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妃之死:在曹丕兄弟之間徘徊的愛情

  驚鴻瞥過游龍去,虛惱陳王一事無

  「君王不得為天下,半為當時賦洛神。」

  唐代李商隱以柔情詩作講述著曹植的浪漫愛情,而後世熟知甄洛也多半由於曹植的那闋《洛神賦》,然而這段情雖美麗動人,卻又虛無縹緲。

  黃初二年(公元221年),曹植被魏文帝曹丕封為甄城侯,第二年,晉封為甄城王,作《感甄賦》。後來,甄洛之子曹叡即位為魏明帝,將《感甄賦》改名為《洛神賦》。

  曹植在《洛神賦序》里寫道:「黃初三年,作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

  此賦與甄洛未必有什麼關聯,只不過叔侄兩人先後為該賦所起的兩個名字,恰好嵌進了甄洛的閨名,於是,那個在洛水之畔贈送枕頭給曹植的女子,便由伏羲氏之女宓妃變成了文昭皇后甄洛。

  而後,唐代李善在為《昭明文選》作注時又引用了這樣一段出處不明的文字,這也成為這段洛水情緣的藍本:

  魏東阿王(曹植),漢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曹操)回於五官中郎將(曹丕),植殊不平,晝思夜想,廢寢與食。黃初中入朝,帝(曹丕)示植甄后玉縷金帶枕,植見之,不覺泣。時(甄后)已為郭后讒死,帝意亦尋悟,因令太子(曹叡)留宴飲。乃以枕賚植。植還,度軒轅,少許時,將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見女來。

  自雲,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前與五官中郎將,今與君王,遂用薦枕席。歡情交集,豈常辭能具。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發,羞將此形貌重睹君王爾!言訖,遂不復見所在。遣人獻珠於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勝,遂作《感甄賦》。後明帝見之,改為《洛神賦》。

  其實,若以現實來衡量,甄洛與曹植之間恐怕沒有太多的情感交集。另一位晚唐詩人便說出了與李商隱截然相反的話:「驚鴻瞥過游龍去,虛惱陳王一事無。」

  甄洛生於漢靈帝光和二年(公元182年),比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出生的曹丕還要大三歲,而曹植則生於漢獻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雖說當愛情到來時,年齡不是距離,但十歲之差的姐弟戀,只怕在當時的情況下是絕難發生的,更何況還有叔嫂的倫理圍牆。

  甄洛風華絕代,先後嫁袁曹兩家,其姿容自是絕倫,或許初嫁曹丕時,也曾在年幼的曹植心中留下美麗的影像,也成就了其日後在《洛神賦》中的動人描寫。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穠纖得衷,修短合度。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芳澤無加,鉛華弗御。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

  丹唇外朗,皓齒內鮮。

  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瑰姿艷逸,儀靜體閑。

  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奇服曠世,骨像應圖。

  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

  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

  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

  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建安九年,曹操攻下鄴城時,曹丕十七歲,曹植十二歲,當二十二歲的甄洛盈盈邁入曹家門庭的時候,只怕比這賦中的驚鴻仙子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在嫁入曹家之前,她的第一段婚姻也可謂是風光顯赫。

  甄洛,中山無極人,家世顯赫,是東漢時二千石顯官漢太保甄邯的後人,父親是上蔡令甄逸。光和五年十二月丁酉日,甄洛的母親張氏生下了第八個孩子,也是家中的幺女。臨產時,她夢見一位手執玉如意的仙人,一直立在其身側。

  甄洛睡於襁褓之中時,令家人與侍從感到奇怪的是,總感覺冥冥之中有人手持玉衣蓋到甄洛身上。後來,相士劉良來到甄家為甄家的八個孩子看相,當相到甄洛後,劉良斷言:「此女之貴,乃不可言。」不過,不管日後貴在何處,甄洛的父親都無緣消受了,在甄洛三歲時,甄逸病故。

  甄洛從小至大,一直給人以端莊賢淑的印象,因為她一向不喜好戲弄玩耍。

  八歲時,家門外走馬為戲,老幼競觀,甄家姐妹也都登上閣樓觀看,唯獨甄洛絲毫不為所動。九歲時,與描摹刺繡的姐妹們不同的是,甄洛時常借兄長們的筆硯來讀書寫字,對於哥哥們「女博士」的調侃,甄洛有自己的見解:古之聖賢,無有不學習前世成敗以為己誡的,不讀書,又怎能見成敗得失?

  十歲時,恰逢官府暴斂,災連不斷,民不聊生,百姓皆變賣金銀珠玉以求果腹。那時甄家巨富,家人順勢收買珠寶財物,甄洛雖年幼卻頗有見地:亂世之中,匹夫無罪,懷璧惹罪,此時聚財,容易引來亂兵盜匪的垂涎,如今左右鄰里皆飢乏,不如以谷糧賑濟親族鄰里,廣施恩惠。

  也正是甄洛之語轉變了家人聚財的想法,轉而賑災,既傳下了美名,又避免了禍端。

  當甄洛的富貴預言與賢德之名廣為傳開之際,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紹為次子袁熙求取甄洛為妻。袁家是四世三公的高門望族,而那時的袁紹也正處於意氣風發的鼎盛時期,對於這位風華絕代又富貴難言的兒媳,袁紹十分滿意,那場豪華奢侈的婚禮彷彿一支筆,揮灑著袁紹縱橫天下的野心,勾勒著甄洛貴不可言的未來。

  十七為君婦,芳華妙齡的甄洛內心只求良人,不求富貴,只願與夫君平安一生,卻不想幸福來得異常短暫。

  甄洛的第一段婚姻說不上是幸福或是不幸,因為自嫁入袁家起,她與丈夫便聚少離多,似乎還沒有來得及投入情感,這緣分便戛然而止。

  袁熙是袁紹的次子,排位不上不下,粗通文武,才幹中庸。不過,讓甄洛覺得安心的是,袁熙性情平和,面對長兄袁譚與幼弟袁尚的爭權奪勢,他始終挂念這手足之情,持中立,不參與。只不過,許多事不是躲避便能解決的,家事、戰事,事到臨頭,便只有身不由己。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就在袁紹為兒子袁熙與甄洛辦完婚事之後,他與身在徐州的劉備南北呼應,決定與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決個高下。

  然而,官渡一戰,相持長達一年之久,原本有些無力支撐的曹操出奇制勝前往烏巢火燒了袁紹糧草,以兩萬兵力擊潰了袁紹的十萬大軍,這場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也就此成為三國青史上的永恆印記,記錄了袁紹的屈辱與曹操的得意。

  當袁紹的雄心壯志被官渡之敗重挫,縱然他依舊保有冀州之地,其內心卻變得怯懦不已,因為心高氣傲的人最經受不住的便是挫敗感。待到建安六年,黃河渡口的倉亭一敗,數十萬袁兵惜敗曹手,袁紹終於一氣而病,一病不起。

  官渡一役,袁紹的功敗垂成與其優柔寡斷的性格弱點有必然的聯繫,這種狐疑猶豫不僅體現在戰場上,更早早埋禍於家事中。因為袁紹雖然兵多將廣、人才眾多,但是其部屬們卻在袁家複雜的家事鬥爭中無所適從。

  自甄洛嫁進袁家之後,便目睹了這紛繁錯雜的家庭關係。

  袁紹的夫人劉氏是繼室,長子袁譚和甄洛的丈夫袁熙都是元配夫人所生,續弦劉氏則是三子袁尚的生母。兒子是自己的好,繼室夫人的私心,讓她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地為兒子謀求最大的權益。

  袁紹鼎盛之時佔據了冀、青、幽、並四州,有兵數十萬,但他卻在立嗣問題上釀下了禍端,在劉夫人的慫恿下,他外放長子袁譚為青州刺史,次子袁熙為幽州刺史,外甥高幹為并州刺史,獨留幼子袁尚在身邊。他口頭上說此舉是為了考驗諸子侄的才能,其實是為了小兒子而遠放嫡子。

  對此,其謀臣沮授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權位之爭,如同一隻兔子奔至街口,許多人都會上前追逐,如果一人捕獲了,那麼其他人縱然心有貪念也會悉數而止。如今袁紹的做法,則恰恰是將兔子扔到兒子們面前,這爭相競逐的背後只怕便是分崩離析了。

  的確,袁紹的扔兔舉動,讓冀、青、幽、並四州的部將們人心思變。對於一個龐大的組織,從外面殺,一時是殺不死的,但當內部開始紊亂時,災禍便無可避免了。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袁紹病逝,臨終遺命立袁尚為嗣子,然而當長子袁譚回冀州奔喪時,父親的喪禮也成為了兄弟反目的開端。一個是自擁重兵的長子嫡兄,自稱車騎將軍;一個是尊父遺命的繼室幼子,同樣領大將軍職。當兄弟內訌,鬧得不可開交之際,乘機北上的曹操則坐山觀虎,收漁翁之利,將袁紹辛苦打下的領地收歸囊中。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春,曹操乘袁尚出兵攻打袁譚之際,由洹水直搗鄴城,曹軍猛烈攻城兩月之久,最終曹操橫下心來,決漳河之水灌城,洪水席捲,兵敗城破,至此,袁氏數代創下的基業悉數摧毀,這四世三公的名門望族也終告沒落。

  常說紅顏是禍水,此話在袁家倒是名副其實,因為袁紹的混亂家事便源於劉夫人的陣陣枕風,而這位劉夫人也便是日後一手促成甄洛與曹丕姻緣的始作俑者。在她的心裡,與其說甄洛是兒媳,不如說她是自己保命的工具。

  只可惜,袁家諸子沒能像母親一樣幸運偷生,長子袁譚死於戰亂,甄洛的丈夫袁熙則與弟弟袁尚一同逃亡遼西烏桓公孫康處。富有野心的小兒子憑一己之勇妄圖奪取公孫康部眾,不料被其識破。就在甄洛改嫁於曹丕的三年之後,她的前夫袁熙死於公孫康之手,其頭顱被獻於曹操請功。

  奔兔禍,鄴城破。五年夫妻,聚少離多,在以後的歲月中,甄洛偶爾會想起那個平凡的男子,縱然他不像曹丕一般出色,但也曾給自己短暫的溫暖。

  當戰爭將一切打亂,便只能,死生由命,富貴在天。

  袁熙外放幽州刺史時,甄洛留在了鄴城,為的是侍奉婆婆劉夫人,而鄴城告破之際,也正是劉夫人將兒媳推到另一個男人身邊。

  十七歲的曹丕,風度翩翩,正值英雄少年,在婆母劉夫人的命令之下,慌亂無措的甄洛緩緩仰面,塵垢難掩國色天姿,泣淚如同梨花帶雨。看著目不轉睛的曹丕,劉夫人一切瞭然。

  「你不必為性命擔憂了。」待曹丕離去,劉夫人如釋重負地對甄洛說。

  女人的容貌是最好的擋箭牌,所幸,當初將甄洛留在了身邊。難得以殘花之身仍能得少年將軍青睞,劉夫人以婆母身份果斷地替甄洛做了決定。

  雖然甄洛為死敵的兒媳,並比曹丕年長五歲,但得知了兒子心意的曹操依然欣然應允了這門婚事。原本曹操對甄洛的絕世容貌與才華也慕名已久,想當年,甄洛幼時的富貴預言被傳得沸沸揚揚,曹操對此也存了幾分心思,但他還是收起了私心,成全了兒子。

  對於甄洛來說,在袁家破敗之時再次嫁入風光無限的曹府,讓自己的富貴與幸福得以延續,似乎這是上天對自己的眷顧。然而,當時光荏苒,恩愛不再,便說不清這究竟是大幸,還是不幸了。得了平安,得了富貴,得了寵愛,但等繁華落幕,卻又是不幸冤死,披髮覆面,以糠塞口。

  愛情的開端總是甜蜜,郎情妾意,如膠似漆。沒幾年工夫,甄洛便相繼生下了一女一子,即後來的東鄉公主與魏明帝曹叡。

  在曹家,甄洛一直謹小慎微地生活著,因為她原來的微妙身份讓她始終如履薄冰,直到兒女出世,她才有了些許的安全感。

  豆蔻年華已過,深諳世事的甄洛盡心竭力扮演著妻子、兒媳的角色。對於那個時代的男人來說,齊人之福是正常,對於曹家男人來說,喜好美女是家風。曹丕身邊不止甄洛一個,即便內心有酸楚,但在表面,甄洛卻常勸丈夫多親近其他姬妾,以求多子多福,以豐繼嗣。

  甄洛的寬容大度與曹丕的另一位姬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任夫人出身名門,與曹丕也曾有過一段濃情蜜意的恩愛時光,只不過甄洛的到來將一切打破。在任夫人與甄洛的爭寵之戰中,舊不敵新,任氏被曹丕休回了娘家。

  對此,甄洛曾向曹丕苦苦哀求,聲淚俱下:「任夫人是名門閨秀,品貌皆勝於我,為什麼要趕走她呢?妾深受恩寵,眾人皆知,大家肯定會斷言,任夫人被休離,一定是因我而起。我不願承受他人譏諷與專寵之罪,請不要廢棄任夫人。」

  甄洛此舉或許是女人的小心計,想要以退為進,也或許是出自真心,因為她不願捲入眾人口舌之中,不願在任氏身上看到自己以後的影子,畢竟新人總會變舊人,只可惜曹丕沒有改變主意。而任夫人的今天果然在若干年後成為了甄洛的明天,而甄洛恰恰是在後宮的眾口鑠金中滿腹委屈。

  除了對丈夫的嫻淑婉順,甄洛在新婆母卞夫人身上也著實用了不少心力。對於婆媳關係,甄洛一直有著深刻的見解,因為在自己家中她就曾對此深有感觸。

  在她十四歲時,二哥甄儼過世,甄母張夫人性情嚴苛,兒子死後,她對兒媳的態度更為嚴厲了。冷眼旁觀的甄洛曾勸說母親要善待為夫守節的嫂嫂,方能家和事興。

  婆媳關係從古至今都是一對東風與西風的較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因為婆媳畢竟不同母女,媳婦總難免被婆婆看作假想敵。

  為了避免嫌隙,甄洛對於卞夫人孝順至極,真心侍奉,甚至超過了卞夫人的親生子女,也贏得了婆婆「此真孝婦」的嗟嘆。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操出征,卞夫人隨行,甄洛則與丈夫曹丕一同與留守鄴城。不久,甄洛便收到了卞夫人途中染病的消息。甄洛決定啟程前往孟津照料卞夫人,但戰亂之中路途多舛,不願妻子以身犯險的曹丕斷然拒絕了甄洛的要求。

  幾天後,曹丕讓信使向心急如焚的甄洛報信,說卞夫人已然痊癒康復。甄洛十分狐疑,原本婆婆在家之時,一旦生病,總要反覆多次,良久才愈,如今抱病途中,條件簡陋,怎麼可能痊癒得如此迅速,她認定是丈夫在騙她寬心。面對侍奉母親比自己還要盡心的甄洛,曹丕無奈只得再次派人前往孟津,帶回了一封卞夫人的親筆信,這樣甄洛才安下心來。

  當第二年,卞夫人隨班師大軍返回鄴城時,兒媳甄洛的這番真情厚意早已不知被多少人說於卞夫人聽了。重逢的婆媳親同母女,感動左右。

  除了盡心侍奉婆婆之外,在兒女的教養問題上,卞夫人對甄洛也十分滿意。一般來說,孫子孫女常常會成為婆媳矛盾的導火線,對此,甄洛殷勤小心,從不因此與婆婆有悖。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曹操再度東征,這次除了卞夫人隨行,曹丕以及甄洛的一對兒女曹叡、東鄉公主皆隨行而去。甄洛則因突感疾病,留守鄴城。一年之後,曹操大軍班師回朝,想到讓甄洛母子分離如此之久,卞夫人心有愧疚,但甄洛卻無絲毫怨言。

  甄洛的傾心侍奉與刻意討好讓卞夫人對這兒媳著實挑不出什麼毛病。

  看到這裡,甄洛的第二段婚姻生活著實美滿,縱然從丈夫到兒女到公婆需要面面俱到,難免累心,但從甄洛的角度來說,這無疑是最大的幸福了。

  只不過,幾年過後,當另一個「甄洛」出現時,這種幸福便漸漸變成了回憶。甄洛一生中的愛情勁敵便是郭女王,不知何時,曹丕對自己漸漸疏遠,遠到自己很久也難以見上他一面。

  郭女王比自己美嗎?似乎沒有,甄洛的絕色曾讓建安七子之一的劉楨見而失神。郭女王比自己有才嗎?似乎也沒有,甄洛的詩才曾讓曹家父子驚艷稱讚。然而,郎心如鐵難琢磨,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當容顏情愛隨著時光漸漸褪色,褪成滿目的蒼涼,她不由懷念起兩人初見的那個瞬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時光不能只停留在初次相逢的那一刻,當情感入秋,那曾經的熾熱愛戀漸漸冷卻,合歡扇便被棄之如敝履了。

  昔日的漢宮班婕妤曾作下一首《團扇詩》,又稱《怨歌行》,為自己曾經的愛情祭奠。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班婕妤聰慧過人,深知成帝秉性,飛燕合德寵冠後宮,自己難於在其讒構排擠中安然自如,她斬斷情絲,一紙奏章,自請前往長信宮侍奉王太后,遠離後宮是非,將自己置於婆婆的羽翼之下。

  然而,班婕妤能斷情絲絕恩愛明哲保身,甄洛卻做不到,她有太多無法割捨的東西,她的情愛,她的兒女,她無法抽身而退,只能越陷越深。

  況且,失寵之後的她也漸漸看清婆婆卞夫人的真實態度,她的內心從來都存有芥蒂,因此,即便甄洛真心誠意地盡孝道,也不曾換來婆婆親如母女的庇護。兒子喜愛時,母親愛屋及烏;兒子絕情時,母親便順其自然。

  當曹丕與曹植的奪嗣之爭愈演愈烈之際,甄洛有些無所適從,當年袁家的兄弟相爭猶在眼前,袁熙當初的中立或許也與自己的勸解相關,當往事重演,她不願見到曹家父子再次同室操戈。只可惜,她的賢德這一次用錯了地方。

  與弟弟曹植相比,曹丕早已不復當年的文人意氣,甄洛的勸解在他看來無疑是自掘墳墓,權位之爭,向來是成王敗寇,一時心軟便會錯失殺機。做嗣子,做魏王,做皇帝,在曹丕的長遠規劃中,甄洛的詩情畫意實在比不得郭女王的謀略心計。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曹丕即位當上魏王,他索性將甄洛丟在鄴城,帶著善謀略的郭女王出征,並一直將郭女王帶到了洛陽,因為那時,他正處心積慮地謀劃著漢獻帝的禪位大計。

  想曹操一生討董卓,伐袁術,破呂布,降張綉,除袁紹,滅劉表,平張魯,戰功卓著,威震天下,不過在面對登上權力巔峰的最後一步時,他依舊有些猶豫,這也是人之通病。不過對於曹氏父子來說,父親是個好父親,兒子也是個好兒子。

  延康元年,曹丕逼迫劉邦的末代子孫漢獻帝禪位,劉協見眾望在魏,不得已召群臣卿士,告祠告廟,使兼御史大夫張音持節奉璽綬禪位曹丕。如今河南許昌東三十里的繁城尚有當年曹丕受禪的高台,名曰「受禪台」。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莊子寥寥數筆,揭穿了歷史上這些代代相仿的陰謀韜略的哲學內涵。作為一代創業國手,曹丕倒是坦率得可愛,榮登帝位後,他志得意滿地說:「舜禹受禪,我今方知。」

  皇帝登位首先做的通常是封賞功臣,而在自己的後宮之中,郭女王無疑是自己事業的第一功臣,因此,他封妾室郭女王為貴嬪,正室甄洛則只封了個夫人。然而,曹丕的本意還遠不是如此,他想要立郭女王為皇后。

  當「夫人」的封號下來,遠居鄴城行宮的甄洛徹底寒了心,兩年時間未曾謀面,眼中不見心亦遠,那段情早已薄如紙透如紗,可看見人心深淺世態炎涼。

  原本她以為憑著自己元配的身份,長子長女的生母,為求名正言順,曹丕也會冊封她為皇后,沒想到,自己再次高估了舊日的情意,低估了男人的薄倖。

  不過,曹丕的立後計劃遭遇了重重阻力,迫於朝野之間「以妾壓妻」的輿論壓力,他一時之間無法執意而行。

  《魏書》中記載,後來曹丕在官員奏建長秋宮時,曾頒下帝璽前往鄴城迎甄洛為後,而甄洛則寫下一篇辭後奏表,短短數十字,婉轉有深意:

  妾聞先代之興,所以饗國久長,垂祚後嗣,無不由后妃焉。故必審選其人,以興內教。令踐阼之初,誠宜登進賢淑,統理六宮。妾自省愚陋,不任粢盛之事,加以寢疾,敢守微志。

  不知這封奏章究竟是甄洛看清了曹丕心思,還是迫於曹丕的要挾,總之,她以自己的文采向曹丕表明了態度。

  鄴城深宮,甄洛獨坐鏡前,無心梳妝,卻凝望著一支精緻的點翠寶簪。愛情是不公平的,愛得深的那一個,註定要傷得深。

  昔日恩愛之際,甄洛於宮室中養了一條口含赤珠的綠色靈蛇,並每日從其盤曲卷繞的姿態中獲取靈感來盤得新奇的髮式,將其稱作「靈蛇髻」,引來諸女紛紛仿效。

  雖然,曹操崇尚儉樸,家中女眷皆樸素裝扮,但曹丕依舊悄悄為她尋來這支點翠寶簪,取翠鳥羽毛,點綴珠寶,如一抹碧水,一方湛藍,那靜謐的天淵色,含蓄而張揚,細膩而靈動,低調而高貴。

  只可惜,累絲、點翠、鑲寶,雖然華麗無邊,但一轉身,卻繁花落盡,滿地塵霜。

  情深意重又如何,終歸是,情到濃時情轉薄。

  自己便如同這翠羽,那一點翠色,是鳥兒的靈動與魂魄,有翠是鳳,無翠鳳棲,點上的翠色,終有黯淡失彩的那一天,那一刻,往日的流光溢彩便成為失色的雉尾。

  正如同那樂府《古艷歌》所吟唱的: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

  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

  鄴城是曹丕與甄洛最初相見的地方,也是曹丕賜死甄洛的地方。生與死只有一線之隔,而拉動曹丕心中那根線的只是甄洛的一首哀怨詩。

  歷史上,企圖以寫詩來挽回愛人心的女人有很多,有後人附會說武帝皇后陳阿嬌曾以千金求取相如賦,其實這不過是後人的托筆,而司馬相如倒真的是犯了男人薄情的通病,想要聘茂陵女為妾。對此,妻子卓文君以退為進,寄給丈夫一紙書信,信附一首《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詩下另附有一封訣別書:

  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對於詩意浪漫的文士來說,文采通常是最好用的利器,就這樣,卓文君以決絕的詩意喚回了丈夫出軌的心。只可惜這方法對於文人丈夫普遍好用,對於皇帝來說,卻收效甚微。

  後世的唐玄宗便是個例子,當時幽居上陽宮的梅妃江采蘋因貴妃楊玉環而失寵,她自作一闋《樓東賦》試圖使得玄宗皇帝回心轉意,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未曾換來玄宗情意,只換來一斛珍珠。心若死灰的梅妃退回了珍珠,以詩代言: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唐玄宗如此,魏文帝則做得更絕。

  甄洛文采飛揚,詩詞工力不遜建安七子,偏居鄴城之際,她寫了一首《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

  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

  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

  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

  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

  出亦復苦愁,入亦復苦愁。

  邊地多悲風,樹木何修修。

  從君獨致樂,延年壽千秋。

  或者她的本意並非要感化丈夫顧念舊情,或許她只是一時感於哀樂緣事而發,只可惜,曹丕不是司馬相如,甚至不是有些愧疚的李隆基,由才子文士到九五之尊,他內心有著諸多矛盾與糾結,當這首哀怨詩傳入他的耳中,他沒有讀出詩中的濃情,只讀出了薄情的反諷。

  雖然甄洛刻意保持著低調,但她的才女氣質總難免透出骨子中的高傲,恩愛時,那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目高無塵,薄情後,那便成了自恃正室端出的架子。因此,曹丕讀到這首詩,想到的便是才高辭華背後的內容,此時遠在鄴城的甄洛更像是自己那才高八斗的弟弟的縮影。

  於是,惱羞成怒的曹丕在登上帝位的第二年六月(公元221年),由洛陽派遣使者前往鄴城舊宮。

  男人在愛一個女人的時候,把全世界都拿給她也覺得不夠多,女人此時的懂事則讓男人更加堅信沒有愛錯;當情感發生偏移的時候,即便給她一丁點兒,也覺得浪費,女人此時的哀怨則更讓男人覺得偏移的正確。

  那蒼涼的後宮瀰漫著無盡的冷意,風韻猶存的甄洛眼神絕望,哀莫大於心死,對於女人來說,良人恩愛,得之,則排冰吐花,失之,則當春憔悴。

  甄洛飲下毒酒的那一刻,想到了母親,想到了袁熙,想到了兒女,什麼貴不可言,若能換,她寧肯清貧度日,有親情相伴。

  原本以為他會成為一生的寄託,只可惜她猜中了開頭,卻沒有預料到結尾。原來愛到盡頭也回不到當初,望著身畔冷眼注目的使者,她很想托他帶句話給那萬人之上的君王:料應情已盡,還道有情無?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愿與身違。

  南唐後主李煜一首《浣溪沙》唱出了自己的心曲,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皇帝這個職業,做得好,後人記住的是你的大業,做得不好,後人記住的便是你的小事。不過,另一個才子魏國的開國皇帝曹丕卻遠不是這麼想的。

  細想自己的一生,似乎是成功的,有王朝霸業,有美人相伴,有權力在手,然而,一個「憾」字總如影隨形,或許是因為自己最初愛的那個女人,或許是因為自己心存芥蒂的那個弟弟,或許是因為自己曾經的遠去的詩人夢想。

  曹丕詩云:「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魏書》載:「帝生時,有雲氣青色而圜如車蓋當其上,終日,望氣者以為至貴之證,非人臣之氣。」

  無論這華蓋是湊巧的異常天氣,還是當真的貴氣衝天,長大成人後的曹丕內心萌生了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名副其實地打理父親打下的半壁江山。

  建安二十一年,曹操進爵為魏王。那時,長子曹昂,早死於張繡的反水;三子曹彰,乃一介武夫,平生之願只是做一員馳騁沙場的大將;曹操最喜愛的小兒子曹沖也不幸夭折;世子之爭中兩個勢均力敵的競爭對手便是身為次子的曹丕與身為四子的曹植。

  原本的曹丕與弟弟曹植一樣,文采不俗,頗具詩人氣質,在世人眼中是文採風流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帶著傲人的才氣,不羈的心性,只求激昂文字,未想指點江山。只不過與弟弟不同的是,他開竅得早,不知何時,他的性格,他的抱負,已漸漸磨礪,這種轉變,註定了他不會只成為一個絕代的文士。

  對於父親,曹丕是頗多敬畏的。在弟弟曹沖病故時,他的勸解就曾換來父親語含深意的訓斥:「沖兒早亡,這是我的不幸,是你們的大幸。」父親的這句話讓他心驚肉跳,但又暗生欣喜。

  曹植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年幼時,二人情深意重,而如今,那單純的手足情早已漸漸淡去,權位總是有這種魔力,讓人心狠手辣,讓人慾罷不能。

  曹植性格張揚聰明外露,性格張揚則難以孚眾,聰明外露則從者無功;曹丕性情內斂平和穩重,性情內斂則處事謹慎,平和穩重則廣得人心。

  兩人的性格特點從文學角度來看,便可窺見一斑。曹植自恃才高,難免性格高傲,他曾在《與楊德祖書》中將諸多文人貶斥一通:

  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璉發跡於大魏,足下高視於上京。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復不能飛軒絕跡,一舉千里。

  與之相反的是,曹丕卻在《典論·論文》中做出了公允而不失人心的評斷,這也便是後來「建安七子」的由來: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於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之儔也。

  若是兄弟二人競爭文壇領袖,那麼以個性取勝的曹植肯定會力拔頭籌,只可惜,兩人鬥爭的是權協主席。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曹植身邊圍繞的多是與其性格頗相似之人,均才華橫溢,處事高調。比如:善揣度曹操之意的楊修、個性張揚的丁儀。而曹丕的重要黨羽,則是後被史上稱為「太子四友」的吳質、朱鑠、陳群、司馬懿。與楊修等人的高調不同,此四人深諳「御之以術,矯情自飾」之道,就連多次為曹丕出謀劃策的吳質,史書給予的評價也是「善處其兄弟之間」。

  當曹植的謀士出主意讓其在父親面前充分展現個人才華時,曹丕身邊的賈詡卻告誡其要「恢崇德度,恭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如此而已」。有時候,最簡單的應對策略便是最能克敵制勝的,尤其是對於面對父親曹操這種個性多疑的權術高手。

  曹操出征時的一場PK,讓曹丕認清了自己應該堅持的鬥爭方針,那就是低調地磨礪。曹植以華麗的文採為父送行,曹丕以低頭垂淚打動其心,結果曹操及身邊眾臣皆認為曹植雖文辭華麗但誠心不及。

  兄弟之爭最為激烈的時候,也是曹丕的愛情轉向的時候,他開始疏遠甄洛,親近郭嬛,不是因為喜新厭舊,而是內心諸多情感的糾結壓抑。

  兄長曹昂死後,他便成為了順位的長子,然而,他的處境卻一直有些尷尬,因為自己文不及曹植,武不及曹彰。面對陰晴不定的嚴父,得寵的弟弟,他必須隱忍著,低調打點著父親周圍的謀臣近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文思早已來不及顧念,詩心早已被世俗遮蔽,曹植文采飛揚時,他工於心計。此時,有絕世詩才的甄洛在他面前便顯得如此不合時宜,而計謀在心的郭女王則讓他找到了賢內助的心理安慰。男人心,有時無關愛情,只有需要。

  甄洛經歷過袁紹一家因兄弟反目而支離破碎的亂戰,只怕她言語之間流露出的多是手足之情的珍貴,對於曹丕來說,瞬間的心軟便會成為潰敗的開端,他的野心終將甄洛越推越遠。

  對於內心壓抑的人來說,自己最親近的人,往往也是被自己肆意傷害的人,因為不擔心她會離棄自己,因為將她視作自己的替身。因此,那曾經的愛,不知不覺,變成莫名的恨,似乎沒有來由,卻又刻骨銘心。

  建安二十四年,那時曹丕早已被父親立為世子,但讓他十分怨恨的是父親似乎對曹植仍不死心,他任命曹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讓他與徐晃去營救被關羽圍困的曹仁。父親的這招棋的確是高招,有老將軍徐晃保駕,曹植多半能立下軍功,如此一來,自己的太子之位便顯得蒼白無力了。

  想到此,曹丕快馬加鞭,由鄴城趕往許昌,與曹植把酒言歡,深談兄弟之義手足之情,直到曹植醉得不省人事,不能受命。見自己如此器重的兒子這樣不爭氣,暴怒之下,曹操收回了任命。清醒後的曹植心痛不已,自己輸了,輸給了輕信,輸給了情感。

  不過,如果說曹操就此便對曹植不抱任何希望了,倒也不見得。因為曹操臨終沒有召集身邊的顧命大臣,沒有喚回留守鄴城的太子曹丕,反而召回了留守長安的曹彰。

  事後,曹彰與曹植見面時,對曹植說:「父親叫我來,是想讓你即位的。」雖然曹彰如此說,但王位最終還是落入曹丕手中,曹植以袁家兄弟的禍事堵住了曹彰的後話,因為此時的他早已沒了當初競爭王位時的豪情壯志,說到底,自己終究是個政治的失敗者。

  曹植的息心並沒有讓曹丕安心,他滅了丁家,殺了曹彰,貶了曹植,卻依舊如坐針氈。正如後世宋主趙匡胤對南唐李煜所說的那句話:「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決心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畢竟要做帝王,便要忍得住寂寞,耐得住孤單,睥睨天下,目高無雲,兄弟親情必得要狠心斬斷。只不過,他終歸不是個頭等的帝王,他畢竟曾有過詩意的情懷。

  皇帝殺人通常只需要借口,不需要理由,不過當權位與親情相遇時,總還會有片刻的遲疑。所以,他們兄弟之間依舊以詩人的形式做了最後的了結。

  《太平廣記》中記載了這段江山與詩才的交錯,只不過不是人們熟知的七步成詩,而是跑馬百步。當已登大寶的曹丕與陳思王曹植一同出遊,縱馬馳騁的時候,只怕哥哥想的是如何殺,弟弟想的是如何躲。

  當一個真實的畫面映入眼帘,曹丕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由頭,那是兩頭牛斗於土牆之下,一牛墜井而亡。他命令弟弟以此景為題,跑馬百步,完成一首四十字的詩,不許犯著「二牛墜牆下,一牛墜井死」的字樣。若百步內,詩作未成,則頭顱落地。

  曹丕的做法只怕讓曹植想起了那首文帝時的樂府《淮南王歌》:

  一尺布,尚可縫。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曹植深知兄長的用意,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更何況這鬥爭的標的是權位,是江山。他一面策馬賓士,一面吟出詩句:

  兩肉齊道行,頭上戴橫骨。

  行至凼土頭,峍起相唐突。

  二敵不俱剛,一肉卧土窟。

  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

  看著兄長深思詩中之意的樣子,他略一停頓,借著剩餘的殘步,又吟詩一首:

  煮豆持作羹,漉豉取作汁。

  萁在釜下燃,豆向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如果說上一首筆鋒直指兄弟之爭,那麼這一首便是繞回了手足之情。

  對於曹植,謝靈運曾如此讚譽:「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凡事總有兩面性,對此,明代王世貞在《藝苑卮言》這樣說道:「子建天才流麗,雖譽冠千古,而害避父兄,何以故?才太高,辭太華。」

  做個才人真絕代,畢竟無緣為帝王。

  不過,對於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來說,這絕世才華曾誤了他,又救了他。他賭的是自己的詩文華彩,賭的是曹丕的詩心依舊,賭的是兄長心底殘存的一絲手足情。

  對於曹丕來說,弟弟曹植是他的過去,妻子甄洛是他的過去,那段擺脫不了的過去,有親情的溫暖,有詩意的浪漫,而如今雖然身邊親從美女環繞無數,卻是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

  儘管如此,他依舊享受著這至高無上的權力,不殺曹植,或許是因為血濃於水,或許是因為母親的淚光,但更多的是為了自己。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曾幾何時,自己只看得見詩意的清澈,而今卻只剩權謀如血,弟弟曹植的詩篇是他心中永遠的傷處,因為過去早已回不去,當甄洛以詩再次點破那痛楚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地葬送了她的性命和他的回憶。

  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以為自己看透了一切,以為自己所向無敵,卻不想被內心纏住,掙脫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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