培育了無數志士仁人,英雄豪傑,成為中華民族的脊樑,支撐了民族的發展;塑成了中國人的精神品格,使我們贏得了禮義之邦的美名。

  儒家關於為人之道的思想,是中國人生活方式的精神表現,中華民族民族精神的思想基礎,世代中國人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之所在。

  從古代聖賢豪傑,歷史人物的體會和踐行看。

  文天祥;「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能,所學何事?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而今而後,庶幾無憾。」

  顧炎武:有亡國,有亡天下。……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獸相食,謂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顧炎武:《日知錄》)

  愚以為聖人之道如之何?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顧炎武)

  他們都是學孔子思想,用於修己,成為中國人時代稱頌的英雄豪傑,民族的脊樑。

  三、做人的核心價值

  《論語》講做人,提出了以「君子」為代表的理想人格的要求,學做君子的綱要、途徑和修身的精神、方法。其中最核心的可以概括為五點:義、群、和、禮、恥。

  義。精神和物質,道義和功利的關係,以精神、道義為上,「義以為上」,這是人生和社會的根本問題。

  就人生言,以精神生命為生命意義之所在,以精神生命和道義的追求引導、節制物質生活的欲求。先做人,後做事;追求做好人,不是追求做富人貴人。

  《論語》說「志於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等,都體現了這一點。

  《論語》也提出了踐行這一點的不同層次:見義勇為;見利思義;捨生取義。

  見義勇為。「見義不為,無勇也。」從正面講就是見義勇為。見義不為是常見的現象,又是道德建設中嚴重的問題;一事當前做與不做,兩種選擇:應該不應該?有利不利?見義勇為就是日常生活中,把應該不應該當作言行取捨的標準,放在有利不利,功利的衡量前面,應該做的就做。這是踐行義以為上原則的起點.

  見利思義。「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以精神生命、道義的追求,指導和節制對物質生命、富貴的追求。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以成仁」生死抉擇,惟義所在。

  就社會言,「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仁不僅是君子人格的最高要求,也是孔子的社會政治理想。

  群(公)。群己關係,個人作為群體的一分子,個人發展和社會、民族、國家發展統一。可稱之為「群己統一」。

  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雍也》)

  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這是講人生的責任;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山下,民到於今稱之。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這是講人生的價值。中國人追求的不朽,是把個人的小生命融入群體的歷史的大生命中,在歷史長河中」雖久不廢「,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忠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是踐行的要求。忠恕之道是處理群己關係的基本原則;修己安人,是對君子的要求;以天下為己任,」修己以安百性「,」博施於民而能濟眾「,」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理想的聖賢目標。

  義和群,是人和禽獸相區別,人之所以為人的所在,所以是為人之道的核心要義。二者是統一的。重義的人不會孜孜於私利,熱心助人為群的人必定重義。二者的集中表現就是以天下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一精神貫穿古今,代代相傳,不斷獲得新的內容,更新、豐富、發展。支撐了民族的全部歷史,培育了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塑造了民族的形象。

  義利和群己,也是當今世界面對的兩大問題。當今世界,是個人第一,物質利益至上的時代;是一個」處處爭端,人人為己,頌讚自我主義,只顧經濟利益而違背道德準則的世界「。」利己主義和貪慾仍在不斷地加重人民之間、國家之間的不平等,長此以往便會引發世界各地的衝突「。(坦尚尼亞前總統姆卡帕)

  和。義、群(公)是從為人角度講,和是從宇宙觀和社會整體講。《論語》講到」和為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前一點是根本的價值觀,後一點是待人處事的根本原則。

  和的實質是」各得其所「。程子說;

  「萬物庶事莫不各有其所,得其所則安,失其所則悖。聖人所以能使天下順治,非能為物作則也,唯止於各於其所而已。」

  和而不同,各得其所,是世界的本來面目,也是我們最高的價值追求;由此,待人處事必以承認差別為出發點,以達成各得其所為終極目標。和而不同既是對世界萬物的根本認識,也是待人處事的根本原則和終極目標。是貫穿始終的核心價值。孔子為政,以「正名」為當務之急,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父子各得其所為目標,則是以和為貴在當時環境下的具體內容。

  中庸、中道是致和的基本方法。

  禮。是從落實的角度講。遵守道德、禮制的規範。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為政》)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義、群、和三項都通過禮而落實。《論語》說為政:是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說教育,是說「博學於文,約之以禮」;說君子,是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都離不開禮。禮的功能是「齊」「約」,把德的要求落實到言行舉止,是人們在共同的規範下達到社會的和諧。

  總之,一切行為舉止,不離禮的規範。所以說「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立於禮」,「不學禮,無以立」。禮的實質和功能是「別追求和」,在承認和釐清差別的基礎上求各得其所。

  恥。是從道德的基礎講。行己有恥,有所不為。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羞恥心是做人的底線,是道德自律的基礎,有恥才能有所不為。《論語》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憲問》)

  都是強調有恥的重要。

  西方人的道德建立在宗教信仰上,信上帝,違背了上帝的旨意就要受到責罰。曾有外國人認為,中國人沒有宗教信仰傳統,行為不受上帝約束,所以道德狀況不好。這是對中國文化的無知。中國確實沒有單一的延續幾千年的宗教傳統,但並不代表中國人對自己沒有約束,「行己有恥」就是自我約束。這約束不是建立在對外在世界的信仰上,而是建立在內在的道德良心上,是真正的自律。中國人的道德建立在行己有恥的基礎上。

  以上五項,從人之所以為人之所在,宇宙萬物的本質和存在形式,道德踐行的落實和道德精神的基礎等幾個不同角度,反映了做人的根本要求,構成中國人為人之道的核心價值體系。用今天的語言說,可以概括為崇義、樂(葯)群、貴和、守禮、知恥。

  這五項核心價值,是我們民族文化的重要基因,民族精神的核心內容。在幾千年的歷史發展中,古代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自古人生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與現代井岡山精神、長征精神……以至抗震精神、航天精神;范仲淹、文天祥、顧炎武……和劉胡蘭、董存瑞、焦裕祿、雷鋒……一脈相傳,貫穿古今。今天,它仍然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礎。脫離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建設將成為不可能。同時,傳統的核心價值也在歷史發展中不斷發展,獲得新的內容,更新、豐富、發展。今天也應該對它作新的闡述,賦予它新的時代內容,使它有一個適應時代需要的新的升華。

  這五項,,都反映了中西文化在思維方式上的根本差別,同時又都具有普遍的意義,為人類社會發展所不可或缺。在現代條件下繼承、發揚這些傳統的核心價值,不僅可以成為我們實現中國夢的強大精神動力,而且可以促進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為人來發展做出更大貢獻。(2016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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