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說符第八
說符第八 【原文】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①,形直則影正。然則在直隨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關尹謂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②,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③;慎爾行,將有隨之。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④;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上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伸農、有炎之德⑤,稽之虞⑥、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強食靡角⑦,勝者為制⑧,是禽獸也。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注釋】
①枉——彎曲。
②身也者——王叔岷:「『身』當作『行』,下文『慎爾行,將有隨之』,即承此言。」「《御覽》四百三十引《屍子》作『行者影也』,可為旁證。」
③和之——《集釋》:「『和』,北宋本作『知』,汪本從之,今從吉府本、世德堂本訂正。」
④故王——《集釋》:「『故王』,北宋本作『茲王』,汪本從之,今從各本正。」
⑤有炎——即炎帝,傳說中上古姜姓部落首領。一說炎帝即神農氏。
⑥虞——有虞氏,即舜。
⑦靡——通「摩」。
⑧勝者為制——《御覽》四百二十一引作「勝者為利」。
【譯文】
列子向壺丘子林學習。壺丘子林說:「你如果懂得怎樣保持落後,就可以和你談怎樣保住自身了。」列子說:「希望能聽你說說怎樣保持落後。」壺丘子林說:「回頭看看你的影子,就知道了。」列子回頭看他的影子:身體彎曲,影子便彎曲;身體正直,影子便正直。那麼,影子的彎曲與正直是隨身體而變化的,根源不在影子自身;自己的屈曲與伸直是隨外物而變化的,根源不在我自己。這就叫保持落後卻處於前列。關尹對列子說:「說話聲音好聽,迴響也就好聽;說話聲音難聽,迴響也就難聽。身體高大,影子就高大;身體矮小,影子就矮小。名聲就像迴響,行為就像影子。所以說:謹慎你的言語,就會有人附和;謹慎你的行為,就會有人跟隨。所以聖人看見外表就可以知道內里,看見過去就可以知道未來,這就是為什麼能事先知道的原因。法度在於自身,稽考在於別人。別人喜愛我,我一定喜愛他;別人厭惡我,我一定厭惡他。商湯王、周武王愛護天下,所以統一了天下;夏桀王、商紂王厭惡天下,所以喪失了天下,這就是稽考的結果。稽考與法度都很明白卻不照著去做,就好比外出不通過大門,行走不順道路一樣。用這種方法
去追求利益,不是很困難嗎?我曾經了解過神農、有炎的德行,稽考過虞、夏、商、周的書籍,研究過許多禮法之士和賢能之人的言論,知存亡廢興的原因不是由於這個道理的,從來沒有過。」嚴恢說:「所以要學習道義的目的在於求得財富。現在得到了珠寶也就富了,還要道義幹什麼呢?」列子說:「夏桀、商紂就是由於重視利益而輕視道義才滅亡的。幸運啊!我沒有告訴你。人如果沒有道義,只有吃飯而已,這是雞狗。搶著吃飯,用角力相鬥,勝利的就是宰制者,這是禽獸。已經成為雞狗禽獸了,卻想要別人尊敬自己,是不可能得到的。別人不尊敬自己,那危險侮辱就會來到了。」
【原文】
列子學射中矣,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譯文】
列子學習射箭能射中目標了,便向關尹子請教。關尹子問:「你知道你為什麼能射中嗎?」列子回答說:「不知道。」關尹子說:「還不行。」列子回去繼續練習。三年以後,又把練習情況報告了關尹子。關尹子問:「你知道你為什麼能射中嗎?」列子說:「知道了。」關尹子說:「可以了,記住,不要忘掉它。不僅射箭如此,治理國家與修養身心也都是這樣。所以聖人不考察存亡現象而考察為什麼存亡的原因。」
【原文】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①,失,而況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之告②。
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注釋】
①班白——同「斑白」,頭髮花白。
②故自奮則人莫之告——陶鴻慶:「『自奮』上奪『自驕』,二字。『自驕自奮』承上『色盛者驕,力盛者奮』而言,張注云:『驕奮者雖告而不受』,是其所見本不誤。」
【譯文】
列子說:「氣色強盛的人驕傲,力量強盛的人奮勇,不可以和他談論道的真諦。所以頭髮沒有花白就談論道,必然出毛病,又何況行道呢?所以自己奮勇,便沒有人再教他。沒有人教他,那就孤獨沒有幫助了。賢明的人任用別人,因而年紀老了也不衰弱,智力盡了也不昏亂。所以治理國家的困難在於認識賢人而不在於自己賢能。」
【原文】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①,三年而成。鋒殺莖柯②,毫芒繁澤③,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注釋】
①楮——音 chú(楚),木名。
②鋒殺——楊伯峻:「『鋒』,《韓非子》作『豐』。王先慎云:『作豐是。豐殺謂肥瘦也。』」一說指葉之尖端。柯——樹枝。
③繁澤——澤,指光澤。《淮南子·泰族訓》作「顏澤」,謂顏色光澤。
【譯文】
宋國有個人給他的國君用玉做成楮樹葉子,三年做成了。葉子的肥瘦、葉莖和樹枝、毫毛與小刺、顏色與光澤,亂放在真的楮樹葉子中便分辨不出來。這個人於是憑著他的技巧在宋國生活。列子聽說這事,說:「假使天地間生長的萬物,三年才長成一片葉子,那樹木有枝葉的就太少了。所以聖人依靠自然的生化而不依靠智慧技巧。」
【原文】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①:「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唐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②:「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令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③,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④,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注釋】
①鄭子陽——楊伯峻:「《呂覽·觀世篇》高注云:子陽,鄭相也。一曰鄭君。」
②望之——王重民:「『之』字衍文。《漢書·汲黯傳》:『黯褊心不能無稍望。』師古曰:『望,怨也。』其妻怨望,故拊心。《呂覽·觀世篇》、《新序·節士篇》並無『之』字可證。《莊子·讓王篇》有『之』字肯,疑亦後人據《列子》誤增也。」
③過——《集釋》:「『過』,各本作『遇』。與《釋文》本合,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江適本,其義較長。」
④卒——終。
【譯文】
列子窮困,容貌有飢餓之色。有人對鄭國宰相子陽說:「列禦寇是個有道德學問的人,住在您的國家裡而受到窮困,您難道不喜歡有道之士嗎?」鄭子陽立即命令官吏給列子送去糧食。列子出來接見使者,兩次拜謝並拒絕接受,使者只好走了。列子進屋後,他的妻子拍著胸脯埋怨說:「我聽說做有道德學問的人的妻子都能得到安佚快樂。現在我們挨餓,君王派人來給你送糧食,你卻不接受,難道不是我們的命嗎?」列子笑著對她說:「君王不是自己知道我的,而是根據別人的話才送給我糧食的;等到他要加罪於我時,又會根據別人的話去辦,這就是我所以不接受的原因。」後來,百姓們果然作亂殺掉了子陽。
【原文】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①,以為軍正②。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於貧。羨施氏之有,因從請進趨之方③。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於秦王。
秦王曰:「當今諸侯力爭,所務兵食而已。苦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④。其一子之衛,以法干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擾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⑤。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智苟不足⑥,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溫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注釋】
①王悅之——王重民:「《御覽》六百四十八引『王』上有『楚』字,是也。上文『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句法相同。」
②軍正——軍隊中掌握法律的官職。
③請——《集釋》:「北宋本、秦刻盧解本、汪本『請』作『謂』,今從吉府本正。」
④宮而放之——宮,閹割。放,驅逐。
⑤讓——責讓,責備。
⑥不——《集釋》:「北宋本無『不』字,汪本從之,今依《道藏》各本、吉府本、元本、世德堂本增。」
【譯文】
魯國的施氏有兩個兒子,一個愛好學問,一個愛好打仗。愛好學問的用仁義學術去勸齊侯,齊侯接納了他,用他做各位公子的老師。愛好打仗的到了楚國,用作戰方法去勸楚王,楚王很高興,用他做軍正的官。俸祿使全家富裕起來,爵位使親人榮耀起來。施氏的鄰居孟氏同樣有兩個兒子,所學的東西也相同,卻被貧困所窘迫。羨慕施氏的富有,便去請教上進的方法。這兩人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孟氏。於是孟氏的一個兒子到了秦國,用仁義學說勸秦王。秦王說:「現在各國諸侯用武力競爭,所做的不過是徵集兵士與糧食罷了。如果用仁義來治理我的國家,便是滅亡的道路。」於是施以宮刑並驅逐了他。另一個兒子到了衛國,用作戰方法去勸衛侯。衛侯說:「我國是個弱小的國家,卻夾在大國之中。對大國我順服,對小國我安撫,這是求得平安的方法。如果依靠兵權,滅亡也就很快了。如果讓你保全身體回去,到了別的國家,那麼我國的禍患就不輕了。」於是砍斷他的腳,送回到了魯國。回家以後,孟氏的父子捶胸頓足責罵施氏。施氏說:「凡是適合時宜的人便昌盛,違背時宜的人便滅亡。你們的道理與我們相同,而結果卻與我們不同,是違背時宜的緣故,不是行為的錯誤。而且天下的道理沒有長久是對的,事情沒有長久是錯的。以前所用的方法,今天有可能拋棄;今天所拋棄的方法,以後有可能使用。這種用與不用,沒有一定的是非。抓住機會,適應時宜,處理事情不用固定的方法,這要依靠智慧。如果智慧不夠,即使博學像孔丘,計謀如呂尚,到什麼地方而不窮困呢?」孟氏父子一下子明白了,不再怨恨,說:「我明白了,你不要再說了。」
【原文】
晉文公出會①,欲伐衛。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
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②。
【注釋】
①晉文公——春秋時晉國國君,名重耳,公元前 636—前 628 年在位。
②鄙——邊境地區。
【譯文】
晉文公出去參加盟會,要討代衛國。公子鋤抬頭大笑。文公問他笑什麼。他說:「我笑我的鄰居有個人送他的妻子到別人家,路上見到一個採摘桑葉的婦女,高興地和她攀談起來。但回頭看看他的妻子,也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我偷笑的就是這件事。」文公明白了他的話,於是停止了行動。率領軍隊回國,還沒到國都,已經有人在攻伐晉國北部邊境地區了。
【原文】
晉國苦盜。有郄雍者,能視盜之貌①,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晉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②:「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③。」遂共盜而殘之④。晉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若莫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
【注釋】
①貌——《集釋》:「『貌』本作『眼』,今從吉府本、世德堂本正。《御覽》四百九十九引亦作『貌』。」
②趙文子——即趙武,又稱趙孟,春秋時晉國大夫,曾執晉國政。③吾所窮者——王重民:「《御覽》四百九十九引『所』下有『以』字,是也。」
④盜而殘之——張湛註:「殘,賊殺之。」
【譯文】
晉國苦於強盜太多。有一個叫郄雍的人,能看出強盜的相貌,看他們的眉目之間,就可以得到他們的真情。晉侯叫他去查看強盜,千百人中不會遺漏一個。晉侯大為高興。告訴趙文子說:「我得到一個人,全國的強盜都沒有了,何必用那麼多人呢?」文子說:「您依仗窺伺觀察而抓到強盜,強盜不但清除不盡,而且郄雍一定不得好死。」不久一群強盜商量說:「我們所以窮困的原因,就是這個郄雍。」於是共同抓獲並殘殺了他。晉侯聽說後大為驚駭,立刻召見文子,告訴他說:「果然像你所說的那樣,郄雍死了。但收拾強盜用什麼方法呢?」文子說:「周時有俗話說:『眼睛能看到深淵中游魚的人不吉祥,心靈能估料到隱藏著的東西的人有災殃。』況且您要想沒有強盜,最好的辦法是選拔賢能的人並重用他們,使上面的政教清明,下面的好風氣流行,老百姓有羞恥之心,那還有誰去做強盜呢?」於是任用隨會主持政事,而所有的強盜都跑到秦國去了。
【原文】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弗能游,重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①。孔子使人並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弗能游,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
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于波流②,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人乎!」
【注釋】
①厲——《釋文》:「厲,涉水也。」
②忠信錯吾軀——俞樾:「『忠信錯吾軀于波流』,『忠信』字涉上句衍。」錯,音 cù(醋),通「措」,安置。
【譯文】
孔子從衛國到魯國去,在河堤上停住馬車觀覽。那裡有瀑布高二三十丈,旋渦達九十里遠,魚鱉不能遊動,黿鼉不能居住,卻有一個男人正準備渡過去。孔子派人沿著水邊過去制止他,說:「這裡的瀑布高二三十丈,旋渦達九十里遠,魚鱉不能遊動,黿鼉不能居住。想來很難渡過去吧?」那男人毫不在乎,於是渡過河去,從水中鑽了出來。孔子問他說:「真巧妙啊!有道術嗎?所以能鑽入水中又能鑽出來,憑的是什麼呢?」那男人回答說:「我開始進入水中時,事先具有忠信之心;到我鑽出水面的時候,又跟著使用忠信之心。忠信把我的身軀安放在波濤中,我不敢有一點私心,我所以能鑽進去又鑽出來的原因,就是這個。」孔子對弟子們說:「你們記住:水都可以以忠信誠心而用身體去親近它,又何況人呢!」
【原文】
白公問孔子曰①:「人可與微言乎②?」孔子不應。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吳之善沒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澠之合③,易牙嘗而知之④。」白公曰:「人固不可與微言乎⑤?」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魚者孺⑥,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爭者未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注釋】
①白公——名勝。張湛註:「白公,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也。其父為費無極所譖,出奔鄭,鄭人殺之。勝欲令尹子西、司馬子期伐鄭。許而未行,晉代鄭,子西、子朗將救鄭。勝怒曰:『鄭人在此,仇不遠矣。』欲殺子西、子期,故問孔子。孔子知之,故不應。」
②微言——盧重玄解:「微言者,密言也,令人不能知也。」③淄涌之合——淄,水名,在今山東省內。澠,音 shéng(繩),水名,故道在今山東省內。據說淄水與涌水的味道不同,合在一起則更難於辨別。
④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於辨別滋味,曾以滋味說桓公,甚見親幸。
⑤固——《集釋》:「『固』,北宋本、汪本、《四解》本作『故』。王重民曰:《道藏》白文本、吉府本、《淮南·道應篇》、《御覽》五十八引『故』並作『固』。伯峻案:作『固』者是,今正。」
⑥濡——沾濕。
【譯文】
白公問孔子說:「人可以和別人密謀嗎?」孔子不回答。白公又問道:「如果把石頭投入水中,怎麼樣?」孔子說:「吳國善於潛水的人能把它取出來。」白公又問:「如果把水投入水中,怎麼樣?」孔子說:「淄水與澠
水合在一起,易牙嘗一嘗就能辨出來。」白公說:「人本來就不可以和別人密謀嗎?」孔子說:「為什麼不可以?但只有懂得語言的人才能這樣說吧!所謂懂得語言的人,是指不用語言來表達意思的人。爭搶魚蝦的沾濕一身,追逐野獸的跑痛雙腿,並不是樂意這樣乾的。所以最高的語言是不用語言,最高的作為是沒有作為。那些知識淺薄的人所爭論的都是些枝微未節。」白公不能阻止自己叛亂的念頭。終於死在浴室中。
【原文】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①,勝之,取左人、中人②,使遽人來謁之③。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汪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而不終朝④,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喜者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⑤,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⑥,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⑦,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強為弱。
【注釋】
①趙襄子——即趙無恤,春秋末年晉國大夫,趙鞅之子。他與韓、魏台謀,滅智伯,三分晉地。新稚穆子——張湛註:「穆子,襄子家臣新稚狗也。」翟——音 d(敵),張湛註:「翟,鮮虞也。」鮮虞為春秋國名,後改稱中山
í國,國都在今河北正定縣西北四十里新市城。
②左人、中人——張湛註:「左人、中人,鮮虞二邑名。」
③使遽人來謁之——張湛註:「遽,傳電。謁,告也。」
④飄風——旋風,暴風。
⑤持——守。
⑥拓國門之關——張湛註:「拓,舉也。孔力能舉門關而力名不聞者,不用其力也。」門關,即門閂,門上的橫插,⑦公輸般服——張湛註:「公輸般善為攻器,墨子設守能卻之,為般所服。」
【譯文】
趙襄子派新稚穆子攻打翟人,打敗了他們,奪取了左人、中人兩個城邑,派信使回來報捷。襄子正在吃飯,聽到後面帶愁容。旁邊的人問:「一個早晨就攻下了兩個城邑,這是大家都高興的事,現在您卻有愁容,為什麼呢?」襄子說:「江河的潮水再大也不過三天便退,暴風驟雨不到一個早晨便停,太陽正中不一會兒便斜。現在趙家的德行沒有積累什麼恩澤,一個早晨就有兩個城邑被攻下,敗亡大概要到我這裡了吧!」孔子聽到後說:「趙氏大概要昌盛了吧!憂愁所以能昌盛,高興所以會敗亡。勝利並不是艱難的事情,保持勝利才是艱難的事情。賢明的君主以憂愁來保持勝利,因而他的幸福傳到了後代。齊、楚、吳、越都曾取得過勝利,但最終卻滅亡了,就是因為不懂得保持勝利的緣故。只有有道德的君主才能保持勝利。」孔子的力氣能夠舉起國都城門的門閂,卻不願意以力氣去出名。墨子進行防守與進攻,連公輸班都佩服,卻不願意以用兵去出名。所以善於保持勝利的人,總是以強大表現為弱小。
【原文】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日:「此吉祥也,以薦上帝①。」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後合②,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③,民易子而禽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太半④。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
【注釋】
①薦——進獻,指祭祀。
②——音 wǔ(午),又讀 wù(務),違背。
③圍——《集釋》:「『圍』,北宋本作『國』,汪本從之,今從《藏》本、吉府本、世德堂本訂正。」
④太半——大半,過半。
【譯文】
宋國有個好行仁義的人,三代都不懈怠。家中的黑牛無緣無故地生下了白牛犢,便去詢問孔子。孔子說:「這是好的預兆,可以用它來祭祀上帝。」過了一年,他父親的眼睛無緣無故地瞎了,家中的黑牛又生下了白牛犢,他父親又叫兒子去詢問孔子。兒子說:「上次問了他以後你的眼睛瞎了,再問他幹什麼呢?」父親說:「聖人的話先相反後吻合,這事還沒有最後結果,姑且再問問他。」兒子又去詢問孔子。孔子說:「這是好的預兆。」又叫他祭祀上帝。兒子回家告訴了父親,父親說:「按孔子的話去做。」過了一年,兒子的眼睛也無緣無故地瞎了。後來楚國攻打宋國,包圍了宋國的都城,老百姓交換兒子殺了當飯吃,剔下骨頭當柴燒,青壯年都上城作戰,死亡的人超過了一半。這父子兩人因眼瞎都逃避了作戰。等到包圍解除後,眼睛又都恢復正常。
【原文】
宋有蘭子者①,以技於宋元②。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③,並趨並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④,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無庸⑤,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
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拘而擬戮之⑥,經月乃放。
【注釋】
①蘭子——蘇時學:「今世俗謂無賴子為爛仔,其義疑本於此。」《釋文》:「《史記》云:『無符傳出入為闌。』應劭曰:『闌,妄也。』此所謂闌子者,是以技妄游者也,疑蘭字與闌同。」任大椿:「蘭、闌古多通用。」②宋元——此句之「宋元」與下句之「宋元」,「元」字下均應有「君」子,以下文三稱「元君,』可證。王重民:「《類聚》六十、《御覽》三百四十四、又四百八十三引『宋元』下並有『君』字。」王叔岷:「《書鈔》一二二、《六帖》三三、六一,《御覽》五六九引亦並有『君』字。」
③脛——小腿。
④燕戲——戲術。其技如燕子輕捷如飛。
⑤庸——用。
⑥擬——《集釋》:「北宋本脫『擬』字,汪本從之,今從各本增。」
【譯文】
宋國有個會雜耍技藝的人,用雜技求見宋元君。宋元君召見了他。他的技藝是用兩根有身長兩倍的木杖捆綁在小腿上。
時而快走,時而奔跑,又用七把劍迭相拋出,有五把劍常在空中。元君大為驚喜,立即賞賜給他金銀布帛。又有一個會雜耍技藝的人,能夠像燕子一樣輕捷如飛,聽說了這件事後,又用他的枝藝來求見元君。元君大怒說:「前不久有個用奇異的技藝來求見我的人,那技藝毫無實用價值,恰好碰上我高興,所以賞賜了金銀布帛。他一定是聽說了這件事以後來的,也希望得到我的賞賜。」於是把那個人抓了起來準備殺掉,過了幾個月才釋放。
【原文】
秦穆公謂伯樂曰①:「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②;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弭③。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擔薪菜者④,有九方皋⑤,此其於馬非巨之下也⑥,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⑦。」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⑧。」使人往取之,牡而驪⑨。穆公不說⑩。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注釋】
①秦穆公——春秋時秦國國君。公元前 659—前 621 年在位,先後攻滅十二國,稱霸西戎,伯樂——姓孫,名陽,春秋時秦國善於相馬者。伯樂本為天上星辰之名,掌天馬,孫陽善識馬,故稱之為伯樂。
②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王重民:「《類聚》九十三引『可』下有『以』字,是也。《淮南·道應篇》同。」
③絕塵弭——絕塵,腳不沾塵土,形容賓士得很快,弭,音 mǐ(米),停止,消除。,同「轍」,音 zhé(哲),車輪碾過的痕迹。弭轍,指拉車的馬賓士極快,看不見車輪碾過的痕迹。
④擔薪菜——,音 mò(末),繩索。薪菜,柴草。
⑤九方皋——人名,姓九方,名皋,⑥此——《集釋》:「『此』,各本作『比』,《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元本、世德堂本作『此』,《淮南子》亦作『此』。」「此處當作『此』,不當作『比』,今依《道藏》白文本訂正。」
⑦沙丘——地名,在河北平鄉縣東北。
⑧牝——雌性動物。
⑨牡而驪——牡,雄性動物。驪,純黑色的馬。
⑩說——通「悅」。
子所使求馬者——王叔岷:「《藝文類聚》九三、《事類賦》二一、《御覽》八九六,《記纂淵海》九八、《事文類聚·後集》三八引『子』下並有『之』字,《淮南子·道應篇》同,當從之。」
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吉也——張湛註:「言其相馬之妙乃如此也,是以勝臣千萬而不可量。」盧重玄解:「皋之相馬,相其伸,不相其形也。」
而——《集釋》:「北宋本、汪本、《四解》本無『而』字,《御覽》八百九十六、《類聚》九十三引同,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吉府本、世德堂本增。《藝文類聚》九三、《埤雅》十五、《事文類聚·後集》三八、《韻府群玉》二、《天中記》五五、《經濟類篇》九八引並有『而』字。」
乃有貴乎馬者也——張湛註:「言皋之此術豈止於相馬而已,神明所得,必有貴於相馬者,言其妙也。」
【譯文】
秦穆公對伯樂說:「你的年紀大了,你們家族中有可以用來相馬的嗎?」伯樂回答說:「良馬可以從形狀、容貌、筋骨看出來;至於天下之馬,好像滅絕了,好像隱沒了,好像消亡了,好像丟失了,像這樣的馬,跑起來沒有塵土,沒有車轍。我的兒子都是下等人才,可以教給他們怎樣相良馬,卻不可以教給他們怎樣相天下之馬。我有一個一道挑擔予賣柴草的夥伴,叫九方皋,這個人對於相馬下在我之下,請您接見他。」穆公接見了他,派他巡行求馬,三個月以後回來報告說:「已經找到了,在沙丘那兒。」穆公問:「什麼樣的馬?」九方皋回答道:「母馬,黃色的。」穆公派人去取這匹馬,卻是一匹公馬,純黑色的,穆公不高興,召見伯樂並對他說:「你派去找馬的人太差了,顏色、公母都不能知道,又怎麼能知道馬的好壞呢?」伯樂長嘆了一口氣說:「竟然到了這種程度嗎?這就是他比我強千萬無數倍的原因啊!像九方皋所觀察的,是馬的天機,得到了馬的精華而忘掉了馬的粗相,進入了馬的內核而忘掉了馬的外表;見到了他所要見的,沒有見到他所不要見的;看到了他所要看的,遺棄了他所不要看的。像九方皋這樣看相的人,則有比相馬更寶貴的東西。」那匹馬到了,果然是一匹天下少有的好馬。
【原文】
楚莊王問詹何日①:「治國奈何?」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注釋】
①楚莊王——春秋時楚國國君,公元前 613—前 591 年在位,曾大敗晉軍,使魯、宋、鄭、陳等國歸附,成為霸主。詹何——張湛註:「詹何,蓋隱者也。」
【譯文】
楚莊王問詹何說:「治理國家應該怎樣?」詹何回答說:「我知道修養身心,不知道治理國家。」楚莊王說:「我能成為祀奉宗廟社稷的人,希望學到怎樣保持它的辦法。」詹何回答說:「我沒有聽說過身心修養好了而國家反而混亂的事,又沒有聽說過身心煩亂而能把國家治理好的事。所以根本在於自身,不敢用末節來答覆。」楚王說:「說得好。」
【原文】
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①:「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曰:「何謂
也?」對曰:「爵高者,人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②。」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③?」
【注釋】
①狐丘丈人——張湛註:「狐丘,邑名。丈人,長老者。」孫叔敖春秋時楚國大夫,曾為楚莊王宰相三個月。
②這——俞樾:「《淮南子·道應篇》作『祿厚者怨處之』,是也。「怨處之』謂怨仇之所處也,猶曰為怨府也。處與妒、惡為韻。若作『逮』,則失其韻矣。」王重民:「俞說是也。《御覽》四百五十九引『逮』正作『處』。」
③可乎——王叔岷:「此處敘事未畢,疑有說文。」
【譯文】
狐丘丈人對孫叔敖說:「一個人有三種被人怨恨的事,你知道嗎?」孫叔敖問:「說的是什麼呢?」狐丘丈人回答說:「爵位高的,別人妒嫉他;官職大的,君主厭惡他;俸祿厚的,怨恨包圍著他。」孫叔敖說:「我的爵位越高,我的志向越低;我的官職越大,我的雄心越小;我的俸祿越厚,我施捨得越廣。用這種方法來避免三種怨恨,可以嗎?」
【原文】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①,吾不受也。為我死②,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③,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④,可長有者唯此矣。」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注釋】
①亟——音 q(氣),屢次。
ì
②為——如,若。③寢丘——在今河南沈丘縣東南,接安徽阜陽縣界,春秋時不在楚越之間,恐有誤。
④楚人鬼而越人——,音 j(基),即祥,祈求福佑。張湛註:「信
ì鬼神與祥。」
【譯文】
孫叔敖病了,快要死的時候,告戒他兒子說:「大王多次封我食邑,我都沒有接受。如果我死了,大王就會封給你。你一定不要接受好地方。楚國和越國之間有個叫寢丘的地方,那裡土地不肥沃,名聲很不好,楚人相信鬼神,越人相信祈禱,可以長久保持的只有這個地方。」孫叔敖去世後,楚王果然用好地方封他兒子。兒子推辭不接受,請求換成寢丘,楚王給了他,直到現在也沒有失去這個地方。
【原文】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①,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②,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③,視之歡然無憂之色④。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⑤。」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⑥,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⑦,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爭。既而不如⑧,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跡將著焉⑨。既為盜矣,仁將焉在?」
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注釋】
①上地——據下文,應為燕國地名。
②耦沙——梁玉繩:「《漢書·地理志》及《說文》,水出趙國襄國縣縣西北,師古音藕。《寰字記》五十九,水在邢州沙河縣西北十六里,俱名沙河水,即耦沙也。」
③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俞樾:「此當作『盡取其衣裝車馬,牛缺步而去。」
④憂——,音 ln(吝),同「吝」。憂愁與吝惜。
ì
⑤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陶鴻慶以下「所」字衍,此句應為「君子不以所養害其養。」王重民以上「所」字下脫「以」字,此句應為「君子不以所以養害其所養。」
⑥使以我為——陶鴻慶:「『使以我為』下脫『事』字。《淮南子·人間訓》云:『以此而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可據補。」
⑦至關下——關,《集釋》:「北宋本、汪本、《四解》本作『闕』,《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江本、元本、世德堂本作『關』,今正。」王先慎:「闕乃關字形近而偽,即函谷關。」
⑧如——楊伯峻:「『如』,當作『與』。」
⑨著——通「著」,顯明。
【譯文】
牛缺是上地的一位大儒,往南到邯鄲去,在耦沙遇到了強盜,把他的衣物車馬全部搶走了。牛缺步行而去,看上去還是高高興興的樣子,沒有一點憂愁吝惜的面容。強盜追上去問他是什麼緣故,他說:「君子不因為養身的財物而損害了身體。」強盜說:「唉!真是賢明啊!」過了一會兒強盜們又互相議論說:「以這個人的賢明,前去進見趙君,假使說了我們搶劫的事,一定要來圍困我們,不如殺了他。」於是一道追上去殺了他。一個燕國人聽到這事,集合族人互相告戒說:「碰到了強盜,不能再像上地的牛缺那樣了。」大家都接受了教訓。不久,這個燕國人的弟弟到秦國去,到了函谷關下,果然遇上了強盜,想起了他哥哥的告戒,便和強盜儘力爭奪。強盜不給,又追上去低聲下氣地請求還他財物。強盜發火說:「我讓你活下來已經夠寬宏大量的了,你卻追我不止,痕迹已經快要暴露出來了。既然做了強盜,哪裡還要什麼仁義?」於是殺了他,又牽連殺害了他的同伴四五個人。
【原文】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①。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②。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③,明瓊張中④,反兩魚而笑⑤。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⑥,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懂於天下⑦。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⑧。」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注釋】
①訾——估量。
②擊博——一種賭博方式。《釋文》:「擊,打也。韋昭《博弈論》雲設木而擊之是也。《古博經》云:博法,二人相對,坐向局,分為十二道,
兩頭當中名為水,用棋十二枚,六白六黑,又用魚二枚置於『水』中。其擲采以瓊為之。」
③博者射——《釋文》:「凡戲爭能取中皆曰射,亦曰投。」
④明瓊張中——瓊,賭博用具,與後來的骰子相似,張湛註:「明瓊,齒五白也。」齒,瓊四面所刻的眼。張中,投中。
⑤反兩魚而笑——,同榻,音 tà(踏)。魚,賭博用具,擊博中用魚兩枚置於棋盤上「水」中。擲採用瓊,以擲采結果走棋,棋行到處即豎起來,即入「水」食魚,又名牽魚。每牽一魚獲二籌,翻一魚獲三籌。反兩魚,即翻二魚,獲六籌,為大勝。
⑥鳶——老鷹。
⑦懂——音 qn(勤),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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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等倫——同列的人。
【譯文】
虞氏是梁國的富人,家產充盈豐盛,金錢布帛無法計算,資財貨物無法估量。他與朋友登上高樓,面臨大路,設置樂隊,擺上酒席,在樓上賭博。一幫俠客相隨從樓下走過,正值樓上賭博的人在投骰子,骰子擲出五個白眼,於是翻了兩條魚,眾人大笑起來。恰好這時天上一隻老鷹張嘴掉下了嘴裡銜著的死老鼠,打中了從樓下路過的俠客。俠客聽見笑聲,以為是從樓上扔下來的,便共同議論說:「虞氏富足快樂的日子過得太久了,經常有看不起人的意思。我們現在沒有侵犯他,他卻用死老鼠來侮辱我們。對這樣的事還不報復,便無法在天下樹立我們勇敢的名聲了。希望大家合力同心,率領徒弟們一定消滅他全家,才算是我們的同伍。」大家都表示同意。到了約定的那天夜裡,聚集了眾人,會攏了武器,攻打虞氏,把他全家消滅得一乾二淨。
【原文】
東方有人焉,日爰旌目,將有適也①,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②,見而下壺餐以餔之③。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④,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⑤。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注釋】
①將有適也——王叔岷:「《御覽》四九九引『適』上有『所』字,文意較完。《新序·節士篇》亦有『所』字。」
②狐父——地名,在今安徽碭山縣南三十里。
③餔——音 bǔ(補),通「哺」,以食與人。
④歐——同「嘔」,吐。
⑤遂伏而死——王叔岷:「《釋文》本有『地』字,當從之。《呂氏春秋·介立篇》、《新序·節士篇》、《金樓子·雜記上篇》亦並有『地』字。」
【譯文】
東方有個人叫爰旌目,到別的地方去,餓倒在道路上。狐父城的強盜名字叫丘,看見後便把自己壺裡裝的飯倒出來喂他。爰族目吃了三口以後便睜開了眼睛,問:「你是幹什麼的?」強盜說:「我是狐父城的人丘。」爰旌目說:「呀!你不是那強盜嗎?為什麼要喂我飯呢?我寧死也不吃你的飯。」於是兩隻手爬在地上嘔吐,吐不出來,喀喀地咳了兩聲,便趴在地上死了。
狐父城的那個人雖然是個強盜,但飯卻不是強盜。因為人是強盜就說他的飯也是強盜而不敢吃,是沒有搞清楚名與實的區別啊。
【原文】
柱厲叔事莒敖公①,自為不知己,去②,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③,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丑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④。
【注釋】
①莒敖公——春秋時宮國國君。莒,音 jǔ(舉),西周分封的諸侯國,春秋初遷於莒,在今山東莒縣。公元前 431 年為楚所滅。
②自為不知己,去——《集釋》:「北宋本、汪本、秦刻盧解本、世德堂本『去』作『者』,陶鴻慶云:「『自』下當有『以,字,『者,當作,去,,以草書相似而誤。」
③菱芰——菱,俗稱「菱角」。芰,音 j(技),即菱。則菱芰意復。
ì許維遹:「《呂氏春秋·恃君覽》『菱芰,一作『菱芡,。高誘註:『菱,芰也。芡,雞頭也,一名雁頭,生水中。』」芡,音 qiàn(欠),江蘇俗稱「狗雞頭」,種子稱「芡實」,供食用,中醫上可入葯。
④懟——音 du(隊),怨恨。
ì
【譯文】
柱厲叔服事莒敖公,自己認為莒敖公不了解自己,便離開了他,住到了海邊。夏天吃菱角雞頭,冬天則吃橡子板栗。莒敖公有了災難,柱厲叔辭別他的朋友,要用性命去援救莒敖公。他的朋友說:「你自己認為莒敖公不了解你才離開他的,現在又要用性命去援救他,這樣,了解你與不了解你沒有分別了。」柱厲叔說:「不對。我自己認為他不了解我,所以離開了他。現在為他而死,是用事實去證明他確實是不了解我。我去為他而死,是為了諷刺後代君主中那些不了解他臣下的人。」一般說來,能視為知己的便為他而死,不能視為知己的便不為他而死,這是直來直去的辦法。柱厲叔可以稱得上是因為怨恨而忘記自己身體的人。
【原文】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①,怨柱者害來。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②,是故賢者慎所出。」
【注釋】
①及——俞樾:「『及』乃『反』字之誤。『出』與『反』猶『往』與『來』,相對成文。」《釋文》『實及,作『實反』,云:「『反』一作『及』,非也。」
②請——通「情」。
【譯文】
楊朱說:「把利益給出去,就會有實惠返回來;把怨恨給出去,就會有禍害返回來。從這裡散發出去,在外面能得到響應的,只有人情,所以賢明的人對於應把什麼散發出去十分謹慎。」
【原文】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①。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②,哀哉!」
【注釋】
①豎——童僕。
②況——比擬,比方。
【譯文】
楊朱的鄰居走失一隻羊,鄰居既率領他一家人去追,又請楊朱的僕人去追。楊子說:「唉!走失一隻羊,為什麼要那麼多人去追呢?」鄰居說:「岔路太多。」追羊的人回來以後,楊朱問:「找到羊了嗎?」回答說:「跑掉了。」楊朱問:「為什麼跑掉了?」回答說:「岔路之中又有岔路,我們不知道往哪裡去追,所以回來了。」楊子憂愁地變了臉色,好久不說話,整天也不笑。門人覺得奇怪,請問說:「羊是不值錢的牲畜,又不是先生所有,您卻不言不笑,為什麼呢?」楊子不回答,門人沒有得到老師的答覆。弟子孟孫陽出來告訴了心都子。心都子於幾天後與孟孫陽一道進去,問道:「從前有兄弟三人,在齊國與魯國之間遊歷,同向一位老師求學,把仁義之道全部學到了才回去。他們的父親問:『仁義之道怎麼樣?』老大說:『仁義使我愛惜身體而把名譽放在後面。』老二說:『仁義使我不惜犧牲性命去獲取名譽。』老三說:『仁義使我的身體與名譽兩全其美。』他們三個人所說的仁義之道恰恰相反,但都是從儒學中來的,哪一個對,哪一個不對呢?」楊子說:「有個住在河邊的人,熟習水性,泅水勇敢,划船擺渡,獲利可以供養百人。背著糧食前來學習的人一批又一批,而被水淹死的人幾乎達到了一半。本來是學習泅水而不是學習淹死的,但利與害卻成了這個樣子。你認為哪一種對,哪一種不對呢?」心都子不聲不響地走了出來。孟孫陽責備他說:「為什麼您間得那麼迂腐,先生回答得那麼隱僻?我迷惑得更厲害了。」心都子說:「大路因為岔道多而走失了羊,學習的人因為方法多而喪失了性命。學習並不是根源不同,不是根源不一樣,而結果的差異卻像這樣大。只有回歸到相同,返回到一致,才沒有得與失。你在先生的弟子中是位長者,學習先生的學說,卻不懂得先生的譬喻,可悲啊!」
【原文】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①。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撲之。楊朱曰:「子無撲矣。子亦猶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注釋】
①緇衣——用黑布做的衣服。與「素衣」相對,素衣指用白布做的衣服。
【譯文】
楊朱的弟弟叫楊布,穿著白布衣服外出,天下雨了,脫下了白布衣服,換上了黑布衣服回家。他的狗不知道,迎上去汪汪叫。楊布很惱火,準備打它。楊朱說:「你不要打了。你也是一樣。如果讓你的狗白顏色出去,黑顏色回來,你難道不奇怪嗎?」
【原文】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譯文】
楊朱說:「做好事不是為了名聲,而名聲卻跟著來了;有名聲不是希望獲得利益,而利益也跟著來了;有利益並不希望同別人爭奪,而爭奪也跟著來了。所以君子對於做好事必須謹慎。」
【原文】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①,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鬍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決喻其子②。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注釋】
①言有——陶鴻慶:「『言有』二字誤倒。」
②決——《集釋》:「『決』,《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世德堂本、吉府本並作『訣』。」訣,口訣,方法。
【譯文】
過去有個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燕國國君派人去迎接他,沒有接到,而那個人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卻死了。燕國國君很惱火,要把那個去迎接的人殺掉。一個被燕君寵幸的人勸道:「人們所憂慮的沒有比死亡更著急的了,自己所重視的沒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了。他自己都喪失了生命,怎麼能叫您長生不死呢?」於是不再殺那使者。有一個叫齊子的人也想學那人的長生不死方法,聽說那個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死了,於是捶著胸脯悔恨不已。一個叫富子的人聽說後,笑話他說:「想要學的是長生不死的方法,可是那人已經死了,還要悔恨不已,真是不明白為什麼要學。」一個叫鬍子的人說:「富子的話不對。一般說來,懂得道術而自己不能實行的人是有的,能夠去實行而不知道那些道術的人也是有的。衛國有個懂得術
數的人,臨死的時候;把口訣告訴了他兒子。他兒子記錄下他的話,卻不能實行,別人問他,他便把他父親所說的話告訴了他。問話的人用他的話照著去做,和他父親簡直沒有差別。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會死亡的人為什麼不能講長生的方法呢?」
【原文】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①,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注釋】
①邯鄲——古邑名,戰國時為趙國國都。鳩——鳩鴿科部分種類的通稱,我國有綠鳩、南鳩、鵑鳩和斑鳩。簡子——當為趙簡子,春秋末年晉國的卿。
【譯文】
邯鄲的百姓在正月初一日向趙簡子敬獻斑鳩,簡子十分高興,重重地賞賜了他們。客人問他什麼緣故,簡子說:「大年初一放生,表示我有恩德。」客人說:「老百姓知道您要釋放它,因而互相爭著捕捉它,被殺死的斑鳩就更多了。您如果想要它們生存,不如禁止老百姓去捕捉。捕捉了又釋放,恩惠和過錯並不能互相彌補。」簡子說:「是這樣的。」
【原文】
齊田氏祖於庭①,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②,田氏視之,乃嘆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③,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④,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納生人、虎狼生肉者哉⑤?」
【注釋】
①祖——為人送行。
②雁——畢沅:「《說文》云:『雁,鵝也。』此與鴻雁異。」
③預於次——預,參預。次,中間。
④蚊蚋噆膚——蚋,音 ru(銳),與蚊類似的昆蟲,叮吸牲畜和人血,
ì叮咬後有奇癢。噆,音 zǎn,叮咬。
⑤非——盧文弨:「『非』疑當作『豈』。」
【譯文】
齊國的田氏在廳堂中為人餞行,來吃飯的客人有千把人。座位中有人獻上魚和鵝,田氏看著這些菜,便嘆道:「天對於人類太豐厚了,生殖五穀,又生出魚類和鳥類供人食用。」客人們像回聲一樣附和他,鮑氏的兒子只有十二歲,也在座位中,走上前說:「事實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天地萬物與人共同生存,都是同類的生物。同類中沒有貴賤之分,僅僅以身體的大小、智慧和力量互相宰制,依次互相吞食,並不是誰為誰而生存。人類獲取可以吃的東西去吃它,難道是上天本來為人而生的?而且蚊子蚋蟲叮咬人的皮膚,老虎豺狼吃食人的骨肉,難道是上天本來為蚊子蚋蟲而生人、為老虎豺狼而生肉的嗎?」
【原文】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①,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②。郭中人戲之日③:「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④?」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注釋】
①亟——屢次。
②假——憑藉。
③廓——外城。
④以——通「已」,大,甚。
【譯文】
齊國有個窮人,經常在城中討飯。城中的人討厭他經常來討,沒有人再給他了。於是他到了田氏的馬廄,跟著馬醫幹活而得到一些食物。城外的人戲弄他說:「跟著馬醫吃飯,不覺得恥辱嗎?」要飯的人說:「天下的恥辱沒有比討飯更大的了。我討飯還不覺得恥辱,難道跟著馬醫吃飯會覺得恥辱嗎?」
【原文】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①,歸而藏之,密數其齒②。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注釋】
①契——券契,契據。古代的券契用竹木或金屬製成,分為兩半,中間以齒相合,兩方各執其一以為憑證,如今之合同。
②齒——契的兩半相合部分均刻有齒,以相合為真,不台為偽。
【譯文】
宋國有個人在路上行走時撿到了一個別人遺失的契據,拿回家收藏了起來,秘密地數了數那契據上的齒。告訴鄰居說:「我發財的日子就要來到了。」
【原文】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①。鄰人父因請以為薪②。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注釋】
①遽——惶恐。鄰——俞樾:「『鄰』字衍文也。上雲『人有枯梧樹者』,此雲『其人,,即此人也。」
②鄰人父——王叔岷:「《六帖》十六引無『人,字,今本『人』字疑涉上下文而衍。《呂氏春秋·去宥篇》亦無『人』字。」
【譯文】
一個人家有棵枯死了的梧桐樹,他鄰居家的老人說枯死了的梧桐樹不吉祥,那個人惶恐地把梧桐樹砍倒了。鄰居家的老人於是請求要這棵樹當柴燒。那個人很不高興,說:「鄰居家的老人原來僅僅是想要我這棵樹當柴燒才教我砍倒樹的。他和我是鄰居,卻這樣陰險,難道可以嗎?」
【原文】
人有亡扶者①,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扶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②。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③,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
【注釋】
①鈇——音 fū(夫),又讀 fǔ(府),通「斧」。
②動作——《集釋》:「『動作』各本皆作『作動』。」王重民:「『作動』二字,《御覽》七百六十三引作『動作』是也。下文雲『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楊伯峻:「《呂覽·去尤篇》亦作『動作態度』,王說是也。今依盧重玄本、《道藏·四解》本訂正。《事文類聚·別集》十八、《合壁事類·續集》三三引亦作『動作』。」
③抇——音 jué(掘),掘。
【譯文】
有個人丟失了一把斧子,懷疑是他鄰居家的孩子偷了,看那個孩子的走路,像偷斧子的;臉色,像偷斧子的;說話,像偷斧子的;動作態度無論幹什麼沒有不像偷斧子的。不久他在山谷里掘地,找到了那把斧子。過了幾天又見到他鄰居家的孩子,動作態度便沒有一點像偷斧子的人了。
【原文】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①,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著②,其行足躓株埳③,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注釋】
①錣上貫頤——錣,音 zhu(綴),古代馬棰端的針。貫,穿透。頤—
ì— 下巴。
②屬著——屬,音 zhǔ(主),傾注。著,音 zhù(著),通「著」,明顯。
③足躓株埳——躓,音 zh(至),被絆倒,指碰到障礙。株,露出地面
ì的樹根。埳,即坎,坑。
【譯文】
白公勝恩謀作亂,散朝回家後站在那裡,倒拄著馬棰,棰針向上穿透了下巴,血流到地上也不知道。鄭國人聽到這事後說:「連下巴都忘了,還會有什麼不忘掉呢?」意念明顯地傾注於某一點時,他走路碰到了樹樁或地坑,腦袋撞到了樹榦,自己也覺察不到。
【原文】
昔齊人有欲金者①,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②。吏捕得之,間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③?」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注釋】
①欲金者——指想得到金子的人。王重民:「《意林》引『欲』下有『得』字,《呂氏春秋·去宥篇》同。」
②攫——奪取。
③何——王重民:「《類聚》八十三、《御覽》八百一十引『何』下並有『故』字,《呂氏春秋》同。」王叔岷:「《六帖》八、《事類賦》九、
《記纂淵海》一、五五、《事文類聚·續集》二五、《天中記》五十引亦皆有『故』字,《淮南子·汜論篇》『何故』作『何也』。」
【譯文】
過去齊國有個想得到金子的人,清早穿上衣服戴好帽子到了集市上,走到了賣金子的地方,趁機拿了金子就走。官吏抓到了他,問道:「人都在那兒,你為什麼要拿別人的金子呢?」回答說:「『我拿金子的時候,看不見人,只看見了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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