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區柯克默片:一種文化遺產

希區柯克默片:一種文化遺產(附照片)

上圖:2012年7月6日下午,倫敦大英博物館前庭的空地上,2000名觀眾戴著希區柯克面具,等待觀看希區柯克1929年的默片《敲詐》最新修復版的世界首映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上,「希區柯克默片修復展」成為最重要的展映單元之一。來自80多年前的這9部電影,原本是散落在世界各地、幾乎已經報廢的膠片,經過現代技術複雜、仔細的修復,又重新在大銀幕上大放異彩。2012年7月6日下午,倫敦大英博物館前庭的空地上座無虛席,2000名觀眾簇擁在臨時搭建起來的大屏幕下,和即將進行現場配樂的18名管弦樂隊成員一起,等待觀看希區柯克1929年的默片《敲詐》最新修復版的世界首映。日落之前,影片放映準時開始。日光仍然明亮,大英博物館的廊柱被鍍上一層淡淡的光芒,與大屏幕上的黑白影像交相輝映——影片高潮處最著名的那段追逐戲,拍攝地點正是84年前的大英博物館。英國媒體一致將這次放映稱為「英國年度最酷的文化事件」。2013年6月17日晚,上海電影博物館5號攝影棚中,這部默片由FM3電子樂隊現場配樂,在500名觀眾面前進行了亞洲首映。百萬英鎊搶救希區柯克「我們等了84年才看到這部電影,但這是值得的。在高科技幫助下,影像修復效果之好甚至勝過20年代觀眾的觀影體驗。」放映開始前,英國電影學會(簡稱BFI)國家檔案館首席策展人羅賓·貝克介紹道。在場有不少希區柯克的影迷,但是大眾更熟悉的是這部片子的有聲版——希區柯克當年為這部片子拍了無聲和有聲兩個版本,儘管無聲版曾經更賣座,但是有聲版的歷史名氣更響。長久以來,無聲版僅僅作為有聲版的附庸,存在於DVD的花絮部分中,其影像轉換為家庭放映的16毫米格式後質量已變得十分糟糕,因此也不受重視。「希區柯克恐怕是全世界辨識度最高的英國導演。與卓別林一樣,人們只需通過一個剪影輪廓,就能認出他來。然而,他的早期電影,尤其是默片,很少被大眾注意到。即便在英國,也不太為人所知。」羅賓·貝克說。當年,這些電影下線後,便再也沒有機會重返銀幕,蛻變成了學術書籍中的幾個片名,膠片埋沒在檔案資料之中,一年一年腐朽衰敗。他曾觀看過其中一些膠片,由於年代久遠,膠片變形,或者有劃痕和破損,觀影效果模糊、抖動,有些地方因為膠片部分遺失而產生不合邏輯的劇情跳躍。他意識到,「一部片子拍得再好,放映效果不好,即便是鐵杆影迷,也很難產生興趣來觀看」。因此,多年來,羅賓·貝克一直想找機會修復這些默片。2008年,得知倫敦要舉辦2012年奧運會,他立刻向BFI提議了「搶救希9」(Rescue The Hitchcock 9)項目,計劃全面修復希區柯克10部默片中的9部。還有一部《山鷹》目前處於失蹤狀態,羅賓·貝克將其比作英國電影中遺失的「聖杯」:「這部片子拍於1926年,希區柯克自己很討厭它,其原始底片據說在20年代末期就已經遺失,現在僅存若干劇照,似乎能夠推想出一些驚悚場景。」為了這部片子,BFI重新在全球範圍內發動了一次拷貝搜索,仍舊一無所獲。而「9部片子中有3部當時已經完全無法使用機器進行放映」。BFI總監阿曼達·內維爾說。整個項目耗時4年,投資100萬英鎊。「我不得不說,這是BFI有史以來主持過的規模最大、過程最複雜、價格最昂貴的影片修復項目。我們使用了來自世界各地7個電影檔案館的膠片資料,技術小組檢驗了共計900萬幀膠片,如果把這些膠片一幀幀連接起來,可以從上海鋪到南京。每一幀膠片都要先手工修復物理破損,然後掃描進電腦,再使用軟體數碼修復。」羅賓·貝克說,「在數碼修復部分,我們有幸獲得了來自Deluxe142公司的關鍵性技術支持,否則預算很容易翻番。」100萬英鎊的投入中,1/3資金來自BFI的年度預算,2/3來自基金會和公眾捐款。在籌集捐款的過程中,羅賓·貝克意識到,說服人們捐錢來修復一部電影比捐錢修復一幢古建築、或者一幅名畫要困難得多。「許多不怎麼看電影的人往往很難認識到,自己觀看的實際上是一種有獨特建構方式的藝術品。希區柯克拍的的確是商業電影,但是他的創作如此充滿靈思妙想,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能有此作為。我認為他的價值一點兒也不低於英國歷史上其他的藝術家,比如狄更斯。」「你能想像狄更斯的小說遺失了一半,或者只存在縮略版嗎?」羅賓·貝克進一步反問道,「因此我們要盡全力,將希區柯克早期的這些默片恢復到最好狀態,讓更多的人來觀看和了解。」像偵探一樣調研2010年,「搶救希9」項目宣布正式啟動。原始膠片往往是修復過程中最有價值的資料,然而,一個首要問題便是確定這些原始拷貝是否存在。如果研究默片的歷史,一個明顯的數據是:80%的默片在上映後便永久遺失了。上世紀20年代中期,每個晚上有300萬倫敦人出入電影院,每部默片分到的檔期非常短,大部分片子放映半周就下線了,只有非常走紅的片子才能多放一段時間。一旦一部電影放映完畢,其拷貝在電影公司眼裡也就沒有剩餘價值了。除原始底片收歸倉庫外,放映拷貝的命運基本上就是被召回並銷毀。「那時候人們根本不看重電影,其地位就和看電影時消費的爆米花差不多,不過是一種空虛的娛樂。」BFI檔案和遺產部經理布萊恩·羅賓遜說,「在那時,如果你有心要保存一部電影的拷貝,肯定會遭到嘲笑:『你把這種東西留下來做什麼?』」好在20年代末期,希區柯克已經在英國聲名鵲起,他的電影作品的拷貝迅速成為世界上首批建立的電影資料館爭相收藏的對象。他變成大師的同時,他最有名的作品也被奉為經典被反覆討論、研究,並在世界各地發行了不同版本。「這給研究工作帶來另一個困擾,便是如何確定不同膠片之間的從屬源流關係。」BFI國家檔案館默片策展人布萊恩妮·狄克遜說。《房客》(TheLoger,1926)便是一個典型例子。這部默片令希區柯克一夜成名,又因被他本人稱為「第一部希區柯克式電影」而知名度甚高,在全世界好幾個電影資料館都找到了拷貝。「實際發現,這些拷貝當初是為了在不同國家進行展映而從同一份膠片上複製下來的,因此全都沒有太大用處,唯一能夠用於修復工作的是一份確認發行於1926年的染色膠片。除此之外,我們找不到這部影片的原始底片,也沒有比這份膠片生產時間更早的其他資料。」此外,確切定位希區柯克默片的原始資料的收藏地點也是一個極其耗費時間的過程。「我們發信去問對方是否收藏有希區柯克某一部影片的膠片,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許多檔案館卻一時難以回答。他們的資料往往沒有經過徹底的清點和編纂,光是列藏品清單這一項工作,可能就意味著要花費好幾十年。」布萊恩妮·狄克遜說,「迄今為止,全世界不同的電影收藏檔案館並沒有一份編輯統一、可供隨時查詢的收藏目錄。儘管電子技術在圖書收藏方面已經普及,但是在尋找可供修復的原始膠片資料時,我們採用的還是最笨的辦法:詢問自己能想得起來的每一個可能人選,請他們去查找資料來進行比對。」關於這些希區柯克早期默片的每一項資料都被廣泛收集起來:原始發行日期、原始影片結構和內容等等。這些影片當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來自製片公司或希區柯克本人的文字記錄,拍戲腳本更是稀少難覓。相對容易獲得的歷史資料是當年的媒體報道和商業廣告。「我們要確定用最真實的資料來作為修復的基礎,被刪減的要找回,被旁人後來附加的要剔除,混亂剪接起來的膠片要重新編輯順序。」布萊恩妮說。最終,9部默片中除了《水性楊花》(EasyVirtue,1928)之外,都找到了來自20年代的原始資源。《水性楊花》最終只找到了一份從35毫米膠片複製過來的16毫米拷貝。「拷貝的複製者已不可知,從膠片推斷,應該是1930到40年代的複製品。這份拷貝是70年代發現的,在此之前人們一直以為《水性楊花》已經徹底丟失了。不幸的是,當年那份35毫米膠片上就已存在嚴重的劃痕和損傷,16毫米的拷貝則完整複製了這些缺點。修復過程中我們努力提高影像質量,但圖像仍舊模糊不清,除非有另一份原始資源發現,否則目前沒有辦法再加以改進。」羅賓說。意外的發現有一些影片儘管找到了原始底片,但是由於損毀情況比較嚴重,修復不得不藉助其他來源的拷貝,比如《拳擊場》(TheRing,1927)一片。BFI手頭擁有的底片是1959年的藏品,「當年到達我們檔案館的時候,就已經腐壞得不忍卒讀,我們馬上從這份底片上製作了一份新的拷貝以保留影像質量。」羅賓說,「然而複製工作由於操作手法的問題,結果並不理想。這次修復時,我們另外借用了一份20年代的法國拷貝以作參考。」然而,研究人員對兩份《拳擊場》拷貝進行逐幀對比之後,發現兩個版本使用的拍攝鏡頭竟然完全不同。兩份底片使用了相同的拍攝布景,卻來自完全不同的鏡頭。「這個發現向我們揭示了當年電影製作過程中的許多實際狀況。比如,如果一部電影存在翻譯版的字幕卡和標題,那麼很有可能這個翻譯版本其實是來自完全不同的底片,與原始版本同時拍攝作為備份,或者專供出口。我們因此重新審視了手頭上希區柯克的另一部默片《香檳》(Champagne,1928)的拷貝,並有了新的認識。」布萊恩妮說。在9部片子中,《香檳》是最讓BFI研究人員困惑的。儘管《香檳》有一份影像質量非常好的原始底片,意味著將能省去大量瑣碎繁雜的修復步驟,但是工作人員很快就發現,這份底片的剪輯非常混亂,有時會出現錯亂的並置鏡頭,或者明顯冗長的場景,還夾雜著法文版的字幕卡。進一步檢視發現,這份底片的最開頭有一個「第二底片」的文字標記。「由此我們推斷,這份底片是拍攝過程中次優鏡頭的集合,目的是作為備選拷貝或者出口拷貝而保存,就像《拳擊場》分英國版和法國版那樣。」布萊恩妮說,「然而,由於這份底片是現存的唯一一份完整原始資料,我們找不到任何來自製作公司或者英國文化審查部門的官方記錄來側面推斷在英國首映時的放映內容和剪輯方案,因此只能儘力修復當年的這個備選版本,而永遠無法得知最初首映的《香檳》是怎樣的了。」此次修復,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便是找到了《歡樂園》(Pleasure Garden,1925)中長期以來被認為遺失的20分鐘片段。《歡樂園》是希區柯克職業生涯中執導的第一部影片,卻並沒有獲得相應分量的歷史評價,原因之一被認為是這部影片保存下來的版本都不完整,從而有損觀者對劇情的結構和內容的理解。羅賓說:「在修復時,我們從英國、美國、荷蘭等地一共找到了5個原始拷貝,每個長度大致相同,都是70分鐘。當年電影放映時,如果導演本人並不知名,或者片子上線已經好幾個月,影院或發行商通常會自行對影片進行刪減,從而把兩部電影合併到一個時間檔放映。非常幸運的是,這5個拷貝被剪掉的內容各不相同,由此我們得以通過比對和拼接,找回了20分鐘中的19分鐘。」恢復後的影片長度達到一個半小時,並且擁有了與之前不同的結尾。「然而真正驚人的是,在恢復過程中,我們發現,要確定鏡頭的走向如此容易。當然,每個版本具備自身的敘述邏輯,因此先後順序大致上是確定的。但是,由於希區柯克如此仔細地安排了他的電影,儘管他當年的分鏡頭腳本已經不存在了,但是這些額外的場景內部存在如此嚴謹的邏輯關係,以至於我們基本上毫無困難地將這19分鐘正確地各自歸位。」羅賓補充道。觀看這些希區柯克的早期默片,人們試圖從中尋找與大師後來成名相呼應的蛛絲馬跡。縱觀9部默片,只有2部能夠稱得上是具有明顯希式特徵的驚悚片——《房客》和《欺詐》,其他7部有的是婚姻倫理故事(《水性楊花》、《孟克斯人》),有的是富家女的生活小冒險(《香檳》),或者大學男生的一段青春歷程(《下坡路》)。「這些電影代表了希區柯克最終沒有走的路。」這些默片的修復版展映之後《紐約時報》評論道:「在他職業生涯早期,他仍然在不斷實驗不同的電影類型和電影風格,每一部電影都在變換手法,尋找自己到底想說什麼,提煉出最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在這一系列實驗中,《歡樂園》的開頭尤為引人注目。短短5分鐘的鏡頭,人們已能從中辨識出後來貫穿希區柯克電影生涯的幾大元素:旋轉樓梯、偷窺視角、金髮美女、劇場舞台。「如果我們列一張希區柯克式元素的清單,那麼看完這個開頭,就能勾出至少一半的選項。」羅賓說,「也就是說,從第一天開始,希區柯克就明白無誤地了解他的興趣所在,後來則把這些手法發展得更為純熟。」觀看「真實」的默片在修復過程中,BFI反覆強調的是影片效果的「真實性」,即要忠實再現20年代觀眾觀看這些默片時獲得的觀影效果。其中,《歡樂園》是一個顯著案例,其修復版來自不同國家的5種拷貝,每種拷貝的質量並不均衡。「有的畫面清晰度比較好,有的畫面內容更完整,不同的拷貝,其膠片的明暗度、色差、陰影本來是有顯著差異的,我們逐幀檢查、對比、校正,以達到各項指標的平衡。最終的結果是,觀眾基本上不會察覺到這是一部由完全不同的5個拷貝拼接起來的影片。」真正讓現代觀眾感到新鮮的,是這部影片第一次在大銀幕上所表現出來的繽紛色彩,這也是對20年代放映效果的忠實還原。「上世紀20年代,英國的大量默片都是上色的,要麼是把膠片浸在染色劑里染色,要麼是用不同種類的金屬鹽對膠片進行化學處理來上色。」羅賓介紹道,「50到60年代時,人們意識到當年的硝酸基膠片化學性質不穩定,因此將其批量轉換複製為安全的醋酸基膠片,然而那時彩色的安全膠片價格非常昂貴,因此許多默片丟失了原本的色彩,被轉換為黑白片。如今許多默片只有找到20年代的原始膠片,才能找回其本來的顏色。」整部《歡樂園》中共計有5種不同的上色。「實際上分別有兩種色度不同的琥珀色和粉色。我們現在已無從確知這是否符合希區柯克的原意,只能忠於原始膠片呈現的狀況。」羅賓說,「早期電影的色彩修復,也恰好是BFI的長項。在這方面,我們有全世界技術最頂尖的專家。」其中有一個場景的上色,經過化學物質分析後發現使用的是鐵鹽,而非當時慣用的銀鹽,因此畫面呈現出了一種特別的藍色。在默片時代,不同的顏色在影片中往往以約定俗成的規則代表不同的含義,例如,琥珀色代表夜間的室內,藍色代表夜間的室外,粉色代表與愛情或者性有關。在《下坡路》(Downhill,1927)中,希區柯克使用了一種綠色代表主人公因病而陷入了幻覺。在如今早已習慣視聽盛宴的觀眾看來,這些顏色代碼的表達方式不免顯得笨拙。「事實上,這種上色最流行的是在20年代早期和中期,到20年代晚期便逐漸消失了。」羅賓說。至於有聲片發明,那便是另一個時代了。上世紀20年代,各個影院會邀請不同的管弦樂隊來為每一部默片譜曲,然而,當年的曲譜基本上都沒有保留下來。如何為修復版的希區柯克默片配樂,成了BFI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到底是以更加傳統的方式配樂,還是不考慮特定年代,採用更加新潮的音樂風格?這一直是一個爭論話題。」布萊恩妮說。此次上海電影節放映的9部默片,有3部配上了事先錄製好的音軌,其餘6部都是現場鋼琴配樂。「如果有足夠財力,我們非常樂意為9部片子都錄製音軌。」羅賓笑道,「但另一方面,錄製音軌也就意味著將這部影片的藝術觀感以某種形式固定下來了。從這個角度說,現場配樂自有一種變化的活力,它賦予了這些默片更自由的藝術可能性。」事實上,BFI在放映這些修復版默片時,一直在嘗試將不同的配樂方式與影片內容組合。2012年9月,《下坡路》一片在英國放映時,首次使用了5位說唱藝術家用Beat-Box的方式進行配樂,吸引了大量的英國觀眾進影院。根據後來的描述,「在場的人們完全被配樂和影片內容的高度配合而吸引了,銀幕上人物的眉頭一揚,或者神情變得微妙鬼祟,都與銀幕下的說唱配樂形成節奏精準的呼應關係,從而給希區柯克的敘事增加了一個新的維度」。在布萊恩妮看來,「默片配樂既是一種現場表演,也是觀眾和銀幕影像之間的重要聯結。如果21世紀的觀眾懷揣著與上世紀20年代觀眾對電影完全不同的期待而進入影院,那麼我認為在音樂上適時地與時俱進並無不妥之處。我們修復這些影片的最終目的,是要讓這些片子更長時間地停留在現代人的視野當中」。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3年第27期作者: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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