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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子有病,你有葯嗎?

那天,我去開家長會。還沒進教室,校長和數名老師已經在門外等候。我心知不妙。果然,家長會又開成了批鬥會。

班主任說:「你兒子上課從來不聽講,只顧自己看書。叫他名字,就像沒聽見一樣。」

音樂老師說:「你兒子在樂隊里,從來不聽指揮,還拿鼓鎚子到處追打同學!」

校長說:「你兒子闖禍被叫到我辦公室里,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來,還沒開始教育,他就情緒激動得像是全世界都委屈他了。」

我的心情,像大海里被風浪撕扯著的船,只想往水底沉。

我試探著問:「不知老師們有啥建議?」

校長說:「這是病啊!得吃藥!」

我問:「啥病啊?」校長說:「ADHD——注意力缺乏多動症。」

「尼瑪!」我心裡說。

回到了家,和老婆一說,才知道。她早就因為注意力缺乏多動症的事兒,帶兒子去看過醫生了。

醫生說,這種「病「, 3-6%的小孩子都有。等年紀大些自然就好了!不必多慮。實在嚴重的,可以吃點葯。

老婆在網上搜索,發現服藥會引起食慾下降,入睡困難。所以她說:這葯副作用大,不能給兒子吃。

我說:校長今天說了,得吃藥,而且葯不能停!

互相說服不了,我倆只好分別查找資料,來日再戰。

去網上查了資料。才發現,這「病」最早是1902年英國醫生提出來的,後來逐漸有更多醫生同意。ADHD的英文全名是: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就是:注意力缺乏加過分好動引起的行為紊亂。

表現為三種類型:1)注意力無法集中,2)過分好動,3)注意力無法集中加上過分好動。如果只有注意力缺乏,沒有多動症的,就叫做ADD。

2000年美國精神醫學會出版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描述:ADHD的癥狀是:

1)注意力困難。這又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注意力集中困難:極易受到外界影響而分散注意力。風吹草動都可能分心。

第二種是反過來,注意力過分集中,無法合理轉移。比如在看書或者打遊戲時,完全注意不到外界刺激,陷入過於自我的狀態。

2)活動過多。

這導致了一系列日常的「失調(Disorder)」表現,比如:

不由自主的手或腳不停地動。

極易受外界影響而分散注意力。

常常對組織性的工作或規劃感到厭倦。

逃避覺得無聊的活動。

別人問話尚未結束,便立即搶著說話。

在做功課或玩耍時不能持久地集中注意力。

一件事尚未做完,又做其他事情,有始無終。

常常無法注意細節,會粗心犯錯。

極度愛講話。

常常打斷他人的活動或干擾他人學習、工作。

別人對他說話,他往往沒有聽進去。

常常忘東忘西(如書本或工作需要的東西)。

往往不顧可能發生的後果參加危險活動,例如,不加觀察便跑到馬路當中。

過分情緒化。

根據這些診斷意見,我開始回憶兒子的過往。

5歲時教他背唐詩,一首詩要我念上百遍才能學會,這是幾個意思?現在算明白了,根本心不在焉啊。

和他說話,總答非所問,感覺在神遊四方。或者,你還沒說完話,他就搶著說他想問的問題,完全無法對話。

只要覺得感興趣的事情,不顧後果,一定要去探索。比如曾經在公共廁所伸手去撿便池裡的除味皂查看,被我果斷喝止。

無論怎樣苦口婆心提醒,永遠記不得將作業本帶回家,不斷地丟失手套、衣帽、文具、鞋襪等一切可以被丟失的東西。

視學校紀律如糞土,與同學老師交流困難,常常因情緒激動而打架,被叫到校長辦公室。

只要在做感興趣的事情,對外界刺激,比如父母呼喚,毫無反應。事後核實,不是假裝沒聽見,而是大腦根本沒有聽見——哪怕父母就在三米開外。

彷彿一台「永動機」。手舞足蹈的奔跑,聲嘶力竭的叫喊。即使在需要安靜的場合,或者已極度疲勞時,也完全停不下來。彷彿穿上了魔舞鞋。

拿到了這些證據,我去找老婆進行第二次談判。

「證據確鑿,兒子顯然有ADHD。已經影響了在學校的表現,該到吃藥的時候了。」

老婆不作聲。半晌,才幽幽說了一句:「弄成這樣,還不是你那殺千刀的基因?我都查過了,這病是基因造成的。「

「怪我?有沒有搞錯?」

「當然是你。ADHD的患兒30%以上都有家族病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是全校出了名的調皮,天天打架闖禍,小猴子一樣動個不停。唉!我也是年少無知,交友不慎,瞎了一對鈦合金的狗眼,怎麼就看上你了呢?」

我心中隱隱覺得有理,但是嘴上不能輸:

「這個不好說吧!你咋知道一定是我呢?研究表明,雖然ADHD患者中男多女少,但是,也有可能是因為女性患者更不容易被發現。女孩往往沒有過動傾向,看起來挺安靜地坐在教室里,其實都在做白日夢,老師說的一句沒聽進去。搞不好你那時就是這樣……是你攜帶ADHD基因,只是隱藏較深而已……」

反正,遺傳基因這種事情,不那麼容易檢測,都是「生無對證」的事情。隨便怎麼推測了。

聽了這樣的詭辯,老婆愈發氣憤。「你還敢說不是你?我看你是全家ADHD最嚴重的!我查過了,這個病,有可能延續到成年的。美國《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上說了,主要癥狀就是『話特別多』,還總是『不耐煩打斷別人的話』,你現在不就是這個死相?一天到晚不停地說話,像得了話癆差不多。還總是歪曲我的意思,打斷我說話。煩透了!

「……還有,有點兒讓你不耐煩的事情,你就沒法靜下心來做。自控能力這麼差!該做的事不做,非要拖到屎到屁眼門……寫個書也是,一個研究還沒做完,就開始下一個,就喜歡找新鮮的題目,一點兒規劃都沒有。簽了約的書稿到現在還沒交給出版社吧?……還隔三差五的丟東西,丟鑰匙,交代你做的事情,回頭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你這不是ADHD是什麼?我看,最應該吃藥的是你——葯不能停!「

一頓搶白讓我啞口無言,只得說:「有可能……是我有時注意力過於集中,沒注意其他事情。不過啊,事情也沒那麼糟糕啦。也有研究表明:ADHD中注意力過分集中的類型,有可能是種好的稟賦呢!你看這孩子,看書玩積木,不是一連幾個小時不動?多專註呀!現在成功學不是都說:成功的要素是過濾無效信息嗎?他的大腦啊,自動把你催他刷牙啊、洗澡啊這些無效信息全都自動過濾了,在自我世界中徜徉。連我都想有這個天賦呢!」

這套說辭,顯然沒有讓老婆釋懷。最終,面對殘酷現實,她同意再去和兒子的兒科醫生商量一下。

醫生還是那句話。這個「病「,不大也不小,可吃藥也可以不吃藥。不過,當他聽說孩子社交困難,時常打架被叫去校長室時,嘆了口氣,說好吧,那就先吃點葯試試,看效果調整劑量。也許可以讓他安靜下來。

藥物的作用主要是增加體內的內啡肽含量,讓孩子覺得舒服而鎮定,不受左衝右突的荷爾蒙影響,可以安靜地做他想做的事情。據說,喝咖啡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

和妻子的討論,讓我開始認真思考,是不是我真的有ADHD?難道是我把這個毛病遺傳給了兒子?

我打電話給我爸爸:「爸爸,我小時候有沒有多動症?」

爸爸說:「我不知道啥叫多動症。我只知道,你小時候像個打了雞血的小猴子,動個不停,老在學校闖禍。老師隔三差五喊我去學校訓話,我的老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哦,知道了,爸爸。再見。」

這種真相,有時候還不如不知道。

我開始自學,想理解ADHD是個啥玩意兒。不是有人說了嗎?教育,就是一場向內心深處尋找自我的探險。不理解自個兒,咋理解娃兒呢?

閱讀之後才發現,這個問題在歐美已經有很多的探討。特別是Edward M. Hallowell博士的多本著作, 比如他的Driven to Distraction: Recognizing and Coping with 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 (《被迫分心:認識並處理注意力缺乏症》)在美國廣受好評。可惜,這本書好像至今還沒有中文翻譯。

原來,在文明誕生之前,人類經過數十萬年的進化,進化出了最適合採集狩獵生活的身體特徵。精力旺盛的孩子,善於爬高上低,勇於探索,很適合採集狩獵生活,今天被叫做「多動症」的基因,在史前可能有進化上的優勢,很搶手呢!

然而,四五千年前才開始的文明,突然改變了人類生活方式。隨著現代教育體系的建立,大人不再需要小孩子爬高上低,蹦蹦跳跳了。安靜、聽話、守規矩的小孩因為更好管理,所以越來越受到現代學校的青睞。

但是,人類數十萬年間形成的基因並沒有隨著文明的突然到來而及時進化。好動的基因,依然存在於部分人群之中,並在二十世紀,被貼上了「disorder 」(紊亂、失調)的標籤。

從前的「皮孩子」,現在成了「病孩子」。

儘管人類的基因並未改變多少,現代文明卻通過重新塑造「健康」和「疾病」的觀念,將某些人類特質在文明時代視作種種「病」。最終,也不知道是人真的生了病,還是文明創造了這些「病」。

現代社會,需要高度的組織性和規劃性;需要更耐心、聽話、服從的孩子;需要孩子的注意力隨時隨地跟著權威轉移,而不是跟隨自己的興趣;需要孩子安安靜靜地在課堂上接受標準化的教導,直到他們——如Pink Floyd樂隊歌詞中唱到的——「成為牆上的另一塊磚」(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那些思維和身體活動都極其敏銳的孩子,無法按部就班地跟隨枯燥的課堂教育。他們好動不停、思想開小差、打斷別人說話,其實都是身體和思維活動過於活躍的表現。

於是,這一部分孩子與現代教育體系產生了衝突,顯得不能適應。

不過,根據Edward Hallowell博士的觀察,ADHD的孩子並非一無是處,他們可能有著其他孩子沒有的某些特徵。

他們思維跳出常規之外,因而有著高度的創造力(雖然因為組織能力差,無法完全發揮出來)。

在某些領域,他們可能有著驚人的毅力和韌性(有時被人認為是頑固)。

他們有源源不斷的活力。

有著強大的直覺。有時能單憑直覺深入問題核心。

勇於冒險,打破常規,喜愛創新。

充滿好奇心和想像力。

有著獨特人生觀,性格鮮明、有與眾不同的幽默感。

總之,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也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

Hallowell博士特別提到:ADHD患者性格開朗、幽默風趣、活力四射、不拘一格、勇於告白的性格,讓他們在兩性交往方面具有優勢,很受異性青睞。

但是,一旦進入穩定關係或者婚姻階段,他們的負面特徵,比如沒耐性、容易遲到、無法專心聽人說話、健忘、有頭無尾、生活習慣和生活作息混亂等,會讓對方反感。

換句話說,我老婆當年看上患有ADHD的我,實屬意料之中。

果然,如今她追悔自己瞎了鈦合金的狗眼,也不出意料之外。

在兒子用藥的前兩個禮拜,我們沒告訴他吃的是什麼葯,只是問他:你最近在學校感覺有啥變化沒?

他笑著說:我覺得自己在班上變聰明啦!能聽懂老師在說啥了!

剎那間,我覺得天空豁然開朗,聖潔的陽光在雲朵縫隙間灑下!

現在,兒子用藥已經快一年。加上幾乎每天參與高強度的體育訓練,他明顯變得安靜、從容、有計划了。當體內那些如武俠小說中不受控制的「真氣」被排遣之後,他彷彿如釋重負,終於安靜下來。這種安靜,讓他可以從容地從事喜愛的活動,深入冷靜的思考問題。學習成績大為改觀。

一天臨睡前,我來到他的房間,告訴他關於他的ADHD的一切,包括我和他媽媽之間的爭論。

最後,我坦白的告訴他:「孩子,ADHD是遺傳造成的,不是你的錯。爸爸小時候呢,也和你一樣,被身體內那些不受控制的能量所困擾,會和同學打架,無法專心,直到我最終慢慢學會和自己相處(小編註:這是一句謊言)。……爸爸覺得有點對不住你,是爸爸給你的基因不好……」

兒子眨眨眼,說:「爸爸,這麼說,你也是受害者,對不對?爺爺向你道歉過嗎?」

「Mmm… 沒有,爺爺說當年他的老臉都讓我給丟盡了……」

「爸爸,那麼我們倆是一樣的,對嗎?我喜歡你和我一樣。這樣你可以幫助我,我也可以幫助你。」

「恩,是的……兒子,你知道嗎?我們的心裡,都住著一隻多動症的小猴子。讓我們一起努力,一起馴化那隻小猴子,和它成為朋友,不要讓它出來搗亂,好嗎?」,

兒子點點頭。我親親他的額頭,關上了燈,轉身走出了房間。

那一刻在黑暗中,我看見了自己心中,那隻彷彿從未長大、從未馴化的小猴子。在無數個時刻,它不停的跳躍,不停的騷動,不停的打斷我正在說的話,讓我忘記我應該做的事,讓我似乎至今也無法適應這個文明。

如果育兒是一場漫長艱難的改變,那麼首先應該馴化的,也許是父母心中那隻躁動的小猴子?可是,為何幫助我們馴化自我的,總是那些孩子們?

我想謝謝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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