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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真面目》第六章《大宗師》(2)

《莊子真面目》

第六章《大宗師》(2)

三、歸一、歸一,還是歸一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天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人的肉體生死是命定的,像夜晝變化一樣,有自己的規律。人有不得不參與的事情,這都是實情。人認天是生命之父,終身敬愛它,何況超越絕外的道呢!認為君王的勢位超於自己,捨身效忠,更何況對那超絕天地的道呢!

泉水乾枯,魚被困在陸地上,用濕氣互相噓吸,用唾沫相互浸潤,(與其這樣相助)不如各自在江湖上互不相知。與其讚譽堯非議桀,不如兩者都忘掉而融化在大道之中。

船藏山谷中,漁網藏在湖泊里,可以穩妥了,誰知夜半會有人悄悄把它背走,睡者還絲毫無察覺。把小藏到大裡面似乎恰當,但也有丟失的可能。如果把天下付給天下,也就不會亡失了,這才是事物的真實至理!人因有人的形體沾沾自喜,如果知道人形也像萬化一樣萬千變化無窮盡,那樂豈非數不清嗎?所以,聖人遨遊在不亡失的境地而與大道共存。對那些善於安頓少、老、始、終的人,大家尚且都去仿效,更何況對萬物的本根、為一切變化所依之道呢!

莊子這些說法就是一句話,怎樣達到「歸一」的「用心」之妙。在日常生活中,時時要知世間一切分別,皆是暫時之幻相。任何事件、任何存在,來的時候不管如何雄偉、巨大、可怕、可怖……可以令你痛心疾首,可以令你魂飛魄散,可以令你心曠神怡,可以令你歡喜雀躍,可以令你心花怒放……對於這一切不必排斥,也不要過分驚訝,該來的總得要來,該去的總得要去。作為肉身人,你不必過分計較,關鍵是最後都應該善於令其歸於「一」。

何為「一」?這在過去的文章中,我們已經反覆說過。老子曾言,「無,名為天下之始;有,名為萬物之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道」是生命唯一的存在,或曰「道」是萬有之根。這個存在的最根本表現形式是「知」,也即是「靈」、「明」、「明德」、「阿彌陀」,也即我們人類的覺知、感知、悟知。

「知」,可知一切。色、受、想、行、識……無不是「知」的對象。

只是由於「知」本身不能直接知「知」,只有透過知「知的對象」,即知「被知」,方可知自己這「知」,亦即「道」的存在及其目的。舍此再無二法。

「一」者,道啟動為「知」的那一剎,也是假設的一剎。儒家稱之為「未發之謂中」。道家稱之為「無,名為天地之始」,佛家稱「阿彌陀」(「無量壽」)之「阿」(無)。其實這個一剎是很難把握的,但它絕對是個「存在」,這是沒有問題的。

這個「中」,這個「一」,這個「無」,這個「阿」,這個幾乎不可把握者,正是這個極難把握者,也便是莊子在這裡所謂的「大宗師」。千萬不要以為莊子說的「真人」是什麼「大宗師」,真是成了「真人」的人,也就不會去當什麼「大宗師」。真正的「大宗師」是每個人自己的,也即主宰你的「知」的道本體。

莊子非常明白的說:「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不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謂真人。」

能時時刻刻追求這個「一」的便是「真人」。

對於這一段的譯文,千萬不要過分看重陳鼓應的譯文。不是他翻得不對,而是他忽略了這裡的核心是一個「知」字。當這個「知」處於上述「未發之謂中」的「中」,「無,名為天地之始」的「無」,「阿彌陀」的「阿」,就是「一」。正如《大宗師》開篇第一段,就是圍繞一個「知」字說: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

從始至終,一氣呵成,就是說了個「知」。

到了這一段,莊子此處的「一」,是作為範疇的「一」,而不是「一律」、「一起」、「一體」這類的修飾詞的「一」。

你喜歡的,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你不喜歡的,也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這個事)看來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那就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這個事)看來不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也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

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當然是「一」,這個「一」就是「天道」本體;而你認為(這件事)是某某所為被某某所知,這就是「人道」,你不能把二者對立起來,能這樣思考,那你就是「真人」了。

這個道理在前文我們已經解得很具體了,這裡不重複。

其實只要當我們真正知道世界、宇宙、人間一切行,一切「相」,無非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這就是歸為「一」了。但一個人真要骨子裡承認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太難了。頑固的「身見」、「邊見」、「邪見」,一直卡在人類的頭腦里,怎麼也消化不了。所以人類要進入「大道」,也是非常困難的。

說到這裡,便是莊子的貢獻了。上面我們講到的儒家的「中」,道家的「無」,以及「一」,這些概念好說,但是在具體「用心」中是極難把握的,甚至也無法實操。

例如,「未發之謂中」,「無,名為天地之始」。該怎麼「用心」?既然是「未發」,我怎麼把握這個「未發」?既然是「無」,我怎麼把握這個「無」。

現在好了,莊子教給我們把握這「歸一」的方法了。「有,為萬物之母」,我知這個「有」是從「無」生來的,見萬物而不糾纏於萬物,知這一切萬物,莫過是「天之所為」而被「天之所知」,這就在意識領域就歸於「一」了。只要在意識領域這樣堅持,三、五年,十年,八年,早晚你的深層心態會變的,甚至連下意識領域的許多觀念也會變的。

怎樣印證這一切?這一切說起來容易,一旦印證就麻煩,因為任何印證,又都必須通過意識,一旦通過意識又必定會被扭曲。

至今為止,我見過無數學道人,他們也十分強調印證,但都無從下手,因為在他們的下意識中認為,一旦得道的印證,絕對應該是「神奇」的,「絕妙」的,這就是意識的自作多情的毛病作怪了。什麼叫印證?「庖丁解牛」就是印證。能知一切非自我的智慧,然而它卻自己來了。這個「自來」的智慧,面對我們現實該解決的矛盾,又正好是「正剛好無二擇」,這就是印證了。

如果僅僅從道理上講,對於現代人,尤其是對於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認識到一切皆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不難理解。

這就是時代進步的結果。在古代,在農業社會,對於那些生存在桃花源中的人們來說,對此的確是很難理解。就是那個社會的知識分子精英,除了個別天才,大部分人也非常難以接受這一說法。

後來有不少知識分子沉醉於《周易》也和這有關。在《周易》框架里理解一切運動,認識到皆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那就容易多了。但是,在那個時代,《周易》的運用實效,遠不如今日的自然科學,因此就很難左右絕大多數的人心,最後連《周易》也成了迷信了。到了自然科學統治的時代,一切就不同了,今日的自然科學幾乎已經滲透到了我們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里。你也可以說,自然科學滲透到了人的每一個細胞里。

在這個時候,理解宇宙間、人世間一切運動、行為,一切有相的運動,皆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就容易多了。

請問,沒有千千萬萬天體宇宙星球的離心力、向心力運動,我們這個「地球」,我們眼前這個賴以生存的家園能存在嗎?對於今天的人類來講,認識到地心引力與我們的「放屁」行為的關聯性、一體性,大概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吧?從這裡追索下去,「一」就在你的面前了。

只是由於今天的人頑固的認為,這個動物體就是「我」,「我」這個動物體的生存需求與享受是第一位的,自然科學只是為我這肉身的享受而存在而發展的,這才沒有人肯向這個偉大而神奇的「一」反思一絲一毫。更沒有多少人能想到:原來這個世界、這個人間一切一切皆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的「一」。

這樣,人類的狹隘利益觀,反而把人類自己回歸「道體」的路,堵得嚴嚴實實的了。

這也不能完全都怪現代人類。一是由於這三、五百年,人類的軀體被自然科學養得太太舒服了,再沒有人想得起來,是否需要回頭一望那道體的「一」了。

二是由於,大量的社會精英,他們不是想不到這個「一」,即便是想到了,也懶得發揮,更想不到圍繞這個「一」,去建設新的人類文明。

把這個「一」的哲學發揮了,對「我」有什麼用?能讓「我」成為人中的領袖、霸主、權威、風雲人物嗎?不可能,遠不如當個脫星、笑星……在這個所謂唯物主義大泛濫時代,人類的急功近利就這樣淹沒了人們自己的智慧。

更重要的是,現在是「末法」時代,莊子在這裡說的「真人」,「登高不發抖,下水不怕淹,入火不覺燒」,這種奇蹟再也發生不了了。沒有了這些現實功利,也就再沒有人想著如何歸於「大道」的「一」了。

人們大概記得在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年吧?所謂唯物主義大思潮湧入我國之時,人人以自己是絕對的唯物主義者為榮,以自然科學的行家裡手為榮,「科學救國」喊得漫天價響。

就在那個時代,有幾個中國心學文化的提倡者,真是值得我們今天的人頂禮膜拜,但是就是這幾位竟然也要以「大易」為宗,有的甚至想從中國人的古書里找出「共產主義」的根據來?就連一些高僧大德,也妄心難歇。他們認為佛門弟子一天到晚念「阿彌陀佛」有什麼用?於是許多人力排千難萬險去學密法、求功能。似乎能入所謂密宗「大定」就功高蓋天了,如果再來點神通功能,那就再好不過了。

面對這樣的時尚世風,我們怎麼還可能見到「真人」呢?

莊子的《大宗師》在講完了「天之所為,天之所知」歸為「一」之後,大半是「勸道」了。《大宗師》第二節的文字就是諄諄善誘的「勸道」,告訴人們只有「道」本體是「一化之所待」,人們不要東找西尋了。

人類往往有記吃不記打的健忘症,快樂的事都記得去追求,痛苦災難只要一過去,就沒有人再去細細追尋了。想當年釋迦牟尼佛游四門,見百姓苦而毅然出家求道的事,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很難發生了。

其實,「得道」並不是天難萬險的事,關鍵在於人類有沒有這個願望。莊子這裡已經講得非常懇切,非常清楚了。

「那個不變動的」我找到了,就找到解脫之門了,這便是那個「一」。如何「歸一」呢?

不要搞得太玄乎了,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只要你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里,常常提起一念:社會生活的這一切的一切,莫過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時時如此提醒自己,並不妨礙你在現實生活中該怎麼干就怎麼干。此時,絕不要顯出一個修道人的樣子、架子、框子。永遠普普通通的活著,到了一定時候,日久天長,養成習慣,「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快呈現眼前了。原來一切只是一個「一」。

如果是那樣,《大宗師》就不要解了,你也未必認為我會解得好。所以,還是你自己去體會的好,為什麼?

四、道,就是我們自己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莊子》書中在此下方有一段衍文,「狶韋氏得之……」學界都認為是一段羼文。陳鼓應認為是一則神話,疑是後人添加,其他學者也認為如此。細睹之以為終是有疑,也不敢完全斷為後人妄加,因為前文莊周論「真人」時,也有類似詞語,「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但是,也無法說,這段話就必是莊子原文,因為這一段和莊子的基本思想不是十分一致。

這裡需要辨析的是,前文我們已經講到人類解脫自我,戰勝生命的桎梏,大致有三條路。

第一條,以古希臘文化為底蘊的現代文明,其所極端者,便是當代自然科學。對於當代自然科學的詳盡評價,我們不時提到,但沒有詳論過,也沒有能力詳論,但粗辟之,以為有兩層意思是可以說清的。這個文化在它的初起階段,絕對是幻覺中的生命大誤會。

這個文化有兩個基本點,第一,人是動物,不管多麼高級,本質也與其他動物無異。這個文化正是基於這種認識,建立了自己的價值觀,一切只是為了滿足這個動物肉體的享受。我們人類今天這個文明就是建立在這種價值觀基礎上的。其意識形態、上層建築不管用了多少美好、美妙的詞語,如自由、平等、博愛、人道、民主、正義、和平……都脫不出這種最基本的動物價值觀。

這個文化的第二個基本點,依賴對事物認知後產生的「名相」,即以對「物」、「相」的基本「概念」為其認知推進的基本依據,從而形成了一整套的邏輯推理規則。我們今天這個文明,就是建立在這種「邏輯理性」思維方式基礎上的一個龐然大物。

這些只是它的基本特點。當進入十八、十九世紀,也就是這個文明正式成為體系之時,尤其是其在人類政治生活中佔據統治地位之後,「邏輯理性」發生了劇變,這便是黑格爾辯證法的產生,接著是馬克思唯物辯證法、唯物史觀的產生,「邏輯理性」從嚴重偏離「道」的運動的大方向上,突然有一個螺旋迴歸。也就是在此時,在自然科學領域,經典物理學走完了自己的歷史進程,也同樣出現了一個螺旋迴歸,產生了以相對論、量子力學為標誌的現代物理學。

人類今天還很難意識到這兩個回歸的重大意義,其實這就是在生命運動打了這兩個巨大的迴旋之後,開始了生命運動向「道」的回歸。再往後走下去,這個以古希臘文化為底蘊的文化,一定可以和有了新的升華了的中國儒、釋、道文化掛上鉤,從而建成人類新的文明。也即是我說的,人類很快要進入自己的「宇宙化覺悟期」了。

人類解脫的第二條道路,以印度古文化、埃及古文化為底蘊的現代宗教文明。這個文明脫胎於巫術圖騰文化,但是他們在巫術圖騰文化的母體中有了較大的覺悟升華,這種覺悟的突出表現就是《聖經》文化的出現。

這個文化在開始的時候並不是以「覺悟」為前提的,它從始至終是以改變人的肉體感官的前五識為主要手段的,追求神奇、神異,以謀求個人生命的解脫,正如釋迦牟尼佛在《楞嚴經》的後半部分,所明確指出的,這條路從終極意義上講是走不通的。《聖經》文化能「覺悟」到今天這樣的水平,也可謂功莫大焉。

這條道路在人類的前兩期覺悟中,即「動物化覺悟」與「社會化覺悟」中,都起了定海神針的作用,避免了巫術文化向癲狂瘋魔發展,也避免了人類的動物殘暴性與殘酷性的泛濫。

第三條解脫之路便是中國文化的心學之路。這個文化幾乎貫穿了中國文化的始終。

這個文化的根本特點是不離現實生活,即在完全不否定肉身感知、覺知、悟知的前提下,直接聚焦於生命本體唯一的表現形式:「知」,即「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以此為自己追求的目標,也即以生命的終極「覺悟」為自己追求的目標。中國文化所說的「禪」、「心學」,都是指這條道路所說的,佛學在中國能扎了根且普遍弘揚,原因在於儒、道、釋本來就是一個體系。

只有這條道路,能和人類的終極解脫之路的凈土法門直接接軌,也可以說凈土法門就是中國心學的最高境界,正如凈土宗歷代祖師說的,凈土就是「無上甚深微妙禪」。

歷代的凈土宗師無不是以禪入凈的,即大半是修禪開悟後轉入凈土的。

一部《莊子》說到底就是一部直接接引人們「明明德」的偉大著作。所以他的《大宗師》一章,必然著重闡明「道」的本體,事實上也就是著重闡明生命之「知」的本體。上引這段文字就是直述道體的。

為了更清楚講清《莊子·大宗師》的這段核心文字,不得不引用我當年《老子我說》對《老子》第二十五章的詳解: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們常說「正眼法藏」,我看《老子》第十六章與這一章就是《老子》的「正眼法藏」。

要了解這個「正眼法藏」,必須了解老子所說的「道」的最根本表現形式到底是什麼,「道」的最根本表現形式就是:說起來是人人可懂,人人無比親切的,無生命不具的「知」,也就是我們每個生命的覺知、感知、悟知的能力及其表現。

生命的這個能力不單是「意識」,包括一切「見聞覺知」。一切行為,一切意識,無非一「知」。

說到本章,首先要搞清,老子所指「有物」且「混成」的是什麼?它怎麼就能是「先天地生」?

老子在這裡稱之為「有物」,其意是極為深刻的,三言兩語難說明白,人們可細品。

「有物」二字,說明此雖是可言為「物」,但又不可名狀,所以說是「有物」。再者,「知」不可說,無物無知,說「知」亦是說「物」,說「物」亦是說「知」。在本體上,「知」、「物」不可分。「有物」而不言具體之「物」,只說不可名狀之「物」,當然即是說的一切之「知」。

依現代人的唯物主義觀念,什麼「物」既是「混成」,又是「先天地生」的呢?看一些大學者們的觀點。

馮友蘭先生解此章時道:「此謂各物皆有其所以生之理,而萬物之所以生之總原理,即道也。」

他又道:「道即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道之作用,亦即萬物之作用,但萬物所以能成萬物,亦即由於道。」

他又說:「道乃萬物所以生之原理,與天地萬物之為事物者不同,事物可名曰有,道非事物,只可謂無,然道能生天地萬物故又可稱為有,故道兼有無而言,無言其體有言其用。」

越說越玄乎了。

細查民國以降,大量論中國傳統文化的書籍無不是如此,一提到「道」之一字,越說越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實在不是古人之過,只是由於今人陷入所謂「唯物主義」世界觀中而不可自拔。在他們頭腦意識深層中,凡「有」,必是可見、可睹、可聞的「物質」形象。除了這些物質形象之外,就是管著這些形象運動的「原則」、「規律」。除此之外皆不可想像,更無法論述。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今天人類的意識與潛意識裡有一套萬古難移的生命邏輯。這個邏輯是:

先有茫茫宇宙,後有星球,再有一個突如其來的,與一切星球完全不一樣的小小的,如豆丸一樣的地球。這個地球怎麼會有水,有空氣,有植物,有動物乃至人類呢?

一切語焉不詳,反正是「有」了!?

如是乎人類有了附著於肉身的眼、耳、鼻、舌、身、意;隨之的,人類社會活動開始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子曰詩云,琴棋歌賦,血雨腥風,盜父淫母……萬般故事發生了。

這一切是什麼?《聖經》說是上帝造的,唯物主義者說是自然而然的……

這便是今天的人類的最普遍、最通俗、最堅固的宇宙觀、世界觀。

這樣,整個宇宙就是無生命的。這個無生命的宇宙與「道」什麼關係呢?「道」在有些人的作品中稱為「形而上」,而你仔細探討他們的所謂「形而上」,實際上全是人類的「意識」活動的內容,也就是一些雞零狗碎的「妄想」。

正因為如此,馮友蘭之類的大哲學家,才會把「道」等同於黑格爾等西方哲學家思想體系中的「規律」、「總規律」,這就和莊子這裡所說的「有情有信」的「道」完全悖離了。

既然是「總原理」,也即「總規則」、「總原則」、「總規律」。

啊!我們在這裡找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這個影子叫黑格爾。

這一切全落到意識領域了,這些所謂的「總原理」、「總規律」,其實也都是人類的大腦意識活動的「妄想」。用禪宗的話說,全是鬼窟子里的活計,「道」死了!

其實,這一切在孔門學派的《大學》中,一句話就說得清清楚楚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上述所謂的學問、問題,皆可屬於孔門所謂「大學」這個範疇。這個範疇的核心是什麼呢?

「在明明德」。

「明德」是什麼?使一切「民」可以了解「天」、「道」、「佛」的根本之「德」是什麼?當然,這也就是說,要搞清「天」、「道」、「佛」賜於「民」的,即「親民」的最根本的「德」到底是什麼?

朱熹對這個「明德」有準確的定義,非常簡單,非常清晰,那就是一切生命之成為生命之「知」,或曰,每個生命都具備的「知」——覺知、感知、悟知的生命能力及其對象。

這就是我們人類可能知道的「道」的唯一表現形式。這個「知」,不管多麼神奇,天眼開地眼開,天耳聰地耳慧,說到底莫過一「知」。你能見天堂、知地獄,前知三千年、後知五百載,也莫過一「知」。

「知」即那個不可名狀的「有物」。為什麼「有物」二字即是「知」呢?依古漢語規則,「有物」是一個使動句,使「物」「有」了的「那個」,即是「知」。

關於這個「使」物「有」的「知」,這個生一切的「阿彌陀」,關於「知」的實在性,人人皆知,人人都在享受。只是由於人們心粗,人類心粗,以為一「知」只是一「知」,大半人都忽略了這一「知」的複雜性,孔門這才提示「大學之道」的根本,只在「明」這一「知」。知了、「明」了這個「知」,便知了一切,也即知了「至善」。「至善」就是「道」。

關於「知」的複雜性,孔子、老子都有論述,我們不一一細列。講這個「知」講得最透徹的莫過是佛家的《楞嚴經》,「七次征心,八還辨見」,就是全部圍繞這個「知」講的,沒有任何神秘性。

到了《老子》這裡,他講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道」的基本表現形式,也就是這一「知」。「有物」即使動句,即使「物」「有」的這個「混成」,就是先天地而生,先時空而生的「知」。無「知」何言時空?無「知」,何言天地?

「知」即「生」,「知」即「心」;無「知」,無「心」,無「生」。

「有物混成」,這其中的「有」字:「使物為物的混成先天地生」為什麼就是一個「知」呢?。

這又見於《老子》第二十一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

注意,「象」、「物」、「精」、「信」、「閱」,這幾個字就是對「道之為物」過程的具體闡解,也可以說是刨開講一個「知」字。

「精」,宇宙生命系統本有的感知力、覺知力、悟知力。「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閱」,就是「精」透過肉身感官去感受,去認知。也即是說,從生命本體說,這個「知」叫「精」,一旦借重於肉體感官,這個「精」就轉化為「閱」。「閱眾甫」,即閱一切生命,我是憑「這個」以觀察一切生命的。甫,原義,美少年,這裡泛指一切生命。

「道」顯現為「知」的這個過程,必藉助於「象」、「物」。

為什麼如此?只有藉助這「象」、這「物」,「我」才可知「它、「他」、「她」是什麼「東西」?什麼「人物」?什麼「形勢」?什麼「物體」?怎麼來的?

這其中有「信」。「信」者,惟「信」而來,惟「信」而去,恰如季節之「信風」。實是說,你個人的「知」的內容,是惟你自己的因緣、因果而來去的。

「有物混成」的「混成」二字,正是「恍兮惚兮」的另一種描繪之詞。這裡也接得上莊子下文擬人化的「混沌」二字,即不開七竅,不依賴肉體感官的「知」。(見《應帝王》下文)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即「那使物成為物的『混成』,先時空而生」。其所指依《老子》的前文,正是指那個「精」字。即是說,每個生命最根本的那生命感知力,是「先天地生」的。

這就是說,沒有天地宇宙之前,就應該先有了生命的「知」,即「精」的存在。

我們這個提法是依今人的邏輯說的,也只是為了讓普通讀者明白的粗淺表達,正確的表達應是,「精」與天地,同步而生,同時而顯,無前無後,也不知前後。

這就和今天西方文化的基本觀念完全不同了。在西方人看來,人的感知只是人的肉體感官的「附庸」。

他們不知,就是這樣一個基本認識,「知」的「能所」關係分裂了。

按照我們的常識,在任何「知」的現實過程中,「能知」與「被知」是不能分裂的,也是分裂不了的。我們每一個人的「知」,「能知」不能獨立於「被知」,「被知」也不能獨立於「能知」,此方為「知」。不然,不構成現實的「知」。

那麼,在西方文化那裡,「知」作為了生命肉體的「附庸」,就是這樣一想,一推理,已經大錯了。因為這樣,沒有「被知」的「知」,已經是個「存在」了,這就太荒唐了。他們無法解釋,不在具體現實的「知」中,也即脫離了具體「被知」的「能知」,脫離了具體「能知」的「被知」,是從何處來的呢?生物進化而來?

天哪!「能知」、「被知」能分開嗎???

「能知」、「被知」被徹徹底底分裂了。就是由於這樣牽強的邏輯,西方文化的這個結論一下子就把人類徹底的、絕對的貶為「動物」了。真不知這個不在任何具體現實的「知」中的動物是如何存在?

今天的人類,今天的西方文化,就是如此的違背最基本常識,並且在如此荒謬的邏輯上,建立了如今人類這個龐大頑固且輝煌的「文化」。

脫離了生命現實具體的「知」的生命運動,簡單的「生物進步」,「基因裂變」,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當然不行,而且也違背生命基本邏輯。但是,就是如此荒唐、荒誕、粗卑的生命觀念,今天正左右著全人類,主宰著全人類。

不糾纏西方文化了,還是回到中國人自己的體系。

只有當我們知道了這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之後,老子下面的文字就好理解了。

正因為「道」的唯一表現形式,就是宇宙生命系統認知力的「精」,即「知」。

凡「精」,必有「象」,必有「物」。

凡「精」,必守「信」。每個生命的具體的「知」,都守著各自的因緣之「信」。

凡「精」,必轉化為肉身人的感官「閱」。

「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我怎麼可以見到生命世界現在這個樣子呢?」

就是憑藉「道」的這唯一表現形式——「知」。

「以此」二字,在佛學的梵文「南無阿彌陀佛」六字中,就是「南無」二字,即一切依賴,一切皈命。這也就是說,佛、道、儒三家都一致認為:一切生命活動都絕對依賴、皈命於這個「知」、這個「精」,這個使「物」成為「物」的「混沌」。

佛學梵文「阿彌陀」三字相連,即就是說的「象」、「物」、「信」顯現的同時,「精」也同時顯示的全過程。

中國古文化的所有經典之所以難懂,就是因為在他們的敘述過程中,儒、道、釋各家都不把「能知」「被知」分裂開來講。

這個「精」,這個「知」,實是不可知的,也即如「南無阿彌陀佛」中的「阿」字一樣不可知。正如我們人類永遠無法看見自己的眼珠子一樣。這個「精」只能轉化為肉身感官的「閱」,同時見「象」、見「物」,我們才能感知「知」的存在。但我們能見「象」、見「物」,這也就反襯了眼珠子的存在,也就是反襯了「精」的存在,「知」的存在,混沌的存在,阿彌陀的存在。

正因為如此,這個「精」,這個「知」,這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精」、「知」,這個「阿彌陀」。也即《尚書》中所謂「惟精惟一」的「精」,它自身永遠是「寂兮」,「寥兮」。如同可以映照萬相萬物的鏡子本身,自己是永遠「如如不動」的。

老子這裡的「寂兮」,「寥兮」,就是佛學所說的「如如不動」。

這個「如如不動」的「精」,只能是依緣而顯,依象而著。

正如上文所喻為我們人類的眼睛珠子,自身絕對看不見自身,只是因它可見萬物,也就反證了自己的絕對存在。

這也就是說,它自己是永遠不動的。它如果動了,人類也就永遠無法了知萬物萬事的運動了。

所以它「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這一切和馮友蘭先生所謂的「總原理」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在這裡,我抄一段王船山的解,供大家對比。

「形象有間,道無間。道不擇有,亦不擇無,與之俱往。往而不息於往,故為逝,為遠,與之俱往矣。往而不悖其來,與之俱來,則逝、遠之即反也……」

不抄了,大家可以查王船山的原文,不管怎麼說,比馮友蘭的「總原理」強太多了,但也是似是而非。

王船山在這裡的毛病,是把「道」與「精」混淆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者只是「精」,這個「精」,「寂兮」,「寥兮」,雖能「照」一切,但還不能說就是「道」本身。

只有當「精」,以「閱」的形式出現,見「象」,見「物」,同時知其「信」,又同時「明明德」,即「覺悟」了,還要把這一切綜合起來,這才是「道」的運動本體。而這一切的全過程,是無法用語言充分表達的。

王船山不懂這個道理,把「精」混同於「道」,這就越講越糊塗了。

不能簡單說「道」,「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只有「精」是如此。

「道」依於「精」,覺悟群生,「獨立」中有不獨立,「不改」中有「改」,「周行」有不周行,「不殆」中有「殆」。起起伏伏變化萬端,變中有不變,只為一切眾生「覺悟」,只為了一切眾生「覺悟」。這樣,「道」才是: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

而「精」則不只是如此,它只是為了使一切生命成為生命。所以它是「可以為天下母」。

它是聖人之母,也是眾生之母。二者合一才是「道」。

只有當「精」、「象」、「物」、「信」、「閱」一起顯現,並又達於「明明德」,才是「道」本身。

這一切是不可命名的,也即是不可用概念言語表達的。

「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也就是說,「道」是不可表達的,凡可以「意識」認定的、表達的,就是「象」、「物」、「信」、「閱」乃至「明明德」。這一切都不能說是「道」本身,但離了這一切又沒有「道」本身。這一切的基礎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那個「精」,即一切生命「能知」的那個能力,也就是生命先天即有的「能力」、「能量」。

所以,它是「天下之母」。

除了一個「大」字,實在沒有什麼字眼可與它相應了。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就是對上言「精」的運動的描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在這裡,我們要提醒大家,我們今天見到的這個物質世界,雖然是如此清晰、肯定、絕對、實在……這可不是什麼「真相」,但也不純然是什麼「假相」。

生命之成為人類,假設人類有一個最早的感知,這個最早的感知永遠是「恍兮惚兮」的,並不完全是我們現在人類的感官認定的現實世界這個樣子的。

只是當人類頭腦中有了一串串的名相概念,外在的「物」、「象」,在肉體感官的「閱」中,才能如今天這樣固化了,定格了,穩定了。

如果人們不相信,就到今天還存在的原始人部落里去生活一段時間,看看那裡人的感知、悟知、覺知是否是「恍兮惚兮」的。

更重要的秘密是在《佛說無量壽經》中。自彌陀的願力經釋迦牟尼佛傳達到我們娑婆世界之後,我們這個世界就進入了彌陀的「正定聚」中,所以我們今天這個外在世界才會如此清晰、穩定以致繁榮。如果今天人類不是在這個「正定聚」中,世界也可能穩定,但絕不會是如此繁榮、文明,乃致一步步向人類展現著生命本體的真相,從而促成人類的大覺悟。

如我們一再提到的,現代人意識中已經可能有了的「心物一如」,生命的整體性,無鬼神觀,生命的平等意識等等,這一切今天都快成了人類的普遍常識了。為什麼?我們已在阿彌陀佛的「正定聚」中了。

這個「正定聚」的基本特點是,人類社會絕大多數人,尤其是北半球的絕大多數人,有了統一的眼、耳、鼻、舌、身、意,這在古代是沒有可能達到的。就是在今天的南半球,人類也沒有完全達到統一的感官。

不明白上述這些道理,想理解老子的下文,幾乎是不可能的,千百年來,我們上文講的「精」、「象」、「物」、「信」的關係,是不少中國古人都搞明白了的,如王船山。

關於阿彌陀的「正定聚」,則只有凈土宗一家有詳細的闡解。殊不知,沒有這後半截凈土理論,我們就無法全面了知生命的「整體性」了。

這個問題比整部《莊子》更複雜,我們在這裡只是略略提提,根本無法詳解。諸位可引起注意。

請看《老子》下文:「故道大,天大,地大……」

這是結合上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解「天大」、「地大」,「天大」、「地大」只是「道大」的派生物。

這個問題我們在解第一章時也反覆講過了。

「知」啟動之後,見了萬物。所見任何物,先必有「量」、有「象」、有「物」,此也即「無量壽」中的「量」字,「阿彌陀」中的「彌陀」二字,與之同來的就是相應的「時空」的出現。這個時空就是人類所謂的「天」、「地」。

「無,名為天地之始」。(見《老子》第一章)

有什麼樣的感知、覺知、悟知,就有什麼樣的「時空」、「天地」,但宇宙生命系統中沒有什麼絕對統一的「天地」、「時空」。這又是與人類常識相悖的。

老子在這裡,又加了一個「王大」,這是對《老子》第一章的一個大發展。

這個「王」字,準確說的就是「人」,或曰「人類」。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

「貞」,依《周易》,為「足以幹事」,即指人類的行為;進而是說,人類是可以主宰這一切的。「侯王」不僅是指一般的貴族,泛指人類中的一切精英。

「得一」,如果解釋得淺一點,就是我們上文反覆說的「心齋」功夫的「致良知」;也即《養生主》中的「官知止而神欲行」。一切「智慧自來」都是「能所雙泯」為「一」的產物。「能知」、「被知」一旦化為一體,本身必神乎其神。

要解釋這一點,又得扯得很遠,大家可以依我們這一提示,細細品味,或查看上面《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

「一」不可得,「得一」即是「追求」儒家所言「未發之謂中」(《中庸》語),「得一」即是回到佛學的「阿彌陀」的「阿」,也即《老子》前文所謂的「守中」,也即莊子的「官知止而神欲行」。

「一」不可得,只有「致良知」,當「良知」自己自然而然到來之時,也即你的當下之「知」,「能所雙泯」時,也就是「得一」了。

這個問題,在解《養生主》時已經詳細講了,這裡不重複。

上文我們借莊子之口講了「一」,即一切皆是「天之所為被天之所知」。

此處,「王亦大」是說你得「一」之後,你的「知」,你的「心」,就是「王」,就是天地宇宙——「道」的運動的「主宰」。「王」,可引申為「主宰」。「道」之所以可以被「主宰」,就是由於「道」化為生命體之後的整體性。人,生命看似個體的,實是整體的,「個體」存在實在只是個假相。關於這方面的理論,講得最清楚是佛家凈土法門。在這裡,我們只是順便提一提。

「王」之一字如同我們引的「侯王」概念,是借世間概念來表達「集中」、「主宰」等多重含義。

這個「王亦大」可是中國文化的精髓中的精髓。中華民族一貫堅持、強調自我主宰命運並普度眾生的精神,正來源於此。

中國人不全信鬼神、不全信命運的民族本性,與西方人中某些唯物主義者的不信鬼神、不信命運的理論根據是完全不一樣的。

西方人中的某些人的這種觀念,是建立在粗陋的唯物主義基礎上的。中國人的觀念恰是來源於對生命本體整體觀的明確確認上,是觀透了生命整體的最終秘密而產生的民族特性。

這個「王亦大」,有兩重意義,第一不管「精」、「閱」、「象」、「物」、「信」如何的千變萬化,最終還是要落實於人類某個人的一「心」上。舍了這一個「心」的感知、了知、認知,全是廢話。

第二,覺悟了生命的聖人,雖然只是一個人達到了很高的覺悟境界,卻主宰了整體生命的運動;這也就是說,一旦他真的達到了,與他有緣的一切生命者,也就都達到了這個境界;這也就是說,人類都可以在這個境界中主宰自己的生命運動了。這一點在講《人間世》、《德充符》時也已全面論述,諸君可查閱。

這在釋迦牟尼佛的《長阿含經》中就已經有明確的解釋了。他說當某一個得「道」之人一旦達到了「二禪」、「三禪」、「四禪」諸解脫境界,與他有緣的一切人也就達到了相同的境界。

從道理上來講,這是生命「一體化」、「整體化」的必然表現。

現在許多看似宏揚凈土法門的人,不明白生命的這種「一體性」、「整體性」的道理;同時,他們也就完全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說,聞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就應該知道自己今生肯定成佛不可的道理。

這就是「集中」,這就是「主宰」,這就是「王亦大」的最終極的真義。

老子得道之後,堅信一切生命必然「復命歸根」,其根本的支撐點,正在於他對生命存在的這個整體性的徹悟。在這裡,老子這個人就是「王」。

這在後來的禪宗頂級大師中,也不乏其人,悟到了這個生命的終極真理。

「域中」,是在借世間外在形象來比喻「人心」本身,也即莊子在《人間世》說的「心齋」,也可引申為李澤厚說的「內宇宙」。

人「心」,每個人的人「心」,恰如一「域」,即一城,也即佛家所說的一個獨立的佛國。「一切眾生」也即佛陀所謂的無量佛國。

每個生命之「心」都是一個獨立的佛國,也即一「域」。

這個域中,有四大,道、天、地、王,「王居其一焉」。到了這裡王船山解對了:

「道既已如斯矣,法道者亦乘乘然而與之往來。而與之往來者,守常而天下自復……」「載營魄,抱一而不離。」

「王居其一焉」,不是說四大並列。而是說「抱一而不離」者只是「王」的責任。

這才是我們說的人的「主觀能動性」,這和唯物主義者說的「人」的「主觀能動性」有天淵之別。這也即是說只有「人」才能為「王」,才能自覺達於「一」,達於「阿」,達於「無」,達於「中」。

「佛」願力身是「佛即非念兮本願慈攝」,「慈攝」即主宰自己「域」中一切眾生;而自己「域」中眾生,則是「心非繫念兮一心皈命」。

一切生命都是佛,一切生命都是眾生,關鍵於是你是否真正「抱一」。真正「抱一」了你就是「天下王」,就是不是「王」也是「王」了。

怎麼成為「天下王」呢?這絕不是粗陋的唯物主義者所謂的「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

越斗越不會有樂,而是要在「存養」用心中,時時歸於「一」,歸於「阿」,歸於「無」,歸於「中」。

一定要時時內省自我,凡所有「念」,皆是乖,皆是錯。

「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不迷氣自回」,這就是「人法地,地法天」。

「地」,眼前的現實遭遇與環境,「人」以此為「法」,也即永遠堅持「實踐理性」,永遠不脫離現實,這也就是「應物」。

「應物」而不被「物迷」,即「地」本來「法天」也,知此即「不迷」。任何事物看似個人的遭遇,其實都是「天之所為,被天所知」,你喜什麼?怒什麼?愁什麼?你的心無掛礙了。也即令自己的「心」隨天地運轉而自由運轉了,而絕不用個人「知見」干擾它,這本身就是「天法道」。天、地運動是以「道」為法的,也即說天地中只有「道」的運動。

最初步的講就是如何「守中」,「致良知」,「官知止而神欲行」,「智慧自來」。這些東西前面已細講了,這裡不重複。

這仍是最初級的。但是,沒有這個初步,你就不會明白「明德」是如何運動的,也就不可能更進一步的「明明德」。

開悟,則是天靈蓋開了,牢底坐穿了。此處不詳述。

至於如何達到願力身,則需細讀《金剛經》、《佛說無量壽經》。讀懂了也就轉身了。

雖然如此,這一切還是不離你自己的眼前的「當下」,因為本無天地,本無歷史,一切「知」永遠是「當下」之「知」,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當下心亦不可得。但畢竟有一個「當下」。

到了這,就可以解「道法自然」四字了。「道法自然」的「自然」,可不是今人說的大自然的「自然」。

對於「自然」這二字,有三種解釋。一種是現代人理解的「大自然」,即我們人類今日的生存環境。另一種是有些所謂修道人的解釋,一切自自然然,一切理所當然,這是道家學說的庸俗化。這種說法在中國近一千多年的文化衰敗中,大肆流行,就連許多自稱道教首領的人,也是這樣理解的。許多道家人物以歸隱為樂,以小安為樂,以小康為樂,總想到深山老林中去逃避因緣,皆和這種庸俗化思維有極大的關係。事實上是自耕農、小地主思維的產物。

第三種,我們來看較早的中國人是如何解「自然」二字的。古人王弼說:「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用智不無知,而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無形,有儀不及無儀,故轉相法也」。

這段文字未必十分精確,但沒有給人庸俗化、消極化的印象,比後人的解釋好得多。因為他指的是「道」的本身的自然流轉。但這樣一說,其中的「法」字就無法安頓了。

在這裡,「自然」二字,切不可只作雙音詞講,那是現代漢語的語言習慣。在上古的古漢語中「自」、「然」各是一個詞。

「自」,此處可解為「自己」、「我」。

「然」,此處可作「所以然」的引申解,即本來、根本。二字相連,就是知了自己生命的本來面目。第二,「然」,作古漢語虛詞,也可解為「……的樣子」。二者在此同時可通。

這便和上文的「反」字合上了,整體不再只是整體,又返歸個體了,這便是願力身存在的理論基礎了。一切歸為一心,只看這個個體心知不知自己的「心」是「一切」之「心」。「道」是大、是逝、是遠,但最後必反歸自根,即老子說的「復命歸根」,即歸於「一」、「阿」、「無」、「中」,也即仍歸「當下」一心。離了一心,無「大」可說,無「逝」可說,無「遠」可說。

但是,這種反歸自心,和原來從「當下」的自心推出去的,可是大大的不一樣了。在這時,人取得了主動權,人成了「宇宙——生命」系統的主宰。雖然老子一再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但畢竟此時,人是可以主動「生」、「為」、「長」了。這就是說人根據自己眼前「當下」的「樣子」,知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也即與「道」合為一體了,也就具備了不可思議的大威神力。老子講「絕學無憂」,正是說真正絕了世間文化「概念」、「知見」偏見的障礙,就可以獲得無憂的大智慧了。

此即「良知」到來,「良知」是自然而然的到來的,不假任何知見、人力,也即「官知止而神欲行」的「智慧自來」。

用釋迦牟尼佛的話說:「一切眾生本具如來智慧德性,只因顛倒妄想不能證得,若離妄想執著,一切智、自然智,無師智當下現前。」用老子的話說,一旦「知常曰明」,就會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道學,《道德經》是積極進取的生命學說。

我們不知什麼是「道」,「道」無形無相,無影無蹤,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摶之不得。但一旦我(自)知了我的「所以然」,也即我眼前這個「樣子」的「所以然」,即知了我的生命的本來,並不需我假借「我」的什麼力量,什麼智慧,「良知」、「智慧」卻自然來了。也就是說,對這個具體事件、事物的「良知」、「智慧」自然來了,我便與道合了;從而「無我」、「無人」、「無身」,「天之曆數在爾躬」,我即宇宙,宇宙即我。因此不光「我」「沒身不殆」,與我同體的一切生命體也是「沒身不殆」。所以「道法自然」,即「道」以我的「當下」「為法」。舍了每個生命的「當下」,什麼也沒得說,說什麼也是錯。李澤厚先生抓住了這個魂,為中國文化命名為「實踐理性」。

這個問題當代學者余英時有很好的論述。他反覆強調,老子的「道法自然」不是今人所謂的人與自然的和諧。

人到底該如何「道法自然」,這是一切東方文化都在探索的一個

難題,佛家有佛家的辦法,儒家有儒家的辦法。過去我們著重就儒家的「致良知」說了很多,大家可參考。

這一切都是「道」自身證「道」的題中之義。

中國文化的偉大意義正在這裡。這一切雖然現代人還很難理解,但是隨著社會的進步,這一切自會變成人類的自覺的。

這裡還要說明一點,人類達到這一水平,並不需要慣常意義上的所謂「修行」,只要明確知道有個「存養」「良知」之心就夠了。這是因為「宇宙——生命」系統一刻也沒有停止整體的「修行」。尤其是老子、釋迦牟尼佛、孔子誕生之後,更是如此。

這就是真正的「德不孤,必有鄰」,早晚你會在歷史進步中自然體認生命,自然而然進步、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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