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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勝:張愛萍人生記錄 (16)

3、帶回來一架手風琴

1949年9月間,正在北京參加全國政治協商會議的父親,接到周恩來的指示,和空軍司令劉亞樓一起趕赴莫斯科。要求立即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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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CD在中國大陸的勝利衝擊了雅爾塔會議劃定的二戰後的世界格局,中蘇走到一起了,東西方陣營的對壘平衡在起著微妙的變化。zhonggong派出以劉少奇為首的高層代表團訪蘇,與斯大林會晤。雙方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世界格局的走勢、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準則和相互關係,以及GCD對國家大戰略的思路和構想、外交政策等,作了詳細的闡述和討論。在此基礎上,又就蘇聯援華問題、台灣問題、東三省及蘇在華利益、情報資源共享等具體問題上,展開了討價還價。說服、爭辯、妥協、簽協議、摳字眼、會上、會下,盡展各自的外交智慧,時間長達兩個月。據現在披露出來的資料證實,蘇聯原則上同意在空軍和海軍的發展建設上對中國給予支持。父親和劉亞樓如此十萬火急地奔赴蘇聯,就是為了落實劉少奇這項談判的成果。

父親坐火車到滿洲里,他回憶說:「戰爭過後,一片混亂,車站上、列車上到處是難民。給我訂了個包廂,但外面過道上擠的都是人。一個老太婆很可憐的樣子,我就把她請進來坐,結果她的鄉親們也都陸陸續續地擠進來,最後反倒把我給擠了出去。哈!就這樣,我一直站在過道里,捱到了滿洲里。」隨後他登上了蘇聯方面派來的專機,中途經幾次加油後,到達莫斯科。

空軍劉亞樓司令的境況就好得多。據跟隨他的人回憶:「8月1日上午,我們乘火車經瀋陽、長春於4日到達哈爾濱。劉亞樓司令員向當時的東北局書記、東北軍區司令員兼政委高崗彙報了情況,第二天高崗讓我們乘他的專列赴滿洲里。這是一節特製的柴油機車,設有舒適的小會客室、卧室、洗澡間、餐廳、廚房等,沿途一路綠燈,所有客貨列車均為這輛專列讓路。行駛速度比從北京到哈爾濱的客車快多了。在滿洲里車站,我們換乘蘇聯寬軌列車,到赤塔後,改乘一架美製C-47型飛機(聯共中央政治局的專機),經伊爾庫茨克、新西伯利亞、鄂木斯克、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喀山,歷時3天,9日方到莫斯科。」

父親這個人啊!怎麼說他呢?堂堂一個司令,和難民擠在一起過夜,喔……可他不覺得,他說:「這有什麼?脫了這身軍裝,不也是老百姓。」跟隨了他多年的秘書丁慎勉告訴我,你爸身上可有故事了,「一次從部隊檢查工作返回,那是個小地方,臨時訂不到卧鋪。我們勸他等等,首長說,站著也要走。車上人多得很,怕出意外,我和部隊派來護送他的兩個保衛幹部圍住他。站得久了,警衛參謀周裴正就動員旁邊的老百姓給讓個座。首長這下可真生氣了,說你把人家拉起來了,我就能坐嗎?看看頭頂上的帽徽吧,向來都是子弟兵照顧好老百姓的嘛!還有你們這幾個,幹什麼老是圍著我?現在都是我們人民自己的火車了,有什麼危險啊!旁邊的幾個青年學生聽見就問,這位首長一定是老紅軍吧?請他坐下來給我們講個紅軍的故事好嗎?這樣大家就擠在一起,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聽他講了一路。」

空軍劉亞樓的談判非常順利。

在蘇聯武裝力量部辦公大樓,蘇軍總參謀長華西列夫斯基元帥和空軍總司令維爾希寧元帥,熱情地迎接了中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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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方答應,組建6所航校,其中殲擊航校4所,轟炸航校2所。一年內,通過速成訓練,幫助中國培養350~400名飛行員。這樣加上中國自己訓練的110名飛行員,經半年改裝和戰鬥課目訓練,即可組建1個能擔負作戰任務的混合師(2個殲擊團、1個轟炸團)。1年後,6所航校的飛行學員全部畢業,又可組建殲擊師2個,轟炸師1個(均3團制)。

蘇方還答應,每所航校配用雅克-18初級教練機各15架,雅克-11(轟教機「烏特伯」)中級教練機15架,烏拉-9、烏拉-2高級教練機各15架,6所航校共配教練機270架。每所殲擊機航校配拉-9戰鬥機30架,每所轟炸航校配杜-2(圖-2)轟炸機20架。作戰飛機160架(殲擊機120架、轟炸機40架),運輸機4架。第一批援助飛機總數為434架。半年後混合師成立,可從航校抽殲擊機80架、轟炸機20架。蘇方將派出飛行教員和其他地勤、理論教員、航醫、後勤保障人員以及派駐空軍司令部和組建空降旅的專家,共計878名。

同時雙方還議定,半年後再商定第二批援助項目,即組建3個作戰師的具體辦法。

劉亞樓司令表示,關於購買飛機、器材以及聘請專家的各項經費,請按世界通常價格計算,由我國政府核實結算,將來向蘇聯政府償還。

簽字後,維爾希寧元帥盛情地邀請中國客人觀光名勝和航空設施。老大哥是慷慨的,盛在籃子里的禮物是豐盛的。

劉亞樓司令和代表團的同志對此感觸頗深,他們說,蘇方一直待我如上賓,這既是中蘇友誼的體現,也是我國解放戰爭勝利在望,在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國際地位大大提高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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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結論下得早點了吧!也許和坐火車的經歷相仿吧,父親代表海軍在蘇聯受到的待遇和劉亞樓代表空軍可是大相徑庭了。

父親說:「到蘇聯後,連海軍的參謀長都沒接見我。我說我們海軍初建,希望蘇聯當老師,可蘇方只派了個海軍中校和我談,而且談得很簡單。我看談不出什麼名堂,就提出到列寧格勒參觀一下海軍艦隊。他們同意了,但只把我弄到『阿芙樂爾』號上看了看。我提出看他們的戰鬥艦艇,他們既不答應也不否定,等了三天,也沒有迴音。他們接待很好,我和劉亞樓都出席了他們十月革命節的盛會。送給我一把海軍的佩劍,鑲金的,很漂亮,還有很多油畫,有列賓的、蘇里科夫的,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回國後向總理做了彙報。」

「阿芙樂爾」巡洋艦,20世紀無產階級革命的標誌。據從俄羅斯回來的朋友告訴我,今天的涅瓦河上,仍然停泊著這艘百歲高齡的巡洋艦,艦體油漆一新,在太陽下銀光閃閃,艦上掛著大字標語:歡迎各地的旅遊者!

中國海軍代表團難道是來朝聖或旅遊的嗎?簡直是個笑話!這裡帶著明顯的嘲弄。中國方面提出的要求你可以不同意,可以討價還價,但不能承諾了又反悔;即使反悔,也不能用這種方式,這比明明白白的拒絕更令人憤慨。用中國的觀念衡量,難道連講真話的勇氣也沒有嗎?缺乏了真誠,難道還能是朋友嗎?

父親在養傷期間積累起來的對蘇聯人的好感,蕩然無存。雖然我看得出他十分欣賞那把做工精良的短劍。

同樣是兩個中國的代表團,反差為什麼會如此之大?在這悖於常理的後面,難道還隱含著更深層的秘密嗎?後來的歷史告訴我們,中國和蘇聯,這兩個大國的海軍,第一次走到一起時,出現的尷尬場面,僅僅是冰山的一角,在深不可測的大洋下面,隱含著巨大的國家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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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呢?蘇聯共產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政黨呢?對這個剛剛走上國際大舞台的GCD的領導集團來說,的確需要一個拭目以待的過程。

蘇聯的海軍戰略。請允許我使用這個辭彙,蘇聯人自己並不承認他們有海軍戰略,他們習慣的詞是「戰略使用」,但這並不重要。海軍自誕生起,就是與國家對外戰略緊密相連的。俄羅斯是一個喜歡大海的國家,它瀕臨兩個大洋13個海,共擁有4萬公裏海岸線。但機會不會總落在一個人身上,上帝給了你海洋,卻唯獨忘記了給你出海口。俄海軍面臨的幾個大洋,天各一方。往西進入大西洋,要走西北的波羅的海,從沿線的芬蘭、瑞典、挪威、丹麥、波蘭、德國、法國和英國的鼻子底下經過;由西南的黑海走吧,又有土耳其、希臘、義大利、西班牙,還要經過狹窄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達達尼爾海峽和直布羅陀海峽;走西南進入印度洋吧,那就只有借道蘇伊士運河,穿紅海,過曼德海峽;進入太平洋就更困難了,且不說,日本像一條鎖鏈緊緊地環箍著它在遠東的出海港符拉迪沃斯托克,單就西伯利亞大鐵路這條維繫東西方的生命線,就無法承載向外擴張所需的巨大的戰略物資保障。北邊呢?那是北極圈惡劣的嚴寒,終年封凍,要不發展破冰船,要不靠潛艇。而潛艇冰下航行是危險的,庫爾斯克號的沉沒至今讓人不寒而慄。沒有出海口的海洋就像櫥窗里的蛋糕,其作用就是催生涎水。幾個大洋和海域之間既無法進行戰役的協同,也難以構成戰略的支援。300年來,面對西歐列強的崛起和歷史的挑戰,為了打通地中海和波羅的海的出海口,沙皇彼得一世開始組建海軍。鐵血女皇葉卡捷琳娜時期,在黑海、波羅的海、地中海、日本海頻頻爆發了為奪取出海口而引發的戰爭。但結果呢?300年來出海口的爭奪,也只是個美麗的夢。

GCD在東方的勝利,似乎給蘇聯人帶來了轉機。中國是個海岸線達一萬八千公里的臨海大國,在她的東面是浩瀚的西太平洋;轉道南中國海,可以直下東南亞、澳洲,迂迴印度洋。意識形態上的一致性,以及初生嬰兒尋求母乳和襁褓的緊迫性,都給蘇聯人提供了暢想的空間。中國人需要什麼艦隊啊?他們只要提供軍港就足夠了。這個鬼主意,在後來的中蘇談判中,果然昭然若揭了。當然,誰都知道,當年掌握著權力的中國領導人,並不是吃洋麵包長大的那批留蘇的共產黨人。更有甚者,他們還曾受過那批洋博士的欺負和嘲弄。對斯大林來說,這的確是個難於擺弄的精靈,既要使它迅速地長大,又不能大到難於駕馭,尾大不掉。機遇和風險同在,每一步都必須慎之又慎。

海軍和空軍不同,雖然每個軍種都愛把自己說成是老大,都愛給自己冠以戰略軍種的頭銜,但就二戰結束後的科學技術水準而言,空軍最多只是執行和配合實現某些戰略任務的軍種,而海軍,則是獨立達成國家對外戰略目標的軍種。以馬漢為代表的海權論的提出,爭奪海上主導權對於主宰國家乃至世界命運都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任何一個國家要想成為強國,必須先控制海洋,尤其要控制具有戰略意義的海峽、通道。為了爭取和保持制海權,必須擁有強大的海上實力,即強大的海軍艦隊和商船隊以及能控制戰略要地的海軍基地。

英國人說得好:海軍——女王皇冠上的一顆鑽石。海軍,你將擔負起共和國未來的使命!

還能再說什麼呢?當涉及到國家核心利益的時候,個人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父親的看法和回國後的彙報,並沒有引起當時最高決策層的注意。共產主義運動本身是國際性的,二戰結束後社會主義陣營的出現,一度極大地鼓舞了各國共產黨人的信心,強化了意識形態的一致性對國家關係的主導作用,混淆和誤導了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執政黨之間的關係和國家利益的關係。但在這個星球上最終起作用的還是利益。果然,沒有多久,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這種脆弱的同盟關係,在受到國家利益的挑戰時,合作就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後來發生的遠東防空協議、建立長波電台和成立海軍聯合艦隊等事項,終於激怒了毛澤東。9年後,也就是1958年他對蘇聯駐華大使尤金說:「你們就是不相信中國人,只相信俄國人。俄國人是上等人,中國人是下等人,毛手毛腳的,所以才產生了合營的問題。要合營,一切都合營,陸海空軍、工業、農業、文化、教育都合營,可以不可以?或者把一萬多公里長的海岸線都交給你們,我們只搞游擊隊。你們只搞了一點原子能,就要控制,就要租借權。」(註:外交部、zhonggong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322~3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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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誰對誰錯?誰應該負主要責任?史學界看法不一。但我知道,沒等多久,GCD人終於認清了他的這位老大哥。

父親說他心裡清楚,一個大國的海軍,靠別人怎麼行?北洋艦隊不就是想靠外國人嗎?結果怎樣?還是要靠自己。後來蕭勁光司令親自去了趟蘇聯,他比父親強,多少要回了點東西。1950年8月12日這天,駐青島的海軍部隊像過節一樣興奮,經蕭司令親自奔走,終於迎來了從蘇聯老大哥手裡買來的6艘木殼魚雷艇。大家都說,別看這玩意小,是木頭殼的,大軍艦也經不起它打。那倒是,當初對海軍的認識,不都是從蘇聯電影上看來的嗎。1953年6月4日,中蘇簽訂了海軍交貨和技術轉讓協議,俗稱「**協議」。蘇方承諾,兩年內,賣給中國艦艇32艘,轉讓製造49艘。在這份菜單上,雖然一多半都是魚雷艇,還有部分潛艇,但畢竟包含了4艘驅逐艦,後來它們被中國海軍自豪地稱之為「四大金剛」。對老毛子來說,中國海軍不是進攻,而是防禦;還不是近海防禦,而是近岸防禦。這距離父親訪蘇已經整整過去了4個年頭,而許諾的這點東西還要再等兩年才能到手。

喔!可憐的中國海軍。

父親說他一個人沿著涅瓦河畔走著。就這麼回去嗎?兩手空空的?他聽到手風琴的聲音,伴隨著俄羅斯歌曲低回憂鬱的旋律,使人感傷。在一家樂器店的門口,他駐步良久,口袋裡還有點盧布。他回憶說:「這東西只怕在這裡還有點用處。」他買回了一架手風琴。

在列寧格勒的涅瓦河畔,他想起了他的那支文工團。

江南古城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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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軍在白馬廟的小村鎮里成立後,父親就率領他的13個人的隊伍進軍大上海了,在那裡他將接管國民黨海軍。途經蘇州,父親和10兵團司令葉飛受到當地歡迎。晚會是由一支管弦樂隊承辦的,這是一次高水平的演出。父親說,你們可真闊氣啊!還養了這樣龐大的一支樂隊。這是一支滿洲國的宮廷樂隊,滿洲國解體後這批人流落到江南,被榮毅仁收留,現在歸了蘇州當地,正面臨個去向問題。葉飛說,那就跟我10兵團走吧;父親說,當然是海軍要了。這下可為難了。父親說,乾脆,由他們自己決定吧!

兵荒馬亂、顛沛流離、浪跡天涯,忽然間,命運之門向他們開啟,展現在這些藝術驕子們面前的是一條光明大道,這就可以穿上軍裝了!不會是在做夢吧?更驚喜的是,去陸軍還是海軍?由他們挑。或許是海軍更浪漫些吧?大海、艦隊、雪白的海軍服和飄帶,還有湧起的波濤,和跟在艦艇後面成群的海鷗……

海軍,我們要去海軍!

於是,新中國的第一支海軍,不是先有的堅船利炮,而是先有的會唱歌跳舞的文工團。

當他們的司令從萬里之外的異國給他們扛回了這架手風琴的時候,父親說,出乎意料的是,大家把他舉起來了。人們歡呼著:張司令萬歲!

多少年後,當我問起他這段插曲時,他只是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海上生活是枯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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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軍官兵們當然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世上的確還有比軍艦更值得珍惜的東西。

奇特的創業之路,只有親歷過它的人才能咀嚼出其中的苦澀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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