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找到好老公，生孩子就不痛了？

麥子導讀：

「陝西榆林孕婦事件的影響力仍在升級，除了探討人性愚昧與無良以外，本文作者系復旦大學家庭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她用親身的經歷，從孕婦分娩疼痛的角度切入，呼籲社會對孕婦疼痛的重視與科學的處理。

生孩子一定是疼痛的嗎？它是不可避免的嗎？這種疼痛在現代社會還是自然的嗎？作者發現不是的，它不是自然的，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文 | 沈奕斐

來源 | 公眾號：奕斐有話說

這兩天被陝西榆林的「產婦由於忍受不了生產疼痛，幾次要求家屬能夠同意剖腹產而不得，最後跳樓自殺」的新聞刷屏了。對於這樣的悲劇，我想每一個聽到的人都非常痛心。

跟往常的社會新聞一樣，很多營銷號就此寫了文章討論，而比較普遍的結論，一個是說自然順產，真的很疼痛，沒經歷過的人不知道，所以呢最好選擇剖腹產。

可是，剖腹產就不疼嗎？

其實有過剖腹產經歷的人都知道，儘管剖腹產減少了在生產那一時刻的疼痛，可是之後傷口長時間的疼痛也是很厲害的。而且我們都知道，相對於順產，剖腹產對於女性的身體的傷害還是很大的，比如自然順產基本兩三天內就可以恢復，而剖腹產至少需要兩三周。

第二種結論呢就是事件中的這個丈夫實在太不靠譜了，所以呼籲廣大女同胞們要睜大眼睛找對老公，尤其是那些我們平安生產的人，更是要感謝丈夫的不殺之恩。

當然，我覺得產婦跳樓跟她對丈夫拒絕剖腹產感到寒心不無關係。但是我們仍然想再追問一下，找了一個好老公，難道生孩子就不疼了嗎？

我們家的老大就是順產的，當時我在上海最好的醫院，老公給我找了一間獨立病房，包括我媽媽在內的家屬都到產房裡陪著我。除了助產士，我們甚至還請了導樂士，就是專門幫助產婦放鬆心情，減少疼痛的醫護人員，所以可以說我的生產條件是極好的。

而且呢我還選擇了水中分娩，這在04年是一種非常先進的減少生產疼痛的方式，當時我是全上海的前一百例之一。

但是從宮頸口開兩指進入產房，到最後生下來，足足過了13個小時，整個過程漫長而疼痛。尤其是坐在水中分娩的盆裡面，由於那個盆很大，沒什麼依靠，我先生只能從後面抱住我，以免我滑到水底，我媽媽跟另外一個護士呢頂住我的腳，我才能使力。

可是由於是水中分娩，我其實得不到任何其他的幫助，所以整個在生產的過程中，其實就是靠我自己的力量以及打催產素最終把孩子生下來。

這個過程疼不疼？非常疼！疼到我幾次昏過去。

而在生產過程中，一直有一個人在我疼痛的間隙問我「你眼睛看得清嗎？」、「你眼睛還能看到東西嗎？」等之類的問題。我當時特別想說有個眼科醫生跑錯了地方，跑到產房裡來了，事後清醒了以後才知道，原來那是我老公專門請過來的醫生，因為我是高度近視，老公擔心生產的時候過分用力，導致視網膜脫落，所以他專門找了個人看護我的眼睛。事後我很感動有這樣的好老公。

可是生孩子的那一刻，有這樣的老公陪在身邊，關心你，呵護你，有什麼用嗎？一點用都沒有，我疼的根本不想理他，我就想跟他講，走開走開，我現在很疼我不想睬你......

呼，孩子終於生出來了，女兒，六斤四倆。

可是，你以為生出來疼痛就結束了嗎？不是的！因為生產時陰道撕裂，所以醫生要進行縫合手術，我就感覺那個疼痛感比之前的陣痛、宮縮更嚴重，我記得那時候我又昏過去了一次。

在我生產完之後，我先生回到房間里就大哭了一場，覺得女人生孩子實在太不容易了。而我婆婆當時說了句特別經典的話，

【所有女人生孩子不都是這樣子的嗎？】

我老公就說了，別的女人跟我都跟我沒關係啊，就這個女人是我自己老婆呀！

但是其實，我也特別能理解我婆婆這句話，因為她生了四個孩子，在她看來這的確是每個女人都必須要經歷的過程。

我想當我婆婆說女人生孩子就是這樣的時候，不是說她不知道生孩子的疼痛，而是在大部分人看來，女性生產的疼痛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需要被處理。比如剖腹產以後，你傷口的疼痛，在人們看來都是不需要處理的。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認為無論你是選擇順產還是剖腹產，一定是疼痛的，因為這是人類自然的一個過程，沒有辦法避免，可是事實真的是這樣子的嗎？

我生老二是在美國的一家醫院，當我有陣痛以後，就給送到了醫院，醫生直接就問我，你選擇「痛」還是「不痛」的？我選擇說無痛的。

然後我就進了產房，護士開始準備給我打麻藥，這個時候我說等一等，我現在陣痛停止了，根據我生第一胎的經驗，可能會間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再次陣痛，等到我疼痛的時候我再打麻藥行不行？

醫生直接說不行，因為你選擇無痛，所以我們希望你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另外你放心好了，你可以自己控制劑量的，也就是說當我覺得疼痛難忍的時候，可以通過掛在肩膀上的一個閥門來手動調節麻醉劑的量。

整個生產過程，持續了11個小時，也是順產，而且那小子頭圍超標，體重八斤，雖然打了麻醉，但是我的下半身是可以動的，只是沒了痛感。所以我那個時候神奇的發現，哇原來這個疼痛是完全可以在醫學上避免的。

而在我生產的最後十分鐘，醫生不斷地幫我做陰道口按摩，所以陰道幾乎沒有撕裂，雖然我的兒子足足八斤重，這在國內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這次生產徹底顛覆了我的認知，生孩子一定是疼痛的嗎？它是不可避免的嗎？這種疼痛在現代社會還是自然的嗎？我發現不是的，它不是自然的，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回國以後我也做了研究，發現這麼好的無痛分娩的技術在中國的應用率竟然只有百分之一，然後我就問為什麼人們不選擇無痛分娩，有好多種不同的原因。

第一個無痛分娩對麻醉師的要求很高，很多的女性說因為用了無痛分娩，所以後期產生了很多的問題；

第二個，因為無痛分娩時打了麻醉，很多人擔心麻藥會對孩子會產生不利的影響，所以很多人都不選擇無痛分娩；

第三個，中國醫院也並沒有積極的推動無痛分娩，他們推廣的是水中分娩，是剖腹產，因為這些的利潤更高，而無痛分娩只是增加了一個麻藥，所以大部分的醫院也沒有積極的去推廣。

也就是說，對於人女性生產很疼痛這件事情，在整個社會中是被漠視的，社會仍然是把它看做是一個自然而不可避免的事，這其實就是社會對於女性群體不平等的一個體現。我們說不平等，不僅僅包括說直接的歧視或者不公正待遇，對於一些群體的特殊境遇，社會選擇性的忽視，不做任何處理，其實也是不平等的很大一部分。

像這樣女性身體的疼痛還有很多很多，比如說流產的疼痛，有過六個月引產經歷的人就知道，其實引產也是很疼痛的。我生完老二以後，很短的時間內一不小心又懷孕了，我當時選擇引產，這個過程也是疼痛難忍。

更糟糕的是，這種疼痛在結束了以後你都無法言說，因為生孩子的疼痛還能體現出一個母親的偉大，可是流產的疼痛除了證明你自己不小心以外，它沒有任何的價值，所以這個疼痛你連言說的可能性都沒有。

又比如那些裝了避孕環的女性，取環的時候也是不打麻藥的，而那個東西已經整個生長在你的身體里，所以有很多取環經歷的女性就說，這個疼痛感真的是非常非常強烈，難以忍受。

而另一種痛感相對不那麼強烈，但是更為頻繁的就是女性經期疼痛，這在女性群體中是非常普遍的，甚至很多女性在經期中臉色蒼白，疼得整個人蜷縮在一起。

這些疼痛，你如果去看看我們的社會，從來沒有在公共視野裡面出現過，也沒有得到重視，甚至在醫療科技中也不是一個重點研究方向，而我去了解的時候發現，這些疼痛都是可以去避免的，都是可以很容易現代技術都能解決掉的。可是人們不用這個東西，一方面是源於自己認知的困惑，另一方面是源於醫院沒有動力去解決這樣的問題。

所以我很想回應那些說什麼「這些痛沒什麼大不了的，忍一忍就好了」的丈夫們婆婆們，這就是一種冷漠，甚至冷血。

但是同樣的，我們也需要再反省一下我們整個社會對女性這種疼痛的漠視，有沒有很好地去解決這些問題？在已經有了一些很好的解決方案的時候，有沒有很好的宣傳？有沒有告知大家這些疼痛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對於產婦跳樓這樣的人間悲劇，我想除了譴責個體的冷酷無情之外，我們可能更需要做的事是讓女性的這些疼痛被看到，讓這些疼痛的解決方案能夠普及，否則就算你找了一個好老公，可是生產中的疼痛依然是真真實實的發生在你身上，變成一個不可磨滅的記憶。比如，如果當時沒有國外的無痛分娩，我想我是不可能有勇氣再生第二個的。

但是，由於男性永遠不會體驗這些疼痛，而女性的這些拚死疼痛在社會價值的衡量天平上分量太輕，一句「順產對孩子好，麻醉對孩子不好」或者「剖腹產影響生二胎」等就能把這些疼痛彈上雲霄外，讓女性自己都覺得似乎減輕疼痛是個過分而不合理的要求。於是，整個社會就都把這些疼痛當做理所當然了。

在這件事請之後，一部分女性疾呼應該找個好老公，另一部分覺得不應該生孩子，甚至不應該結婚。我不是說說這些方式不好，但是也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我們應該更多的是讓這些疼痛能夠被更好的處理掉，這才是我覺得社會的發展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