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證周汝昌第二節 遼陽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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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冬《紅樓夢研究》第二章第二節講到《曹雪芹的個性》時,略及其家庭歷史。在頁二〇上有一段意見,很新穎: 如「嘆君或亦將軍後,於今環堵蓬篙屯」,可知曹雪芹為將軍的後代。雪芹為旗人,而旗人均系軍人,故曹家受封,當為軍馬之勞。接引《紅樓夢》第七回尤氏對鳳姐介紹焦大,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的事,而下結論: 這明明講賈府是將軍後,可惜胡先生在這方面沒有考證。 這個想法,也是「自傳說」的方法。即依此而論?李氏也並不清楚曹家世代。寧府中人所謂的「太爺」,輩數不過相當於曹爾正,爾正的祖父世選,才是曹家始祖,已是隔了兩代了。焦大曾說:「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據故宮內務府檔,曹爾正於康熙三十六年曾因出征事掌管馬匹。小說於此或有取資。但是焦大所跟的「太爺」決不是更上代的人。這與曹家上世以軍功歸旗一節,毫無干涉,更談不到什麼「受封」的問題。《八旗滿洲氏族通譜》說:「曹錫遠,正白旗包衣人,來歸年分無考。」按《通譜》為乾隆元至九年所輯,彼時已曰「無考」,是其上世歸旗詳情,早不可知。至於李氏所引敦誠的詩,依《四松堂集》原稿本,作「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篙屯」,這乃是說,曹將軍既是曹操的後代,則雪芹無乃又是曹將軍的子孫罷?這完全是遞承上二句,指杜詩所說的曹霸而關合,故第二個「將軍」也還是指曹霸而言,這如何能與曹雪芹的清代家世史有什麼關係? 乾隆初年,已經考不出曹家上世詳情,我們此時,在二百年後,連他們用過的檔案也沒有了,更不必妄想什麼出奇的發現。我們只知道,早在順治七年,第二代曹振彥便開始作了山西吉州知州,也是從五品的官職了,前此當然還得有一段相當長的出身、遷升的歷史時間。這一點充分說明,曹家歸旗的年代已十分久遠,換言之,他家和滿族的歷史關係是既久且深的了。 其實,若想明了曹氏家世,還是該從「包衣」二字著眼。包衣是什麼呢?這原是滿洲話,只是譯音,字面並無意義可尋,切勿聯想到戲班裡的「跟包」。郭則澐《知寒軒譚薈》稿本甲集卷三葉二十有一段話: 國初罪犯,免死為奴者,多發給藩邸勛門;重者乃給極邊披甲。中葉後此例已革,然八旗世族,奴主之分尚嚴;松文清官至執政大巨,猶為旗主家喪事掌鼓,迨特恩抬旗乃免。署鄂撫青麟入翰林後,每詣旗主家,猶不得賜坐。凡此謂之包衣旗籍。--包衣者,國語謂奴也。……其內務府包衣旗頗有由漢人隸旗者,其先亦多系罪人家屬;而既附旗籍,即不復問其原來氏族,其子孫之入仕者,宦途陞轉,且較漢籍為優。 說得很清楚,前一種是普通包衣旗,為某藩某邸私家之奴。後者內務府包衣,即皇家包衣,內多漢姓人,曹家正是此種旗籍。《辭海》」包衣」條: 包衣:清代旗籍名。《清會典》:「內務府,掌包衣上三旗之政。」按包衣,滿洲語奴僕之義。清未入關前,凡所獲各部俘虜,均編為包衣,分屬八旗。屬上三旗者隸內務府,充驍騎、護軍、前鋒等營兵卒。屬下五旗者分隸王府。皆世仆也。 所謂上三旗,即鑲黃、正黃、正白,地位最高,據《大清會典事例》,駐衛皇城的,只限上三旗,下五旗則只許駐紮外廂。御前侍衛,也都是從上三旗中大員的子弟中挑選。清未入關前,在天聰天命年間,便先編牛錄,陸續編旗,先有四旗,後擴為八。八旗中以「正旗」為最舊,亦即因其編製在先,歷史最老之故。而正白旗尤有其特殊之地位。清兵第一支入關的是睿親王,和他弟弟多鐸、阿濟格所統率的,就是正白旗的兵。曹家隸正白旗足征其歸旗之早。 昭槤《嘯亭雜錄》卷之十,「八旗之制」條說: 我國家以神武開基,龍興之初,建旗辨色,用飭戎行。始建兩翼;其後歸附日眾,乃析為八;以本部所屬者為滿洲,蒙古部落而遷入者為蒙古,明人為漢軍。合為二十四旗,制度備焉。 這是建旗的略史,以及滿洲、蒙古、漢軍三大軍旗(此以種族分三軍,每軍再以顏色分為八旗,是為八旗中二大分類法。)之區別。同書卷之二,有一條專言漢軍的起源,甚為詳細: 國初時俘掠遼、沈之民,悉為滿臣奴隸;文皇帝憫之,拔其少壯者為兵,設左右兩翼,命佟附馬養性、馬都統光遠統之。其後歸者漸多,入關後明降將踵至,遂設八旗,一如滿洲之制;康熙中平三逆,其藩下諸部落亦分隸旗籍;雍正中定上三旗每旗佐領四十,下五旗每旗佐領三十,其不足者撥內務府包衣人隸焉。於是其制始定,蓋雖曰旗籍,皆遼、沈邊氓及明之潰軍敗卒。 《八旗通志》卷三十一「旗分志」葉三十四有一段關於漢軍出旗的上諭,涉及漢軍來歷,包括凈盡: 朕思漢軍其初本系漢人,有從龍入關者,有定鼎後投誠入旗者,亦有緣罪入旗,與夫三藩戶下歸入者,內務府、王公包衣撥出者,以及召募之炮手,過繼之異姓,並隨母因親等類,先後歸旗,情節不一,其中惟從龍人員子孫皆系舊有功勛。 漢人歸旗的原因,大概不出以上所舉。不過讀這種資料,首先要分辨「漢軍旗」和「內務府包衣漢姓人」的區別,兩者的性質、身份,截然不同。而曹家的旗籍是後者,而非前者。 以曹家歸旗之早:不知是否明朝官員、或兵將之後,還是所謂遼、沈邊氓被虜為奴隸的。據《通譜》所記「世居瀋陽地方」,又似以後者為近是。歸旗以後,隨兵入關,張淵懿《題楝亭圖》詩有云:「從龍際佳會」,可證。但包衣曹家是談不到什麼「舊勛」的。曹世選還並無官秩可言,兒子振彥開始作官,絕不是如李辰冬咚所設想的什麼「將軍」。康熙四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曹寅奏摺說:「念臣父璽系包衣老奴」,四十九年十月初二日一折說:「念臣從幼豢養,包衣下賤,屢沐天恩」;其他折吸亦屢次有「身系家奴」「世蒙豢養」的詞句,這全是自敘歷史身份的話頭了。 曹家由「包衣老奴」如何漸漸有了出身,這些經過,未易遽考。一個參考辦法。是找一家類似的家世,由他們遺留的紀載里尋味一些線索。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卷二葉十有一篇《重修族譜序》,說: 吾家先世雖繁衍,然莫詳其世系。我曾祖修族譜時惟記有元以來歷三十五世之語,而未載世居何地。相沿為蒙烏吉爾氏。法式善官學士時,高祖純皇帝召對,詢及家世,諭云:蒙烏吉爾者,統姓耳。天聰時有察哈爾蒙古來歸,隸滿洲都統內府正黃旗包衣,為伍堯氏,汝其裔乎?(中略)伏念自始祖從龍入關,至法式善八世矣,世無顯官,其進身又多由軍職。迨余高祖官內務府郎中,始習翰墨。 法式善是乾、嘉年間的大官兼文士。由他的紀載,可得一些當年旗人由歸旗到起家的概況。法家當然與曹家不能一樣,但已有數點極相似:一、同非滿人而隸滿洲籍。二、同屬上三旗內務府包衣。三、自始祖至法式善八世,而從曹世選到雪芹的殤子也正八世,年代相差無幾。四、法式善高祖,亦略當雪芹高祖振彥,開始為官,習翰墨。因此可推,其被俘為奴之始(「來歸」只是當時的一種頌語飾詞罷了)大概也在天聰年間或者稍前,不致大差了。由「始習翰墨」到法式善已為名詩人;而曹寅的工書,能詩,更善詞曲,刻書,藏書,竟為清初文壇藝囿中一大怪傑;曹雪芹更不必說,一部小說,直到今日還連累我們絮絮不休,又非法式善能比了。 關於曹家的出身,至多能說到這裡。再想深求,恐怕就要作成一篇「八旗起源考」了,而且那於曹家反要離題更遠罷。 末了,還有一個重要聲辯須著重地重申一下。曹家隸正白旗,《氏族通譜》有明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譜錄類、食譜之屬存目,《居常飲饌錄》條下說曹寅是「鑲藍旗漢軍」,鑲藍之誤,已為人指出。而漢軍之誤,則始終未得是正,卻是更關重要的一點。上文我雖然也為了迫尋曹氏出身而引過關於漢軍的文字作參考,但本意決非即把曹家當漢軍看待,這個易混而實不容混的分別必須要請讀者留意。 歷來書籍里提到曹氏的,眾口一辭,都說是漢軍。《提要》而外,如《清史文苑傳·李凱傳附傳》:「曹寅,字楝亭,漢軍正白旗人,」《清史列傳》同。《八旗文經》:「隸漢軍正白旗。」《八旗畫錄》:「曹宜……漢軍正白旗人。」《八旗藝文編目》:「〈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漢軍曹霑著。」皆是。《棗窗閑筆》和《寄蝸殘贅》也不例外,都說:「漢軍。」胡適《考證》更是胡云,說:「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至於過去的人名辭典、文學家辭典等,又都是據胡考而作說,更所不論。其實「漢軍」二字是大錯的。曹家上世雖是漢人,但一歸旗就是滿洲包衣旗,根本就不是漢軍旗--那時漢軍旗還沒有成立!李玄伯《家世新考》標出「曹氏非旗人而是漢人」,意旨在於溯原。但我的用意剛好相反,我要特別標明:「曹氏非漢軍而是滿洲旗人。」曹寅、曹雪芹決不能再與漢人一例看待。 八旗之制,上已說過,大別有三:滿洲軍旗,蒙古軍旗,漢軍旗。滿洲軍旗內不限於滿人,亦包有原來是蒙古或漢人和其他民族血統的滿洲旗人,上舉蒙族的法式善,可為佳例,不須多引。同樣,蒙古和漢軍旗內也有別的人。《八旗滿洲氏族通譜》的凡例就說得明白: 漢軍、蒙古旗分內有滿洲姓氏實系滿洲者,應仍編入滿洲姓中。 乾隆五年十二月初八日奏定:蒙古、高麗尼堪、台尼堪、撫順尼堪等人員從前入於滿洲旗內,歷年久遠者,註明伊等情由,附於滿洲姓氏之後。 我們該注意:《通譜》本是八旗「滿洲」氏族通譜,而不是「八旗」氏族通譜。(胡適《考證》引作「八旗氏族通譜」,未知真有此書,抑系誤奪二字?)所以裡面並不包括蒙古和漢軍兩個軍旗的氏族;而隸屬於滿洲旗分內的蒙古姓、漢姓則附載於後。曹家在卷七十四,即是在「附載滿洲旗分內之尼堪姓氏」這一類目之下的。「尼堪」是滿語「漢人」之義,但在這裡是滿洲旗內之漢姓,並非漢軍旗。有些人以為凡是漢人歸旗的,便一色都是「漢軍」,而不想如果曹家是漢軍旗,他的家世怎麼會載入「滿洲」氏族譜呢? 像明降兵、三藩部下等人,歸入漢軍旗,名曰旗下人,實仍漢族。而滿洲內務府包衣,年深代遠,生活習尚,大略已與滿人相同。尤要者,內府包衣的身份是皇家世仆,漢軍只是八旗兵丁。他們的政治、經濟、社會地位都不相同。這是滿洲旗的漢姓人與漢軍根本上的區別。而潛家是極老資格的滿洲包衣旗,萬不能與漢軍混為一談。 至於原非滿洲旗,而後來抬入滿旗以及由滿洲包衣旗而抬為正式滿洲旗(即由奴隸提升為「主子」)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如吳振棫(yu)《養吉齋叢錄》卷一葉二說得最為詳細: 按國初各部落及漢人之歸附者,分隸滿、蒙、漢八旗,亦時有改旗。如華善,本隸漢軍正白旗,其先蘇完人,因改入滿洲旗;此漢軍改滿洲也。和濟格爾,本蒙古烏魯特人,後隸正白旗漢軍,遂為何氏;此蒙古改漢軍也。莽鵠立,本蒙古正藍旗人,後擢入滿洲鑲黃旗;此蒙古改滿洲也。王國光,先世為滿洲,姓完顧,其父為明千總,歸附後,隸正紅旗漢軍,乾隆八年命其子孫及同族仍改入滿洲正紅、鑲白二旗,此改隸之後,繼又復改也。佟國綱,先世本滿洲,後率明人來歸,隸漢軍,國綱請仍隸滿洲,部議以佟姓官多,應仍留漢軍,國綱一支改隸滿洲--此又或改或不改也。似此者不可枚舉,至於建立功勛,或上承恩眷,則有由內務府旗下抬入滿洲八旗者,有由滿洲下五旗抬入上三旗者,謂之「抬旗」。然惟本支子孫方准抬,其胞兄弟仍隸原旗。又皇太后皇后「丹闡」在下五旗者皆抬旗。「丹闡」者,清語謂母家也。 這一段資料很有價值。抬旗的例子,《清史稿》里就有紀載,如列傳一: 孝儀純皇后,魏佳氏,內管領清泰女;後家魏氏,本漢軍〔按「內管領」正即內府包衣旗,「漢軍」是修史者誤稱之一例〕,抬入滿洲旗,改魏佳氏。 這個「佳」字,是包衣旗漢姓抬旗後例加的字眼。由「內務府旗下抬入滿洲八旗者」例子尚多,《江南通志》所載曹寅、曹顒等都註明是「滿洲人」。注意那時的「滿洲」不是說明地理上的意味,而是說明種族旗籍的。總之,到康熙時代的曹家,早已是在制度上作為滿洲人了。 因此,我們須切實明隙:一、曹家先世雖是漢族人,但不同「漢軍旗」人,而是隸屬於滿洲旗。二、凡是載在《氏族通譜》的,都是「從前入於滿洲旗內,歷年久遠者。」三、曹家雖系包衣出身,但歷史悠久,世為顯宦,實際已變為「簪纓望族」。四、從曹世選六傳到雪芹,方見衰落,但看雪芹筆下反映的那種家庭,飲食衣著,禮數家法,多系滿俗,斷非漢人可以冒充。綜合而看。清朝開國後百年的曹雪芹,除了血液里還有「漢」外,已是百分之百的滿洲旗人,不但「亡國」「思明」的想法,放到他頭上,令人感覺滑稽;即是「明珠」、「順治」等說法,在一個積世滿洲旗家裡生長起來的曹雪芹,中經變落,山村著書,卻專為別人家或宮廷里「記賬」,造作無數的奇妙謎語去影射前朝的一班名士,--以他彼時的處境與心情而論,亦是萬難講通的。我們充分地了解了雪芹的整個家世背景,便可以正當深刻地了解他個人以及其作品,而不致去信那些荒唐怪誕的「索隱派」的附會;在這裡我們就可以取得基本上的正確認識了。 【附記一】 本節辨析曹家是內務府包衣旗籍,此旗只有滿洲旗,絕無蒙古旗與漢軍旗;又只有上三旗,絕無下五旗。曹家所隸是這種旗的正白旗,因此只能稱之為「內務府包衣正白旗」或「內旗鼓滿洲正白旗」等。「包衣」「滿洲」在已標明「內務府」「內旗鼓」時則可省;如果根本不書明「內務府」等字樣,徑說他們是什麼「漢軍旗」「正白旗漢軍人」等等,乃是十分錯謬的。--這隻系如實地說明了一下歷史,並不是有了什麼個人的發明、發現或者創立了「新學說」。但竟有幾家學者在各種場合以各種形式對此亦表示不以為然,他們堅持主張,應該是或者至少也可以稱曹家作「漢軍旗」雲。這使我體會到,積非成是的習慣勢力很可畏,要辨明這樣一點瑣末細節都大不容易。既有反對意見,勢須略作補充。 反對者之說大致分為二種:一、認為曹家還是「漢軍旗」,不是別的什麼旗,並且確言我的說法是「錯誤的」(俞平伯先生說)。二、承認是內務府包衣旗了,但是還說,稱這種旗為「漢軍旗」並「沒有錯」。關於前者,不必再詞費了,因為他不去考察歷史,別人列出論證,他也不去正視,依然「自說自話」,再辯論也無意義。關於後者,所見有兩家論調相差不多,頗有代表性,故宜一論。 其一家說:像曹家這種人,既可稱「滿洲」,又可稱「漢軍」,「實質上完全一樣」,這樣使用名詞「絲毫不發生餛淆」云云(朱南銑《曹雪芹小像考釋》)。另一家說:「英浩《長白藝文志初稿》稱雪芹是『內務府漢軍正白旗』〔按此家很聰明,他把帶『內務府』的列在最前面了!〕,《清史文苑傳》稱曹寅是『漢軍正白旗人』。這些都沒有錯。如果說曹家是『正白旗包衣人』也對。這只是同樣一種身份,在雍正以前及以後的兩種不同的名稱。」云云(趙岡、陳鍾毅《紅樓夢新探》上篇頁九。按此須參看拙著《曹雪芹》頁四十六、四十七)。這種樣式的辯論邏輯非常高超:當他們在其心目中已然十分清楚了曹家確屬內務府包衣旗的前提下,他們好說:「實質上完全一樣」,「這只是同樣一種身份」!妙得很,這樣,問題就化為烏有了。巧得很,兩位專家的用意又都是用這種辦法來暗示我的辯析只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不過我要問一問:當他還不知道曹家是內務府包衣旗的那時候,他只看了《清史文苑傳》的「漢軍正白旗」云云,是怎樣知道這一「實質」「身份」竟然和內務府包衣旗是「完全一樣」「同樣一種」的呢?既然「絲毫不發生混淆」,而仍勞駁難一番,那麼這事情本身似乎可以證明:到底也還是發生了混淆的。 後一家又說:「如果說曹家是『正白旗包衣人』也對。」那意思是:說成「漢軍正白旗人」的不但「沒有錯」,而且比「正白旗包衣人」還要更「對」些。我不禁嘆佩,這位研究者在行文之際是很擅長史法曲筆的。但是,單說「漢軍」某旗,和內務府包衣旗是河水不犯井水。「正白旗包衣人」也並不就「對」。單說正白旗包衣人,實不甚通,而且確是很混淆的,除非其情形是發生在類如《滿洲氏族通譜》這樣的書中,那自然就很清楚很正確。「漢軍」字樣,如果上面是冠以「內務府」的了(如英浩書法),還可以勉強算半通半不通(此點下面另說):上面全不冠以「內務府」等字樣的,就只能是指漢軍旗(後來也特別標明曰「八旗漢軍」),與內務府、與曹家,了無交涉,--這不僅不「對」,而且是十分荒謬的。民初時代《清史文苑傳》的撰者在這種事上的不負責任的程度,與現在的某些研究者正相去不遠。這不禁使我想起了孟森先生在作《八旗制度考實》時,因論漢軍旗,並引《貳臣傳·馬光遠傳》與《東華錄》,批評了後者敘事不如前者正確,而同時指出前者亦有顯誤:「如雲『投誠授副都統,隸漢軍鑲黃旗』。當天聰四年,漢軍尚未分旗,即至崇德初,所分一旗為兩旗,亦止由整旗而分左右翼,兩翼旗猶純用玄青,並無鑲黃之名,況在天聰四年乎?以意度之,當雲隸鑲黃旗漢軍,蓋隸於滿洲鑲黃旗內之漢軍牛錄耳。漢人於旗制隔膜,清中葉以前,史館諸臣已不了如是,宜及今不可不加以研究也。」這種笑話,「清中葉以前史館諸臣」已在製造,況至修《清史稿》時哉!今天竟還有迷信清史館的,盍亦取孟先生多年舊文一尋讀乎? 英廉的後人福格,於咸豐年間著《聽雨叢談》一書。他本人就是內務府包衣旗籍,書又是專門講八旗制度的,開卷以後就十分著重地剖析了內包衣和漢軍的問題,指出了二者的嚴格區別。聽一聽他的話也有益處: 外八旗各有滿洲、蒙古、漢軍〔按在此類句法中名稱下當然皆可省去「旗」字。下同〕,實二十四旗也。吉林寧古塔舊部及天命、天聰年來歸之遼、金、完顏、棟鄂等國人,為舊滿洲〔一〕。後收遼金散處各部為新滿洲。蒙古乃蒙部人民。漢軍乃遼東、三韓、三衛人民,國初稱曰「烏真超哈」,亦稱「遼人」,--或內地遷於關外。如丁令威、管幼安者也,或明季勛戚投旗者也。孔、尚、耿三王所領之天佑兵、天助兵,亦隸焉。 內三旗佐領下,有滿洲,有旗鼓,--無蒙古、漢軍 。其滿洲與(外)八旗源派相同。旗鼓多系左近長白山遼、金舊部;有漢姓之人,蓋久家朔方者也--在內務府仕進與滿洲同 ,今考試歸於漢軍;按《滿洲姓氏通譜》內謂之「滿洲旗分內漢姓人」。……他說的也夠清楚了。關於內務府三旗,並無漢軍、蒙古二旗的事(即止系滿洲鑲黃、滿洲正黃、滿洲正白三旗),佚名《八旗掌故》(鈔本)亦有明文,其卷一云:「蒙古、漢軍,俱無包衣佐領。」《掌故》和《叢談》,正是各以一個方式而相反相成地申明了同一個問題:內務府三旗中,無論如何解說都不會發生出現「漢軍旗」(和蒙古旗)的反歷史怪現象。而我們的研究專家卻非要說是內務府中竟有「漢軍旗」不可。(但是他們卻不敢說法式善「應該」是「內務府蒙古旗」!) 旗鼓佐領,即包衣佐領的同義異稱,「旗鼓」和字面無關,正如包衣不是提衣裳包袱的,旗鼓也不是打旗擂鼓的。據清道光時宗室奕賡《寄楮備談》說明:「內務府三旗漢軍〔按此須參上下文,詳後〕佐領,俱名旗鼓佐領,舊作『 齊固佐領』。」可知亦系譯文對音。《叢談》說:「(包衣)按清語對音應作『波衣』,相沿作包衣。」此說甚確,我曾親聞東北某種人猶如此呼其僕役(波不音pē,音bō)。漢軍旗的原稱「烏真超哈」,其義是「重兵」,實指明末投降清人的掌握西洋式大炮火力的軍種。而內務府包衣的意義是「皇室管家的奴僕」〔二〕。二者在歷史來源和實際編製上都一清二楚,各自為政,現在的研究者力主內務府中可以有「漢軍旗」的,等於說皇室管家中有拉著「紅夷大炮」的烏真超哈,寧非異聞? 至於奕賡用了「內務府三旗『漢軍』佐領」字樣,英浩用了「內務府『漢軍』正白旗」字樣,還得請福格來解釋:「(天命以前)其時內務府佐領、管領,已有漢姓之人(『漢姓之人』著重),--即今之內旗鼓內『漢軍』也。」把內務府旗漢姓人,說成「內漢軍」,是從乾隆以後才逐漸誤用的一種俗稱,--但是請注意:在此俗稱中,開頭還是得加上一個作為內務府簡稱的「內」字才行。清中葉以後的滿人,自己數典忘祖,濫用名詞(「漢軍」一詞早在金、元時代就有的,並非軍旗編製義),我們講的卻是歷史制度,是濫用名詞以前的史實,大可不必還跟著他們以訛傳訛,越攪越亂了。 我們如此齗齗而爭,不是為了爭一個名詞,而是為了要正確理解曹雪芹一家的政治、經濟、社會地位。這離開辨清旗籍是不行的。旗籍不同,那「實質」就很不「一樣」,「身份」大相懸殊了,--因而很多問題也就無法說明了。〔三〕 清代制度,是一種等級異常嚴格的封建制度。《叢談》的話說得明白:「臣按八旗:宗室、滿洲、蒙古、漢軍,次序井然,所以區別親疏也。」這種十分「井然」的「親疏」,研究者只有義務向讀者講解,而無權利重加更訂。內包衣這種旗籍,雖然本身是奴隸,卻還是屬於滿洲旗分之內,因此就還是比漢軍旗要「高」。楊鍾羲的上世,就是因為不善滿語,由內務府包衣旗而貶入漢軍旗的(見《來室家乘》)! 再者!三藩的「天佑」「天助」兵,那更是康熙朝的新事情,雖然也編入了漢軍旗,可是與清人舊部老漢軍旗全非一事,所以等級地位特低,被賤視幾同「異類」,如奕賡《東華錄·綴言》所說:「三藩定後,所屬下之人,俱隸漢軍旗下一體披甲當差,至今繁衍特甚,而原屬旗下之人俱賤視之,故相戒無與結婚姻者。」這是漢軍旗內的等級歧視之例。當時界限森嚴,後人不懂了,就亂說一氣。 再說內務府包衣漢姓人內部,也有等級,分佐領與管領二種。《叢談》說:「內務府三旗,分佐領、管領。其管領下人,是我朝發祥之初家臣。佐領下人是當時所置兵弁,所謂『凡周之士,不顯亦世(丕顯奕世)』也。」「內三旗管領,初謂『渾托和』。每一管領下統有滿、蒙、漢三項人〔按此指族別,不指旗制〕。康熙年間,考試均歸於滿洲。今則漢姓人亦歸於八旗漢軍考試,由科甲出身,胥隸以缺,未詳自何時也?在內府仕進及升轉京堂者,仍隸滿缺。在《通譜》內亦謂之『滿洲旗分內漢姓』。」這種渾托和,等級最低。《寄楮備談》所謂:「又有『辛者庫』,乃半個佐領下食口糧人也,起初原系家奴,向例不許為官,內府俱賤視之,半個佐領,今名渾托和,漢語為管領。」清代早期滿人獲罪的家屬常罰入辛者庫,即撥入管領下為包衣奴隸,專執各種「賤役」。 《叢談》卷一又有「內旗旗鼓與八旗漢軍不同」一專條,指出:「若內府旗鼓,按《八旗通志》內統於上三旗滿洲都統,本與八旗漢軍不同,《滿洲氏族譜》內謂旗鼓人為滿洲旗分內漢姓人,其在內府仕途均與滿洲相同,游升九卿,亦佔滿缺,惟中進士分部院觀政則與八旗漢軍相同,--亦近世之誤也。」(注意到他的時代敘及這些事必須特別使用「八旗漢軍」一詞的原故)對上面這些,有個大概的了解,就不致於不辨正誤,顛倒是非。曹家只是內務府旗鼓佐領下人,屬滿洲正白旗都統管轄,既不是烏真超哈八旗漢軍,也不是「渾托和」管領下人,更不是外八旗的正白旗人。我們既不能給他「抬旗」,也不能給他「貶旗」。 由於曹家屬於旗鼓佐領而非管領,可知他家歸旗後是作親兵中的僕役。正白旗最初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親兵,兩白旗共有六十個牛錄(佐領),比其餘六旗的兵力都強;到清太宗皇太極憑藉兩黃旗的兵力即位為「汗」後,硬讓三十個牛錄的兵力全歸多鐸掌握(太祖三幼子: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本應均分兵力,實際分得卻比例懸殊),因此多鐸是次早的正白旗旗主(可看房兆楹《清初滿洲家庭里的分家子和未分家子》),也就是曹家的旗主。多鐸是入關後攻打南明下江南的「十王爺」,可知曹家彼時是跟隨多鐸的親兵(多鐸封豫親王。豫王府址後來成為協和醫院)。多鐸與順治二年冬班師回京,備極榮顯,六年春死於痘災,正白旗倂入多爾袞手。多爾袞於七年病死,身後獲罪,正白旗乃歸順治太后親掌,成為上三旗之一,而曹家由此轉為內務府旗鼓佐領下人,即皇帝的包衣奴隸。 《叢談》說:「……崇德以先歸附者,大都入於上三旗滿洲。崇德以後來歸之東海部、扈倫部各國,多入於(下)五旗滿洲。」我曾說根據曹家是正白旗滿洲,足推其歸旗之早,得此可為參證。《叢談》又說:「八旗漢軍,祭祀從滿洲禮者十居一二,從漢人禮者十居七八。內務府漢姓人,多出遼、金舊族,如滿洲禮者十居六七,如漢軍禮者十居三四耳。」這也可為我以曹家滿化已很深之說作證。這些史實,都可以說明曹家的政治身份,因而有助於了解他們的經濟文化生活、社會地位。舊文闕而未備,今略補正。 莫寅東《滿族史論叢》(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八)說: (亦引《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凡例》語)《八旗滿洲氏族通譜》裡面,並不包括蒙古軍和漢軍二旗的氏族,而隸屬於滿洲旗分內的蒙古姓漢姓,則附載於後。這樣,包衣旗與漢軍旗頗易混淆。如《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本系正白旗包衣,但《四庫提要》、《清史稿·李鍇傳·附傳》、《清史列傳》、《八旗文經》、《八旗畫錄》、《八旗藝文編目》,以至《棗窗閑筆》、《寄蝸殘贅》諸書,皆謂為漢軍。曹家在《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卷七四,即是「附載滿洲旗分內之尼堪姓氏」這一類目之下的。「尼堪」是滿語「漢人」之意,但在這裡是滿洲旗內之漢姓,並非漢軍旗。後來人以為凡是漢人歸旗的便一色都是漢軍,而不想假如曹家是漢軍旗,他的家世怎麼會載入「滿洲」氏族譜呢? 此一段論析,意見文字,多與我的舊文符合,「滿族史」是歷史科學論著,講話不同於像我這樣時時帶有「隨筆」氣味的可比,而其所見亦如此,當可為拙說作一參證。 【附記二】 以上兩節談籍貫與出身時,一部「曹氏族譜」也未曾發現,那時也根本意想不到可望有此發現。時至今日,卻有了兩部曹譜出現,即前文已引過的「豐潤譜」與遼東《五慶堂譜》。所以必須就此補說兩點。 照現象看,豐潤譜不載曹錫遠這一支,而遼東譜卻有之。後一譜的始祖是曹良臣,元末朱元璋起義軍中名將,明開國功臣,據《明史》卷一三三本傳,他是洪武三年封宣寧候,五年戰死。生三子:泰、義、俊。俊授指揮使,後移瀋陽,從此落戶於此。曹雪芹這一支是俊之四子智的後裔。如此,曹氏自明初之世久居瀋陽。而豐潤譜的始祖兄弟二人自永樂初才由江西遷來豐潤,兄留豐潤,弟再遷鐵嶺。如此,《氏族譜》明言曹錫遠「世居瀋陽地方」,豈不正與遼東譜合?所以有人深信此譜,而下結論說:「……豐潤曹家是自明成祖永樂年間由江西南昌府遷來,與雪芹上世並無關係。」(《紅樓夢新探》上篇頁四) 到底信哪個譜?在這裡又是我和他看法各異。拙見認為,遼東《五慶堂譜》編次曹錫遠於智之系下,當中隔斷五世,關係不清,驟然突接,我還不能無疑。而豐潤譜卻就是曹寅屢次親口稱為「骨肉」的「沖谷四兄」家。相信誰呢?我寧願相信曹寅在康熙年親口所說的話,而不敢輕信同治年增修《五慶堂譜》的那種五世空白的「接續法」。 需要聲明的是,這樣講卻又不同於《新探》作者之完全否認豐潤曹與瀋陽曹的關係。遼東譜內所記的「僅記世次官爵,不知房分,存俟考證」的曹邦一支,恰恰就是豐潤曹,具載於豐潤譜中。〔四〕 尤有進者。曹邦這一支,在《氏族通譜》卷八十中也見記載。首條云: 曹邦:正藍旗包衣旗鼓人,世居撫順地方,來歸年分無考。 但是,乾隆《豐潤縣誌》卷五「淑德」門明明指陳得一清二楚: 曹邦:字儜(ning)清,咸寧里人。……明崇禎二年隨大兵出口,及定鼎後,占籍正紅旗。…… 卷四「選舉」門也載明「國朝旗下貢監」中有「曹邦,滿洲籍。」 請讀者注意:崇禎二年(後金天聰三年,一六二九)才被滿洲兵由豐潤咸寧里老家俘虜到關外去(參看第七章該年條下)的曹邦,清官書《氏族譜》非說他是「世居撫順地方」,而且「來歸年分無考」。你看這不是騙人騙到家了嗎?(參對《浙江通志》,曹邦家隸正紅旗,《氏族譜》亦誤)我在本節正文中還十分相信《氏族譜》說曹錫遠「世居瀋陽地方,來歸年分無考」的話,認為這是編者經過詳細考察的結論。可謂愚甚。我這種盲目迷信資料的毛病,值得今後警惕! 末後,還有人把曹寅所說的「骨肉」詞義加以強解,力圖否定同族關係,硬說「無非是官場〔聯宗〕習氣」。我想,作點考訂工作的,必須百家爭鳴,集思廣益,大家都來有所貢獻。不同看法,常常可以使問題弄得更清。所以要能虛心接受人家的意見,也要能平心論事,服從事實真理,不弄左性,也不開合信口、揚抑任情,這才有利於研究事業。 【附記三】 曹家很可能是曹操之後。閻若璩贈曹寅詩:「漢代數元功,平陽十八中:傳來凡幾葉,……」成德為楝亭題詞,也說:「藉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都明說他本是曹參之裔(操即參後),這樣措詞,決不同於普通用個「姓氏典」。敦誠詩:「(杜甫贈曹霸)曾曰魏武之子孫,君又毋乃將軍後,……」亦隱言雪芹乃魏武后人。劉廷璣說寅撰劇本表彰曹操是因「同姓」之故;同姓雲者,為婉詞見意,曹操久為儒家污衊歪曲,所以一般人不便明說,只能婉轉其詞。豐潤《曹譜》始祖彬,靈壽人,按《魏志》文帝即位,諸王皆「就國」,武帝子孫有中山王袞,常山真定王嘉,其後人散居封邑,靈壽正其地也。 -------------------- 註:〔一〕可參看《聖武記》卷十二:「……其他壯丁散處,隨時編入旗籍,畸零不成一佐領者,則以新滿洲統之,國語所謂『伊徹滿洲』也。此皆崇德以前所服之部落。其崇德以後所歸服,則並不謂之滿洲,……」〔二〕包衣之發生,遠遠早於八旗編製,其職務亦隨歷史演進而變化,但是無論如何,入於內務府包衣旗籍的,就是皇室家奴,而非一般兵丁。清太宗於崇德二年(一六三七)曾說明:「朕包衣之子,皆非應役之人。」(《清太宗實錄》卷三十四)則內務府包衣之非復應役,在內務府成立以前早即如此。至於漢軍,純系兵卒。天聰五年(一六三一)六月,始編漢兵,專掌炮火,其時仍只為滿洲兵旗編製中的漢族兵而已,尚非「漢軍旗」。晚至天聰八年五月,始「以舊漢兵為漢軍(旗)。」(《清太宗實錄》卷十八)這才是漢軍旗的正式建立,以前連「漢軍」之名亦根本無有。從這一點講,也可以明白:乾隆以後誤稱「內務府漢軍」--皇室管家衙門的漢姓「士兵」,是多麼欠通了! 〔三〕可參閱拙著《曹雪芹家世生平叢話》(二)(《光明日報》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二日)。 〔四〕我在「豐潤縣人」一節中,曾據《奉天通志》引及曹士琦,其人正即為遼東譜作序的人。又引孫磐母曹氏壙記,此曹氏即曹俊之女。又引及曹義,即俊之兄。皆即遼東譜中重要人物。當時絕未意想及此。 一九六二年北京有關部門曾對曹家情況試行調查。據所收集的線索,有幾條值得注意。其一略云:在通州「富豪村」找到了曹姓一族,據該村曹××說:「我們祖先原居瀋陽渾河東柳官屯。」而另據曹××說:「祖上老根為遼東鐵嶺。原為漢人,後歸正白旗內務府。清初遠祖世隆與弟世×隨順治入關。到北京後,曹世隆被派做皇糧庄庄頭,定居該村。其弟世×在京做官,住德勝門裡。此二支至清末互有來往。二十年前曾有人到柳官屯,亦尚有族人留住彼地。」以上這一線索因有某些點與我推考的有相近之處,特記如此,以資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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