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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牲靈》與奇人張天恩

《趕牲靈》與奇人張天恩

張天恩是個陝北奇人,我們不大知道他的名字,可都知道他的那首民歌《趕牲靈》《趕牲靈》被譽為「中國陝北民歌之首」。

1911年張天恩出生在陝西省吳堡縣張家墕鄉張家墕村的一個貧窮農民家庭,母親生了五個兒女,他是唯一的男孩。他從小就愛玩愛鬧,愛鬧紅火,綏德話就是鬧秧歌,唱陝北民歌,哪有紅火哪裡就有他,他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不讓他去趕熱鬧不讓唱歌不行。

張天恩生在吳堡,可長在綏德,10歲起便跟父親外出去趕牲靈,農忙時回家種地,青少年時就走三邊,下柳林,過河東,走西口,15歲開始給綏德的田家塬財主家趕牲靈,一直趕了8年,常年往返於秦晉甘肅寧夏的趕牲靈路上。

過去,陝北一帶生活十分貧苦,許多男人為了謀生,除了"走西口"到外地謀生外,有相當一部分人靠趕牲靈謀生。牲靈,在陝北是指騾馬驢子一類的用於馱運貨物的大牲口,趕牲靈多用騾驢,"趕牲靈"就是趕腳,近似於雲貴川地區的馬幫。陝北地區山大溝深,阻隔重重,運貨貿易只有靠牲口馱運,由此也就有了趕牲靈人,趕牲靈的行當很多是父子相傳。

趕牲靈的路程十分辛苦,出門一趟常常數十天,遠的來回要半年一年,因此遇到有趕牲靈的騾隊經過,往往會有許多婦女、小孩上前尋問打聽自己的親人,在荒涼偏遠的西北荒原上,他們是受歡迎的遠方來客。

趕牲靈是一個特殊的人群,在人們眼中很有些傳奇色彩。趕牲靈本來是長途跋涉很辛苦的事,可他們偏偏能自得其樂,他們大多年輕強健,不少人還會武功,能保鏢護標,江湖遊俠一般。他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很多人能說書唱戲,小調民歌更是行家裡手,加上他們性格開朗,無拘無束,所到之處就像是年輕窮漢的戲班子,大篷車,深受偏遠村鎮男女老少喜愛。他們一路走村過鎮,插科打諢拿開女人玩笑,唱酸曲小調撩撥大姐小媳婦,彷彿個個都是調情高手,在他們經常歇腳住宿的地方,也往往會有粉絲mm,少不了有愛慕他們的女人,更少不了流傳出一些他們的搭夥計啊、相熟相好啊之類的男女情事,哪怕許多是寂寞路途上他們自己幻想杜撰出來的,更給趕牲靈漢子增添了浪漫色彩。

從小就走南闖北,張天恩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膽後生,1935年他鼓動一個國民黨兵帶槍支脫逃,被人告密被抓,拷打之後,都要被拉出去槍斃了,家裡都備好了棺材,可他命大,就在這時劉志丹的隊伍過來了,把張天恩救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張天恩牽著鬥地主鬥爭來的一條毛驢,馱著一毛口袋黃豆,就放開嗓子唱起來:

「劉志丹的個恩情咦兒比海(的那個)深呀,

打垮了反對派呀救下我們的個命。

山頂山的個蓋廟咦兒還嫌(的那個)低呀,

忘了我們的娘老子呀忘不了的個你。」

這就是在陝北革命根據地流傳甚廣的張天恩的《忘了我們的娘老子忘不了個你》。

1936年,25歲的張天恩與比他小7歲的白來英結為夫婦,他們不離不棄恩愛了一輩子。1938年正月過年,張天恩在吳堡慕家塬村給陝甘寧邊區戰士慰問演秧歌,有人報信來說他母親去世,他堅持把秧歌鬧完才趕著毛驢連夜回家。進了院子,就跪到在老母面前,把慰問部隊留下的一塊冰糖放在老母嘴裡,起來大哭:「老媽呀老媽你睜開呀眼,兒給你老人家喂冰呀糖。」

1938年他在延安為邊區政府拉鹽送炭,認識了魯藝學院音樂系的王元方。說起來王元方還是張天恩《趕牲靈》的男主角呢,他非常佩服張天恩的唱歌天賦,為陝北民歌深深吸引,於是兩人就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王元方(1913-1993年)是山東單縣人,1931年入上海同濟大學,1937年奔赴延安,第二年入魯藝學院音樂系學習,1942年再度回延安魯藝繼續深造,1944年開始,先後擔任陝甘寧邊區綏德分區文工團指導員、團長等職,後來他擔任中國音樂家協會秘書長、中國音樂學院黨委書記。他創作了大量革命歌曲,是第一個給毛澤東的《沁園春·雪》譜曲的人。張天恩在邊區運輸隊,是王震359旅運輸隊的隊長,為陝甘寧邊區馱鹽送炭,王元方還聘他為義務宣傳員。正因為他是這個宣傳員,據說是他第一個《東方紅》唱給毛主席聽的,(二爺眼前出現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您個毛澤東......,」毛主席微笑頻頻點頭,好哦。

解放後,1952年,張天恩被陝西著名詩人柯仲平請到西安,任西北藝術學院的民歌老師,1953年又被呂驥請到天津中央音樂學院任教,呂后任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著名歌唱家白秉權是張天恩這時候的學生,他也向白秉權學習簡譜。1955年,張天恩被調到北京,在中央歌舞團工作。在這期間,一次張天恩受到毛主席接見,他用吳堡口音為在場的周恩來、劉少奇、王震等中央首長演唱陝北民歌,一曲《趕牲靈》清唱下來,把這些當年在陝北延安戰鬥工作過的老首長們唱的激動不已,熱淚滿眶,為此文化部特別授予他「民間文藝天才」稱號。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別人看來他正如日中天的時候,這張天恩竟然辭去中央歌舞團的工作,離開了北京,回到陝北吳堡,回到他那破洞和老伴白來英過日子去了。回去後,他不是去什麼政府部門找份拿工資的工作,他絕對有這個資格,他是去當他的農民,繼續去趕他的牲靈,還捎帶著干他的老本行,販賣牲口。說他是奇人,就奇在這兒,這是任何人都做不出的。實在讓人想不通,為什麼啊?只能解釋為他離不開那廣闊的片黃土地,離不開他熱愛的趕牲靈的行當,離不開他喜歡的騾馬牲口,這是他的生命。也難怪,甚至有人認為他是二流子,不務正業,當然,這他更不在乎了。這就是奇人張天恩。可以想像,他回到窯洞去,回到黃土地上去,天地間,白羊肚手巾羊皮襖,趕著他牲靈,唱著他的民歌,這才是他,才是他的生活。當然,那以後的形勢越來越突出政治,而且他畢竟也在北京待過,沒啥政治覺悟,可也好歹也知道不允許他再胡編亂唱了,特別是那些酸詞小調。民歌高手的本事就是隨口編唱,張天恩是情歌高手,《趕牲靈》算得上是陝北情歌的頂級了,不讓這樣唱了,他之後自然也沒什麼作品了。若是在別的時候也許就沒事了,誰想趕上了文化大革命,1965年,這個純樸的農民,自食其力趕牲靈的人,國家都承認的天才藝術家,竟因為偷偷倒賣了三頭騾子,以「投機倒把罪」被關進監獄勞改三年。

張天恩被關在靖邊縣楊橋畔監獄,估計他對什麼監獄啊勞改的也不怎麼在乎,在勞改期間,因為他對牲口有豐富經驗,監獄就讓他管牲口,給牲口看病,張天恩居然就能利用他可以自由出入監獄的機會倒賣牲口,繼續做他投機倒把生意。哈哈,你說這傢伙是不是真是沒治了。可在這期間,他家人可慘了,他辛辛苦苦趕牲靈倒騰牲口買下的三孔窯洞,被生產隊當作投機倒把的「贓物」給沒收了,男人坐監獄,家裡失去了任何經濟來源,他老婆白來英只能帶著兒子到外地討飯。

1967年臘月,張天恩被提前釋放出獄。雖然監獄生活使他的身體垮了,可是他倔強的身影依然出現在趕牲靈的路上。1970年農曆九月初九,他的胃病複發,大口吐血,終於倒在了他趕牲靈的路上,時年59歲。

他死了,綏德縣圪針店的老哥們兒用驢車把張天恩從山西柳林拉回張家墕村。老哥們兒們湊了4斗糧食,請了墓工,嗩吶班子自發來了,吹起嗩吶給他送葬,吹的就是他堪稱不朽的《趕牲靈》,

《趕牲靈》歌詞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呦,

三盞盞的那個燈,

啊呀帶上了那個鈴兒呦噢,

哇哇得的那個聲。

白脖子的那個哈叭呦,

朝南得的那個喲,

啊呀趕牲靈的那個人兒呦噢,

過呀來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你

招一招的那個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呦噢,

走你的那個路。

送葬的嗩吶還歡快而滑稽地吹起他的《跑旱船》,這是他喜歡的,用他自己的歌為這位趕牲靈的陝北民歌聖手送行,送最後一程。

《跑旱船》歌詞

太陽下來這麼樣樣高,

照見老頭是過來了,

身上穿得一件爛皮襖,

長上兩根鬍子喲,

那才是個假的喲。

太陽下來這麼樣樣高,

包頭妻兒是過來了,

身上穿得一件紅綢襖,

口上搽的胭脂喲,

那才是個假的喲。

這首兩段式的歌詞,攏共不過五十來個字,表現了兩個活生生的人物,一個穿著爛皮襖的老頭,嘴上只長著兩根鬍子而且是假的。另一個是「包頭妻兒」,身穿大紅襖,臉上塗脂抹粉,好看的臉蛋也是假的。這就是張天恩最喜歡的鬧紅火,就是鬧秧歌,綏德是陝北秧歌的薈萃之地。

張天恩是完全徹底的趕牲靈人,純粹的陝北歌手,他用他的《趕牲靈》,用他一個人個人的一生,充滿歡樂又苦難的一生,詮釋了陝北漢子,趕牲靈漢子這個整體。這就是張天恩,不是他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格魅力,不是他張天恩,做不出這首陝北民歌的經典之作《趕牲靈》。

張天恩是個熱心腸,愛說愛笑愛熱鬧,他愛唱民歌,最愛鬧紅火。每到正月里,每逢誰家辦事,這村請他去唱曲演戲,那村迎他去鬧秧歌,他是最忙的人,也是最受歡迎的人,他自己也樂此不疲。

張天恩是條漢子,江湖,仗義,義氣,為人開朗熱情,他走遍了秦晉大地,交遍了朋友,他喜歡稱兄道弟,拜把弟兄,有了錢大家一起來吃喝,特別是在他那幫窮哥們那裡,他的錢就是大家的。他常年行走在陝西、山西、寧夏、內蒙古等地,在趕牲靈路上,他走一路唱一路,走到哪唱到哪,給人們帶來笑聲,歡樂,趕牲靈的夥計們都願意和他結伴而行,他們知道,哪裡有張天恩哪裡就紅火,熱鬧。所到之處,人們一聽到他的歌聲,就知道是張天恩來了。他每到一處便有很多人圍觀,不唱幾首陝北民歌不表演幾個節目不能走。他的人有了名氣,他的歌有了名氣,每到一地,經常還沒落腳就準會有人生拉硬拽爭著請他吃飯,趕牲靈路上的很多騾馬店,只要是他張天恩來就從不收錢。

張天恩只讀過三個月的冬書,不識幾個字,但他有極高的音樂天賦,他這樣的民間歌手的特點就是能唱歌就能編歌,我們話說叫張嘴就來,開口就唱,在趕牲靈途中的所見所聞,拿來就唱皆可上口。他走南闖北,將西北的走西口,二人抬和陝北曲藝小調,陝北、寧蒙草地的曲藝溶於一爐,創作出了《趕牲靈》、《跑旱船》、《腳夫歌》、《打南溝岔》、《打晉軍》、《白面饃饃厾點點》、《賣菜》、《十勸勸的人兒》、《離婚歌》、《每人結婚個女學生》、《誰昧良心誰先死》、《大紅果子剝皮皮》、《說死說活我還要來》、《忘了我們的娘老子忘不了你》等,上百首膾炙人口的陝北民歌。

中國音樂家學會主席馬驥先生親自為他題詞:「民歌大師張天恩」、「民間藝術家張天恩」。2001年,南開大學學生合唱團在第三屆義大利格拉多國際合唱節上,以一首《趕牲靈》獲得金獎,2007年,吳堡縣將張天恩和他的《趕牲靈》申報為國家非物質文化保護遺產。

張天恩更讓陝北人稱道的是他的表演藝術才能。他多才多藝,有極高的表演才能,鬧秧歌、說快板,樣樣地道,精到。他有天生的表演藝術才能,他尤其愛鬧秧歌,是個鬧秧歌能手,他的表演,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個亮相、一個嗓唱,足以讓人大飽眼福,大呼過癮,到了人見人愛的地步。他的表演都是即興發揮,揮灑自如,「一回一個樣,回回不一樣!」每一次都讓人們耳目一新。因此,只要有他的表演,許多人就到處追著看,攆上看。他扮演的蠻婆極具魅力,戲劇的丑旦表演藝術簡直讓他獨樹一幟了,通過眼神和動作,把個蠻婆的狠毒、刻薄、刁蠻,表演得酣暢淋漓,令人忍俊不禁,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綏德縣麻地溝村號稱「秧歌窩子」村裡的老藝人們一提起張天恩的名字都佩服豎大拇指:「老張,才是真正的藝人呢!」

《趕牲靈》欣賞和故事

http://t.cn/a9lFn9阿寶《趕牲靈》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呦,

三盞盞的那個燈,

啊呀帶上了那個鈴兒呦噢,

哇哇得的那個聲。

  

白脖子的那個哈叭呦,

朝南得的那個喲,

啊呀趕牲靈的那個人兒呦噢,

過呀來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

你招一招的那個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呦噢,

走你的那個路。

《趕牲靈》的內容極其簡單,開頭是民歌通常的比興手法,店門前站的女子,遠遠地看到了頭騾身上的"三盞盞燈",然後身邊的哈巴狗叫起來,聽到了騾隊的鈴子響,於是"白脖子的哈叭那朝南的那個咬,趕牲靈的人兒過來了。"

她急切興奮地張望,過來的人是不是她要等的人呢?

他們是一種什麼關係呢?張望的女子又是什麼人呢?歌詞中都沒有明說,只有「她」腳邊一隻哈巴狗......,具體又無窮的遐想,慢慢想去吧,琢磨去吧。

這張天恩也真能扯,分明是他給王震買的哈巴狗,就這麼送了趕牲靈人的相好的了?

歌曲里的三盞盞燈指的是什麼?張天恩的弟弟說:「當時走頭頭的騾子好不漂亮!頭騾子頭戴兩根鐵絲做的紅頭翎,並配兩個小圓鏡,走在路上,陽光照在騾脖子的大銅鈴,遠看就象騾馬店上的三盞盞燈。」

1969年清明節那天,街頭擺攤私下刻章的馮東旭,曾在綏德縣義和鎮偶然結識了正在倒賣驢的張天恩,兩個偷摸走資本主義路的人相處了的三天,張天恩給他講了《趕牲靈》這首陝北民歌誕生的全過程,馮把這段寫在他的《義合偶遇張天恩》中,這應該是研究張天恩和《趕牲靈》的權威之作了。現在馮旭東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陝西分會會員、篆刻藝術家、《當代陝西》雜誌社記者了。

還有個人要先介紹一下,《趕牲靈》是因她和王元方而來,說他們是《趕牲靈》的主角談不上,不過他們是激發了張天恩創作靈感的人。杜錦玉,1926年出生於米脂,1939-1944年就讀於米脂中學,在中學加入共產黨。她從小喜愛文藝,能歌善舞,在校期間就主演過《農村曲》《兄妹開荒》。1943年冬,被組織選派到延安魯藝文工團培訓。1944年4月入綏德分區文工團,王元方是團長,她先後主演過《二流子變英雄》、《白毛女》等10多部戲,其中她扮演喜兒的《白毛女》演出中,曾發生戰士持槍跳上台來要槍斃黃世仁的事件。

王元方和杜錦玉都是張天恩的好朋友,三人的相識相逢也是《趕牲靈》的一段不解之緣。後來,王元方與杜錦玉結了婚,1949年5月西安解放,張天恩趕著騾子隨西北文工團從延安進了西安城,王元方還把張天恩請到家中,張天恩為杜錦玉教唱《趕牲靈》、《跑旱船》、《瞭哥哥》等陝北民歌。杜錦玉就唱著他的《趕牲靈》,從西安唱到北京,還唱到中南海,1956年,她在全國第一屆音樂周演唱中把《趕牲靈》唱紅遍了全國。她擔任過中央歌舞團的獨唱演員、合唱隊隊長。

《義合偶遇張天恩》

41年前的清明節下午,我在綏德縣義合鎮東門口擺攤刻印章。突然,刮來一股黃風,把我的印譜刮飛了。正當我在忙亂中收拾攤子要走時,一個瘦骨嶙峋的拉驢老漢攔住讓我給他刻私章。他懇求我快快刻,他賣毛驢打條子急著用。當看見他寫下歪歪扭扭的「張天恩」三個字時,我一下子肅然起敬,因為我經常唱他的《趕牲靈》、《跑旱船》,特別喜歡他說的快板。於是,我很快刻好一枚小扁章給了他。他窮困潦倒,為販賣牲口以投機倒把罪被判刑三年,刑滿出獄後又趕牲靈,因身無分文,便把兩顆驢鈴子放下,拉著驢說一會兒就來。沒走幾步,他返回來要我幫他打了條子,蓋上印章,拉上毛驢出了東門。天快黑時,他來給我付3毛刻章錢,我沒收,他就領我進飯鋪子吃玉米面燒餅,要我跟他到旅店住。我問住一夜多少錢,他把我的刻章箱子一提,說:「跟上老張快步行,住一年也不要出一分。」

張天恩領我來到義合前街的騾馬店裡。那時候,不搞市場經濟,以階級鬥爭為綱,成天批判資本主義,割資本主義尾巴,昔日車水馬龍的騾馬大店空空蕩蕩的,槽頭上不拴一頭牲口。我打開自己帶的鋪蓋卷準備睡覺時,店主人給張天恩抱來一床新氈被,又端來小米錢錢飯讓我們吃。張天恩給店主人講他在靖邊楊橋畔監獄裡的囚禁生活,說他在勞改場馬號里喂牛喂騾馬,還去牧場放牧,周圍的老鄉還請他給牲口治病。後來,我才知道店主人叫霍國柱,是張天恩的姨表哥。他倆是生死弟兄,曾在1935年趕牲靈給紅軍送軍火和鼓動國民黨士兵嘩變,兩人被國民黨抓去關在吳堡宋家川監獄裡,劉志丹東徵才把他們解救出來。

騾馬大店裡雖是黑洞洞的,但張天恩心情很好,他獲得了自由,還偷偷掙來了錢,親朋好友也不歧視他,就放開嗓子給我唱了好幾首歌。我給他遞了一支煙,問他販驢掙了多少錢,他笑了笑說:「你們年輕人,嘴上沒毛,說話不牢。」其實,我也怕人知道我偷著出來刻章子,那時候耍手藝掙錢就是搞資本主義,如果讓公社知道了就成了問題。我給他講,在他坐禁閉期間,他的老婆和兒子蘭柱來我們馮家墕乞討要過飯。他說,這些苦算不了什麼,要比他在監獄裡好受多了。

飽經大苦大難的張天恩,沒有把那些生活中的困難放在心上,他人生中最開心的是他的民歌。他點著煙,給我講他創作《趕牲靈》的過程,樂滋滋地說:「《趕牲靈》的調子和詞全是我在趕牲靈途中哼出來的。1940年這首歌叫《騾馬店》,其第二段是『我趕我(的那個)牲靈嘮你開你(的那個)店,哎呀來來往往呀常呀見面』;到1942年叫《馱鹽歌》,第二段是『你趕上(的那個)騾子嘮三邊去馱鹽,哎呀我和互助組的婆姨們(噢)一搭紡線線』。調子沒變,隨著形勢變化改變歌詞;1945年把歌名改成《趕牲靈》,同時歌詞也改成如今的歌詞,把『花腰腰哈巴』改成『白脖子哈巴』。」

半夜裡,張天恩還沒睡意,我給他講我曾在慕家塬看他鬧秧歌裝扮蠻婆風趣出神的表演。他無心去聽,讓我捏亮手電筒看王元方和他在延安魯藝照下的一張照片,要拿上照片到北京找王元方幫助給他平反,氣憤地說,有人販賣了7匹騾馬還平安無事,他只販了3匹騾子就判了3年徒刑,禁閉坐得太冤枉了。

第二天早上,張天恩領我到義合街上吃罷高粱飯,指著霍國柱的騾馬店大門說:「《趕牲靈》就是從這裡編出來的。是1945年春天編出的。那天,大門墩上就蹲著一隻花腰腰白脖子哈巴狗,這隻哈巴狗是我從山西柳林給王震買回來的,別看狗狗小,可機靈通人性哩。當時,陝甘寧邊區綏德分區文工團的演員住在這個騾馬大店,有一個女演員叫杜錦玉,她是米脂人,非常勤快,幫助霍國柱的婆姨做針線活和打掃院子喂牲口,真像一個開店的。我們叫她『玉玉』,她是米脂中學的高材生,漂亮端莊,能歌善舞,演《兄妹開荒》、《白毛女》在邊區名氣很大。我根據她和王元方的愛情故事,編出了《趕牲靈》。

我問王元方是「做甚的」,他說:「是綏德分區文工團的,在我們運輸隊往綏德警備區送物資那個早晨,王元方幫助我們給騾子背上抬布匹和棉花馱子,他隨我們運輸隊回綏德開會。騾馱人馬起身了,頭戴三顆鑲鏡紅繡球的走頭的騾子走開了,蹲在大門墩上的哈巴狗朝南咬開了,哇哇聲的串鈴響開了,面對站在街上含情脈脈的杜錦玉,王元方吆喝著牲口,甩鞭遠行,戀戀不捨。此情此景,我來了創作靈感。」

張天恩越講越來勁,他指著西城門樓子:「我趕著牲靈出了義合西門,一邊編一邊唱,在前往綏德三十里鋪的路上就把歌詞編唱出來了。進了名州城,我把《趕牲靈》唱給當時的綏德地委書記習仲勛聽,習書記表揚我編唱得好,配合陝甘寧邊區政府的新婚姻法,來宣傳婚姻自由,破除包辦買賣和童養媳封建制度。」

張天恩饒有興趣地給我講,走頭頭的騾子叫「大青騾」,是受王震旅長委派他從甘肅買回14匹騾馬中最好的一匹,魁實,聽話,戴上紅纓轡頭,鞍子上插359旅供給部運輸隊的旗子,走在騾馱頭前,雄赳赳氣昂昂,可威風咧!運輸隊有十五六頭騾子,張天恩是隊長,得意徒弟是他的戶家兄弟張生枝,還有綏德縣的三個後生。

第三天凌晨,張天恩動身到靖邊楊橋畔去。我也想一起去,跟上他有吃有喝又能聽歌。張天恩往頭上掄羊肚子手巾,說:「到三邊去,吃喝是沒問題的,我是從禁閉里出來的人,你不嫌就走。」從背園則拐溝老鄉家拉了兩條毛驢,我倆往綏德方向走去。一頭驢馱我的刻章木箱和鋪蓋卷,另一頭驢張天恩騎著,他肚疼捂著肚子。走到滿堂川前面的李家岔村,一個騎自行車的驢販子來報訊,說義合市管會尋他的事,問驢賣給誰了。張天恩叫我趕快把驢拉到龍王廟下面的溝里躲起來,他藏在破廟裡。我把驢拴在拐溝柳樹上,飲了溝水,餵了馱的草料,到村子路邊刻章子,看有什麼動靜。後晌,我給一個老頭挑了兩回水,老頭給我端來一碗高粱飯,我偷偷地端到廟裡給張天恩吃了。

天快黑時,我們兩人從廟裡出來,到溝里煮雞蛋吃。說來真有意思,我刻一個印章掙三四個雞蛋,箱子里有40多個雞蛋,張天恩把他給牲靈飲水用的鋼盔,支在兩塊石頭上,井子里舀來水,溝畔上挽來乾柴,煮開了雞蛋。我問這鋼盔是哪裡弄來的,他哈哈一笑說,前幾天從山西柳林薛村朋友家拿回來的。我倆吃了10來顆雞蛋,他說他在楊橋畔監獄中吃生飯生蘿蔔遭下的胃病,不能多吃煮雞蛋。還擼起襖子讓我看他胸脯燒下的疤痕,說餓得支不住在馬號里偷得燒山曼(洋芋)吃,獄警查號,趕緊把山曼揣在懷裡燒下了疤。他怕連累我,堅決不讓我跟他去,就拉著毛驢消失在夜幕之中。走時把鋼盔送給我煮雞蛋用,我嫌日本鬼子的東西,悄悄從老鄉院子拿來一把钁頭,把鋼盔和兩顆驢鈴子埋到井子旁邊的石岩下,摸黑到了三十里鋪,第二天坐車到青化砭沿村刻印章去了。

對於王元方,當時只是張天恩指著照片我看了一下。後來得知,他是山東單縣人,是從上海同濟來延安抗日救國的大學生。1938年,進魯迅藝術學院學習,不久,跟隨賀龍奔赴抗日前線到八路軍120師戰鬥劇社工作。張天恩給戰鬥劇社馱行李,跟著王元方唱民歌說快板。他說,「王元方不管走到哪裡,一部德語詞典從不離身,行軍騎在騾子背上翻詞典翻譯德國歌曲。他在山西柳林給我唱《參加八路軍》的歌曲。」張天恩非常羨慕王元方、杜錦玉這對有文化的恩愛夫妻。說王元方是大藝術家,會編劇,會導演,會拉二胡,會吹笛子。說杜錦玉是優秀的歌唱家,她是米脂的榮耀,是陝北人的驕傲。

杜錦玉和王元方於1948年冬天在延安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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